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河湾,我看见袁小圆还坐在石桥的那一头,挺直的腰,秀颈托起的白皙脸庞正对着我去的方向,一种将要成熟的女性的美扑面而来。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钟头,她竟然还孤零零地守候在岔路口,我的心骤然嘭嘭跳动。我停步对视,告诫自己立即把激情关在心房里,闩上门,千万别让它跑出来。我想起卢夫恭式的告别手势,我的手很快扬起来,又很快地摇了摇。袁小圆伸出左手,慢慢抬起举过头顶,又同样慢慢地摇动,象微风摆柳。我关闭的激情被她摇动的手姿撩拨着碰得心扉快要崩裂。也就在此时,她缓缓转过身去,走出石桥,走上那通向远方的家的马路。只见她右手提的那个镶荷叶边的花布口袋,晃悠晃悠的,象晚风中的一面旗帜。
第十五章
漫长的暑假一开始,父亲便耳提面命:学习第一,玩耍第二。每天早晨,东方一泛白,父亲就催促我们起床早读。
屋后竹林是早读的最佳场地。用竹叶芯尖的露水把眼睛擦清亮——这是祖母教给我们的养眼秘诀。读书声就朗朗响起。晨雾带着清爽和甘醇在竹林间飘移,它荡涤了一夜的浑浊,我的头脑被洗刷得异常清醒,看书几乎过目不忘。晶莹的露珠从翠绿的竹叶滴下,打在书页上溅起一声脆响,每每听到响声,我便停下朗读,昂头长啸一声,张嘴去吞食朝露,幻想它是老天恩赐的神水,它可以让我心胸宽阔,记忆非凡,能读尽天下好书,能清晰地记住书的内容。酷热难当的那些天,一睁眼蝉就在头顶聒噪,我抱着书昂首而视,嘲笑蝉的浮躁、浅薄与絮叨,自诩要做山中大鸟,十年不鸣,一鸣惊人,十年不飞,一飞冲天。父亲指责我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但我心里明白,他只是口头那样说,心里却期许着唯愿如此。
暑期的晨读,有时想起来,是那样地舒畅而富有情趣。
中街的腰栅子,有间剃头铺,铺面不大,只有两张木椅,两面镜子。其中,靠里面的镜子裂了条口子,一照人,人就被劈成两半,就门口的那面,照人人不走样。因此,剃头的人,坐门口的多,坐里面的少。师傅姓许,是人都称他“许剃头”。许剃头五十来岁,面色苍白,高个,精瘦,虾米背。据说年轻时一表人材,可能是常年累月弓腰驼背剃头的缘故,人就变形不受看了。
许剃头头剃得好,全镇第一。无论头长得如何古怪,到他手里,一律剃出个青皮放亮的颓瓜瓜。他最精妙的手艺是烫卷发,据说是可以盖过县城里的大理发店。镇上没通电,烫发他用的是铁火夹,夹子下嘴壳成槽状,上嘴壳成棍状,头发夹在烧红的嘴头里,吱吱直响,青烟缭绕。头发烫老烫嫩,波浪卷大卷小,全凭他手上的感觉。镇上嫁到城里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回娘家都试过他的手艺,说他火夹烫发这一手艺修炼到家了,连城里那些电烫高手都望尘莫及。
