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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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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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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七十八章

一天的离奇际遇,让我在铺上翻来复去,难以入睡。脚步声去了,片刻,又有轻微的脚步声回来。悄悄扭头看窗户,她的影子映在窗玻璃上。她在偷偷看我,久久地站立没有变换姿势,好痴迷啊!后来,她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在我即将入睡时,她的影子还一直贴在那里。半夜,我听见嘤嘤的哭声,它穿透墙壁,清晰地传过来,直刺我的心房。我知道是她在哭泣,哭得特别伤心,让我撕心裂肺,也想与她一起放声痛哭一场。她为什么这样,她心底到底隐藏着什么痛心的秘密?我起身过去敲门,哭声停止了,一切归于平静。许久,门开了,风进去,撩动她殷红的围巾,还有雪白的府绸睡衣。小台灯熄了,日光灯把屋子照得雪亮。这次她是侧身靠在桌边,眼睛深情地望着墙上的一幅画。画贴在双人床脚头的墙上,人躺在床上稍微仰脸就能看见。看到这幅画,我什么都明白了,刚才的疑惑有了解答,心里顿时热血沸腾。那个年代,那些往事,一齐涌上心头。我本想高声呼喊,喊出一种悲愤,喊出一种深情,喊醒自己,也喊醒眼前这个一直深陷痛苦的女人。可是我不能,我告诉自己,此刻,如果惊动她,让她炽热的目光,离开《长绸舞》里戴爱莲那双眼睛,定会给她带来更深的伤痛。让她凝视吧!让她回忆吧!我知道,画上的那双眼睛,还停留在1962年9月的那个时刻,那双眼睛里镌刻着我俩当年初遇时的记忆。看来,这个记忆,在她心里一直没有离去,她的心灵虽然几经伤害,却依然深藏着那份炽热的爱。我默默地走到她跟前,看见她眼里噙满泪水,有泪珠滴落下来,打湿她的围巾和睡衣的前襟,这泪水也打湿了我的心。我情不自禁地呼唤一声:“陈老师……”她转过脸来,凝视我两分钟,突然张开双臂,将我毅然揽入怀中。薄薄的围巾和府绸睡衣,隔不断她灼热的心房,隔不断她胸前涌动的波涛;却过滤掉羞涩,过滤掉世俗,过滤掉多少年来的含蓄、忸怩、动摇和愚顿,让两颗本已久别却又重逢的心,共同燃烧出灿若云霞的光焰。在低声的揪心的啜泣声中,她说:“要了我吧!叫我做一回真正的女人。”我的身子轰然炸裂,但又顷刻间修复,我木讷了。她说:“只当做一回梦。”我觉得此刻就在梦中,梦里的我却很清醒。我说:“我不能让那个男人蒙羞,我不能辱没了你的灵魂,我不能玷污我们两颗纯洁的紧紧相连的心。”她把我揉磨得将要和她的灵与肉融合。我呢喃道:“这就算是了,这就算是了。”她叹息道:“算是什么?什么也不是。我请你进来,不是叫你来同情我的。痛苦!孤独!郁闷!心理与生理上的难以忍受的连绵不断的痛苦!孤独!郁闷!这就是我的夫妻生活。没有人理解我,连你也这样。望不见边的期待,原来是望不见边的失望,望不见边的心痛。抓不住美好生活,抓不住幸福人生,我终于明白,我应该放手了……”她慢慢松开我,眼泪婆娑地望着我。望着望着,她柔软的身子,带着飘逸的围巾,飘逸的睡衣,像水一样流淌到地上。我忙蹲下身,双手搂过去,一手揽腰,一手揽腿,将她抱起来。走到小床前,我迟疑了,才转身将她放在大床上。她的眼角,像泉水流过,止不住的泪水,瞬间就打湿一大片枕头。我的心碎了,俯下身,闭上眼,忍住泪水,再叫一声:“陈老师!”随即抹去她脸上的围巾,将自己的双唇挨上去。一股暖流冲上脑门,一阵颤抖震撼身子。