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暗自高兴,正准备偷偷潜回寝室,一觉睡到早晨第一道铃响,却见陈老师寝室的门轻轻开了,她从里面出来,朝四周张望一圈,同时反手把门上的吊扣扣上,向厕所走去。我一下意识到现在不能离开此地,作为一个姑娘,夜深人静独自去上厕所,路灯又是那么昏暗,如果遭遇不测怎么办?我决定一直守卫在这里,直到她完好无损走回屋子。不一阵,李校长也急匆匆跑向厕所,我的心一下悬起来,还急促地跳个不停,紧张得要死。我死死盯住通往厕所的小路尽头不敢眨眼,还好,他匆匆而去,匆匆而回。但当他走到他刚刚才离开的陈老师的寝室门口,他站定了。我的心更为紧张,如果他发现门扣是扣上的,就会知道室内无人,不离不弃的守侯就是必然的了。我见他手把着窗台,眼睛始终望着那扇他不知望了多少次的窗子,并未发现门是从外面扣上的,他正在窗前犹豫着。一只蝙蝠扑过来,碰得窗纸哧呀一声又飞走了,薄脆的道林纸裂了一条缝,他立刻将眼睛贴上去。先是戴着眼镜,左眼看过换右眼,后来又摘下眼镜,还是两只眼睛换着看。可能他意识到夜色把眼前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掩盖了,只把丑陋暴露在外。所以在他退回来时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且自语道:“太小人了,太小人了。”随即埋头就走,手抄在身后像思考着什么,我的心终于落地。陈老师从厕所回来,四处张望一下,开门进去了。前后不过几分钟的一个情景,却如此惊险,让我紧张得快要哭了。
就在秦老师两口子总是背上帐篷,到野外去做夫妻间的那点事,被传得全校尽人皆知的时候,一天我看见老校长抓住秦老师的手,把一串钥匙放在他手心里说:“我的寝室腾出来了,你两口子搬进去住吧。”秦老师推辞道:“校长,我们这样挺好的,不敢影响你老的休息。”老校长说:“我的床安在办公室,宿办合一,还少走许多路。一个人,怎么都好将就,可你们,都三十几的人了,还无后呢,不用推辞,我是校长,就算是学校的决定吧。”老校长的体贴入微,感动得两口子泪流满面。我看见秦老师将钥匙揣进上衣贴胸口的小口袋,一直把老校长目送至好远。我也十分感慨,秦老师两口子,能遇这样的好校长,真是三生有幸呀!
星期三上午政治课,李校长走进教师,把我叫上讲台,让我面向同学双手举起一张纸片。这张纸片,正是陈老师从石仓岩上拓的那张英文拓片,不同的是英文下面注有一句诗: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李校长说:“那两行英文翻译过来就是这句诗,它是英国诗人雪莱的一首叫做《西风歌》的诗的最后一句。” 同学一听惊呆了,都“哦呀”一声张大嘴巴望着李校长。他接着说:“你们不要惊奇,我们这乡镇上没有这么大学问的人,是县一中的英语教师翻译的,是他们的功劳。其实,我并不遗憾不懂它,资本主义国家的诗人,能写出什么好东西。你们不知道,正是我们身边的敌人,利用它反党反人民。”大家又“哦呀”一声,不同的是嘴巴由椭圆张大成溜圆。项均平忽地站起来,用无可辩驳的口气说:“李校长,冬天过去了,本来紧接着就是春天嘛。” “是的。”李校长脸一沉,“那我问你,是冬天温暖还是春天温暖?”项均平十分干脆地答道:“春天,肯定是春天!” 李校长得意地一笑:“同学们!你们好幼稚啊,敌人是借这句诗,把我们今天的美好生活比喻成寒冬,把他们向往的资本主义比着温暖的春天,他们盼望复辟资本主义啊,其险恶用心不是昭然若揭吗?” 他眼眶微红,眼角噙着一星泪珠,这是情绪十分激动的征象,“可喜的是,刻反诗的敌人已经被公安机关抓住,他是个大右派,家庭出身也不好。”