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队长派我到河对岸坡顶的石厂淘石渣。路远,爬坡,活险,还不能回家吃午饭,因此被视为苦差事,没人干。于是队长就想到了我。石厂在坡尖上,站在坡顶,坡下田园,村落,河流一览无余,路如丝带,人如蚁虫。这里人迹罕至,没有各色眼神,也听不到喝五吆六的祈使。只有这时,我才找到做人的尊严。如此自在的苦差事,但愿天天找我。怪不得队长曾对我呵斥,连石匠这样的苦手艺都不让我这个崽儿学.原来,世上再没有比十足的庄稼人更卑微更清苦的行当了。
石厂在坡顶的一隅,已开发出几间屋那么大个石仓,横竖码着些石墩、石条、石板。早就听说涪江的一个什么滩在建电站,石头就是为那里采的。石匠一个都还没来。我见出石口周围遍地石渣,这是我的活,不用别人指手划脚,见了就干。放下布包,那里面装有一本书和中午的干粮。我把石渣挑出石厂,倒在侧边的一道大豁口里。一满担石渣至少百十斤,从仓底挑出来,又是陡路,累得我直喘粗气,心就像堵在喉咙上。再难受,仍鼓励自己一股作气干完,否则,书白拿来了。挑过五担,一个老石匠来了。不声不响下到仓底,坐下,开始吃水烟,不言不语望着我爬上爬下。烟味呛人,我咳嗽一声。又有两个年轻的石匠说着话进到石仓,也坐下,吃水烟。边吃边聊,好像我不存在。又挑了五担,出石口的石渣基本清理干净。这时,一个中年汉子吼着不明其意的歌,像溜滑梯一般,从石仓的进口,半蹲身子呼呼啦啦沿陡路溜下来。一个年轻石匠调笑道:“昨晚打牙祭啦?这么轻狂。”他说:“你猜对了。”“上头打,还是下头打?”他哈哈大笑:“本帅两头都打!馋死你个光棍汉。”老石匠喊:“干活!干活!不干活,莫屄戳。”那个年轻石匠对吼:“干活也没屄戳,一个全劳力,一天挣十分工,才两毛多钱,太穷了,哪个女人嫁给我?”中年汉子只淡淡一笑,见出石口干干净净,转头看见我说:“哟!你还真有眼窍,这次派的小工好,哪个队的?”我告诉他。他哦了一声,一边手心呸一口唾沫星子,操起錾子和锤子开打。可锤子扬到半空,他突然停住了,抬头问我:“汇龙镇开轧花厂的伊地主,是不是下放到你们队上了?”我一怔,点点头。他拿錾子的手在眼前画了个圈,说:“解放前,这匹坡下面的那四十亩好地就是他家的,全都出租给一个姓杨的庄户人家。杨家又如数出租给我父亲四弟兄,一家十亩。伊家的租子低,杨家的租子高,杨吃差价,也吃肥了。解放后,一个成了地主,一个却是个中农,你说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打了几錾,又说:“伊家盘剥杨家,杨家也盘剥我们四家呀,可结果却两样。哎,会动脑筋的人,总是在空子里过日子。你看伊家,从镇里撵到乡里,受的啥煎熬!”看着眼前这个说公道话的耿直人,我没好说什么,又埋头去清理那三个石匠脚边的石渣。中途歇气,四个石匠打扑克,我拿出书看。眼睛在书上,心里却想着中年石匠的话。他这些话,我在家里一丁点也听不到,父亲,母亲,祖母,谁也不会在我们面前吐露涉及过去家业的半个字。没有因先前的得意而夸耀,也没有因后来的倒霉而沮丧,总是平平淡淡的样子,像不曾发生过什么变故,好像他们都把人生看懂了,把生活看透了。只是在下乡之后,我老感觉父母对我们有歉疚之意,时常显示出对不起身边几个儿女的样子。我觉察到这点后,非但没感受到一点慰藉,反倒因父母的自责而心里一直非常痛苦。为了减轻父母的歉疚,我把任何痛苦都埋在心底,从不表露出来,尽量让满足挂在脸上,用这个告诉父母,我们活在当下,也无任何怨言。