当然,小镇人留的头型也就惯常的那么几种。年老的几乎都推光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公职人员理背头,年轻人喜欢顶个“茶壶盖子”,衬得头面眉目清爽,耳廓突出。唯一留二八开分头的就是半条命,烫几道拐,抹菜油,看着锃亮,闻着奇臭。女同胞里,老者一律挽“抓髻”,青少年一律梳起麻花辫。青年辫子粗长,少年辫子细小,营养不良的居多,黄且干焦。烫发的女人,毕竟只是街上有头有脸的摩登姐儿,点缀全镇的风景片,直逗得嫩皮青又看又想,想坏脑子的都有,街上人称“心疯癫”。
这天我去许剃头铺子剃头,刚到门口,许剃头便笑嘻嘻地招呼我:“五老弟,歇学啦?”我回答:“嗯,歇学了。”在我们这里,剃头铺就是第二茶馆,人脉很旺。尤其是夏天,腰栅子风大凉快。铺子里和门外柳树下都围满了人。有的瞪着眼睛,看许剃头剃头烫发。人们生活贫乏,见什么都稀奇,看得太专注,连涎水流出来挂在嘴角都没察觉。也有聊天的,聊的都是街头巷尾的那些趣事,其中不乏男盗女娼。这些坊间传闻,真真假假,实情加演绎,直逗得听的人废寝忘餐。里面还夹杂着做小生意的,多是卖饴糖、花生之类香嘴之物,那是给聊天打赌的人准备的赌品。
进门见许剃头正在给一个婴儿剃胎毛。胎毛难剃,技艺一般的人不敢接手。婴儿坐在母亲怀抱里,眼睛闭着,乳头噙在粉嘴里,似睡非睡,似吃非吃。母亲背门而坐,把那些偷看的不规矩的目光挡在她的背后。许剃头一副怪模样,眯着眼,嘴巴紧闭,翘如猪唇,一本正经的样子。剃刀雪亮的刀刃在孩子头上翻飞,寒光闪烁,我被吓得胆战心惊,他却随便得没当回事。门口有调皮好事的人调侃道:“哎!你眼睛眯成一条缝,就以为你不偷看白奶奶?错,眯眯眼才聚光,看得更清楚,伪君子哟。”许剃头转头望了那人一眼,剃头刀并未停下。“唉!闲卵无聊。”他叹了口气,搁下剃刀,从抽屉取出一副圆片的水晶石墨镜戴上。那人又道:“不就是变个颜色,假装挡一下,还可以睁大眼睛放心看,看得更带色彩,还以为别人不会察觉。”突然,婴儿的母亲吼道:“他该看,我愿意!哪个不是咬着娘的奶头长大的。闲得不自在了,怪物!”被指责为“怪物”的人羞得无言以对,只好悄悄钻到柳树下听评书的人堆里去了,脑壳夹在裤裆里,再无话说。
胎毛剃完,母亲付过钱,抱着孩子离去。只是迈出铺门时,早已拔出奶头,掩好衣襟。那些想趁机瞄一眼的人,只能“咕嘟”一声,吞下一口唾沫而已。见母子已走,又有好事者窜进铺子,诡秘兮兮道:“许剃头,那小东西剃头好像没给钱吧?这么大方呀,莫不是你的种呢!”许剃头一副不屑理睬的样子,从钱匣里取出一张分票,拍在那人脸上,轻声吼道:“滚,拿去买只鸭脚板吃。”好事者也不客气,嘻皮着脸,从面颊上抠下票子便走。
听说我要剃头,许剃头一连说了两声“请坐!请坐!”又急忙拿围单把椅子掸净。待我坐进椅子,他把围单给我扎好,一边清洁剃刀,一边自语道:“你都中秀才了,你看看,我都不晓得。还是你家老太爷自己说出来的。天天上街下街都有人来剃头,都没人谈起,唉!”他叹口气,接着说,“这人呀,就是愿人穷,恨人富。是呀,这些小屁眼人就怕伊家出第三个大学士,哎!哎!,人啦,太莫球名堂了!”说完,转身对背后拉风扇的儿子喊:“滚一边去!” 瘦弱不堪的儿子满头汗水淋漓,狠狠瞪了父亲一眼。许剃头笑容可掬地对我说:“你该鼓风扬帆啦,你把这大吊扇一拉,我给你许个愿,你会顺风而起,扶摇直上九重天,前途无量啊!”由于没电,剃头铺装了个土吊扇,两米长,一米宽的木框绷上白帆布,上边有两个环钉在房梁上,下边接条丫字形的拉绳,人一拉一松,满屋生风,很是凉爽。我拉起来还很费劲。