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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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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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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四十九章

躺下之初,我脑海里悠悠地响起一首幽婉的歌。是它,深深地将我带进梦境: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第三部 地主崽儿

第三十章

公社文书拒绝为我上城镇户口。我问:“为什么?”他说:“你还敢质问我?这是政策,没有为什么!”我说:“我上学从镇上迁走,初中毕业又迁回来,没有违背政策。”他问:“你家呀?”最难言的就是家,我无语,顿时觉得这个结果,应验了我之前的担忧,身份将变,让我心里痛苦万分。揣着自认为神圣不可侵犯而又即将变为一张废纸的“城镇粮户关系”,跟前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小镇,在我愤怒的眼神里,骤然变得陌生起来。

踏进破败的即将失去意义的家门,婆婆正在为小妹她们准备午饭。她扭头望我一眼,我的眼泪突然奔涌而出,喊了一声:“婆婆!我也被踢下农村了。”然后抽噎着不敢出声。她没安慰我,九十年的人生磨难,练就她遇事平淡如常的心态。她叫我拉风箱,只轻声嘀咕一句:“哪方水土不养人?”

傍晚,尤姐把两箱书捎回来了,她让我好好清点清点。她说,我暂存书本在他家的那个同学,看起来鬼鬼祟祟的,莫非把好书偷去几本。我告诉她,他能偷书就好了,可惜他不会偷书。她笑了,说:“搬书上车我汗都累出来了,怪不得他手都懒得动,还站在一边冷笑,可能在笑话啃这些书本的人是个蠢货。”我说:“蠢就蠢。书先原封不动搁那里,可能还要搬一次家。”她问:“为什么?”我说:“街上的家没了,文书不给我上户口。”她见我脸色忽地难看了,就说:“你不求我?你就一贯小看我。”她生气地望着我,“文书不拿事,我找汤主任给你上,就上在我的户口本上。”我担忧地问“这依据什么呀?”她说:“依据我喜欢你,依据我要做你的亲人,依据我不愿意你当农民,就依据这么多!”我看她激动得泪水都出来了,心里就觉得有了一种温暖,一种依靠。于是,就心存希望,把“城镇粮户关系”给了她。

屋外有人影晃动,我出去就见到张端人和那位羊县长的亲戚,他俩指指点点,好像又是在谈论我家屋基风水。张端人摇着折扇,看见我,显得十分亲切,问道:“书痴初中毕业了?高中必定高中吧?”我说:“绕口。没那么肯定,你问你身边这位老者,我有肯定的理由吗?”他望了一眼身边的县长亲戚,没理我,接着说:“上的上学,下的下乡,人都散了,房子一拆,这块风水宝地很快就归我身边的这位老友了。”他拍拍并肩行走的老者。我再没搭理,只望他一眼。我心里想:你狐假虎威夺取我家屋基,我也时刻惦记着你的书籍,只要你这老朽呜呼哀哉了,我一定想方设法把你那半屋藏书弄到手。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你犯忌,我也会毫不客气地照此办理。

我家房屋临河的那面,房山头有笼翠竹掩映。张端人领着羊县长的亲戚,在用脚步丈量屋基长度。婆婆站在后门口,望着竹林里归巢的麻雀,专心听叽叽喳喳的叫声。近两年来,她几乎天天如此。当张端人他们踱步竹林下,婆婆仰头莫名其妙地喊道:“天上开花了!天上开花了!”还舞动双手。于是,张端人他们同时驻足望天,还转动头颅寻找花开在哪里。恰巧这时,竹稍里嘀里啪啦落下好多滴鸟粪,端端正正打在他俩的脸上。羊县长的那个亲戚叫苦不迭:“霉运!霉运!不吉祥!不吉祥!这哪是我的风水宝地!”原来,他们停留的位置,顶上全是宿林的麻雀,满地白花花的鸟粪痕迹,婆婆早就知道的。当他们将怨恨的目光转向我家后门,婆婆已经“嘭”地一声把门关紧。此时,竹林里也已鸦雀无声。

次日,我正在家里担忧上户口的事,尤姐跑来叫我,欣喜若狂的样子。她避开婆婆,把我拽到背静处说:“汤主任批的条子,他给我条子时说,好了,拿去。这肯定没问题了,我们现在就去找文书上户口。”我顿时兴奋不已,急忙说:“快把条子拿来看看。”看完条子,我的眼泪忍不住涌出来。她说:“看,兄弟眼泪都高兴出来了。”我说:“哪里是呀!”便抑制住伤痛把批条念给她听:“文书:你问来人,她们是什么关系,户口为啥要上她家?她以为她是谁?她虽出身很好,但现在她是劳改犯的家属,已经变黑了。我同意把伊的户口也下放到他父母所在公社去。”她听了,眼眶红红的。说:“他耍我,狗日的耍我!平时,老东西见了我都是笑眯眯的,说话离我近近的,鼻子尖都快戳到我脸上了,问我缺什么,说需要帮忙就开腔。可是,今天真的要他帮忙,我就是劳改犯家属了,他怎么这样耍我?”我悲伤道:“他不耍我们,他耍谁呀!”她说:“以后,老东西跟我说话再凑那么近,我就狠狠吐他一脸口水!”

