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这是我第二次跟尤姐进县城,感觉与第一次不同,因为,今天是泥腿杆踏上柏油路,步子迈得小不说,走起来还不那么自在。交完货,我们赶着牛车住进城西一处旅店,实际也是家骡马店,与第一次住的城东那家骡马店不同的是,这里睡的房间,是四人间,而那一次,却是睡通铺。负责登记的是个男人,尤姐是常客,他只问:“这个小兄弟是谁,带的证明啦?”尤姐说:“我兄弟,证明就是我。”那男人笑笑:“两口子都只准各住各,莫说是姐弟,他就登在北边的男人间。”尤姐说:“我叫你登在一个房间啦?”那男人说:“嘴上没说,其它地方在说。”尤姐拍了一张钱在柜台上说:“天下的男人就数客栈的帐房先生最坏。给,住三晚。”骡马店有个后院,半阴半阳。阴的一边搭了一坡水的瓦屋顶,里面有灶有锅。阳的一边有口井,一个洗衣台。赶车的,拉脚力的,自煮自吃,洗衣洗澡都很方便。尤姐顿顿带我饭馆进,面店出,她说凉粉店、小炒店、汤圆店也都要吃遍。每当在这些溢满各色香味的店铺坐下来,我眼前就浮现出祖母、父亲、母亲和姐妹们坐在家里的饭桌上,嚼着咽着红苕的苦涩画面,心里就十分难受,吃什么都是一个感觉:哽!一个味道:咸!大概是它里面流进了许多泪水的缘故。
这天上午,我们去船山坡转运石子,刚上又宽又长的解放路,就听见有人嚷:“打人了,打人了,打的是个女人!”尤姐一听,抽了牛一鞭子,说:“快走,冲上前去看看,谁欺负女人!”但人急牛不急,它仍四平八稳走着。于是我撇下尤姐就往前面跑。跑到事发地还是迟了一步,只见到人们围着地上的那滩血,议论不止。被打的女人已经送医院了。一个秃顶老男人满脸愤慨说:“打得该!那个劳改犯的老婆居然在大街上抢她男人,没王法,打死才好。”插话的是个长得很端庄的女人,她说:“女人也够可怜的,她不是抢男人,她也抢不了男人。听说定她男人反革命罪是冤枉的,她到处申诉没有用,就想见男人最后一面,然后去跳涪江,了却一生。女人在这里等候劳改队的平板车好多天了,今天终于碰上公安押着拉平板车的犯人路过,她男人就在其中,她见了控制不了情绪,扑住男人是情感所迫,也可以理解,只是……”另一个坐在脚踏车上的人说:“公安专政在情理之中,但他不能叫犯人打呀,那个二球犯人下手太重,好像打在致命的位置了。”有人一连啧啧啧几声:“好残忍!听说两口子都是老师,男的还有点职务。”我一听,立刻联想到陈老师和吴校长。但马上又被自己否定了。英雄怎么会犯罪呢,这样的联想是对英雄的不恭。等尤姐赶到,我把听到的话告诉她,她气愤地说:“不管什么原因,打人的人都不是好东西,老娘没碰见,要是碰见了,非咬断狗东西几根手指头不可!”她抽了黄牛两鞭子,气没地方出了,她只好出在牛儿子身上。
第二天转运的货很多,我们越做兴致越高,到中午,已经挣了厚厚一沓钱。尤姐让我清点,我反复数了两遍,有十五元八角之多。尤姐高兴得抱着我头在脸上亲了一口,她把牛车停在饭馆外,牛拴在树上,给草料袋里多加了几把麸皮,让牛慢慢嚼着。中午的下饭菜,除了点有一荤一素,她还特地外加一个红烧鱼。饭菜一扫而空,满嘴汪着油,打个饱嗝,又响又腻人。吃完饭,尤姐去厨房走了一遭,结帐时,她对经理说:“你炉沟里那么多煤渣,我给你捎出去,你把红烧鱼的钱免了。”经理偏起头略为思考一下,说:“可以,你打五角钱的运费条子。”我执笔写了张五毛钱的领条。用麻袋装煤渣时,尤姐让我离远点,她要经理出个人,经理瞄我一眼说:“可以。精明。”煤渣拉出大街,尤姐将它倒入陋巷边的一个土坑里。
