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之中,我听到猫叫。这只奇怪的野猫,从哪里来,又不是春天猫疯狂叫春的日子,它为什么偏偏在此时,在这空寂的校园出现?凭添的阴森恐怖,惊得我竖起耳朵辨别它躲藏的方位。我越屏气静听,它叫得越欢,十几声后,叫声停在窗子下,“咪喵!——咪喵!——”降成了低八度,悠悠飘入窗户。我想,今晚躲是躲不过去了,还不如看个究竟,趁早把它赶跑。便自己给自己壮胆道:“不就是只猫嘛!”没敢开灯,悄悄摸到窗边,正要窥视外面,突然一个人影冒起来,差点吓得我魂飞魄散,紧跟着又响起轻微的敲门声。我用喉音问:“哪个?”她说:“你想要哪个?”窗户糊的是雪白的道林纸,我看见纸上映出一个鼻子一张嘴,贴得紧紧的。我说:“你是哪个?”她说:“女鬼。”声音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紧张的心情稍稍松弛了些,也戏谑道:“女鬼,你找错了门,我这是男寝室,女寝室在西边。”她说:“兄弟,没有错,女鬼找的就是你。”随着话音,窗纸被舌头舔破,一张嘴戳进来,舌头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一声“兄弟”,我知道她是尤木鱼,原来是她在装猫叫。嘴不见了,代替的像只眼睛,里面比外面黑,她是看不见的。我朝破洞吹口气,那只眼睛不见了。我向外看,那只眼睛又出现了,我又马上把嘴凑上去吹气,一条润润的温温的舌头伸进我撮起的嘴唇。我从头到脚麻了一下,赶紧退回来,她在外面却边笑边说:“兄弟,上当了吧,捡了个大便宜,值得!嘴也亲了,还不让我进去。”我说:“不算数,你用计谋,又不是我情愿亲。天黑了,我不让你进来。”她说:“我找你有事。”我忽然记起,问:“你怎么找来的?”她说:“你自己和一个女人带的路。”我说:“女人?她在哪里?”她说:“才走了。”我说:“她不是女人,她是我的老师,她还是一个少女,你才是女人。”她说:“叫得好腻人呀!嗲得好肉麻呀!鸡皮疙瘩都落满一地。说不得呀?说不得我偏说,她要做你姐,还是要做你妹?”我说:“都不做,她就是我的老师。”她说:“兄弟,我跟在你们后面,躲在树背后,眼睁睁见你们进了屋,没敢张一声。她走了,我不好直接闯进去,怕吓着你,她走远了,我才变猫叫,慢慢唤醒你,你知道是我了,还不让我进去,好莫良心呀!我给你带的吃的都凉了,快开门。”她的话越说越柔软,我只好开灯开门,把她让进来,本想问:“你又给街上送货?”但狠了狠心,又把话咽回去了。她一面从布袋里掏出纸包,一面说:“拉的百货,供销社的,他们灶上今晚正好吃回锅肉,主任见我一个女人拉车,太累了,就匀一份给我,我舍不得吃,知道你读书辛苦,就给你包来了。”她打开包,外面是层草纸,里面是张荷叶,回锅肉片热热的,还带一股淡淡的荷叶的清香。荷叶包肉,已经超过了肉本身的香味。她又说:“一出门我就想好了,货拉到了,交割完,把运费一结,就给你切一斤烧腊肉。路过藕塘,我专门掐了张荷叶,包肉不浸油还保香。”她说完,得意地望着我。她一定在想,她考虑得如此周到,做得如此细致,肯定会感动得我鼻涕眼泪长淌。殊不知我却不愿领情,说:“星期六学校加餐,才吃了肉,我不馋,你的肉你吃,快包上,快!”她脸上依然笑着,慢言细语道:“你吃那点供应肉,还不够卡牙缝。好,我的肉你不吃,看不起人算了,我还看不出你那点小心眼,怕我赖在你这里不走?怕孤男寡女我把你吃了?怕你那个陈老师看见?给你说,旅店的房子写好了的,晚上还有热水烫脚,比你这冷冰冰的地方安逸多了,我走。”