别人一句话,就把我变成了乡下人。可见,自恃清高的我,在他人眼里却卑微如草芥。现实告诉我,我这一辈子,注定是人生坎坷,命途多舛。闷在街上的老房子里,一整天心神不安,头脑里翻江倒海,五脏六腑像置换了位置,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绞痛,每一个细胞都在哭泣,我完全崩溃了。但临近傍晚,我平静了,醒悟了,也灵性了,不再怨天尤人,不再自虐式痛苦。自己劝慰自己,还是随遇而安好,人生的道路漫长,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活在当下吧。心境终于慢慢开朗起来。就在这天夜里,暴风骤雨挟着闪电,肆虐了一个晚上,河水暴涨,横扫了小镇的下半条街,石板街道和临街商铺,被涤荡得残破不堪,对家园的许多美好记忆,也随之消失。婆婆被强行背出房子。我家百年瓦房,挨地的墙壁冲跨,木柱显露出来,立在洪水中,房子头重脚轻,摇摇欲坠。原本,队里答应把我家街房拆了,运到乡下重建。但这样的承诺,被轻易否定,我家拆房的建材,修成了队上的公房,我们一大家七口人,则被塞进一间鳏夫遗留下的破旧牛棚,鳏夫死在房里半月无人知晓。三代人生存的欲望,被桎梏在这间龌龊的鬼屋里,其情其景,甚是凄凉。

八月的乡村,田野就是一个大火炉。第一天出工,我穿戴得很整齐,依然像走向课堂那样。临出门,父亲望我一眼说:“不要忘了,今天开始,是下地劳动。”我没搭理。看见一旁的母亲,眼泪唰地滚出来了。

有点像学校上劳动课的感觉。地里,大家在灌苕苗。女的在前头刨窝,男的担粪水跟着灌溉。我干的女人活。一进到地里,带领女人刨窝的队长就盯住我的脚不转眼,盯了一阵,我才刨了几个窝,他突然用手指着我说:“把袜子脱球了!”我一惊,停住锄头。所有的人都歇手看着我。也就愣了那么十几秒钟,我没理会任何人,又埋头干自己的活。冷不防冲上来两个女人,把我按在地上,汗酸味掺杂着奶腥味,立刻让我迷糊了。我的袜子被她们强行脱掉,扔在地里。我未立即起身,而是晕在那里不知所措。这时,我才看清,地里男人的泥腿子连着的泥脚板穿的都是草鞋。突然,一个漂亮的女孩——恍惚中有些像陈老师的身影。跑过去捡起我的袜子,把它搁在地边的一根桑树桠枝上。我爬起身,趿鞋快步走过去,取下袜子正想往脚上穿,有个胖崽伸手一把夺过去,将袜子丢在粪桶里,又用粪勺搅几下,我的袜子浸在粪水里看不见了。我见他用恶狠狠的眼光,看着帮我捡袜子的漂亮女孩,最后得意地朝她冷笑一下,继续干他的活。地里爆发出一阵哈哈啦啦的狂笑。

父亲默默走过来,把我拉到另一块地里去了。

收工我走到最后。疲惫不堪的庄稼人,恹恹地连成一条长龙,消失在山坡的尽头,我还坐在土坎边的桑树下,看着地面蒸腾的火焰,想着父亲早晨说的话,还有他默默带我走向另一块地时的那一脸无奈,我的眼泪就流出来。抖净两只鞋里的泥沙,折枝嫩桑条,仔细掸去脚上的尘土。“你的脚像豆腐做的,又白又嫩。”我惊异地抬起头。是那个漂亮女孩。我说:“谢谢你帮我把袜子搁在树上。”“可是,还是被胖崽糟蹋了。”她不无惋惜道,“这里容不下斯文,出力的人会让斯文扫地。”她说着在我对面坐下来,脱下一双洗得发白的布鞋,先抖净右脚鞋里的土,穿好,再抖净左脚鞋里的土,穿好。她的脚不白,脸和手跟脚一样不白。当她提起裤管挠痒痒时,我才见到脚脖以上的腿杆又白又嫩,太阳把她变成了一个“花猫”。她望着我挠了好一阵痒,腿上红了一大片。挠舒服了她站起说:“你肚子还不饿?”我避讳与她走一路,便说:“你先走。”她从兜里摸出个红番茄丢给我说:“地里才摘的。”然后婉尔一笑,走了。