我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地埋下头,埋头之前瞟了李校长一眼,他也正在看我。“这个崽儿解放初期在中国一个驻外大使馆当英文翻译,” 他继续说,“后来被贬回省城一所中学当老师,57年被打成右派,遣送回老家当农民。去年冬天一直称病在家不出工,队长追到家里赶他下地,谁知他偷偷溜到石仓刻了这句英文诗。公安局说他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要定他反革命罪,他跑到石仓触壁而亡,这是敌人罪有应得。” 有同学鼓掌,也有同学沉默。我夹在里面,心里在想,这毕竟是个人才呀,死得可惜。
我想了解雪莱,于是就找到丁老师要借雪莱的诗集,他告诉我,手边没有雪莱的诗选,但雪莱的诗他读过很多,基本上都是在中学时代读的,有的诗至今还记忆犹新。于是,他摇头晃脑朗诵起来:“希望,奔腾在年青的心里,/经不起岁月的折磨!/爱情的玫瑰长着密密的刺,/它欣欣吐苞的处所,/总是春寒料峭。/少年说:‘这些紫花儿属于我,’/但花儿才怒放就枯槁。”他很自豪地告诉我:“这一首叫《爱情的玫瑰》,还有呢,”他接着朗诵,但没再摇头晃脑,而是一脸凝重:“高声地哀号着,狂暴的风,/唱不成悲歌,因为过于伤痛;/不停地刮着,猛烈的风,/当阴云整夜敲着丧钟;/伤心的暴雨,徒然地恸哭……”他重复着:“伤心的暴雨,徒然地恸哭……”久久仰望天空,他似乎沉湎于一种沉重的回忆。本来就浮动于我们周围的春天的气息,好象已经悄悄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幻觉,是冬天凌厉的风在猛烈地冲撞着我们,心在疯狂地寒颤;是夏季炽烈的火焰在愤怒地燃烧我们,肉体象雪一样在消融。他要涅磐。他的情绪感染了我,我也要涅磐。他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竟然失声痛哭。我叫了一声:“丁老师!”,也禁不住眼泪纵横。
他拭去眼泪,也让我擦干泪水。他说:“雪莱是一位抒情诗人,他的政治抒情诗我十分喜欢。他的思想有着朴素的辨证法的因素,他认为,除了变,一切都不能长久。他后期的作品很多是鼓舞人民斗志的。我一读他的诗,就有一种要从旧的羁绊中解脱出来而进入新的思想境界的冲动。”我隐隐感觉有一种叛逆、抗争和等待在潜移默化着我,在感染着我,我有些害怕,师长的温暖怀抱没有了,信任和敬仰淡去了。但我还是让他拉着我的手,慢慢走向人影憧憧,灯影憧憧的远处的校园。从此时起,雪莱朴素的辨证思想:除了变,一切都不能长久。它,深深地铭刻在我心里,一直指引着我去面对人生的坎坷。
这些天,我一直都为那个刻英文的右派惋惜,他的死在我心里留下一道裂痕。一句诗,一句出自外国人之手的诗,他搬过来,只有他自己懂得他心里在发泄什么,其余人什么都不明白。一个人的心的愤懑,能有多大的罪恶?他本不该死,忍受灾难与失去生命,他为什么不选择前者。他的人性的懦弱使我想起丁老师骨子里的强悍,他们都很有知识,一个看不到希望,让自己走向黑暗,一个企盼着明天,艰难地在路上跋涉。想着我和他们一样,都不是时代的宠儿,甚至只能算是一个活在当下的被遗弃者,我的心就呐喊不止