许剃头高兴得合拢双手,剃刀夹在手中,闭上眼,口里念念有词,真的许起愿来了。许完愿,他大声说:“快拉呀,越快越灵验。”由于好奇,我真的拉得飞快,大家呼声起来:“好凉快呀!好凉快呀!”不一阵,我就拉累了,手一松,大吊扇荡悠几下就停下来。许剃头问我:“你能猜到我许的愿吗?” 我喘着气,只摇了摇头。他说:“我许愿说:菩萨保佑,伊家有大鸟,十年不鸣,一鸣惊人;十年不飞,一飞冲天。借我的扇,鼓他的风,冲天啦!冲天啦!”许剃头越说越得意,“你十年寒窗苦读,肯定能考上大学,出人头地。”我听了许剃头许的愿,高兴得又一口气给他拉了一百下。
我重新坐进椅子,要许剃头给我剃光头,他略微一想,说:“你都进中学堂了,还是推个学生头吧。你看你两个哥哥,小分头好漂亮。”他用刷子把沾在手推剪子齿口上的别人的头发清理干净,然后“吱溜”一声转动椅子——镇上三家剃头铺子里,只有他的椅子才能转动。待椅子转过一圈,他一把扯住,我还在飞升的感觉中,他已用双手的两根中指撑住我的头,左右端详,他在构思一个适合我的头型。
我的头刚推了一半,门口的大柳树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怀抱道筒说评书的江大爷,一般人都直呼他“江评书”。他晚上在张端人的酒馆里说,热天中午就把台子摆在许剃头铺子门口的柳树下。另一个人是半条命,镇上闲人里的无赖。他成天骑辆县城里淘来的“洋马儿”,在石板街上跑上跑下,惹事生非。江评书把台子摆好,慢慢品着茶,与人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聚场子。半条命直往剃头铺里挤,见是我在推头,便忙打招呼:“五兄弟,休暑假呀?现在是秀才了,了不得呀!了不得呀!”我明白此人是个怪物,不敢小视,也学着他的腔调回应:“休假了,休假了。”他笑着右手捏着我的肩头,左手架开许剃头,趁我走神的那一瞬,他一把将我扯下椅子,自己一屁股坐上去,翘起二郎腿转了两圈,然后嘻皮笑脸对我道:“五兄弟,我忙,你不忙,让我先整,整完了还陪婆娘办事呢。我说陪就陪吧,还整什么头,她说不整光鲜丢她的面子。你听听,也有道理呀,是不是?”随后指着许剃头:“许剃头,火夹子烧上,快点!”许剃头恨了他一眼:“几根癞毛烫这么勤,你不怕烫光球了!” “烫光球了?哼!我数好了的,少了一根,我就要你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许剃头已经把火铗子插到炉子里,听他这么说,又抽出来,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不敢烫了,另请高明吧!”半条命眼睛一瞪,头一扬,几缕头发飞起来,一步过去夺过火铗子重新插入炉火里说:“烫!烫!叫你烫七道拐,不准烫五道弯,这汇龙场上还没规矩了。”这时,张屠夫户扯起嗓子喊:“许剃头,半条命的婆娘在家急得挖髂裆,赶紧给他烫嘛!他要陪婆娘去拜客。”许剃头道:“拜客?嘁!拜那个行道的客!剃头也有个先后次序,滚下去,给学生哥剃了再说。”听到这里,我想起大年三十夜,半条命的老婆和食店经理在河岸的那一场缠绵,明白许剃头话中有话,我怕他再扯出伤害半条命的话引火烧身,就说:“他是忙人,我让他了,先给他整。”半条命得意起来:“说你这个老家伙就是没有五兄弟灵性,唱了半天反调,还得先给我整吧!我是吃素的呀,他敢不让我吗!”张屠户凑近半条命耳语道:“莫气他,莫气他,羊儿疯发了,小心把你耳朵烫掉球了。” “你骂我没耳朵?成啥了?成球了!”张屠户哈哈一笑,说:“我没有那样说,你也莫往那方面拐,他要真犯羊儿疯,你也干瞪眼。”半条命不屑地说:“我又不是没见过他犯羊儿疯。”