她哽咽道:“你还叫我陈老师,我已不是你心目中那位美丽的老师姐姐,我已经蜕变成一只丑陋的黑蝴蝶了,像多年前,在你家乡河岸,我们捕捉到的留作标本的那只黑蝴蝶!”我也哽咽着回答:“你再蜕变,我都喜欢你这只黑蝴蝶,喜欢你这只赋予了生命的黑蝴蝶标本,我们要一起在蓝天下徘徊。”沉醉之中,我依稀感觉面前有蝴蝶舞蹈。睁开眼睛,却是一朵盛开的斑斓的花朵,摇曳在眼前——揭去围巾的掩盖,暴露无余的,竟然是一张布满伤痕的脸盘。原先那个优美洁白得像明月的脸盘哪去了?我的老师姐姐呀!我愤恨得放声痛哭。哭够了,哭明白了,拭去眼泪,仔细抚摩她的脸。她问:“还喜欢这只黑蝴蝶吗?还一起在蓝天徘徊吗?”我坚定地回答说:“初衷不改,我要的是你胸腔里的那颗美丽的心灵,不是别样。”她说:“我的心灵不再美丽,我的人生不再自由。现在,我是别人的女人了!”我说:“我没有能力改变别人,但我有能力守住1962年9月的那个陈老师,不管她怎么变,昨日的她,永远不会在我心灵里磨灭。”她说:“再美好的回忆,都已成为过去,一切不会重来。”我说:“虽然回不去了,虽然时光太残忍,虽然在时光面前,我们是失败者,我们是懦弱的人。但是,只要有了爱的力量,我们心中的时光可以倒流,让深埋的爱的种子发芽,生长,成长得蓬蓬勃勃。”她笑了,说:“你有诗人的情怀,但你不懂得服从,不懂得服从眼前这铁的事实。”说到眼前这铁的事实,我无言了。我想象不出,时光的利刃,是怎样一刀一刀,将女神一般的她雕刻成这样的?沉默了许久,心煎熬得难以忍受,我终于说话了。我说:“我很想知道,我们别离的那些岁月,你是怎样走过的。”泪眼婆娑的她,从床上起来,在睡衣外面套件开襟毛衣,从脸盆架上取下毛巾,擦净脸上的泪水。她牵起我的手,把我带出她的房间。

我们来到校园一角,面前的一间砖房,屋顶塌陷,焦黑的檩和椽横七竖八,一副火灾后的凄惨景象。她说:“我的容颜,就是毁在这场大火里,还有一个你十分敬重的人,在这场火灾里,失去了宝贵的生命。”这个人是谁,我不用思索,一个我非常崇敬,也常记心间的人,立刻跳出我的脑海,我喊一声:“吴校长?”她的眼睛湿了,我的眼睛也马上泪汪汪的。她静默片刻后说:“我离开向阳农中,就随吴校长调到他家乡的这所中学,我们深情地相爱了。那是一个夏末的黄昏,我和吴校长在校园后边的马路散步,倾诉着未来,憧憬着明天,很甜蜜,也很忘情。因为,再过两天,我们就要结婚了。美好的时光往往非常短暂。突然,我们看见校园的这个角落浓烟冲天,就拼命奔跑过来,发现是学校实验室被造反派点燃了。他带着我冲进火海,抢救仪器。当我们搬出十几件仪器,还有好些化学药品,火势更猛烈了,我的脸被一瓶爆炸的硫酸烧伤,幸好听见爆炸声的那一刻,我吓得双手捂住眼睛,否则,今晚你就是出现在我眼前,我也看不见你了。火海里,吴校长将我推出窗户,自己却遭遇掉下的檩条压倒,被浓烟和烈火吞食,牺牲在实验室里。”我说:“一个真正的英雄,没有倒在敌人的枪炮下,却倒在造反派制造的烈焰里,实在叫人万分痛心!吴校长,我会永远怀念你!”她说:“失去吴校长,联系不到亲人,面前又没有可以信赖的人,一时间,身处异乡的孤独中的我,完全陷入绝望的境地!”说完,她已哭成一个泪人。我本想说绝望中为何没想到我,但说出口的话却是:“我们都遭遇了人生的悲剧,命运如此相似。”她说:“绝望中,我想到了你,给你写好一封长信,这一次,信封和信瓤,都写上了我的详细地址。可是,就在我去邮局发信的路上,我被学校造反派拦截,他们诬陷说吴校长的死与我有关,将我关起来。实则这是个借口,他们的周司令,也就是我们学校以前的总务主任,早就垂涎于我,那时只是惧于吴校长这个战斗英雄,无法得逞。吴校长一牺牲,他们就动手了。万般无奈下,我落入周司令手中。”我听得很认真,心里充满痛楚。她接着说,“周司令是个废人,武斗中脏器受过重创,因为他是造反派心中的英雄,造反兵团一心要保护他,公社革委会专门为他制定一个《保护革命造反派行动计划》,其中一条,就是周司令的夫妻生活,每月不超过两次,按计划实行凭票供给制,由公社革委会和我所在的学校共同监督执行。