一天,我又对同桌说,一想到碰死在石仓那个右派,心里就痛惜不已。同桌却说:“没有必要痛惜。我们痛惜他,谁痛惜我们?我们班四十多个同学,毕业了绝大多数都要回去修理地球。也许,我一辈子都走不出我家屋后那道坡坎。他还好,在国外混过几年。”同桌的话不无道理,也说得我心景黯然。但我还是觉得少了一些同情,毕竟有一肚子英文啊!同桌看出我心里还惦念着他,便看看四周,悄声附耳道:“右派姓祝。其实,右派触壁未死,只是挨够了斗争。”我十分惊诧:“真的?你怎么晓得?”同桌回答:“他和我舅舅住一个队,听舅舅说,队长不让把祝右派没有死的事往外传,觉得将一个在国外干大事的人都贬回了农村,也差不多了,再整,就太不近人情了。之后,队长让他学篾匠,做个轻巧活。”我说:“队长善良。”同桌说:“是个厚道人,只会种庄稼。他们队就在学校对面的坡底下那条沟里。”我朝学校大门方向望了一眼,仿佛已经看到对面坡下那条沟里有座破败不堪的小小茅草屋,右派就住在那里面。
躺在床上,脑海里又出现石壁上的两行英语,还有同桌的话。这个能在驻外使馆当英语翻译的右派并未死,只是撞昏死过去,后来又活过来了,他的家就在学校对面的坡沟里。队长很厚道,有意保护他。同桌的一番话又勾起了我学习英语的欲望。想起两个兄长一去城里上中学就学了外语。假期在家每天清晨都要起来背单词,一个是俄语,一个是英语,怪异的语音飘荡在晨雾里,听了有如身临一个奇妙世界,我都羡慕得要死。心想上中学了我也会这样,谁知玉马中学根本就不开这门课,我好沮丧。思忖再三,我决定偷偷去那个右派那里学英语,满足一下在我心里不断膨胀的求知欲望。
第一次去是个周六的下午。我找到队上,给一个放牛的老人敬了一根烟,他激动得手不停地颤抖,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他出力,需要就只管说。还说,小同学还专门买烟给他吃,他一眼墨黑还受我这个知书达理的学生敬烟,实在经受不起啊。我好感动,农民的淳朴厚道让我含泪和哽咽,停了好一阵,我才问起祝右派的事。老人苦着脸,一口气说出两个可怜!可怜呀!他没有给我多讲这个人的事,他说落难之人,叫人掉眼泪的事太多。他不知道右派过去在国外的事,在省城的事,他只给我说了祝在乡下的一次遭遇。
他说,这个地主的儿子叫祝一尔,是个单身汉。反右那年,才被贬回老家当农民。还未来得及结婚,就被打成右派,从此,女人远离了他。老人说,被遣返回农村的第二年,队上有个智障女,成天鼻流洒涕,快三十了没男人娶。院子里的陈婆婆起了好心,给她母亲说,嫁给祝右派算了,总可以生儿防老。智障女的母亲听了气得直跺脚,骂得陈婆婆老脸无处搁:“你成心害我一大家人呀!祝右派生的儿女再精灵,来到人世上也是受气包。我女子再没人要,嫁狗嫁猫也不嫁给阶级敌人,你是闲屄管野卵,滚!” 老人对我说,于是,队上便流传一句话:只要大家觉悟高,不出三代人,阶级敌人就自然绝种了。
临走,老人指向一条小径对我说,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你听到竹林里有人唱洋文歌,祝右派就在那里。
果然,远远地看见葱郁的竹林,耳朵便听到歌声。调子很熟悉,就是听不清他唱的什么歌词。进入林子,一个担粪桶的高个子男人卸下担子,满脸愤慨地吼道:“你狗日的反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中国人都没当伸展,还装假洋鬼子乱球吼,斗争你!”被训斥的人自然就是祝右派,正在剔一根竹子。他阴笑一声,回敬道:“哼,想偷懒吧!真有觉悟,别搁起担子骂,挑起担子骂,骂一个小时,骂半天我都乐意听,狡猾!”说完,拖上竹子就走。后面的男子一边高喊“反了!反了!”,一边稳稳地坐在了扁担上不想动,嘴还不断嘀咕着,真的偷起懒来。我捡颗石子,悄悄临近粪桶,瞄准投进去,叮咚一声,粪水溅起来,溅在他脸上身上。男子抹一把脸,正想发着,一看是个陌生的白面小伙朝他傻笑,只好瞪我一眼,挑起粪担走了。不远处传来笑声,原来祝一尔没走远,一直盯着这边看。