听到那个年轻石匠在吵闹。我合上书。他嚷他输了五分钱。当他看见我拿本书在看他,像才记起我的存在,便喊:“石厂歇气只许打牌,不许搞别的,下次你必须参加!”我没理他,将书放进口袋,依然清理他们凿下的石渣。中午只我一人在石厂,四个石匠离家近,都回家吃饭去了。我不愿闷在石仓里,来到坡顶,从口袋拿出三根熟苕,苕凉且硬,但还散发几丝甜香味。我这是自作孽,只能啃粗粮,家人还陪着我还这个孽债,受这般活罪,现在该歉疚的应该是我。我想捡些干柴,垒起来,把冷苕架在上头烤热吃。其实很难找着能烧燃的柴草,漫坡像个秃子的脑袋,一毛难拔。岩石上有根苦楝树,叶已落尽,树叉上一个鸟窝显露出来,全是一蓬干树枝。我举起扁担刚要捣,便有些不忍心地自责道:鸟要筑这个巢,衔这么些树枝,不累得死去活来,是砌不成功的,我为何要当这个侵略者?我只好冷吃,一手执书,一手拿苕,眼睛一行一行慢慢看,嘴巴一口一口慢慢嚼,闻着苕香,品着书味,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着闲云野鹤般的悠然生活。
岑寂的石仓有了响声,是一把錾子,一种节奏,一个石匠的独唱。我悄然爬在豁口窥视,那个抱怨工分不值钱,穷得讨不上婆娘,呵斥我必须打牌的年轻石匠,正在挥锤凿石。我赶紧缩回身,继续品我的书。看得有几页书,他来到我跟前,动作很轻,慢条斯理,怕打扰我的样子,他还有颗敬重读书人的心?他伸手拿过书,看过封面,又随意翻翻,然后把书还到我手上,说:“一横认扁担,一竖认棒槌,睁眼瞎,读的三年书,全还给老师了。”他让我跟他到石仓,将我带到他凿好的石雕前,拣起扫帚递给我,说:“把上面的石渣扫干净。”我把石渣和灰尘扫尽,石头上清晰地现出一幅雕凿很精细的图案,非常美。他说:“我用几天的工余时间凿出来的,你看这是幅什么画。”我弯下腰,手指着每一个细节处道:“这是一朵要开又还未完全开放的月季花。你看,左右两边的花瓣才稍稍舒展开,花瓣内缘柔软的小弧线令人心颤,是两片含羞的嫩瓣儿,中间这个指尖大的隆起,是秀丽的花蕊,有种等待蜜蜂来采的味道。”我望他一眼,有点为难地说,“只是,只是这花瓣顶头突起的小半圆,有点多余。不过,整体画面给我的感觉是:娇娇嫩嫩,羞羞答答,好一朵美丽的月季花呀!你看,我说得对吗?”他听了突然捧腹大笑,笑够了,他说:“你娃呀,到底是个书生,活生生地把一个屄说成一朵花。我讲给你听:你说的左右两边的花瓣是大阴唇,里面两片嫩瓣是小阴唇,中间一点是阴蒂,上头突起的半圆是、是什么,我说不来了,反正不是多余的。懂了没有?”我羞得低下头,这些女性生殖器的名词,听来太刺耳了,让我心颤颤的。他拍拍我的肩说:“还害羞呢。今天考你考对了。我没见过屄,还是那几个大石匠画个样子教我的。一点一滴都是照着他们教的样子凿的。但还是花好,花又香又漂亮,不像屄,夹在裆里见不得人。还是有学问对呀,女人身上再难看的东西,说出来都是美丽的。我该敬你一丈,歇气就不逼你打牌了,还是看你的书吧。”他见我深埋着头,弯腰偷看我脸上仍含着羞涩的笑,便说:“我喜欢我凿的这个石头屄。我是个穷孤儿,这辈子没有女人敢嫁给我,太孤苦了。我把这块石雕搬回家,让它陪着我,白天看它是朵花,晚上看它是个屄,给日子增加点过头,就这样,和这块石头屄过一生算了。”他说得我鼻子酸酸的,眼眶湿了。他说出的是他要过的真实生活,现实中没有谁能改变它。我只好说:“你给石雕配个石头座子,我在座子上写三个字,你把字刻出来,就成一件艺术品,比光裸裸的好看。”他问:“三个什么字?”我说:“女人花。”他笑着点点头:“女人花好,女人花好呀!”
