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地里干活,薄荷娘见了我,将我拉到地边,悄声问:“骟了没?是不是把那玩意儿割掉,像宫廷太监?”我瞥她一眼,用一句捡来的话平静地回敬她:“闲屄管野卵。”她无比惊讶道:“你还能说出这么难听这么恶心的话!假斯文!”我说:“话丑理端,太深刻了。”她没介意,笑着说:“你还别说,我在重庆那时,就见过嫖客浪尽了家产,妓院逼债,一个大男人,当着老鸨的面,自己坐在门槛上,一刀将鸡巴剁了,说是门槛上剁鸡巴——恩、情两断,狠心绝后,免得祸害后人。”她的指桑骂槐,足够巧妙狠毒。我不值与这个刻薄的混过旧世面的女人罗嗦,便以牙还牙道:“幸亏薄荷一点不像你。”她脸上还挂着方才的得意笑容。但当我离开她才走几步远,她突然问:“什么意思?”我喊:“总算没有谬种误传!”她骂了一句:“狗崽儿!”
接着这几天,队上的人最爱议论此事。一些人说是上头做个架势,吓唬我,敲打我,不是真骟。真要骟他,他是跑不掉的。也有另外的人一本正经地讲,肯定是真骟,本身就要这些家伙绝种。骟了就骟了,又不犯法。只是这个崽儿聪明,想法逃脱了。逃了就逃了嘛,不好围追,这种事,有违人道,动静搞得太大,还是有些不良影响。其实,就是不骟,找不上婆娘,也就自然绝后了。不管什么人,怎么议论,甚至演绎,我只姑且听之,毫不理睬,泰然处之,从不让一句这样的话从心里经过,留下阴影。
第三十八章
春雨淅沥,连着两天未停,地上泥泞。父亲穿上二哥才寄来的新雨靴,准备出工。对门邻居女人过来,说是上街赶场,要借父亲脚上的雨靴穿。父亲没有犹豫,随手脱下左脚那只,正要脱右脚的,我说:“你的右脚,昨天不是叫地里的瓦片割伤了吗?”父亲迟疑了一下,随即瞪我一眼,还是很利索地把雨靴脱了,让那女人穿上。这时,妇女队长带着三个学生冲到门口,拦住光着脚板扛着锄头的父亲,吼道:“破四旧的,来搜你家封、资、修的东西。崽儿也先别走。”我和父亲愣在那里,不知所措。邻居女人见势脱下雨靴,摔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跑了。一个男生捡起两只雨靴:“资产阶级小姐少爷才穿这个,没收!”妇女队长鼻子里“嗯”了一声。她指着父亲说:“你,原地站着别动!”又指着我,“你,跟随我们进屋。”一个女生眼尖,我枕下有两本书的书脊露在外面,被她看见。她一把抽出来:“呀!苏修的书,敢看苏修的书。”我争辩:“斯大林时代的,那时苏联还没变修。”女生无言,稚嫩的脸陡然红了。妇女队长叫一声:“狡辩!”三个学生同声道:“对,狡辩。”接着,她们搜到一个陶瓷罗汉,一对陶瓷帽筒。女生问我:“你还有的书呢?”我说:“是还有些书,但都借得不见了。好些学生来借过,都是只借不还,我也记不清了。”其实,谁也不敢到我家借书,很多书都藏在头顶的小阁楼里,她们没上去。女生小声说:“我可没借过你的书呀。”一个男生愤愤地说:“散布封、资、修,反动!”妇女队长定定地站在祖母面前,盯着她手腕,三个学生围在她身边。祖母慈祥地笑着,浑浊的双眼望着她。妇女队长用食指勾起祖母手腕上的银镯子,祖母的手跟着慢慢往上抬,最终停留在胸口前。祖母的眼泪猛然涌出来,有两滴落在妇女队长手心里。祖母哭泣道:“大姐,没细粮吃,我饿得慌。劳神你帮我用银镯子换些细粮吃。”妇女队长和祖母那双哀伤的眼睛对视片刻,突然抽出手,别过脸,头一埋,飞快地走了。三个学生抱着“四旧”,尾随而去,那个女生的眼眶里还闪着泪光。父亲仍站在原地,雨靴没了,我脱下自己脚上的旧解放鞋,让他穿上,他没答应,又亲手帮我重新把鞋穿好。穿右脚时,他捏住脚掌,仔细检查缠有布带的伤口:“别沾水,免得伤口感染。”父亲走进院坝,那双瘦弱的光脚,立刻被泥浆包裹,他忍受着石子瓦砾的刺痛,艰难前行。
第二天做晚饭,母亲从后门抱柴禾,在草堆里发现一包米。父亲估计,这包米,至少有四、五斤重。母亲说:“那几件瓷器没收了就算了,反正也没用场,还不如这几斤救命米实在,也不知是哪个在发善心。”她转身见我坐在门槛上,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书,低声道:“只可惜儿子的两本书。”