我只好顶着个阴阳头,看许剃头给半条命烫卷发。
火铗子烧得红红的,夹住半条命的几根癞毛,一缕一缕地卷,吱吱直冒青烟,一股股焦臭味立即弥漫了剃头铺。半条命高声叫道:“张屠户,快拉吊扇!”张屠户立即把吊扇拉得“噗嗒”、“噗嗒”直响,随着吊扇上下翻飞,许剃头慢悠悠地抬头望着吊扇一荡一荡,他的头也跟着吊扇摆动的频率来回晃动。忽地,他眼珠子一翻,人“咚”地一声就倒地了。火铗子从许剃头松开的手里往下坠落,半条命眼疾手快,一把在空中接住,谁知捏到了嘴头,烫得顺手甩了出去,但手心已经烫了两个大泡。火铗子恰好落到刚进门的街代表脚背上,脚背瞬间烧出一条红伤,街代表一把抓住半条命煽了两个耳光。半条命连声道歉,点头哈腰陪不是,和他对待许剃头的霸道形成鲜明对照。街代表是来推头的,大家急着让坐,街代表示意不用谦让,说这阵人多,改天再来。张端人从隔壁商店取了牙膏要为街代表抹伤,街代表说:“不必了。”然后“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对着谁的,随即愤然离去。半条命趁机将手伸到张端人跟前,两个血泡红而透亮,张端人已经把牙膏装回盒子,睬都不睬他一眼,依旧把牙膏还回隔壁的商店。
许剃头倒地后口吐白沫,变羊儿叫唤,手脚抽搐,眼睛直翻白仁。看过半条命挨街代表耳光的热闹之后,大家又将地上的许剃头围起来。江评书见状直朝大家摆手,示意不要嘈杂。因为许剃头犯羊儿疯大家见得多了,只要安静下来,抽风一会就过去。果然,不到一支烟的时光,许剃头自己爬起来拍落身上的尘土,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到处找火铗子,他儿子忙从地上捡起来插进火炉。
许剃头拧一把热帕子,对着镜子把脸擦了擦,重新将半条命按在椅子上。他从炉子里抽出火铗子,在炉子边沿来回擦拭几下,撮起嘴反复吹,又拿到离脸颊一寸远的地方停一歇。这最后一个动作,有人说是对着脸皮试火候,也有人说是听铁嘴燃烧的声音来断定火铗子的温度。到底是什么,若问许剃头,他从来都是笑而不答。当火铗子上头,钳住一绺头发,许剃头握铗把的指头像弹钢琴一样跳动,非常灵巧。操纵在手的火铗子开合得当,快慢有序,轻重有度,很有节奏感。头上青烟串串,嗤嗤有声,那手势直绕得人眼花缭乱。我读到最好的文章时,感受也不过如此。一会儿红红的嘴头就变黑了,烟也没了,声也息了,一绺绺,一层层薄如蝉翼的头发变得卷曲了,花子大小十分匀称,如轻风下的波浪。再薄薄地打一层蓖麻油,满头曲里拐弯,油光放亮,洋气完了。这一切都是在双方默默无语中进行完的。半条命得意地拧着头在镜子里反复照,照够了抬腿就往外走。许剃头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钱,还没给钱。”