她收拾起纸包,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问:“真的不吃?我拿走了心里不后悔?真的?”我摇摇头。她出了寝室,我把门关好。睡在床上,眼前依然是陈老师哭着思念弟弟的情景。我把入校以来,我所接触的陈老师,一个片断接一个片断地过了一次,我发现,她对弟弟的思念是虚空的无奈的,而对我的关心和爱护反而是实际的熨帖的。这时,窗外又有猫叫声,我猜想,这一回应该是真的。我不怯它,也无心理它。过了一阵,有石头穿过树稍再落在地上的响声,猫叫声嘎然而止。此时此地,不会有贼人光顾,能和我开这种玩笑的同学也已回家。我立刻想到了尤木鱼,心里没有了惧怕,打开门,既无人踪,也无猫影,窗台上又见到那个纸包。一切都了然于心,我把纸包捧在手里,心中有阵阵热浪涌过。正待我转身进门,一个身影从远处的桂花树后钻出来跑了,那么活泼敏捷,望一眼便知道是尤木鱼。
我一口气把一份回锅肉全吃了,这一晚,我睡得很安然。
第六章
《春蕾》第一期出刊,油印了一百册一抢而光。学校因此文学热潮一浪盖过一浪。我虽然不是主编,但许多同学都知道,整个刊物,从优秀作品,到编排版面、封面设计和插图,都是我的才华的结晶。因此,靠近我的同学多了。特别是女生中的文学爱好者,争着给我送稿子。就是那些写作还没入门,平常一听说上作文课就头昏脑胀的女生,也捋起袖子追着潮流,写些半通不通的小说给我送来。袁小圆偏重数理化,但课余经常绕道编辑部,装作路过的样子,偏头注视我,从第一洞窗子至第二洞窗子,眼睛都不肯眨。
在同学们都想靠近我的时候,牛光宇却有意疏远我。同为编辑,他一反常态,做事浮皮潦草,有散文稿他粗略看过,随手往我面前一扔了事。我明白这是为什么,赶紧调整自己的心态与方略。我有意把那些漂亮女生的稿子推给他,虽然在指导改稿时,那些漂亮脸蛋面对他那张非男非女的太监脸有几分不悦,但牛光宇还是激情澎湃,高谈阔论地抛出一套又一套修改方案。他又开始不断约我聊天和饭后散步,关系依旧和好如初。
那天午餐后,我看见陈老师端着脸盆到河边洗衣服,我就提双布鞋跟了去。她蹲在水码口的石阶上,把衣服一件一件从一个盆里往另外一个盆里拣。第一件是件双排扣的列宁装,第二件是条灯芯绒裤子,第三件说不出名字,无领无袖,碎花布短衫,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叫胸衣,最后从盆底拿出的是条红内裤。我在她面前出现时,她飞快地把红裤头塞在衣服中间,然后问我:“你洗鞋?会洗吗?”我说:“会洗,用这个把里外刷刷就好了。”我把手里的旧牙刷举给她看。她打一盆水,用肥皂搓一盆白腻腻的泡沫,再把衣服浸在盆里。她身子转向,背对着我,我偏头偷看,她在轻轻揉搓那条红裤头,洗好就飞快放入左边身子挡住的脸盆里。我问:“条绒裤子不泡?”她说:“掉色。深色和浅色的不能一起泡,否则会窜色汚了衣服,懂了吗?”我点点头,也把鞋按在水中浸湿。鞋在水里咕咕冒着气泡,微微散发一股臭味。浸了一阵,我把鞋提起来,倒尽水用牙刷刷。她拿过去,里外抹上一层肥皂,然后递给我。她说:“好臭呀!穿上就不下脚,有几双鞋?”我说:“还有一双皮鞋,一只猪皮的,一只牛皮的,一只长一点,一只短一点。”她笑了:“你脚畸型?一长一短?”我说:“不是,是捡我大哥和二哥的旧鞋拼的。大哥左脚的鞋坏了,剩只右脚的勉强能穿,二哥右脚的鞋坏了,剩只左脚的勉强能穿。大哥的脚短,二哥的脚长。大哥学习成绩一般,父亲给他买的鞋是猪皮的,二哥学习成绩优秀,父亲给他买的鞋是牛皮的。”说完,我站直身提起裤脚,露出皮鞋给她看。她看了,脸上的笑反倒没有了,她说:“你父亲为什么不直接给你买双皮鞋?”我说:“父亲订得有规矩,七个子女,穿戴一律小的捡大的,一个一个往下传,到不能穿了为止。