下午,我们去了城南,听人说那里靠涪江,雇车拉卵石的人多。一处河滩里,粗壮的卵石都拉走了,剩下的卵石却是小巧精美,色彩斑烂,形状也千姿百态。我拣了几个,用心赏玩,爱不释手。我把其中一个心形的卵石给尤姐看,她说:“我男人在屠宰场上班那阵,有时偷回来的猪心就是这个样子。”我说:“把心送给你。”她笑了,说:“你的心就是石头长的,又冷又硬!”我一听,后悔不迭,怪自己弄巧成拙,既愚蠢,又迟钝,顺手就将心形卵石掷入江中。转运几趟之后,雇车的人就少了。赶着车回城西,路过一家医院,一个穿咔叽布中山装的男人拦住我们,他严肃地对驾车的尤姐说:“交给你一项特殊任务,拉一件东西到船山路14号。”尤姐问:“有多特殊?什么东西?”那人说:“你不要问,这是机密!”尤姐一听,就给牛一鞭子。那人一把拽住牛鼻绳,依然十分严肃地说:“这是任务,也是革命工作,必须完成,我是公安局的,代表的是组织,而不是我个人。会给你运费的,而且比一般的略高。”尤姐随口喷出一个字“嘁!”两个工人将一节很厚实的帆布卷装上车,再拿绳索固定好。帆布卷两米多长,暗绿色,两头和中间用铁丝扎了三道箍。那个自称公安的人交给尤姐一封公函和两元钱运费,他让我打了运费领条,还登记了尤姐搬运社名称和本人姓名。他说:“向工人阶级致敬!”尤姐成了工人阶级,她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但尤姐没理他,对牛挥了一鞭悄声给我说:“快走。”
上了船山路,问到14号,柏油路口,一座拱门里柏树森森,我抬头看,门头上“陵园”两字豁然在目,吓得我差点失声惊叫出来。我心跳加速,身子在颤抖,几步逃离了架子车。我的怪异动作没被尤姐察觉,她朝大门里张望一阵,自语道:“怎么阴森森的?人呀。”她不识字,我不能瞒她,就说:“这里是陵园,埋死人的地方。”她只啊了一声,好象已有察觉,因此并未惊慌。她绕车子转了两圈,又按了按帆布卷说:“这是什么人呀,怎么连个家人都没有?”她把公函给我:“你看这牛皮纸上写的啥东西。”我说:“外面看不出什么,内容都在里面。”她夺过公函,生气道:“还机密呢,骗子!”一把撕开封口,将信瓤交给我。当我的目光接触到信纸上那几行字的一瞬间,我惊呆了,惶恐得说不出话来,片刻眼眶盈满泪水。尤姐问:“你看见谁了?”我哭喊道:“尤姐!我看见陈老师了,死者叫陈佩缇,是我的陈老师,她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呢!”她看我哭得很伤心,过来搂住我,我的脸贴在她胸口,听得到她心跳加剧。她说:“怎么会呢,她不是在学校教书吗?”我说:“就是陈佩缇老师,死亡证明书上写的是斗殴致伤,抢救无效死亡。”她问:“斗殴是啥?”我说:“斗殴就是打架。”她突然明白:“打架出了人命,怪不得公安都上手了。”停顿片刻,她十分惊诧道:“陈老师会打架?我不信。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呀,陈家是大姓,名字又洋气,都争着去取,你为啥非要和陈老师扯在一起!”我离开她怀抱,悲痛地吼道:“不是我非要往一起扯,而是她确实叫陈佩缇,一字不差。不在天下,而在小县城,没有巧合,没有偶然,只有决然,死者肯定是陈老师。”尤姐猛然记起什么,她左手抚摩着我头发,抬起右手用袖头擦拭我的眼泪。她说:“会不会和昨天解放路上发生的事有关?挨打的就是个女人,牵扯劳改队,又成了命案,公安那能不出面呢?”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昨天解放路上的那一滩鲜血,耳边也清晰地响起“两口子都是老师,”的同情话语。难道他们已经结婚?难道英雄真的会犯罪?世事就如此风云莫测?我疯狂了,没有了恐惧,没有了顾忌,只有愤怒和悲痛充塞着我的肉体和灵魂,我拼命撕扯帆布卷,企图找准一个空隙,揭开一角,敞开它,我要最后看一眼可怜的陈老师,我要让她血淋淋的肉身大白于天下,让苍天,让大地,让万众生灵,看看她是怎样被屠戮的。但是,无论我如何用力,如何挣扎,那三道铁丝箍,仍然将这不白的冤魂扎得严严实实,我只得无可奈何地歇下来。