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她已泣不成声。我也痛心不已,泪流满面,向着这位嗜书如命,为书殉葬,用生命维护知识尊严,使之免遭践踏的老人,深深地三鞠躬。
出场口,在破败的公厕边,碰上半条命从里面钻出来,他一把抓住装满书的背篼,嚷道:“书虫,张端人的孝子贤孙!”我一掌推开他,赶紧加快步伐走了。
连夜搬回去的书,我只能暂时藏在自家的苕窖里。不是防偷,而是怕别人看见给我带来灾难。直到风声过去,趁着一个漆黑的夜晚,我才把书转移到屋子的阁楼上。
第三十九章
这天一早,队长把我从家里叫出来,说:“崽儿,派你个差事,很急,也只有你才干得了。”我心里一惊,前次险遭结扎的事,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就问:“又叫我干吓掉魂魄的事呀?”他说:“你放心,再没人打你裆里那玩意儿的主意了。好事,派你去县城买柴油发动机配件。”我一听,心里顿时甜丝丝的。他又说:“昨年,派个睁眼瞎去,不认识零件上的外国字母,拿货的也是个混蛋,结果买回来型号对不上,用不得,白花几十块钱,还耽误了抽水插秧。我相信全队的男人里,只有你能办好这件事。”说完他给我三十块钱货款,还有写着购买配件名称的小队证明。我接过钱和单子扭头就跑。他追上来又叮咛道:“好像那个打头的外国字母,对的是一个圆圈带个尾巴,不对的是一个圆圈不带尾巴。你再厉害,我也要提醒一下,你别多意。”我在心里说,不就是“抠”和“欧”的区别嘛,简单得跟一似的!回家急忙脱去准备下地穿上的土布补疤衣,换成干净的细蓝布中山装,与父亲要了几角钱的盘缠,向祖母和母亲照过面,拔腿就出发。父亲撵出来塞给我一斤粮票,说有钱无票只能喝西北风。
走完坡梁上的羊肠小道,我踏上通往县城的石子马路,宽展的路面让我眼前一亮,好像希望就在前头。马路从一条小街穿过,街口一座瓦屋门边,瘦男人端坐在那里埋头静静看书,身后的木牌显示这是一家供销社的废品收购站,那间黑屋子里不知有多少好书埋没在里面,他一个人安然独享让我羡慕也让我嫉妒,更让我委屈得想流泪。我再也挪不开脚步,看着他就像看着我的昨天。我的昨天无比晴朗是一个书的世界。昨天我能专心读书专心思考,一心一意享受阅读的乐趣。我的昨天一去不复返,回不来的美好时光令我悲伤不已,悲伤中看见明天一片黑暗,我将在这黑暗里苦苦穿行,有可能直到碌碌无为地走到人生的终点。重新迈步我还在一步一停,回望那个坐在门口忘我阅读的幸运的人,那个幸福的人,那个超越百人千人万人的人上人!
县城边有条柏油路通向远方,黑亮黑亮且平平展展,不时有汽车奔驰而过,留下一阵阵汽油的芳香,我狠劲张开鼻翼深深呼吸,仿佛就有了做城市人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卑微。于是看着无限延伸的油路,就想远方就想天涯,就想自己完全应该沿着油路,去看渤海湾,去看昆仑山,去看城市雄伟的建筑和宽阔的街道,去坐进大学的课堂,听眼镜架在鼻梁上的老教授释疑解惑,去做一个我想做的人。荷锄种地那是别人的事情,世间的事岂能随便颠倒?眼前无比新鲜的情景,就像我恍然做了一场白日梦,大梦醒来我原地未动,脚上的解放鞋还踏在柏油路的边缘,踩在它下面的一片废报纸上,批判“三家店”的标题清晰可见。