半条命两个眼珠子一愣:“钱?你还要钱?你扯羊儿疯把我三魂吓掉两魂还要钱!你不给我倒找算是便宜了你,你还好意思向我要钱。” 他想衣袖一拂开溜,我挺身挡在门槛外,手一伸,拦住他的去路。他怔怔盯住我,好一阵才说:“五兄弟,你是不是觉得我进剃头铺恭维了你两句你就长脸了?告诉你,那是假心假意的,我真心对你就是一个‘恨’字!” 说着他就呼地一个耳光过来,我头一偏,耳光煽在椅背上,掌心的燎泡破了,腥臭难闻的血点溅到我脸上。接着第二个耳光甩出来,中途变成了拳头,就在我的头正要复位撞上冲来的拳头时,一双手从我肩上伸过来,抱住半条命的拳头往后一搡,瘦弱无力的半条命如干柴倒地,连响声都很轻微。他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哎哟哎哟叫个不停。我常听人说无赖滚街,但一直疑惑万人踏千人踩的街道污浊满地,怎么能滚得下身?眼前的这一幕真让我长了见识,半条命滚街滚得哀嚎声声毫无顾忌,滚得四肢舒展酣畅淋漓,滚得毛发满身痰液沾衣,看了让人恶心也让人耻笑,感叹无赖就是无赖,是与常人不一般的。这样的事情张屠户见得多了,他既不怕耍赖,也不嫌恶心,上去将半条命按住搜遍全身,从衣服上一块没封口的补丁里掏出一张票子,淡绿色,上面绘有一艘轮船。他对许剃头说:“五分钱,够不够?”许剃头没说够,也没说不够,接过钱丢进钱匣,继续用煤油清洗手推剪,准备接着为我推头。半条命一边爬起身,一边骂道:“张屠户,我日你屋里先人,处处跟老子作对。伊老五,你小心,老子奈何不了张屠夫,还奈何不了你才怪呢。”他一把推开许剃头,从钱匣里抓起自己的那五分钱就走,嘴里还嚷道:“老子的私房钱,攒了半年才这点,还想抢走,做梦!”他钻出剃头铺,骑上洋马儿,从石板街上叮叮铛铛跑了。
我谢张屠户“挡拳”之恩,他朝我身后一指:“我耍横可以,眼明手快算不上,挡拳的是这位姑娘。”转头一看,却是卢夫恭。我惊诧不已,说:“原来如此。放暑假那天碰面你说假期见,我以为是说着玩的,你还真的到我们镇上来了。谢谢你让我免遭一拳之苦。”她一脸怪笑,看不出笑容后边藏着什么心思。她说:“你别误会,我到汇龙场不是来看你的,而是看他,”她手指许剃头,“我的姑父——许剃头许先生。”一句不顾及我脸面的话,让我尴尬不已。对面前这个咄咄逼人伶牙利齿的漂亮女生,在学校的时候,我就既欲近之,又欲远之,最终不得已而求其次,只好跟她若即若离。许剃头接话道:“看我的?谁知道你是来看哪个!”许剃头话音还未落,只见尤木鱼气喘吁吁地推着半条命的“洋马儿”站在门外朝我喊:“五兄弟!快跟我走,半条命向你家大门板泼了一钵粪,臭死人了。”我一听赶紧往外跑。卢夫恭要与我一道去,尤木鱼却拦住她说:“你把‘洋马儿’推到哪个背静处藏起来,我跟五兄弟去完全可以了,你一个姑娘家,丑话听多了不好,半条命骂丑话耍流氓在行得很。”
往家里跑的路上,看见半条命正疯狂地到处乱窜找他的“洋马儿”,嘴里还声嘶力竭地叫骂些不堪入耳的丑话。我家门前,父母在悄无声息地冲洗门板。两个哥哥不见踪影,可能到“完小”打篮球去了。