傍晚收工临走,他已打磨出一个精美的石座,我用石匠的墨签,蘸着墨斗里的墨汁,用隶书在石座上细致地写好“女人花”三个字。他说:“我分不出字的好坏,但看得出来你写得很用心,你给我写出了一个老婆,这一辈子,我不孤独了。”他抱着“女人花”的石座,哭了,连声念叨:“我这就凿!我这就凿,凿好抱回家,连夜把女人花安顿在床头。”
晚上回到家,见父亲在门前洗脚,我就到灶房悄悄告诉母亲中年石匠说的话。我问:“石匠的话是真的吗?石厂那座坡下的四十亩地都是我家的?”母亲“啊!”的一声,愣了半天,才说:“真是瞎了眼呀,怎么钻到这个倒霉地方来了。”我又说:“是不是真的,你没回答我呀!”母亲说:“反正外面的人说什么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别信也别想。”我还想问个究竟,父亲进来放脚盆,盯住我和母亲看,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从父亲的神色看,他可能听见了我跟母亲的对话。屋子实在太窄了,再小声的悄悄话,只要张着耳朵听,耳尖的还是能听出来的。一躺在床上,父亲在被窝里轻轻蹬我一脚,他在床的另一头说道:“明天去石厂,一要管住嘴巴不准乱说,二要管住耳朵不准乱听,记住没?”我嗯一声,表示明白。睡梦里,我依稀觉得父亲一夜都在不住地翻身。
后半夜,祖母的吼声把我惊醒:饿呀!饿呀……
第三十三章
秋天过去,澄碧的天空少了,铅灰色的低垂的天幕,时常笼罩在头顶。风不再凉爽,而是冰冰的针尖般地袭人。不干活时,人们总喜欢把双手抄在袖筒里,端在胸前。但这样的时候和这样的人很少,因为队长恨的就是袖着手的人。他见你空闲,就像见了挖他祖坟的人,恨得咬牙切齿,立刻就会找些重活给你干,让你不得喘息,看你还自不自在,还悠不悠闲,最好是累死你,永辈子再不愿见到袖着手的懒人。
好不容易见到太阳天,我真想搭把梯子伸长脖子把太阳亲一口,无奈它照耀得我睁不开眼。我扛把梯子,把磨得雪亮锋利的镰刀别在腰上,但不是去吻太阳,而是到坡梁的岩畔割蓑草。队长跟我说,这个活自在又轻巧,不派别人,就给我做,我心生几分感激。到了梁上一看,蓑草都长在覆盖着泥土的悬岩上,像仙人的美髯,丝丝缕缕,飘飘逸逸,把黄缎铺就似的坡梁装点得别有韵致,真舍不得割弃。石岩高低不一,低处梯子能及,高处只可望岩兴叹。我从低处割起,割满一把,想往下扔。但坠落时它会随风飘洒,散得遍地都是,摊子难以收拾。正在梯子上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只见薄荷向我招手,还边跑边喊:“等等,别扔别扔!”她爬上梯子接过蓑草,责怪我道:“你积极得很,打下手的都没来,你就动手了。”她告诉我,每年割蓑草队长都安排两人。男人割,女人打下手,一边接草一边编成辫子,然后再把一个一个辫稍挽在一起,捆成捆,最后挑到供销社去卖。刚才我还愁怎么才能把这些细溜光滑的家伙绑在一起呢,看来劳动真的出智慧。薄荷问:“你猜每年队长都派谁来割蓑草,谁来打下手?”我摇头。她说:“打下手的每年都是我妈,今天我妈出门摔一跤,脚崴了,所以我替她来了。”我问她:“那割的人每年都是谁?”她沉默后说:“每年都不一样,因为几乎每年割蓑草的人都摔伤,没摔着的也吓破了胆,来年再也不干了。”我一听脑子里轰的一声,才明白了队长的心机。我告诉薄荷:“今天,但愿我既不会摔伤,也不得吓破胆,要打破不出事故的纪录,让队长年年派我割蓑草,也愿你年年替你妈来打下手。”薄荷恼了。她的恼,有着陈老师恼的风韵,不让我害怕,反而让我觉得十分可爱。她说:“你愿我妈年年摔跤呀,心毒!”我无言,只嘿嘿笑了两声。每次递草给薄荷,我俩的手都要捏在一起,就那么几秒。到后面,有几次她捏住不松手。我只好瞪她一眼,她微微一笑,松开手,眼波里漾起些微温柔。低处割完,只剩高处。我望着高高的长满苔藓的石岩,蓑草在岩的险峻处张扬,似在向我挑战。薄荷也在望,她说:“搭上梯子只能爬到半中央,然后人从岩石攀缘上去,往年那些人,就是攀岩失手滚下来摔伤的。”我说:“我不是往年那些人,也不会从岩上滚下来。”旁边有一眼小水塘,一丛小芭茅的花絮不像别处已经衰败,它正艳,倒影在水里,花絮就像飘在蓝天上。拇指大的小青蛙,有绿色的,也有褐色的,趴在水边缘的湿润处发呆,它们要冬眠了,有些留恋这明媚的阳光。我对薄荷说:“歇口气吧。”我绕路去到梁上,岩顶长着几棵碗口粗的柏树,我好惊喜,心里便有了主意,就朝薄荷喊道:“你回家拿个背篼,我回去找绳索,快去快回哟!”她比我先一步返回,背篼里还有一根粗绳。我找遍屋里的角角落落,只翻出来一根指头粗的麻绳。她笑着对我说:“你找绳子做什么,不想摔死想吊死呀?所以我也找根大绳来,完不成死鬼队长交代的任务,你上吊我也上吊,我陪你一同死。”她将我逗笑了,我说:“你这样说,有的人听见了,又要掉进醋缸里。”她叹口气说:“唉!没法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她的叹息未在我心里激起一丝涟漪,因为我的心,至今也没像一粒种子一样,想落在这块土地上。