尾随祝进了他的院子。他头也未回甩过一句话来:“小书迷聪明,是找我的吧?说,找我什么事?”有了这句话,陌生感顿时烟消云散。我不懂得寒暄,也不会绕弯子,便直言道:“知道你的故事,想拜你为师,跟你学习英语。”他问:“有用?”我说:“也许明天,或许后天……”他说:“聪明,总有用得着的那一天。”
祝一尔的家从外表看简陋不堪,跟其他农家并无两样。屋内虽然很暗,却有另一番景象。到处堆着书,墙边的靠桌上,多余的坐椅上,书摞得好高。床上只留一席之地,其余地方高高低低码满书籍。遍屋是书却不零乱,因为码得整齐,也收拾得干净。一触此情此景,我顿时欣喜若狂,不经主人许可,便浏览起来。可惜多数是英文书,我不识它,它不识我。偶尔翻到几本中文小说,真有几分爱不释手。不经意间,我看见屋角的木柜里挂的那件格子呢大衣,再仔细偷偷审视一番正往屋子里走来的祝一尔,猛然记起米市上要以书换米的那个人,不正是眼前的他吗?便说:“嗬!这正是去年冬天,你在米市上穿的那件大衣呀!”他狡猾地一笑,依旧做他的事。他好象在找一本书,翻来覆去的十分小心。我问:“换书的事你已经记不得了?”他说:“其实,你一钻进竹林,我就把你这个卖米的书迷认出来了,我是想考你的眼水才不想点破。”我说:“怪只怪岁月太残忍,它把你当时眼神里仅存的那一注高贵气质都一点一点磨蚀掉了,是这件罕见的大衣提醒我,才让我回忆起你来的。”他说:“对呀!时间就是一位了不起的雕塑家,它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着世界的形象,改变着世界上每一个人的形象。”我说:“时间已经过去许久了,有一个问题始终没从我头脑海里消失,那就是你为什么当时特别想喝稀粥?”他说:“那时,石仓里刻写的雪莱的英文诗已经暴露,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抓我关我,我只想赶紧上街体面地最后亮一次相,也特别想喝一次自己熬的粥,因为我有近半年没见过一粒米了,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啊!”他感叹中带着几分凄凉,这凄凉感染了我。于是,我的涉世不深又让我干了件蠢事,在他心情不佳的时候,我又毫不顾忌地向他求证:“方才在村口,放牛老人讲的陈婆婆为你提亲反遭辱骂,这件心酸的事情是真的吗?”他说:“一点不假!”我说:“那个陈婆婆也未预先问你愿不愿意。”他说:“按老人家的想法我已经是饥不择食了,只要是个母的,一定不会拒绝。”他爽朗地笑了。我也想笑,但心里酸楚,笑不出来。
偷学英语的第一课,就是熟记字母。祝老师把二十六个字母的大写、小写都列出来,教我会读会写,牢记于心。除了数学课本里已经学会的那几个,其余的字母,我在第一节课悉数装进了脑海。
之后,祝老师把我偷学英语时间,改在周六晚上。他说,白天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没有常人的方便和自由。这样的事情只得等到晚上偷偷做,那些爱管闲事的眼睛累了,而且他们天一黑就要去忙床上那点事情,这种时候暂且无人监管。
周六的下午,是一周当中最愉快的时光。好心情始于午餐之后,同学们背起行囊,从各个寝室门口,象春天小溪里的桃花水一样,欢快地流向校门。一周的离别,家人对儿女的牵挂,儿女对家人的思念,都洒满一条条通往田野,通往村庄的小径。还有翠竹下的瓦屋,瓦屋前的池塘,池塘边假寐的小花狗,想起来都是那么亲切。
说是行囊,其实就是背粮的竹篓,只有很少一点女生,手提镶着荷叶边的花布口袋,点缀其中,张扬着摩登与时尚。我是一个不想回家的人,只想借用周日的闲暇,躲在空寂的校园看书,何况现在又还要偷学英语。