尤木鱼不找半条命,却跑到他家去闹他的婆娘。她办事跟我比,有她的独到之处,她毕竟家境不好,从小时候起就受到社会历练,知道怎样去对付人世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悄声对我说:“半条命的婆娘好面子,半条命没羞没耻,世上没有他怕的,只怕婆娘。我们找他婆娘麻烦,她就会找半条命的麻烦,这就叫‘蜂子蜇牛,牛打田坎”。我劝告道:“算了,这些人我们家惹不起,息事宁人算了。”她听不懂后半句话,问:“你说急死人算了?话说浅一点,说深了我听不懂。”我说:“让着他就是了。”她说:“你莫怕,跟在我后边,看我怎样收拾他。”说完她举拳在打开的门扇上擂了几下喊:“妖精婆娘快出来!管管你家半条命,他惹事生非。”
好一阵,半条命的老婆才抖着白府绸裤子,摇头摆尾从里间出来。尤木鱼见状嘀咕道:“搞得这么摩登真的要去拜客。”随即从门方上撕下半节楹联纸,揉成团,在街沿上的木盆里浸湿,很敏捷地顺手搁在门口的竹方凳中央,接着叫嚷:“连男人都管不住,还在食店当干部,有本事先管好自己的男人!”半条命的婆娘手里扇子摇圆了,一步跨出门槛:“尤木鱼,你欠敲!我男人又惹哪个龟儿了?”尤木鱼还击道:“你才是龟儿!他给伊家大门上泼大粪。” “嘁!我还以为捅了天大个漏子呢,那算个什么?泼了就泼了,泼少了。”说完一屁股坐到竹凳上,翘个二郎腿只顾摇扇。这一坐,我差一点就笑出声来,赶紧将嘴捂住。尤木鱼仍然绷着脸说:“不跟你这个摩登婆娘说了,穿得好妖艳,是去拜你的野老公吧?”她转身偷偷朝我一笑,带着我便跑到街对面去了。半条命的婆娘在身后还嘴道:“拜野老公就拜野老公,哪像你,一天诓个小崽儿,还兄弟长兄弟短的,起心不良。哼!”此话显然被尤木鱼听见,她故意抓起我的手晃了晃,我急忙挣脱把手藏在背后。她又嘟着嘴在我脸侧作亲吻状,我车过脸用后脑勺对着她。因为我明白,尽管她是闹着玩的,但我们街的婆娘们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本事那是空前绝后的,也是别的地方的女人们望尘莫及的。我的如此扭捏,逗得尤木鱼哈哈大笑,半条命的婆娘看了不服气地撇起嘴“啧!啧!”了两声。
半条命从上街下来,跳着、骂着、吼着洋马儿不见了。他老婆一见他那个疯狂劲,忽地站起来,冲上去掉转扇子头就是几下,吼道:“等你龟儿陪老娘去拜客,你一个鬼头就烫半天,安心误老娘的大事?”半条命顿时懵懂了,他摸着头说:“洋马儿不见了,遭人偷了,你还打我,你是不是我女人?”当她空出手来要煽半条命耳光的时候,半条命突然捧腹大笑起来,跳着蹦着说:“屁股上的血都收拾不干净,你还有脸打我!还有脸去拜客!”他婆娘这才扭转腰身,扯过裤裆一看,顿时哇地一声哭了。
见此情景,笑得不亦乐乎的要算尤木鱼,她觉得为我们家出了口恶气,比帮谁的忙都高兴。我也有些欣慰,但也就是那么一瞬间。更长久地纠结在我心里的是招惹人后的一种担忧。我心里的纠结不为尤木鱼所体验,我心情的变化不为尤木鱼所洞察。她是一个有别于其她女人的女人,永远都是那么快乐无忧,永远都是那么泼辣无忌。她对我说:“妖精婆娘的裤子就算废了!我们走,不管她,有人给她买新的。”我想起除夕夜发生在河边芭茅林里的故事,便问:“谁这么舍得?”她回答说:“她舍得,有人就舍得!” 我说:“听不懂。”她笑起来,说:“也有你听不懂的话?我以为只有你文诌诌的把我考住呢!听不懂就不要问。