我把粗绳一头牢牢拴在岩头的柏树兜上,另一头绑在我腰间,叫薄荷用劲将绳子拽紧,做到万无一失。我背上背篼正要往下吊,她问:“就这样下去?”我说:“难道还要举行个悬崖割草仪式?”她说:“我问你,下面岩坎那一溜蓑草,起码要割三背篼,割满一篼你怎么办?”她把我问醒了,我总不能上上下下吊三次,这又不是耍杂技,我问:“你想说什么?”她说:“我想说,你割满一篼,就在上面编成几条大辫子顺坡溜下来,这样做最完整。要是像天女散花样抛下来,让我一根根在地上捡,想累死我呀!”我说:“想法倒是高妙,可惜我不会编辫子。”她走近我身边,很快将自己左边的辫子拆散,看我呆头呆脑看着她,就催促道:“动手呀!”我的手试着往她头上伸了几次,但始终没有勇气抓住她那散发香皂味的头发。她说:“看来你还真的是个君子呀。”说着自己把头发缕成三股,然后把住我的手,教我怎样绕,怎样编。头发的润泽滑溜,耳鬓和脖颈的细腻温和,让我真切地感觉到女人的美妙。她让我脱手编一次,她问:“学会了吗?”我说:“要会不会。”她说:“那再来一次。”我在她侧面怪笑,她看不见。我说:“你的头发能长到万里长城那么长吗?”她无比惊奇:“哦呀!我一根辫子你想编一辈子?真的长到万里长城那么长,也许你一辈子也给我编不完。”我说:“两辈子呢,能编完吗?”她说:“没有二辈子,一辈子还没抓住呢!”一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但却在心里嘀咕道:你就那么肯定我想抓住你这一辈子?我下到二层岩畔,看见她默默走到下面等我去了。我将割好的三背篼蓑草,编了十五个辫子,大小匀称,草辫子一头大一头小,形状真如疯丫头头上的大毛辫子。把十五个蓑草辫子小心地从岩上溜下去,攀着绳索回到岩顶,我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收拾停当工具,我下坡和薄荷会合。刚立住脚跟,队长出现在头顶的岩畔,他喊:“薄荷!是你在给崽儿打下手,你妈呢?”当他听薄荷回答自己的妈脚崴了,他又喊:“好啊,好啊,你给崽儿打下手好呀!崽儿,割得还干净,没摔着嘛,我就知道你鬼点子多,没有难得住你的事。”我正想说谢谢他的良苦用心,但话还未出口,队长就没影了。
将所有的蓑草辫子堆积起来,我们都累了,不约而同地躺在了草堆上。她突然说:“这蓑草垒得像坟头。”我不悦,说:“你会说吉利话吗?”她哼一声,问我:“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电影没有?”我说:“看过。”她说:“他们俩最后是不是都睡在坟里去了?”我顿了一下,说:“最后变成了两只蝴蝶,又飞出来了,重新来到世界上。”她的头四处张望:“今天的蝴蝶呢?”我说:“都没睡进去,自然就没得蝴蝶飞出来。”她刮脸,羞我。又说,“给你看样东西。”她挨近我,从左边的衣兜里摸出一张照片给我。我说:“这结婚照不错呀,胖瘦对照,黑白分明。”对我的挖苦,她没生气,而是说:“这是订婚照不是结婚照。”我说:“还不是一回事。”她说:“这才不是一回事呢!现在不谈结婚。”我问:“为什么?”她说:“现在他还没出息,我对胖崽说了,让他叔叔把他弄到街上供销社上班,什么时候成了国家职工,我什么时候同他结婚。”我说:“胖崽出头的路子多呢,快冬季征兵了,这也是条离开农村的好路子。”她恍然大悟,吼道:“哎呀!我怎么没想起呀,也是的,也是的。”她指着他们照相穿的衣服说:“你看,当个农民多土呀,订婚照穿的还对襟子,蓝布鞋,我要穿背带裙和皮鞋,让他穿一套新中山装,我们两人的好衣服都带进照相馆了,胖崽死活不让穿,说那是资产阶级少爷小姐打扮。气死人耶。”她猛靠我一下,爬起身说:“我得赶快回去。我背几个蓑草辫先走,你扛着梯子后面来。”她走几步,又回头对我说:“不过,我硬是穿着那件白衬衣和背带裙,单独照了个资产阶级小姐的个人照。”她的得意,让我看了觉得有几分勉强与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