每个周六,我都要站在校园东隅那棵洋槐树下,眼巴巴望着陈老师走出校门,直到她娇美的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圆点。此时,同学走完了,老师也走完了,老校工的咳嗽声又清晰地穿过校园上空传过来。到处没有了一个人影,我的心顿时空落落的,形单影只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暮色初露,我提了三斤米就踏上偷学英语之路。米是从牙缝里攒下来的,送给祝老师算是缴的学费。象我这样的少年郎敢走夜路的绝无仅有,我的胆量不是从爹妈肚子里带来的,是不得不走逼出来的。第一学期我像所有的同学一样,每周都要回家。独自一人孤伶伶往返于学校与家之间,稚嫩的脚板单程要丈量完五十里路,每一次最后那几里路都要摸黑前行。第一回走夜路,吓得心脏象老鼠一样在胸腔乱碰,哭着喊着跌跌撞撞一路拼命飞奔,到家时已是大汗淋漓,神智恍惚。母亲心疼得第二天不让我返校,父亲却说母亲是妇人之仁,心太软会让儿子成不了大器。星期日回校父亲与我同行,他有意晚走一个小时,陪我走十里夜路练我胆子。为了节省旅费,他把我送到学校还要连夜返回,五十里夜路足以让他走个通宵。父亲却不以为然地对我说,年轻的时候他喜欢看戏,常常跑十几路到另一个场镇去看夜戏,他的胆子就是那时练出来的。他给我壮胆最经典的一句话就是“人死如灯灭”,人死了不可能变成鬼,鬼是胆小的人想象出来的,鬼在人心里不在别处,只要心中无鬼就会泰然处之。之后我走夜路就有了白日行路的感觉,认为不同之处就是太阳走了星星来了,天空还是白日的天空,大地还是白日的大地,我照走无妨。一次路过坟地,黑沉沉之中,我亲眼看见从一座垮塌的墓道里跑出半尺高的小老头,摇着铃子从我面前经过。我心生好奇暗自思忖:谁家的侏儒无家可归栖于墓穴?我快步上前抬腿欲踢又马上止住,心想不能误伤无辜。正在此时,一只野兔“嗖”的一声从我脚背射过去,一块白绸挂在我的脚尖,上面系有两个小铜铃,原来墓里的葬品缠在兔头被带了出来,这使我立刻想到鲁迅踢鬼的故事,有幸我也有了同样的奇遇。我没舍得把铜铃扔掉,一路摇着往家走。
今天走的虽然是条陌生的夜路,但无鬼的信念和不怕鬼的心态依然让我走得很坦然。正在爬坡我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我还未回头观察,一个人影与我擦肩而过,我只目睹了他肩着背篓的背影。负重上坡却无一声喘息,而且他朝着一片无路的斜坡穿插过去。我拨开荆棘丛跟着他,当跟进一片柏树林时,我却步了。也就在这时,树林里飞来几块石头,我掉头便跑,一足踩虚跌进深坑,我忍痛爬出来,摸一摸周身,除了擦伤和崴了右脚,别无大碍。一瘸一拐到了祝老师家,他听完我的述说,也很奇怪,说那是他们队的地盘,树林周边并无一户人家,进到荒坡里去的绝对不会是人,定然是鬼!我说你呀,应该是个无神论者,从中国跑到外国,你见过鬼吗?说了一阵笑话,又上了两个钟头的课,九点多就往学校赶。他执意不收我的米,我说你给我讲课,付报酬是应该的,而且去年冬天在市场你就说过以书易米,现在终于有机会了。他自嘲说:“古时孔子受学生‘束修’,我就效仿一回吧。”我问“束修”是什么,他说干腊肉。我又长了一点知识。他把我送到出“鬼”的那个坡边,让我与他穿进去刺探一下。我俩走过柏树林,前面便是田坝,随之有鸭群骚动的嘎嘎声,从一个竹棚冲出两个人来,高喊一声:“谁?”祝老师掺扶着我就跑。上了大路,他释然道:“放鸭子的,鸭儿蓬。”果真无鬼。我俩路口辞别,他回家,我回学校。