豌豆花谢了,结出一蓬蓬带着花蒂的嫩荚,被暖烘烘的阳光焖出一种奇异的幽香。春困和春荒让人变得慵懒和迟钝。地里干活的人们望着太阳,嫌它走得太慢走得太久。才挖了几锄挑了几担,肚皮就瘪得咕咕叫,有人就盼着歇气盼着收工。等到终于歇气,大家一步不挪,应着队长的哨子声,就地倒下闭目喘息。为避风头,这些天我再没带书到地头看。我头枕手掌仰望天空,看鸟儿在云彩下自由飞翔,看蝴蝶迷恋花蕊闪动着美丽的翅膀,看两只斑斓的蜻蜓首尾相衔任意交配……它们的天真浪漫,它们的随心所欲,让我心生爱慕。正当思绪奔跑,浮想联翩之时,妇女队长的胖脚尖踢着我的瘦屁股,她问:“崽儿,在想啥好事呢?”我仍然躺着,手指天空说:“你看那只鸟儿在天上飞呀飞呀,在这里盘旋了好久不愿离去。它在找谁?它在看谁?它是不是把家忘记了,你能叫它停下来,告诉它家在哪里吗?”妇女队长也仰头看鸟,搔着后脑勺道:“我怎么管得住天上的鸟鸟?”我反问道:“鸟鸟儿都管不住,你还能管人?”她说:“你见谁个女人管得住能飞的鸟鸟?”我说:“我见其她的女人都管得住鸟鸟,不信你去问那边的男人。”她瞪我一眼,扭起屁股真的去了。过了一阵,她返回来,身后跟着两个中年妇女。近了她望天上,天上的鸟儿早飞走了。就在我随她的目光仰望天空的不经意间,两个女人两座山似的压下来,一人抓膀子,一人抬脚,将我这个轻飘飘的小男人移到背静处,按在沙沟里。妇女队长叫其中一个丑陋无比的女人褪下裤子。我知道,一场狠毒、恶心、有悖伦理的惩罚就要开始。她指着我气愤地训斥:“收了四旧还记仇呢。你扯鸡骂狗,侮辱我说连自己男人的鸟鸟都管不住,还想管人。我男人在涪江拉船,挣了钱,在城里找女人,那是他的本事,我就不管,有你屁事!眼红了?眼红你也就是个修理地球的命!莫球法!”她朝那个女人喊:“灌尿!”我说:“等等!”我记起前次公房灌尿,老女人私密处那个怪异的特征。于是,我语气平缓地对那个手提裤子的女人提醒道:“你亮出下体,我就会记住你屁股上的任何一个记号,我去找你男人,说你强奸一个童男子。只要我说对记号,你男人必信无疑。因为他相信,只有你有胆量也有兴趣强奸我,我没胆量更无兴趣强奸你。你的下场就是被你男人永远踢出家门。”那女人一听,扎好裤子就跑了。妇女队长骂了一句“滚毬蛋!”就气极败坏地要亲自上阵。这时,我瞄见坡嘴有个穿花衣的人影一闪,估计是谁要下沙沟解手,便拖长声音呼喊:“有人强奸我呀!”妇女队长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手解自己的裤带,剩下的那个女人反身压住我的腿杆。我强烈反抗以拖延时间。片刻,有两个人跑过来。一个是队长,他一把拽起妇女队长,在她雪白的屁股蛋拍了一巴掌,要她把裤带系好,随他回地里干活。另一个是破四旧时,搜走我两本书的穿花衣的女孩。她望着妇女队长的背影:“都什么时代了,还用这么卑鄙下流的办法惩罚人。”看着她同情的目光,我问:“怎么没上学?”她回答:“今天是星期天,我也挣工分呢。”我忍不住问道:“我那两本书也不知下场如何?”她笑了:“是你的两本书叫我认识了你,也是你的书叫我认识到必须制止她的不道德行为。”我说:“你已经从书中获取了智慧和力量。那两本书就算是送给你的。需要书看,还可以借给你。”她点点头,腼腆地笑着跑开了。之后的日子里,她时常偷偷跑来借书,几乎把我的藏书,包括后来我从张端人那里淘来的所有书籍,悉数看遍。十年后听说,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她一花独秀,成为全公社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农村孩子。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无比惊讶:与队上其他平平常常的孩子一样的她,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当然,知识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女孩背后艰辛攻书的苦与累,又有几人知晓?