我见她走远了,才起身,把番茄捏在手心翻来覆去看。这时,父亲从身后树丛里钻出来,我一惊,说:“我以为你跟大部队走了呢,还躲在我身后,你放心不下我?”他说:“一个生番茄,有什么好看的,男孩子不要太多情。”我说:“心情不好,谁都不理我,有人理了,管它什么,总比无人瞧我一眼强。”父亲帮我拍去屁股上的泥土,我前他后,一路无话往家走。

一天夜晚临睡,父亲给我一条三角泳裤,蓝色,很小,右边三条带子,穿好系上带子,裆里勒得紧紧的。躺在床上好一阵,我都想不明白父亲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夜里做了一场梦,我爬大树,一把抱上去,“哎哟哟!”我舒服得喊出声来,裆里一滩“糨糊”,然后死一样酣睡过去。清晨,父亲立在床前,问:“昨夜梦见啥了,叫得那么凶?”我心里还余味绵长,看着父亲一脸怪笑,我扭捏着半天说不出口。“男孩成熟后都会这样,第一次?”父亲问。我害羞地点点头。他又道,“其实,和女人做那事,也就是这个味道。你要离女人远点,想女人了,上床睡觉就把三角裤穿上,这是我专门请裁缝做的。”其实,这条三角泳裤,我穿上就没脱。之后几天,每夜梦里,不是爬树,就是骑马,最终都快活得大叫。一天,母亲给我洗泳裤,我看到她泪眼婆娑,恰巧父亲过来,将砸好的皂角递给她。母亲说:“你这是那里学来的馊主意,你没看见儿子都瘦了一圈,作孽呀!”父亲偷偷偏头看我一眼,低声但语气坚定地对母亲说:“瘦一圈,总比为女人犯罪好!你儿子逗女人喜欢呢!”父亲的声音虽然低沉,但我听了却像一声炸雷。

没过几天,母亲将泳裤拆成几片,用它打了补丁。

天气燥热,蝉赖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唤,像死到临头。三伏天,下午出工迟,拿本书,我坐在池塘边的柳树下,先靠在树上小睡一阵,然后打开书看。才看几页,胖崽找来了,他说:“看书有何用?你上不成学了。”我没在意,仍埋头看我的书。他又说:“上头院子姐弟俩,女孩考取县卫校,男孩考取县二中,才接到的录取通知书。”我一听,拔腿就往上头院子跑。在院子口的竹林下,那个男孩躺在一条长凳上,扯着鼾,睡得十分安然。近到跟前,拍在肚子上的淡蓝色录取通知书,虽然被右手压着,但我依然看见了我想知道的内容。

我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待镇定下来,才踉踉跄跄往家走。母亲在为父亲缝垫肩,她说扛锄挑担费衣服,别人热天都光着膀子,你父亲不能这样。我问:“有人送信来吗?”母亲说:“没有。”我说:“一道也给我缝一个垫肩。”母亲一听,眼眶立刻红了,问:“不上学啦!没考上高中?”母亲爱流泪,一遇伤心的事,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安慰母亲道:“还没最后确定。”母亲说:“把我吓一大跳。”

在期待和惶恐中又过了几天,录取通知书的事杳无音信,落榜确信无疑了。于是,我提笔给陈老师写信,痛苦地告诉她,我的天塌了,我的学生生涯走到尽头,我所有的理想彻底破灭……我,好迷茫!对于我的落榜,父亲只轻微地叹了口气,说:“没有第三了,一切顺其自然吧!”我明白,父亲是说,家人一直期待的第三个大学生,没有希望了。我垂着头,半天没敢看父亲一眼。而母亲,竟然悄悄流了两天眼泪。