我不明白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摸着我的头:“我帮你把仇报了,气该顺了吧?”我说:“没有气,不跟他们怄气。”她说:“你回剃头铺把头推好,那里还有一个女学生等你呢。我走呀,还要回去侍侯那两爷子。”她摇肝摆肺一浪一浪地走了。我知道,她说的是回去侍侯她的男人和那条黄牛。她每次说到回家,我都有些同情她。但对于她,我的同情永远都是多余的。偶然记起书上的一句话:快活着并痛苦着。而她呢,永远都是快活着并快活着。
回到剃头铺,从椅子上下来的人令我眼前一亮,且惊诧不已,怎么会是卢夫恭呢?她大大方方,摇摇摆摆,有意将满头的卷发扬起来,头一低,又瀑布一样落下去,妖艳之极,我在心里喊道:敢把头烫成这样,怎么得了,这个模样就是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学校决不会允许她跨进校门一步。我只看她一眼,就产生了再不敢看第二眼的恐惧感。她说:“害怕啦?胆小鬼!这叫新潮,你感觉如何,很好看吧?就是专门烫给你看的!不敢承认?算了,哼,白烫!真是心无灵犀点不通!”我就不明白,卢夫恭为什么这么张狂,这么风流,家里也不管一管。年纪不大,对男女之情似乎往往在意。她喜欢出其不意地在我面前搞个新花样,时不时弄得我很尴尬。这种女孩子,怎么躲都躲不开呢。她见我不但不赞许,而且还又厌恶又害怕。就说:“你不爱看就算了,过几天我就走了,走之前把头发拉直就是了,反正又不花钱。”说完她没有再理睬我,而是继续去美化自己。她很熟练地从油盒里用几根指头蘸些头油,然后抹在左掌心,双手研了研,对着镜子抹在头上。立即,满头的黑发变成了玻璃丝,乌亮乌亮的直放光明。许剃头忙说:“好了,好了,蚂蚁上去都要拄拐棍。”
头型靓丽了,卢夫恭忘不了从钱匣子里拈出两分纸币,在许剃头眼前晃了晃,嗲声嗲气地说:“姑父!剥削你啦,买糖油糕吃。”
当我再次坐上木椅,许剃头边给我推头边说:“你家的人讲究修身养性,都有一副好脾气。你推个头让了两个人,换了别人,早吵翻天了。今天,我奖励你,叫你安逸一次。”推完头,他把学生装的领扣解开,衣领向后拉了拉,顺手拿过剃刀在当磨刀石用的帆布带上来回擦拭。我早听大人说过,许剃头有门绝活,就是剃刀“酥麻筋”,传说刀刃所到之处,无不销魂夺魄,让人快活地死一回。我虽然不太知道快活而死的滋味,但许剃头刚才说的安逸一次是什么样子,我还是想象得出的。只见他手一闪,我就觉得刀刃落到后颈窝,慢慢由发际跳跃式地下行至脊梁,然后剃刀猛然一旋,让刀尖贴着后颈的筋络轻轻往上刮。一股凉悠悠,清爽爽的感觉立即弥漫全身。筋麻了,肉酥了,裆间热乎乎的,似有小虫子在爬。我斜了卢夫恭一眼,觉得自己的脸红到脖子,下面的虫子爬得更厉害。我立刻叫道:“别!别!我不行了。”卢夫恭见状一把推开许剃头呵斥道:“姑父!搞啥呢?”我跳下椅子,跑出剃头铺,脸上火辣辣的,弯着腰,夹紧的腿仍然没有分开。卢夫恭追出来问我:“我姑父用绝技了?整安逸了?看你这样子要落气了似的。”她瞪我一眼,“没出息的样子!”我在心里反驳道:“宁可这样的没出息,也不要你那样的有出息,不知羞耻!”然后爽爽快快地自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