收工时,队长让我帮他把工具捎回家,他和妇女队长还要去坡那边检查工作。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对我说:“崽儿,为扎你的管管,大队和公社有干部挨批评了。公社书记说他们胡闹,还让他们做了检讨。”我沉默了,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此时内心的真实感受。正好,妇女队长站在坡坎向队长招手,我扛了一大捆锄头扁担转身走了。
春到深处,东风浩荡,阳气大开,庄稼也借着地气和充沛的雨水,蓬勃生长,乡村成了一个沸腾的世界。日头高照,人们在天熏地蒸的田地里奔命,忘记了时日,忘记了年龄,只要你能在土地上行走,你就必须毫无例外地,没昼没夜地,投入到这场如火如荼的春耕生产的战斗中去。否则,你不是二流子,就是坏分子,有人必定找你秋后算帐。豌豆夹怕炸裂,黄麦穗怕倒伏,抢收时节步步逼近。做活不歇气,想偷懒的最好办法,就是渴了涌上井台喝凉水。打水用竹竿,在竿下端靠节的地方砍一个眼,伸进井里,灌满清凉井水,提起来嘴对准眼,咕咚咕咚直往肚子里吞。我提起潽溜溜一竹节水仰头就喝,斜眼看见薄荷朝井台跑来,有人将另一根竹竿越过人头往她手里递,她没理睬,而是直接挤到我身后,叫我别喝完了,随即一把夺过去。带着我唇印,沾着我唾液的竹眼,被她飞快地扣在嘴唇上。我看出她这样做是有意的,于是头脑里隐约产生了被她强吻的幻觉,也有了自己被亵渎的羞耻感。喝尽竹节里的水,她朝我嫣然一笑。喝好了凉水的人并不马上离开,都要借此机会,站在井台的柳树下多闲扯几句,多凉快一阵。这时,来了一个穿绿衣背绿包的邮递员,他一口气打了两竹节水喝。喝够了,从包里摸出一沓信,顺手抽出一封问:“薄荷在吗?”大家知道是胖崽来的信,立刻闪开一条路,让薄荷过去接了信。她当时拆开一看,又是一张鲜红的立功喜报。她捏着信页到一边看去了,任喜报在大家手里传递。她从我身边走过,我小声道:“祝贺你,随军的路越来越近了。”她说:“不许讽刺。”我说:“我是真诚的。”远处一个声音传过来:“井台压垮了,懒鬼些!”又一个声音连续道:“喝得多,尿得多,你们多会偷懒呀!”前面是队长在吼,后面是妇女队长在附和。他们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干活时偷奸耍滑。井台上的人听到呵斥声,都害怕得缩头缩脑,鬼鬼祟祟地悄悄散去。
中午,尤姐往区上送货,途经河对岸的马路,她停住牛车来到河边,声嘶力竭地把我从家里吼出来,告诉我镇上破四旧,家底厚实的几户人家,被那伙闲人抄家,闹得鸡犬不宁。张端人为护他那一屋子破书,和半条命拼着老命争吵,头被打伤,气得瘫倒在床。我一听,最为他一屋子藏书牵肠挂肚。他年迈力衰,万一有所不测,那么多书散失了实在可惜。要是落入烟摊,被摊主一页一页撕去包烟丝,那简直就是罪过。
当晚收工已是满天星斗。我把上街淘书的急迫性给父亲讲清后,背了个大背篓,拿两根熟苕,边吃边向镇上进发。