农机公司的售货员有着一张圆脸盘,红润饱满,犹如歌词里唱的“好像秋天的红苹果”。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脚下生风,两条长辫子轮番敲打着丰腴的屁股。我进到门里时她正从外面回来,笑盈盈地望我一眼,一边走一边给捆着围裙在井边淘菜的炊事员抱怨,咬牙切齿说厕所脏得没法下脚。我知道她是在向我暗示,她擅离职守不是有意偷懒,而是解决正当的排泄问题。进入柜台她的脸就开始变成铁板一块,她接过我递的盖有大红公章的证明,随手从身后的货架上取了零件,粗略瞟一眼搁在柜台上。拿起零件我仔细看过包装,型号一栏,打头的外文字母应该是个“抠”,她却拿了个“欧”。我说:“型号不对,请你再核对一下。”她瞪我一眼,屁股拧向我趴在了货架上,同时放了个响屁,有一股油炒豌豆的香味。调换正确后她说出零件的价格,队长给的货款正好差一块钱。我尴尬得木呆呆地望着她不知所措,自言自语道:“身上只有五角饭钱,就是一口不吃,贴上它也还差五毛呀!”这次她瞪了我两眼,抢一样拿走零件放回货架,她转出柜台站在门口,昂起头伸长脖子望着屋檐上空那片蓝天,嘴里磕着瓜子,不再理睬我。
出了农机公司大门,掏出父亲给我的五角钱看了又看,心想,还差五角哪里去找呢?队长信任我,我不能空手回去让他失望。凡事我只能比别人干得更好,哪怕做出最大的牺牲,也要在所不惜。太爱惜自己,自己就不会被别人爱惜。我来到一家面馆门前逗留,观察同样也在这里徘徊的人。一个气喘嘘嘘的老者碰碰我问:“有粮票吗?”我环视四周:“一斤的,你能出多少钱?”“留够一碗面钱,我只剩五角。”老者说,出气吹着口哨,胸在激烈起伏。我说:“五角只能给你半斤粮票,就这你已经赚了不少。你等等,我去换零。”坐在柜台里卖牌子的麻脸妇人对我说:“不吃面,一概不换钱换票。”我出来,老者已垂着头走了。望着他沉重的步伐,有了心被踏着的压痛,哭的感觉袭来。追上他我把一斤粮票塞进他手心里说:“就五角。”他给我五角钱说:“好人呀!”
回到农机公司柜台,女售货员收了我的三十一块钱和证明,照样瞪我一眼,并未给我零件,而是撩开货柜之间的半截门帘,一闪身不见了。过一阵,从外面进来一个公安,扯住我衣领让我跟他走。我似乎明白点什么,回头朝苹果脸售货员喊了一句:“小人!”进了一间挂着国徽的屋子,我还站着公安就开始审问:“你交代一下你买农机配件缺的一块钱从哪来的。”我有了被侮辱,被万箭穿心,被踢下悬崖,不成人形,灵与肉已经灰飞烟灭的悲切感。我不语,以此来对抗他漠视我人权侮辱我人格的行为。他看着购货证明又说:“你自己说的身上仅有五角饭钱,就是你把吃饭的钱也用来买零件,那还有五角的来路呢?你们小队离县城几十里路,你总不可能说是回去拿的钱嘛。因此,你这五角钱来路不正呀!”他们怀疑我是贼,是把自己的脸抹下来装进荷包,而不要脸去偷别人钱的烂贼!贱人有很多种,我最不屑的就是做贼的人,就是不劳而获偷鸡摸狗的贼。我不能再沉默,我决不容忍他们把我想得那么肮脏,更把脏水往我身上泼。在当今我若被人泼一身脏水就一辈子也洗刷不干净。倒卖粮票是投机倒把,人能投机人能倒把,那是在用智力谋事谋生,戴这种帽子比披张贼皮要堂而煌之得多。于是我冒着“投机倒把”帽子就在头顶盘旋的危险,一五一十交代了我倒卖粮票的罪行,一丝一毫都没隐瞒,以显示我不是低级犯罪。公安让我把投机倒把罪行如实写下来,还叫我按了手印。他拿着我的交代离开房间,我定定站着,眼望国徽在心里祈求她保佑我,因为队里还等着这个零件,明天要修好柴油机急需它抽水灌溉农田。就在此时,我闻到饭菜的香味,筷子碰击碗边的声响也传过来,我肚子应声而起咕咕地反抗个不停。我自己让自己坐下来,忍饥受渴准备打持久战。