这天,下了一场雨,天清气爽。我一个人在两亩大的坡地里翻红苕藤。我喜欢上坡,不喜欢下沟。在坡上看得远,心胸开阔;在沟下四面是高坡,只见簸箕那么大个天,如井底之蛙,心里郁闷。翻到地头,从坡坎下窜来一只野兔,支着耳朵,东张西望,似在窥探逃路。我挥舞竹杆,迎面冲过去。它惊慌中仍不失乖巧可爱的样子,却让我没忍心一棍抡下去。兔子从我胯下穿过,溜之大吉。胖崽和那个漂亮女孩从坡下追上来,我手里竹棍还停在空中,胖崽朝我吼道:“你看你秀才日狗那个斯文相,把我家兔子放跑了吧,你赔我兔子!”我没理睬他,旁若无人地继续翻着苕藤。他喘息未定,扑到我跟前,一把打掉我手里的杆子,厉声道“你赔不赔我的兔子?”我有些生气,问道:“兔子真是你家的?真要我赔?”他冷笑一声,“必须赔!”我也怪笑一下:“嘁!你家的兔子把队里的苕藤吃了半亩,你先赔偿。”他愣住了。我看见漂亮女孩在一侧偷笑,还悄悄朝我翘起大拇指。但马上,恼羞成怒的他将我翻苕藤的竹杆甩出几丈远,嘴里喊道:“队长是我叔,队里的苕藤,就是我家的苕藤,它该吃!”我若再与胖崽冲突下去,那就是愚蠢之举。于是,我从衣袋里掏出书,坐到地边桑树下的石包上,顺手在地上拣了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放在我的右手边。我朗声读了几句书,然后乜斜胖崽一眼,他呆呆地偏着头,一面盯住我看,一面咬着指甲。大字不识一斗的他,终于在文墨和石块面前低下了那颗凶悍的头颅。

正读得忘乎所以,我忽然听到“兄弟,兄弟!”的呼喊声。一抬眼,就看见坡坎边冒出尤姐的头。我惊诧不已,站起来,顺手把书放在石包上,迎上去。但还没等我开口,她已经立在我面前,和颜悦色道:“我来看看你。”我连声说:“谢谢你,谢谢你!”自认识尤姐以来,有过无数次碰面,这么激动还是第一次。尤姐看见地里站着个恶狠狠的男孩,问我:“这个胖娃是谁?”我说:“不认识。”胖崽吼道:“放屁!”尤姐又问:“那个漂亮妹呢?”我说:“认识,同队的,住下面院子。”这时,我才发现,漂亮女孩正在帮我翻苕藤。胖崽也看见了,跑过去夺竹杆,狠劲拽她走,还骂她不要脸。漂亮女孩唾了胖崽一口,喊道:“滚!”尤姐见状,敞开嗓子吼:“哎!坡脚下有两条狗,胖娃,你知道它们在干什么吗?在围攻一只兔子呢!”胖崽一听,拔腿跑了。我和尤姐坐在石包上,我这才想起,她如何知道我在这块地里,便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说:“我小的时候,有三年,在乡坝里走村窜户,乡里的沟沟坎坎渠渠道道,我摸得最清楚。”我不解,“三年走村窜户?”她说,眼眶泛红:“我父亲死得早,三年困难时期,我才十一、二岁,母亲又是个病秧秧,家里没吃的,房也垮了。母亲央求队长帮我家把房垒起来,再称点救济粮。队长说,你肯把女儿嫁我儿子,这两件事我都给你办得美美实实的。队长的儿子横行霸道,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我母亲死活不愿意,就带我逃荒。整整三年,讨吃讨住,才把命保下来。”我说:“真的这样惨?以前怎么没有听你讲过?”她说:“这么下贱的日子,在以前,我说了,怕你知道了会瞧不起我。现在,你也落难了,我说了,我不担忧你看不起我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泪也下来了。她眼神呆滞,望着远处的坡。翻苕藤的漂亮女孩停住手里的活,好奇地看着她。我也没说话,就看着她的脸,特别是她的眼睛。看着看着,就见泪水从她的眼角流出来。先一滴,两滴,忽地就像决堤的水,汹涌而下,紧接着就“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我莫明其妙,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漂亮女孩从地里跑过来,掏出一方漂亮手绢替尤姐擦眼泪,嘴里还不停安慰她。她突然一把抓住我胳膊,涕泪交加说:“兄弟,屠户死了,死在监狱里了!”之前听她说过,张哥在监狱有病,想她,她还去探视了一次。就那次,他抱住她不放,显得十分依恋。原来,他已经有了生离死别的预感。我问:“多久的事情?”她说:“三天前,后事都料理完了。”这类事,我不懂如何劝慰,害怕说话不当,反而惹她更加伤心。故沉默着,让她自己静静地去追思,去怀念,去重温那些她和屠户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刻。谁知,漂亮女孩安慰中的一句话,竟然让她破涕为笑,咯咯咯地乐过不停。漂亮女孩说:“好人死了好人哭,坏人死了坏人哭,坏人死了好人笑,监狱里的都是坏人,你不笑反而哭,你是坏人呀?你要是好人,你该笑才对!”尤姐果真笑了,还笑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妹妹说得跟唱歌一样好听,就是的,屠户本来就是个坏人,他打我!他咬我!他掐我!他做过那些恶心我的事,你们想都想不出来。今后,都不会有了,真的,我应该笑才是。”她们俩在逗笑,但我笑不出来。毕竟夫妻一场,毕竟生命没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结束了,连影子也见不到了,总是一件悲哀的事情。我突然想起张端人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他说,尤木鱼是个好女人,就看屠户有没有福气享用一辈子。现在看来,还真的印证了张端人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她们笑够了,尤姐对漂亮女孩说:“你细皮嫩肉的,不像受磨难的人,城里人的种呀?”漂亮女孩恨她一眼,没说话。尤姐“哼”了一声,却又吐吐舌头,歉意地朝漂亮女孩微笑一下,然后一把将我拉到一边,欲言又止。漂亮女孩见此情形,向我扬扬手,默默走了。尤姐见漂亮女孩离开,说:“我专门找你,是来请你的。”我问:“请我?请我做什么呀!”可能是我一脸惊愕,看上去有些紧张。她就说:“你别害怕,不是叫你去当我男人。”她“嘿”了声,自己也觉得可笑,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考不起高中,跟我去拉车。”我说:“不是如果,现在已经确定,我根本就没考上高中。”她说:“听到这个倒霉的消息,不知我该高兴,还是我该伤心。我说我伤心,你认为我假情假意。我说我高兴,你会认为我幸灾乐祸。还真是这样,我就是高兴,书有什么读头,跟我去赶牛车吧!”想起下乡后的遭遇,我嗫嚅道:“我现在是农民,只可埋头在田地里,就连街上的重活,恐怕也没有我的份。”她说:“挣了钱交队上,他们给你记工分,我们搬运社拉车的里面就有这样的乡下人,名叫农副工,队上会批准的。”我无语。她又说:“我知道,读书人没劲,但读书人肚里有墨水,主意多,逗女人高兴,拉车省力。只要你跟着我车子走,就少不你的工钱。”我知道,读书,我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在乡下当农民,同样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第一天下地的遭遇,就叫我明白了这个道理。更何况,在我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女人无法抹去。因此,我对她说:“尤姐,我很怀念学校的日子,也很怀念街上的生活,也想像你一样,自由自在地活着,但,现在我这个乡下人,凡事不由我呀!”她撇撇嘴,说:“我看出来了,口口声声乡下人乡下人,鬼的个乡下人,在你心里倒是有个搁不下的人!”我沉默。她说:“有你吃不消的那一天,到时再说,我走了,白跑一趟!”我心里五味杂存,只苦着脸,看着尤姐很不乐意地走掉。我没敢再耽误,顶着烈日,拼尽力气,很快将地里剩余的苕藤翻完,时间已近中午。