两双大手将我拽开。尤姐说:“陵园的人来和我们办交接。发泄一通,心里好受些没有?”我点点头。接收的是个面部呆滞的男人,他对我们私拆公函很不满意,一张脸黑如锅底。他说:“公安和我们已经通过电话,你们现在就把死人送进去。”尤姐问我:“14号门牌在哪里?”我指着头顶的拱门门脸说:“就在这里。”她对那人说:“公安只叫我拉到14号,我们已经站在14号门牌下面。”那人无言对答。尤姐又说:“送进去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那人问:“什么条件?”尤姐说:“一个是告诉我死人在那里斗殴,跟谁斗殴受伤,死人是不是叫陈佩缇;二个是让我们见证一眼死人的面目。”那人说:“死者是昨天在解放路袭击劳改队,抢夺正在拉大板车的丈夫,和犯人发生斗殴受了重伤不治死亡,名字叫陈佩缇。至于第二条,办不到。公安特地打了招呼,不准拆封,拉到就下葬,坑都挖好了,只等往里一丢了事。”尤姐说:“死的这个女的是我兄弟的老师,他想见老师最后一面,通融一下。”那人说:“一切得按公安指示的办,你们就不要为难我了。”尤姐说:“死亡证明书上的名字和身份和我兄弟的老师一模一样,我们想望一眼证实一下,实在不行就算了。那好,你前头走,赶紧去做准备,我后面紧跟着拉来。”那人跑得很快,像惟恐避之不及,就会沾染晦气似的。尤姐拉了几步,待不见那人影子,她说:“我们就把你老师放在这里,一个是你可以亲自为你老师抬棺;二个是我们都不忍心看见那帮人把你老师像扔死狗那样往土坑里一丢。你抬脚,好面对她。”尤姐的心细让我感动。我俩轻轻抬起帆布卷,稳稳移动脚步,又轻轻将她放在一片草地上,旁边是一排冬青树。我站定,深深地面向陈老师鞠了一躬。然后,我们赶着牛车出了陵园。
小饭馆里很安静,昏黄的灯光下,每一个顾客的脸都长得有些相似。尤姐说下午我俩的心情都不好,尤其是我,可能嫩嫩的心还一直疼痛着。她说她再心疼,也没我心痛。她问我,知道为什么吗?我没回答。她买了一杯酒,共二两,一人饮一半。我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会不会醉死。她说我想死,是想追陈老师往阴间里追,说是书痴,更是一个花痴。还说,活生生的女子坐在眼前不追,去追死鬼阴魂,蠢呀!我说她,酒还没下肚,疯话就出来了。正说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伸手向尤姐要钱要粮票。他穿身破旧中山装,胸口衣袋里插两支钢笔,左手握卷红纸。尤姐抽出纸展开,还未看清,他抢回去说:“这是三面红旗,谁敢撕破它,我革谁的命。”尤姐给了他二两粮票一角钱。侧面有人问:“浮夸大王,亩产万斤还一天要饭吃?天都黑了,快回去吧。”被称着浮夸大王的“嘁!”了一声就离开了。饭毕,走出馆子,我俩都醉红了脸,步履蹒跚,都说对方是酒疯子。夜色朦胧,街道坑坑洼洼,尤姐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我一把扶住她。她直摇头,嘟囔着:“去!离我远点。”随即用肘推开我。她说:“有人相信粮食亩产一万斤,怎么就没人相信小寡妇还是个女儿身呢?”说完眼泪就下来了。我说:“尤姐,莫哭,别人不信,我信!”她拖起腔调说:“你信谁呢,你知道什么是女儿身?谁是女儿身?”我说:“不知道。”她说:“你没醉死,没死也去追那个死鬼嘛,你缠着活人做啥!你走,我要回去呀!”直到这时,当她再次说起让我去追死鬼,我才对她说:“其实,天下陈家是大姓,我也相信哪能没有个重名字的。我赞同你的话,为什么非要把死人和陈老师扯在一起呢?是我太在意她了,我这反倒是在咒她嘛!”尤姐愤怒了,她吼:“酒后吐真言,你实实在在是爱陈佩缇呀!你滚!”