一个钟头过去,公安终于进来,他对我说;“经请示领导,鉴于你倒卖粮票是为集体是因公事,暂时不定你投机倒把罪。倘若再犯,不究原因,必定严惩。”他提起热水瓶说:“过午了,给你喝杯开水,然后去农机公司取货,已经通知他们。”他往玻璃杯倒水,刚听到水响,他停住说:“忘了问你,家庭什么成分?”我一怔,轻声道:“出身不好。”他没再往杯里倒水,而是放下热水瓶,把小半杯水就手搁在身边的桌子上,对我说:“喝了水走吧。”我缩回伸出去的手,也别开一直望着玻璃杯的目光,一股勇气窜上来,起身拿过购货证明,转身走出那个让我丟失颜面,却十分庄严的房间。
农机公司那个苹果脸女售货员不在,站在柜台里的是一个长相清癯的男人,他正面朝门外发呆。我把购货证明递与他,并说:“钱已付清,收钱的是个病态女人。”话说出去,我先前受辱的愤怒得到些微发泄,发泄过又觉得自己确实卑微,如果她还在场,我敢这样说吗?我认真核对了零件型号和发票填写的内容,把两样东西收拾妥当,我见那个清癯的男人又发起呆来。
走在大街上,身后拖着一节影子,脚下有些飘,肚子空虚得发慌。抬头望天,太阳是花的,光线是纷乱的。真的盼着天上掉馅饼,不希望掉多少,哪怕掉一个也行,太吝啬就掉半个,觉得来得太容易,就掉在快要骑过来的垃圾车上,让我跟着撵几百米,它停下来我才捡来吃。但,天上的确不会有馅饼掉下来,我好失望,大吼一声:“我快饿死了!”没人理我。不经意间,我又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条小街,走进那条因追梦来过两次,留下过我的脚印,更留下过陈老师的脚印,却无缘在此重逢,丢下许多遗憾的小街。今天,陈老师外祖母家门口,不再幽暗。沿巷子进去,门头上新安装了一盏电灯,把仍然紧闭的大门照得明晃晃的。其实晃眼睛的不只是门上已经退色的红油漆,而更是贴在它上面的红得眼花缭乱的大红纸告示。告示大意是鉴于陈老师外祖母身前捐献房屋的突出表现,特追授她为一九六七年模范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这个称号,这个跟随她多年,只因一九五七年女婿被打成右派而失却,之后一直梦寐以求,终成夙愿的荣誉称号,却在她呜呼哀哉之后,倏忽而至,圆了她生命最后时刻苦苦追寻的梦想。真的是悲剧又是喜剧,是这个人世间一出百演不厌的悲喜剧。
离开小巷,想到这里每一寸土地,每一粒尘埃再也不会与陈家有染,奢望找到陈老师的线索彻底完了,心里便怅然若失。从我前方的小洋楼里传来两声自鸣钟的钟声,它告诉我,已是午后两点,全城的人都下了饭桌,可我的午餐在哪里?我有了将要饿死过去渴死过去的幻觉,恍惚中饿死鬼已经附体,知觉与思维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我感觉不出脚步是怎样挪出去的,渐渐地我靠着一根柳树溜到地上。手忽然触到一种冰凉的坚硬,仅剩的思维提醒我,这是为队里买的那个机器零件,它今天是我的命根子,即使我身体的所有零件都丢光,惟独不能失掉的就是它。我把包从身子侧面拉至怀里,将它紧紧抱在胸前。街对面一切都很模糊,摊子上黄黄的东西散发着一种气味,把我的胃抓得紧紧的。一个童音在喊要吃油条,紧跟着喊声变成惊叫:“妈,快看呀!街对面树底下有个乞丐。” “别胡说,衣服穿得那么整洁,不是的。”这是孩子母亲的声音。在孩子眼里,孤独地萎缩在地上,矮人半截,必定是乞丐。我让自己坚强些,挣扎着站立起来,做出昂首挺胸的姿势。但迈步时脚沉重而缓慢,被孩子看出来。孩子在争辩,“肯定是,肯定是,饿得路都走不动了。”