我失去的故乡,我魂牵梦绕的石板街,此时已经安然睡去。沿街的杨柳,像披头散发的弃妇,孤独地立在路边,看着那些破败且紧闭的门脸发呆。张端人的酒馆门前,散落无数碎纸片,一遍狼藉。从门板缝隙窥探,屋里灯光幽暗,寂静无声,透着瘆人的阴气。我拣起几张纸片,都是旧时杂志的封面,其中一张,摩登女郎的粉脸被撕成两半。笑眯眯的眼睛,一只在我手里,和我相视无言,一只贴在地面,被一口唾液覆盖,看不见世界,了却不少烦心事。我感觉腿肚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原来是张端人的那只宠猫,没想到它还认识我,它挠过我就往屋后跑,还不断扭头看我。我心里一动,好像有了感应,就不由自主地随它而去。它把我带到后门外一大堆灰烬跟前,就蹲在一旁,摇着尾巴小声咪喵。面对呛人的纸灰,和还没燃尽的纸张,我立刻想到“焚书”二字,心顿时咚咚直跳,急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顾不得摔下背篓,纵身扑上去。黑沉沉的灰堆哄然垮塌,燃烬和未燃烬的纸片,蝴蝶般漫天飞舞,瞬间把我淹没。我用两肘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扫尽纸灰,下面终于露出一摞摞书籍,排列得很整齐。我数了一下,没烧尽的还有三层,每层四十本,三层总共一百二十本书。四周的书有的已经烧残,中间的仍然完好无损。我心疼地抹去书上的烟尘,尽快将书装入背篓。正在我无比痛心地惋惜被毁灭的书本,刚要起身走时,身后突然传来‘哎呀“一声惊惶的尖叫。我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醒不过神来。沉静片刻,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为书生,为书死。你冤魂不散,谁逼死你,你去找谁。我们夫妻一场,别来吓我,你走吧!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你,你找谁,远去吧!”原来,烟灰早已把我变成一个黑黢黢的鬼,自己却一点也没察觉。被吓昏头的是张端人的老婆烧腊西施,她把我当成自己男人的冤魂,守着焚书不舍散去,便使劲驱赶我。
当她明白原来是我这个小书痴时,便把我请进屋,从枕头里掏出一捆书,说是她男人估计运动中自己的书恐怕难以保住,特意挑选出来送与我的。让她带我去见张老先生,我要当面致谢。听到此话,她顿时老泪横流,告诉我自己男人已经与书同焚,死得好凄惨哟。怪不得刚才听她说了一堆类似呓语的话。她将我带至酒馆后堂,这里停着张老先生的遗体。她正准备揭开白布单子让我看,我忙按住布单一角说:“别动。我希望留在我心目中的张老先生,应该是,也只能是一位文弱、肃穆、独具魅力的老人,而不是一具焚过的僵尸。”她对我讲述了先生的遭遇。今天一早,半条命带领街上几个浪人,来她家破“四旧”,抄走许多瓷器细软,先生没有阻拦,惟独家里藏书,先生不让那伙人动一指头。他坐在书房门口,手杖挂在腕上,跷着二郎腿,不让任何人进去。半条命硬往里挤,被他拧住耳朵臭骂一顿。骂声未止,半条命一把将他推了个仰面朝天,然后撒腿就跑。先生头被磕破,昏睡在床,衰弱不堪。午后,半条命打一面红纸做的旗子,上书“破四旧”小分队,带人偷偷进入书房,将书搬到后门外码好,从储藏室抱一坛白酒,浇在书堆上,正要点火,先生清醒过来,挣扎着扑上书堆不下来。半条命把他拽下来,他又顽强地爬上去,这样反复三次。半条命恼羞成怒,喊着“四旧不投降,就叫它灭亡!”,然后一把火点燃书堆,转眼先生陷入火海。当烧腊西施在前堂察觉时,惨剧已经发生,两个酒客帮忙灭火,家里水缸里的水泼尽,也没能把他救出,眼睁睁看着被活活烧死。之所以还没安葬,是在等待他们唯一的儿子,从远方回来与父见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