一路走,一路闹,到旅店已经夜深人静。我对尤姐悄声说:“累了一天,进屋睡吧,我也瞌睡了,走了。”她拉住我:“真走呀?我一个女子,喝了这么多酒,你一点不担心我?”我说:“我送你进房间。”她说:“今天惹了一身晦气,我要烧水洗澡。”我说:“她也是女老师,女人都那么善良,哪来的晦气?”她说:“你是男人么,你沾染不上晦气,我已经沾染了,浑身火烧一样烫。我必须洗澡,你也洗!”我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和尤姐洗澡?”她醉眼朦胧地望着我:“装傻呀?你!真是小孩,我会求你吗?”一个“求”字,让我有些心动。但我还是找理由搪塞:“露天里如何洗澡,又冷又无法遮羞。”尤姐真的生气了:“我一心照看你,你还和我不一条心。你现在去我们街上走一趟,看那些老街坊还有谁理睬你。”我说:“那些人的势利,我已经领教过了。我知道你对我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但我已不是昨天的我,你也不是昨天的你,在我心中,我俩的位置,完全颠倒了,我不能没有分寸。”她说:“我从来不讲分寸。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我一辈子都舍不得丢弃的那个人!可是,她人都找不见了,你还不喜欢我。我知道,你就是成了乞丐,你内心里还是瞧不起我。”我含着的泪水终于滚下来。我说不清我为什么悲伤,只痴痴地望着她,呆立在她跟前,再没挪动一步。阵阵晚风吹过,钻进衣怀,带走几分酒精燃烧的热量。天空出现深蓝,有几颗星星闪烁。这突然变得美妙起来的夜色,并未照亮我心里的暗淡,走得遥远和近在眼前的两个女人,都在吞噬着我的心,但我却不知道我的心痛在哪里。尤姐乘着酒兴,在后院忙碌。她把搁在洗衣台边的大木盆,直接搬上靠墙的那个高台。那是一间石砌的屋子,屋里装满杂物,石板盖的屋顶平时可以晾晒东西。一架楼梯斜放在那里。尤姐在屋顶安顿好木盆,接着她用桶将一大锅热水提上去倒进盆里。她的动作,既有酒后的疯狂,又有拉车时的沉稳,害得我心里不时战战兢兢,直到她一切准备就绪,稳妥地立于楼顶,我才舒了一口气。她对我视而不见,扬起头心无旁鹜,默默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石屋将近一丈高,人在地面,不昂头,看不见那里,这在静夜,还真是一个绝妙的隐秘之处。她上去以后,酒后的激情仍在燃烧,她挥舞脱下的衣服,像在召唤星辰。优美的体态被盆里的气雾缭绕包围,在舒缓地伸展,在轻盈地蒸腾,就像要飞起来。我十分害怕,怕她从屋顶坠落,怕她飘向渺茫与虚无。我必须阻止她。我爬上楼梯,爬了一半停住了,也惊呆了。我仰头看见无比奇幻的景象:一对白鸽在星光灿烂的蓝天飞翔,殷红的嘴,饱满的胸脯,耀眼的翅膀,好一对刍鸟,是那样的小巧玲珑。飞得是那样的得意忘形,仿佛要飞很远很远,飞到一个我找不见的地方。我担心她会不会因为飞得太累而掉下来。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你看,尤姐一个转身,那对白鸽在蓝天迅速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也许,被尤姐身影遮挡?也许,飞得太高太远,目不能及?