再一个周六到了,午餐后我仍站在东隅那棵洋槐树下。可是今天,同学走完了,老师也走完了,老校工的咳嗽声照样清晰地穿过校园上空,仍未等到陈老师的出现。我假装路过她的寝室,看见房门的吊扣孤单地垂在那里,她没走?她不回县城里的家?我以极快的速度到寝室拿本书,坐在她对面的桂花树下,一边看,一边盯着那扇未锁的房门。看了一阵书,太阳在慢慢往西边移动,寂静的校园依然是那样了无声息。突然,听到道林纸的破碎声,陈老师临门框的一个窗格中,伸出一只小巧白皙的手。小手摸索了好一阵,一把铁锁终于锁在门扣上。
我很奇怪,也很担忧,每周必回的她,今天为何不回家,而把自己反锁在寝室里。我试着几次想走过去,但最终还是不知所措地放弃了。卷起书,我沿着两排教师寝室,一间一间地数过去,眼睛专门去寻找哪些房门上挂了锁,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老是有一种莫明的担忧在心里涌动。所有的门都锁着,只有第二排的17室和20室没上锁,里面各自住着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老师,都是单身族,他们是去年秋天晚于陈老师派遣来的代课老师。但自从戴老师两口子调来之后,学校无房,只好对应性别把两口子棒打鸳鸯分别安插进去。一对无性生活的男女和和一对有性生活的男女拼凑在一起,其中的尴尬就自不待言了。直到前段时间,老校长把自己的寝室让给秦老师两口子,两位单身男女才有了各自的寝室,此时可能正在屋里啃书本,其清苦就不言而喻了。
随着太阳落坡,校工代替炊事员给留校且报伙的师生下了一锅清汤挂面,除了无比咸,别无二味。清澈的汤里飘移着雪白的挂面丝,无一叶菜,无一粒佐料,无一滴油珠,真有“清水出挂面,天然去雕饰”的纯粹感。面条牵线一样往嘴里喂进去,心头更惦记反锁在寝室的陈老师。人可安好?晚餐何在?碗一搁,我便来到她房门口。里面传出轻微啜泣声,虽然轻微,给我心灵的震撼却很猛烈。我急忙敲门,并小声叫了两遍。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捱时间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终于,还是那只手,还是从那个窗格里伸出来,不同的是她摸索着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然后让我进去。
她坐在临窗的课桌前,右手搁于桌面上,手边放着收拾停当的提包;左手搁在左腿上,指间捏条花手绢。眼睛虽不红肿,但仍残留没有拭尽的泪痕。我问:“陈老师不回家?”她不语。我又问:“陈老师不吃饭?”她还不回答,只是不转眼地对视着。看着看着,泪珠从她的眼帘扑漱漱滚出来,她哭着说:“我东西都收拾好了,才想起县城的家没了。”这时的她,一脸的悲伤和无助,没有了昨日的超脱、天真和浪漫,也没有了昨日的情调、情怀和情态。我问:“为什么?你的家、你的屋呢?”她未理我,而是给自己倒一杯水,拿出一包饼干,分予我一块,自己便就着水默默咀嚼起来,开始了她迟来的晚餐。由于长久地沉默,我正考虑是走还是留,她却无端地说了一句:“老师也有她自己的秘密,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一句话拉开了我与她的距离,重新回到学生就是学生的位置上,心里也升起对老师的敬畏感。我假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轻脚轻手离开她的寝室。走出几步,回头一望,门依然开着,那块我未吃的饼干依然搁在桌角。
“老师也有她自己的秘密,你哪来那么多问题”,我从这句话里,读出了她心中的忧愁和烦恼,也读出了一种责备。人的脸皮有厚有薄,我是属于薄的那一类。我边走边反省了自己的得意忘形。我算她的什么人呢,有什么资格刨根问底,探寻人家不愿说出的秘密。走着走着,迎着暮色,我踏上了偷学英语的那条小路。