可能是孩子的话引起母亲的关注,有脚步声跟上来。这位母亲牵着儿子绕到我面前,我俩同时一怔,她一把搀住我,扶我进了面馆,她问:“你没上学了?”我点点头。闹着要吃面的儿子推了我一掌,我顺势坐下去,凳子腿发出“哧”的响声。她很快买了两块牌子过来,两碗面端上桌,孩子自己拉过一碗,另一碗推到他母亲跟前。她瞪儿子一眼,把面端端正正摆在我眼前的桌沿边,示意我快吃,然后对儿子说:“妈吃过午饭了,你不是说这个哥哥饿得走不动路吗?”孩子发脾气,手指着我吼“他是乞丐!”一把将自己的面碗推到地上,随着“乒”的一声,面碗摔成碎片。周围的人那冰冷的目光一齐向我扑来,我赶紧埋下头,吃面的动作明显斯文了许多,咀嚼时眼睛狠狠盯着桌下,恨不能有条地缝让我钻进去,让羞辱、鄙夷、尴尬找不见我,我在心里大喊:这真是一座耻辱之城!耐心的母亲并没发怒,她一边给面馆赔偿碗钱一边对儿子说:“哥哥不是乞丐,妈认识,哥哥是个中学生,百里挑一的优秀中学生,妈那时想考中学还硬是考不上呢,哥哥比妈妈聪明能干。”听着孩子的母亲为了维护我的名声,而不惜在儿子面前众人面前泄露自己短处承认自己笨拙,她的真诚与善良使我感动得眼泪长流。我向她道一声谢,就快步离开面馆。她追上来将我拉到街角,问我现在怎么混成这样。我将今天遇见的事都说给她听,也把遭遇落榜遭遇下放的往事一并告诉了她。她一脸同情沉默片刻说:“你怎么不问问我现在过得怎样?”我说:“不用问,就知道你过得很幸福。”她说:“过得不好。”我无比惊讶,望望她又望望她儿子。她说:“我原先的男人死了,现在的男人对儿子不好,所以养成他的怪脾气,刚才的事你别生气。”想起那两次买我米时,她那么宽厚,那么温存,还有方才不吝钱和粮票,买面给我吃,在我饿得要落气时将我救过来,就心存感激。这么一个好人,一个顶好顶好的善良人,怎么会遭此家庭变故的厄运,老天真是太不公平!情不自禁中我猛拍了两下大腿,嘴里“唉唉唉”三声。她含着泪说:“还在认识你以前,我男人就在森工局一个伐木场做后勤,去年,查出他贪污几百块钱,要抓去坐牢,他害怕了,一个人半夜悄悄跳岩死了。场里来我家搜查,要找回那些钱,家里哪有呢,每个月除了寄给我们母子俩的生活费,从没给过我多余的钱。后来,公家在他单位床铺的褥子下,搜到十多张汇款单回执,原来,我男人的一个朋友伐木被树砸死,家里有个瘫痪的母亲,婆娘体弱多病,还养了三个小子,没有了顶梁柱,整个家庭苦得一塌糊涂,男人讲义气,贪污的那些钱都按月偷偷寄给那家人了,都是为了接济她们,挽救一家人的性命。可公家说,这还是要定贪污罪。哎,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只是在人堆里落了个好口碑。”她抹一把泪,“你说,他为什么要去死呢,就算贪污,劳改几年就回来了,可以保住这个家呀!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呀,一辈子太要面子了。都爱说死要面子,他还真是为了面子死都不怕。”她痛哭起来,尽管捂着嘴,还是能够清楚地听见那揪心的嘤嘤声。过了一阵,见她止住哭泣,我说:“天不早了,我该回家了,还要走几十里路呢。”她有些舍不得的样子,语气柔和地对我说:“儿子的继父在县供销社上班,希缺的东西好多都买得到,需要什么来找我,我家住在丁香街10号。”说完将布袋里一包油条塞给我,说:“路上饿了吃,四十多里路呢。”又教孩子:“给哥哥再见!”孩子白我一眼。我心里想,我可能一点城镇人的样子也没有了。我向母子俩挥挥手,埋头走了,再没勇气回望一眼。