我回头在石包上找书,书没有了踪影。路过水塘,书在塘边,半节在泥里,半节在水里。这是胖崽的恶作剧。我心疼地捡起来,洗净泥,整本书都湿透,甩去水,把书顶在头上晒,梗着脖子回家去。

我给陈老师的信,发出一个月了,也不见回音。我很惦念她,担忧她。她比我娇嫩得多,农中的老师,也就是半个老师,半个农民,长此以往,她怎么吃得消,扛得住。我担忧陈老师,而母亲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我。一天晚上,母亲在和父亲小声说话。由于屋子太窄,任何悄悄话都无隐秘可言。她说:“这段时间来,儿子变了一大截,黑了,瘦了。他干不成农活,队上不是有人学木匠,学石匠,学泥瓦匠,还有去涪江拉船的,最轻巧的手艺是学中医,学剃头匠。想办法给队长讨个人情,让儿子去学个好手艺,吃个轻省饭。”父亲说:“他不会去学手艺,他一心想读书出人头地,我了解他,他宁肯当农民,也不肯当匠人。”母亲说:“人都倒霉了,还不肯跌那个志?”父亲说:“这叫落魄不落志,‘贼心’不死!慢慢赖吧,他爱看书就让他看,他的日子还长,今后的路怎么走,说不清的,就像我们年轻时一样,谁曾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母亲说:“我看是你‘贼心’不死,唉!不早做打算,会把儿子耽误了的。”父亲说:“人是看不见自己的后颈窝的。”父亲话里有哲理,与我的心思一拍即合,父子都在守望着明天。而母亲的慈母心肠,却紧紧地盯住当下的困苦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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