该没有坠落吧?我猜想!撩水声是惊心的,一泼盖过一泼,坐于盆中的端正修长的玉柱,应该是尤姐的脊梁,这是一根能扛事,能担当的脊梁!我情不自禁地爬过去,将手搭在上面抚摩。好坚硬呀!也好柔韧呀!好磨砺呀!也好细腻呀!她忽然拧过身。我惊喜地叫一声:“原来白鸽歇在尤姐胸前!”她一把将我拽过去,依偎在她身边,气愤地说:“这不是白鸽,这是乳房!”我晕了,不是头晕,是心晕。不是嗫嚅着探问,而是不相信地质问:“乳房还能飞上蓝天?”她柔软了,她颤栗了。她亲吻我的嘴,亲吻我的眼睛,她梦呓般呢喃:“好兄弟,乖兄弟,你醉酒了,你眼花了,心也花了。你尝尝,这到底是白鸽还是乳房,这到底是飞在蓝天,还是本来就一直扑腾在我胸前。”我感觉到,也看到,一颗圆圆的温温的润润的红樱桃喂进我嘴里,一股暖流注满全身,激动与慌张裹挟着我,整个心身开始哆嗦。她还在念叨,“我知道,你书读得多,我听人说,书里写了好多女人和男人那些偷腥的事。你爱用书上的话来逗我,来激我,好叫我心里这朵花儿开放。你是一个又想偷嘴,又怕挨打的小骚狗。你饿了吗?饿了你就叫两声。汪!汪汪!”我要挣扎出她的怀抱,她却死死地搂紧我,动手解我的衣扣,浸在盆里的下半截身子开始躁动,搅得水花四溅。我的鼻尖上,嘴唇上,有了水滴的温润,也有了女人的气味。我慢慢闭上眼睛,迷惑中,感觉胸脯像爬满了蚂蚁,痒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想喊,却没有了喊的力量,只好轻声细语道:“尤姐,请你把手拿开,请你把手拿开。”我听到的是甜甜的腻腻的话语:“你好讨厌,你好讨厌,你不知好歹,你不知好歹,你不识人心,你不识人心,我要把你身子擦得干干净净,边边角角都要擦遍,我才能记住你。我也一样,你只认识我这个人,你不认识我的身子,我的身子和我这个人不一样。今夜,我要你认识她,记住她。”我说:“我不敢,我不敢。父亲说了,跟你清清白白来,跟你清清白白回。只能清清白白呀,我的尤姐!”她说:“那个可恨的老地主!他要把你变成一个和尚,一个太监,让你一辈子尝不成女人味!可恶呀,可恶呀。今夜,我就是要你记住我的身子,还要你从此离不开我的身子。” “她想夺走我的清白!”一睁眼,我猛然惊醒,在心里喊出了这句话。我翻身起来,抄好衣服裹紧身子,顺着楼梯溜到地面,听见尤姐在屋顶上喊:“我好命苦呀!喂不家的小骚狗呀!暖不热的石头心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满脸泪水,一口气跑回房间。
次日早晨,尤姐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带我到国营食店吃过早饭,准备上街拉货。我说:“今天,队长给我三天假的期限到了,下午我必须回去。”她很惊讶:“这么快,莫不是日子天天都在走捷路?莫不是不想跟我干了?”我怕她误会,连声道:“不会错。假,我是一天一天数着过的,哪敢忘记。”于是,我将前两天干的活背给她听,她相信了,说:“那好,找两趟活拉完吃了午饭就往回赶。”尤姐说下午就回去了,让我再当一回车把式,头一次当车把式是在来县城的第一天。我记起今天是星期日,我要是赶个牛车在县城的街道行进,头顶着牛屁股,遇点坡度牛蹄子打滑使不上劲,我头点地挣死挣活也不得上去。此刻,如果碰见那些在县城读书的同学,我的颜面往哪里搁。于是我说:“城里就算了,下午回去我一气赶到底。”她很灵性,问我:“今天是星期几?”我说:“都不当学生了,谁还去记星期几。”她说:“一定是星期天。今天偏要你当把式,跟牛屁股,就要磨练磨练你,让你脸皮厚起来。”无奈之下,我只得服从。