回家很晚了,院子里别的人家都吹灯睡了。可祖母和父母还守在油灯前等我。本可以等我时不点灯,但怕我进门见不到灯光而感觉太冷清。因此哪怕把灯芯拨小点,也要让灯亮着,像一家人才有希望一样。饭端上桌,油条揪短摆在桌子中间。母亲不停地给我们碗里夹油条,自己只最后尝一点点。在这个家里,母亲无时无刻惦记的都是家人,心中唯独没有她自己。
买回来的零件装进机器不差分毫。第二天,死去的柴油机又活过来,蹲在河边“突突突”地抽水,蟒一样的管道吐出雪白的水花,欢快地流进田里。队长看了很是激动了一阵,他对我说:“崽儿忍饥挨饿,又垫钱又贴粮票,还差点当扒手当投机倒把分子抓起来,这件事放在别人身上,又会像往年一样办毬不成,有功劳今天叫你喘口气,去跟那些婆娘们拔花生地的草。”走进花生地觉得很浪漫,绿莹莹的花生藤,顶着细碎的黄花,铺满一地。藤蔓已经下针,扎进土里只等长成一颗颗饱满的落花生。箭杆草鹤立鸡群似的挺立在绿蔓中,只能用手拔,不能用锄薅。几个懒散的婆娘,东一个西一个窝在地角闲聊,因为这本身就是个让人偷懒的活路。我拔了一阵草,也坐下喘息。前几天看了本书,叫《官场现形记》,书是张端人遗留给我的,已是看第二遍。开篇就讲到乡间兴学,培育子弟的事。其中有一句话“乡里人眼浅,看见中了秀才,竟是非同小可,合庄的人都把他推戴起来。”这句话,一记起就刺痛我的心。多少年过去了,乡村还一直是文化荒漠,我所在的大队,甚至是全公社,据说至今就没有出一个大学生,实实在在的可惜呀!真真切切的可悲呀!正感叹着,有人凑到身后,挠了我的腋窝。一转头,竟然是薄荷的母亲,一个像城里人一样优雅的半老徐娘。她有些美气,走到哪个人堆里,都是她的明丽,反衬出别人的暗淡。对她,我有些怨气,有些厌恶。当然,有时也有些喜欢。她对我说:“你想知道我年轻时的样子吗?要不要我给你描绘一下?”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她本来端坐在地上,这时却斜躺下去,右手肘撑地,手掌托住头,左手把蓝布衣裤捉紧,侧身的曲线就出来了,身材竟然像少妇那么丰腴那么柔韧。她说:“你看,典型的美人胚子:望天乳,蚂蚁腰,翘屁股。我年轻时这样,现在仍然这样,也不曾减弱几分姿色。”说完,她又坐正,挺起胸,把宽大的胸襟收紧,两个乳房就直棱棱地呼之欲出,以此证明她的望天乳仍如当年一样,不随便向男人低头。她见我呆呆地看着,说:“不信?不信你试试。”说着伸手拉我的手往她胸口贴。我急忙把手缩回来,直嚷:“我信,我信。”她不悦地嘁一声:“哼,当年多少公子哥儿想摸,我还不许他们任意摸呢。你假什么假?就想着我女儿的身子,老娘也不输女儿身。”见真的惹她生气了,我也不会用男人的方式去抚平她心中的愤懑,只好折根狗尾草扫一下她的肩膀提醒说:“你看队长来了。”前方还真有两个男人扛着锄头过来,一进到地里,挥锄就开始一锄一窝铲花生藤。我们都惊呆了,几个婆娘怔一下,清醒过来就一齐扑过去吊住锄把喊:“疯子!疯子!破坏青苗,日你疯子的先人!”我见势不妙,狂跑起来去找队长。我跑到抽水的地方一问,师傅告诉我说队长去妇女队长家检查工作了。我明白这个话的意思,又狂跑到妇女队长家门口喊:“队长,快!快!快!两个疯子铲花生藤。”喊了又砸门。队长跳出门时,手还在慌忙扎裤腰。他不会避讳我,他知道我惹不起他。跑出院子,一转瞬队长已不见人影。