祝老师的房门半掩着,推门进去,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有。我退出来,将门关好。沿院边小路出去,走了不长一段路,一座茅屋的轮廓显现出来,一洞“牛肋巴”窗户透出暗淡的灯光,一个人影伏在窗户上,一种哀求的声音响起:“开开门吧!求求你,开门吧,开门吧!”哀求的人是祝一尔老师。他在哀求谁?又在哀求什么?我不愿惊动他,静静地站着偷听。屋里悄无声息,可以看到土墙的窗台上那盏油灯,如豆的灯火在微弱地闪烁,很有随时都可能油尽灯灭的担忧。哀求声再次响起:“我求求你,别让我再等了,被路过的人看见不好,开开门吧!我愿意把我最珍贵的手表送给你,瑞士名表,你是有知识的人,应该知道它昂贵的价值。”“我不稀罕它,你走吧!”屋里终于有人答话,声音清脆,吐字清晰,与一般农妇有别。祝老师回答:“我喜欢你,我是好人,你应该清楚?开门吧,求你了。”屋里的女人再无声息,接着灯也灭了。我立刻有了面对荒原的感觉,阴森和恐怖袭来。原来,黑夜里的光亮,哪怕它再微弱,再暗淡,但它毕竟是光,它可以把黑暗撕开一条口子,让人看到一丝希望。可惋惜的是,祝老师面前的灯光灭了,希望也没了。
沮丧的祝老师看见了我,他拍拍我的肩,径自往家走,我默默跟在他身后。想着他平时形单影只,欲找个女人来打破这种生存环境,可能是他潦倒后的唯一期望。这时,草房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哭声有些让人撕心裂肺。他猛然转身有奔回去的冲动,但脚抬起来还未迈出去,却又止住步,只是向着不远的草房默视片刻,又返身朝自己的家走去。
上完课临走时,他对我说起那个女人的事。原来,女人是个年轻寡妇,两个月前才被在城里工作的男人抛弃,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挣不到工分,缺吃少穿,那可怜样子,还不如支书家的那一条母狗。说到动情处,他直长叹短吁。他感叹女人还是个初中生,择偶时心气很高,非城里人不嫁,结果却落得被穿皮鞋的一脚踢回田坝的如此悲剧结局。他说他笃信世间的一句贤文: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命中注定的事,本人是无法改变的。我痛苦地感觉到,他在悲怜那个不理睬他的女人,更在悲怜他自己。
一阵大风,把厚重的云层卷向天边,深蓝的天空和星月罩在了我的头顶。想着先前的黑暗,我感叹大自然真是变幻无穷呀!路过河边,河水很静,没有一丝波纹。一勾半月沉在水底,令人遐想陡生。我想到世事的变幻,日月的永恒;也想到人生无常,天地无情。有家可以失去,有亲人可以失散;昨天还在天堂,今天就站到地狱门口。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长河流向哪方。我一惊,陈老师失家的痛苦怎么还在折磨着我!
学校的校门其实无门,两根砖柱连着两边的铁篱笆,就是天然围墙,中间一条三米宽的石子路直通校园深处。所以不论何时,不论何人,都可以进出自如。此时,路灯昏黄的光晕融化在月色之中,校园素净单纯得如同一个少女,由此我又想起了陈老师。已往的今日,她正徜徉在县城的大街上公园里,出入于影剧院,享受着周末的愉悦。或者躲在邮局的电话间,抹着眼泪和远方的亲人倾述离别的思念。可是此时,走过她的寝室,一片岑寂,她可能已象猫一样卷曲在被窝里,头枕着孤独,眼角噙有泪珠俏然睡去。自此之后,她远离了城市,伴随她的是小镇生活的单调与清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