头一趟是给县师范学校的食堂转运米。尤姐问总务老师:“星期天你还这么忙?”总务老师说:“灶上没米了,明早几百学生张嘴要吃饭,我不能袖着手不管。”尤姐说:“那倒是。”校园很美丽,除了有苍松翠柏,还有花圃、曲径、回廊。许多没回家的学生散落其间捧书苦读,这不由得让我想起自己初中三年,何尝不是如此?那真是一段值得留念的日子!路过四层教学楼,最高处的八个溜金大字,让我为之一振: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可见,这真是一个造就好老师的绝佳之处。我立刻想到了陈佩缇老师,几年前,她就是从这所学校毕业,早我一月分配到玉马中学,成就了我们高尚的师生情缘。尤姐卸米时,我却独自来到教学楼前,对那八个大字,再次高山仰止般地行了一阵注目礼。然后绕楼一圈,仔细从那些陈旧的墙报上,企图找到陈老师遗留的哪怕一点点痕迹。在楼东头墙壁上,约两米高的地方,我看见一处“挑战书”栏目。半面墙残存着纸张脱离后的贴痕。最终,在墙左下角的地方,发现了陈佩缇这个名字。这块巴掌大的粘贴得十分严实的红纸,已经褪尽颜色,只有墨色的名字,还清晰可辨。这一定是陈老师当年奋笔疾书的“挑战书”,在历经风雨侵蚀之后,落款这一小块纸幸存下来了。那时豪情万丈的青年学生,谁曾想到,如今,其命运就像这淡而无色,残留着她的名字的纸屑一样,早已变得惨不忍睹。我向着这面曾经非常神圣的墙壁鞠了一躬,以表达心中对那时学子们革命热情的崇敬之意,更多的则是对陈老师的无比怀念。
第二趟约好去给百货公司转运一车商品,走了一半路,车过湖堤,我听见有人叫我名字。转头四处寻找,没见一个熟人的影子。再前行几步,又有同样的叫声传来。突然,尤姐手指湖面喊:“在船上,漂亮妹!”我拽住牛鼻绳,顺着尤姐指引的地方看过去,我的脸腾的一下红到脖子,心也跳得嘭嘭的。我看见袁小圆和谭班长站在船上向我招手,船舷上搁着两把桨。我的手也不由自主扬起来,但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尴尬和难堪同时包围我,我痴痴地望着沉浸在浪漫假日里的她俩,眼泪差点流出来。恰巧此时,黄牛昂地一声,屎尿齐下,四处溅射,尤姐抱歉地朝我笑笑。我急挥鞭子,催黄牛拉起车子疾行。身后传来袁小圆清朗的喊声,我埋头拉车,羞愧得无地自容,恨黄牛为什么不长一双翅膀。
周围清静下来,我的心情却难以平静,落榜后第一次与袁小圆和谭班长见面时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眼前。