皮鞋只有考上大学才能买,而且只能买一双。”她说:“那你就勤奋读书,到考上大学的时候,你父亲会给你这个小儿子买双新皮鞋,而且是牛皮鞋。”听了她的话,我心里甜丝丝的,便使劲刷布鞋,把鞋帮刷得蓝莹莹的没有一点污渍。她在盆里揉搓衣服,雪白的手掩盖在雪白的泡沫里。泡沫越搓越多,从盆里流出来,顺河水漂走,很快就破裂得没有了踪影。衣服清洗好了,遇到质料厚实的,她就和我一起拧。我俩都很用力,水从褶皱里哗哗地直往下淌。我随口道:“这就是较劲,不较劲达不到目的。”她笑了,说:“很有悟性嘛,难怪你学习好。”我有点得意,进一步延伸道:“人不能事事顺着来,该较劲的地方还是要较劲。”正在此时,李校长笑嘻嘻地来到我们跟前。他手里挽件衣服,蓝色的,他打趣道:“嗬!弟弟帮姐姐洗臭鞋呀!”我的布鞋也是带襻的,跟女孩子穿的一样。我赶紧望了陈老师一眼,她顺手将另一个盆里的红内裤掖进刚拧干的衣服下面,然后把两个盆扣在一起。李校长说:“就一件衣服,等我一下,洗完我们一起走。”陈老师说:“还是我帮你洗吧,你叫等的意思就是这样。”李校长得意起来,说:“知我者,佩缇也!”还佩缇也,我听了打了个冷战,鸡皮疙瘩爬满一身。我见他俩并排蹲在河堤的石阶上,李校长狡猾地挤近一点,陈老师聪明地避让一点。我看得几乎笑出声来,便放心地转身先走了。
初冬的夜黢黑寒冷,我卷曲在被窝里,睁着双眼未能入睡。室外路灯橘黄色的光亮映照在窗子上,并无一丝暖意,只透出千疮百孔的窗纸被修补后的累累斑痕。学校很穷,除了教室的窗子装的是玻璃,师生寝室的窗户全都糊的道林纸。据总务老师说,这已经很奢侈,很进步了。往年寝室的窗户,冬天,各自糊上旧报纸遮挡风寒,大白天室内也只有一扇门的光线。随着春末天气渐热,为了让风进来,表在窗格上的报纸被同学们捅成一个个窟窿。夏秋时节,蚊虫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更可恶的是,饥饿难耐的耗子,经常从窗户破纸而入,进来打劫,偷吃我们的口粮和饮食,制造一起起疑案悬案。今年立冬第一天,陈老师就带着袁小圆,抱一摞白纸,把我们班男生女生寝室破损的窗纸粘好。陈老师还在每扇窗户纸上画一只猫,活灵活现地蹲守在那里,是不是真的能避鼠,我们不知道,但明白那是陈老师对我们的关心和爱护,反正大家心里比原先踏实了许多。
这天中午,我回寝室取餐具到食堂就餐,发现菜碗里的冷肉被人偷吃了。肉是前两天的,加餐舍不得一下吃光,留了几片肥的准备今天中午吃,不想不翼而飞。同学们都围拢来,传看我的菜碗,七嘴八舌指责偷肉吃的人。项均平数了一下碗里的油坑,一共有三个,他说:“三块肉,偷吃了这么多,贼偷你的才偷对了,他晓得你不骂人。”
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我后悔不该把事情嚷出去,发现了应该默不作声,容忍别人多吃三块肉,却可以少一场风波,让自己和他人多几分安宁。
果然,班上好些人对偷吃冷肉事件很感兴趣,都在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纷纷猜测偷嘴的人是谁,一个班闹得沸沸扬扬。今天这个说,可能是那个偷的;明天那个说,可能是这个偷的。应该是哪个,只有天知地知。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停地吞口水,稚嫩的喉结飞快地上下移动,这是吃肉的感觉在大家心头泛起,引起了无穷的回味。有时在课堂上,还可以看见许多细长的脖子上,喉结在上下滑动。