到了地边我止住步。地里打得正欢,双方又打又骂,吓得我心咚咚直跳,快要把胸腔碰破了。队长吼:“我日你妈,你们毁坏青苗破坏庄稼,就是两个反革命!”几个婆娘也同时喊:“还是烂流氓,踢女人屁股,抓女人奶奶!”对方吼:“你才是反革命,超种五亩花生,破坏全公社计划种植,破坏国民经济计划!”听到这话,队长收住拳脚,婆娘们见队长住手她们也停下。原来,这两人是公社干部,派下来检查和纠正超计划种植。队长瘫坐在地边,眼睁睁看着两个畜生铲毁青苗,牙齿咬得咯咯响。看着看着,突然就昂昂地大哭起来,还边哭边骂。当看到两人热得同时脱去衣服,还要没完没了继续毁青时,队长一跃而起,按住其中一个估计是领头的就打。还边打边喊:“打你狗日的,打你狗日的。你不是农民日出来的,农民日出来的爱庄稼爱得命一样,你是野猪日出来的,野猪日出来的只会糟蹋庄稼!”打累了,队长才歇手,嘴里还嘟囔:“老子今天要不是才煺了火,就打死你这个野猪日的。”我明白煺火的含义,非常佩服队长的坦率和勇气,是一个难得的敢怒、敢干、敢当的大男人。打与被打,两个干部终于累惨了,站在那里猛喘气,然后抱上衣服,提起锄头就走,还有三亩多的花生被保护下来了。队长笑嘻嘻地向我翘了翘大拇指,意在赞扬我危急之时的机智和快速。他让我带着这几个婆娘,把铲死的花生藤送去牛圈喂牛。快到牛圈,我见杨大队长站在妇女队长院门口,身边跟着她家那条花狗。
正吃午饭,我听到院子外有人吼:“队长抓走啦!队长抓走啦!”放下碗,悄悄趴在队长家后边的竹林往上看,队长天天午饭后站在那里一边看天色一边吃水烟的坡梁上,这时还真的没有了他的人影子。下午上工就开会,公社来了一个干部,他扯开嗓子宣布:“你们队长破坏粮食种植计划,辱骂殴打革命干部,被公社判处劳教三个月。经大队党支部研究,报请公社党委同意,现任命妇女队长为代理生产队长。”稀落的掌声响起,会议宣告结束。由于副队长年初死了,没有了能顺理成章接任队长职务的人,大队长正好抓住这个机会,把妇女队长往上升一升,这其实就是他的一个夙愿,谁想到这个夙愿就这么轻而易举实现了。
队里的生产不再风生水起,往日那种由队长拼命支撑起来的,忙碌得大家毛辫不沾背的热闹局面偃旗息鼓了,一切归于岑寂,一切都凝固在女队长空洞的哨声之后。漫坡慵困的身影,舔草吃的病羊群似的。庄稼摇晃在南风里日渐成熟,夏收在步步逼近,饥饿的人们恐慌得声声叹息,他们害怕到嘴的粮食被糟蹋在这个骚女人手里。因为,在每一个庄稼人眼里,她算个啥?啥也不是,卵毛一根,谁听她的呢?
这天午后,哨声嘟嘟嘟地有气无力响过,到处仍然悄无声息。原来,恹恹的男女劳力,都偎在院子边的竹林里,守望女队长首先出现在田坎上的身影。左望不见,右望不见,大家只好吃烟的吃烟,闲聊的闲聊。要在往日,哨子一声长啸,队长已经气昂昂地站在地的中央,哨声一落,骂声即起:“懒鬼些,跑快呀!三天打不湿,两天晒不干,啥毬死样子,夜里少跟婆娘磨豆浆,把劲用来干正经活路!”可今天,等到大家烟吃够了,口说干了,可仍然连女队长的人毛都不见。看不过意,忍耐不住的忠厚人,就带上工具慢慢朝地里走。这时,不知谁在拖着声音颤悠悠喊:“船拉儿回来了!船拉儿回来了!”不少人就透过竹林空隙,偷窥女队长家的院门口。我看见她家那只花狗,蹲在大门口,听到喊声,昂起头朝天号嚎叫两声,然后,东张张,西望望,很忠于职守的样子,既可爱,又可恨。坡梁上下来两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大家一见,纷纷钻出竹林朝地里跑。“站住!”干部追过来问:“太阳都偏西了,这都三、四点钟了,你们还没下地?队长呢?”有人回答:“关在你们那里呢,还假装问!”另一个干部说:“问的是女队长!”