那是在六五年秋天,新生入学后不久,我不甘心自己的落榜,决心进城亲眼去看看,那所初中毕业时曾被吴校长描绘得无比美好,而又拒绝接纳我的县城第一高中,到底它有多么倨傲。正好也是一个星期天,在一条整洁的深巷里,我找到了这所高中的校门。那是一座雄伟的大牌楼,从朱红的门洞看进去,若干级石梯上面,并列着三栋方方正正的教学楼,东边一栋叫“卓娅”楼,西边一栋叫“苏拉”楼。一洞洞明净的玻窗,就像校园里莘莘学子们晶莹的眼睛,我茫然地仰视着它们,它们庄严地俯视着我。我的自卑,它们的傲岸,使我没有勇气迈进那道门槛。我只得沿着厚厚的围墙之外的墙根走下去,在学校后门,我遇见了袁小圆和谭班长。看着他俩并肩从校园出来,我朝他们的背影“嘿!”了一声,手也不由自主抬起来,双脚却沉重得迈不出步子。倒是袁小圆和谭班长十分灵性,同时转过身,看见是我,跑拢来之后,谭班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松,袁小圆却时而望着我微笑,时而低头显出难为情的样子。我问:“你俩在一所高中?”“不,人家就在这堂堂的县一中,我在绵城二机厂技校。今天是周日,我来约她去县图书馆。”谭班长拍了一下袁小圆的肩头,显得开朗大方。这样的动作,在玉马中学是绝对见不到的。袁小圆娇媚地一撇嘴说:“你现在是工人阶级,户口都转进城了,高傲得都不知道怎么走路才合适。”谭班长反唇相讥道:“你看不起工人阶级嘛,要上普高,进而上大学,最终要当高级知识分子,劳心者治人嘛。”他俩都在巧妙地炫耀对方的锦绣前程,我不便插话,也羞于插话。直到柳树上飘下一片黄叶,落在袁小圆头上,谭班长伸手去拈,她做出略有惊吓的样子,我才说:“你们都兑现了初中毕业时的诺言,脱去草鞋穿皮鞋,而我,却把诺言打了个颠倒,我是个失败者。”他俩都没吭气。我随他们往前走,看似并肩而行,其实我始终慢两步,像有意体现出等级差别。袁小圆问:“你失学回镇上在干什么?明年会不会复考?”我说:“再复读也无法超越今年的中考水平,我想不是考分问题,因为我现在有了比失学更惨的遭遇,就说明我的失败不在考分上。”她说:“你落榜,许多同学一说起来,就为你惋惜。难道还有比落榜更加不幸的事情?”她疑惑不解。我说:“我已经成为地道的农民。”她们感到十分惊奇:“你的城镇户口呢?”我说:“其实,在初三上学期,我家就下放农村了,只是没让你们知道。我初中毕业回镇上,人家坚决不收留我,说是再不允许剥削阶级后代在城镇坐享其成,必须将我赶下农村。”她说:“怪不得我们班上都是清一色的劳动人民家庭的子弟。”谭班长说:“我们学校同样如此。”我说:“只得承认现实,活在当下,慢慢消磨人生。”我心情黯然,脸上也表露出来,便对袁小圆道:“我没能兑现我们初中毕业见最后一面时的承诺,心里十分愧疚!”她觉得这个话题不宜继续谈下去,就沉默不语,脚步也有些迟缓。走到岔路口,就要分手,袁小圆停步,小声对我说:“一道去图书馆看看。”我说:“队长只准了一天假,我必须赶回去。”她很惊异:“还需请假?”我点头,她眼圈立刻红了。我说:“没什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慢慢就习惯了。”她说:“我在六八级二班,你如进城,就来找我。”我点头,摇了摇右手:“再见!”她点头:“嗯,再见!”几乎没有声音,我是从嘴形看出来的,因为她正哽咽着。看着她俩走远,我告诉自己,这应该是今生最后一次碰面。
谁知,鬼使神差,刚才差一点又撞在一起了。我逃离,是因为我实在不愿打破她们宁静的学习生活。
下午临走,尤姐到黑市给我买了五斤米,又交给我三元钱。我说:“你三天挣的钱都归我了。”她说:“也不全是,我还落了些草料钱呢。”她说得那么轻松自如,还带着几分得意。我眼睛湿润了,心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