在我的冷肉被偷吃的第二天下午,身材矮小的徐小林在课堂上举了两次手,屁颠颠地去上厕所。这个同学家里困难,人显得畏畏缩缩,平时很不起眼,难得有人记起他的存在。可就因为我的三块肥肉不翼而飞,就因为他课堂上了两次厕所,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了他身上。
课间,我正在校园槐树林看书,徐小林来到我跟前。他只齐我肩膀高,头低着,垂着眼皮,很像犯了错误的学生站在老师面前的样子。平时见他,总是给人一种不曾睡醒的感觉。他嗫嚅着说:“我想跟你说说话。”我说:“同班这么久,我们单独说话还是头一次吧!”他点点头。他接着说:“你待人真诚,比别人都真诚,还不欺负弱小同学。”我说:“我也是弱者。”他说:“你不弱,你吃的商品粮,父母都拿工资,几十万个人里面才有一个享受这种待遇,你是强者。”他苦笑一下,又说:“还有,你的真诚还表现在你的作文里。你写的作文就这样,实在,从不乱编。老师念你的范文,每次我都认真听。《我的父亲》那篇作文,写的你的伯父,一个烤酒作坊的掌作师,写得很实际,很感人,那么好个爱子如命的伯父,可惜饿死了。我也没写我父亲,写的我的姨父,我出生也不好,不敢写父亲,尽管他很爱我,但他是人民的敌人。”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沉默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他那一身没洗出颜色来的衣服,不但补钉摞补钉,且针脚稀而不直。订扣子的线颜色也不一致,白的白,蓝的蓝。整个穿着,只有遮身的作用,服饰的感觉荡然无存。他见我目不转睛看着他,又埋下头说:“虽然都出生不好,但你比我好,我生在农村,你就不同,城镇的人比农村的人高贵。我活得太苦了,我们一家人的命都太苦了。在我们那里,大家都歧视我家,只有我们干的,没有我们说的,没有我们吃的,我母亲顾了儿女,自己时常饿晕倒在地里……我想通过努力读书来改变我的命运,离开农村,离开那些冰冷甚至凶狠的目光,可是现在看来……我晓得,你看了许多小说,”我发现他有些语无伦次,“可你看的那些小说我不喜欢,我最喜欢看历史小说,像写农民运动的那些书,总想看它们,看别的书,觉得无味道。”他眼眶有些红,湿润也在慢慢浸开。我说:“看那种东西太累了,满是仇恨。而且,那毕竟是历史……”他说:“我就喜欢,不平则鸣,你太文了。但你比我好,好多了。”他又重复这句话。我说:“你不要太悲观,要振作,多想好的事情。还是要把书读好,知识总有用得着的时候,太阳总会照到身上的,多想好的事情吧!”他说:“什么是好的事情?我记得起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不好的。”我说:“你夜里好像爱说梦话,有几次在梦里喊打呀杀呀,把寝室的同学都惊醒了。”他说:“都说我经常说梦话,说出声来,很清楚。我听老一辈的人说,这种人命不好。”我说:“不是命不好,是你心里太苦了,心里老纠缠着那些痛苦悲伤的事情,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你放轻松些,就不会这样。”他说:“怎么轻松?你没体验,你当然能轻松。我在学校还好一点,一回到队上,一进那个家门,就觉得,我这一辈子恐怕活不出来。”他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我想拍拍他的肩膀,宽慰几句。但手落在他肩上,还是没拍出来,只说了一句:“会好的,慢慢熬吧,总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