大家摇头,薄荷妈用手戳一戳女队长家的方向:“正忙活呢。”干部说:“去叫来。”薄荷妈并没动,只高声喊:“公社领导来啦!公社领导来啦!”片刻,女队长和杨大队长双双出来,那只狗蹭着杨大队长的腿,被他一脚踢开。干部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这一男一女不说话。杨大队长说:“我们在研究夏收呢。”话音未落,只听他腰间发出“呵”的一声很轻微的金属声,紧跟着帆布皮带的铁扣搭拉下来,他一把抓住扣好,动作敏捷得跟闪电样。干部脸色难看起来,板平的五官还隐约透着一丝愤怒。女队长忙说:“请领导屋里坐,喝点茶,听我们详细给领导汇报。”说完去拉领导的袖头。领导用手抹开,下巴向我们这群人一扬:“先叫他们出工!”我们被吼下地。路过一块豌豆地,见薄荷妈走在身后,我故意对她惊叫:“快看!快看!熟透的豌豆炸了一地。”薄荷妈跳起脚吼:“公社领导快来检查哟!豌豆炸一地都没人管。嘿哟,快来看哟!”走几步,她又喊了一遍。走上一道坡梁,我回头看见三级干部四个人在那块地里趴着腰,像在仔细检查着,估算着,这样下去将对粮食造成多大的损失。
第二天清晨,我蹲完茅坑出来,习惯性抬头往坡梁一望。嘿,在那个老地方,队长边吃水烟边观察天气。我走过去无话找话说:“呀,队长回来了?”又恭维一句,“庄稼和人都只认你!”他笑眯眯说:“崽儿,你最聪明呀,不是你教唆薄荷妈喊豌豆炸了一地,我就是放出来也不会这么快。”我问:“你听说啦?” “薄荷未来的婆婆,我的兄弟媳妇,一进门就给我说了。”他在鞋底磕去烟灰,告诉我:“夏季就给你家分细粮,不等到明年春上了。”我高兴得几乎要鼓掌。他又补一句,“先闷着。”我心气十足地“嗯”了一声。
一回家,我就把队长的许诺告诉父母,全家人都喜形于色。母亲长出一口气说:“唉!吃了一冬一春的猪食,总算要到头了。猪吃猪食还成天卧在圈里睡大觉,我们吃猪食还要下地拼命劳动,还不如猪呢!”我说:“哎,这也不能全怪队长,是我自己先闯的祸,给家里带来灾难。”妈不同意,她说:“就你大方,就你想得开,处不处罚还不是他一句话。”父亲说:“儿子说得也有道理,多替别人着想,是做人之美德。大家都看着呢,队长不能当哑巴,一百斤尿素,不是小数。”妈说:“好好好,就你们会做人,没见婆婆红苕吃得眼睛都抠成两个窟窿了?”我不想再争论或者讨论下去,说了一声该出工了,来结束这场由欣喜引发的辛酸的口水战。
下午收工,趁着人员齐整,队长就地开了个短会。他说:“我才走十来天,人心散了,地也瘫了,再不回来,这片天就塌了。关得住人,关不住心啊!我的心搁在这二百多亩田地上,那个急呀!你们的心,也有搁在我身上的,不是有人喊醒了那些个吃人饭不干人事的昏官,我能出来得这么快?”说到这里,队长望我两眼,向大家传递着一个信号,大家便望着我微笑。他接着说,“放我出来他们要我写检讨,我说写个卵,你要放就放,不放算毬了,我写啥狗卵子检讨!我好好的几亩花生毁了,你们才该给农民爹农民娘作检讨!自古糟蹋青苗遭天杀。要不是那时老子身子才煺了火,我真的会把那狗日的捶个半死,当时那个恨啊!”他扬扬拳头,“好,不说他们了。夏收动手了,你们一个个就拼着老命小命干,偷奸耍滑的,我爹我娘也不认,小心我的拳头,它呀,对龟儿些干部都不客气,对你们,别说乡里乡亲,都毬一样,决不客气!”挨了一顿训,大家反而舒心了,也放心了,相互笑盈盈望着,心里想着这个怪物一回来,地里的粮食安全了,就要吃几天饱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