你见过我屋里有一大一小两张床,那张小床,就是李老师睡的,她是单身,一个女儿在中学读住校。除了我们按规定过夫妻生活的当晚,她回家过夜外,其余晚上,她必须和我住在这间房子里 ,她就是上面指定监督我们夫妻生活的老师。”她没有眼泪了,一脸愤懑的神情,“他们要我牺牲青春年华,陪伴周司令,为革命做贡献,争取当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重新收集好那张被撕毁的“夫妻生活票”碎片,说:“我要珍藏它,我要记住它,这张世界上最珍奇的夫妻生活票,它上面承载着一个女人活在这人世间遭遇的几多冷酷几多痛苦啊!它在诉说一部离奇的女人的悲剧啊!”说到冷酷和痛苦,说到离奇的悲剧,陈老师突然放声大哭,我的心随着哭声颤动。这哭声,是一种彻底的控诉!将他俩的“夫妻生活票”碎片放入内衣口袋,我的手触到陈老师母亲的那封来信。此信从向阳农中装进我内衣口袋起,历经多少日日夜夜,历经千山万水,体温暖过,汗水浸过,此时,终于可以见到收信人了。当陈老师接过迟到的家书,痛苦的泪水停止了,幸福的泪水奔涌出来。她看过信对我说:“失联的母亲和弟弟找到了,她们回到了母亲的老家,但我慈爱的父亲却永远留在了戈壁滩。父亲的命运是我意料中的事,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看着悲喜交加的陈老师,我说:“乱世离散,酿就多少人间悲剧。”我趁势把自己如何吃尽千辛万苦,历经千山万水,循着她母亲信封上地址,专门去新疆找她的故事讲给她听。还说到了去她父亲坟前默默祭奠,替她添土,竖立木棍墓碑的细节。我将她父亲的校徽放在她手心,她肃穆地立着,嘴唇抿得紧紧的,眉宇间凝固着一个结。她对着校徽叹息道:“幸福的日子太短暂,但母亲和我及弟弟,永远怀念你,永远心系长眠沙丘的你。瞑目吧,父亲!”告慰了父亲,她又捧着我的脸说:“我知道,从1962年9月,我们第一次遇见那一刻起,你的心就一直没离开过我。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命运的不断变化,你的心于我,贴得越来越紧,情感燃烧得越来越炙热。在这里,在此时,我谢谢你!”一声谢谢,我知道,她是在告诉我,我拼命追求的,日夜祈盼实现的那一线希望,正式宣告破灭了!彻底破灭了!回屋的路上,当我告诉她,她的外婆,那个虔诚的老布尔什维克,已经见马克思去了。她很平静地对我说:“外婆是我们一家人的骄傲,只可惜她却是孤独地度过余生,又在孤独中死去!”

我们回屋都没去睡,坐了些时候,谁也没说话,是不是都在回顾过去,祷告未来?远处传来鸡鸣,陈老师说:“搜查可能已经结束,你现在是不是就去车站候车,回你的家乡,回你那孤独的家?”我难受地点点头。又对视,又沉默。再次传来鸡鸣,她突然说:“你应该去找一个人。”我问:“谁?”她说:“你的尤姐。”我说:“很久没见了,也不知她好不好。”她说:“她可能不在老家,一星期前,她从我们县城经过,我碰上她了,还是那辆架子车,还是那条可怜的老黄牛,还是那个快乐的疯丫头。”我说:“你看清楚没有,是她吗?”她说:“她在街边啃冷馒头,牛卧在地上反刍。我听她与卖馒头的妇人聊得火热。当她说到她是专门出来去新疆找兄弟时,那种真情实感简直让人动容。看得出来,她找得很执着,也找得很辛苦。她对卖馒头的妇人说,就是找到天边,她也一定要找到你,把你抓回去!”我的眼睛模糊了,湿了,热了。当我想对陈老师说,她不会不认识你时,才突然记起,今天的陈老师,已不是昨天的陈老师,“伪装”让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此时,两个女人,一个女人的遭遇让我心都痛成碎片,一个女人的痴情又叫我的心在慢慢修复。

离开陈老师,天正当黎明前的黑暗那个时刻。她仍旧安安静静坐着,什么也没做,只痴痴地望着我,我知道她的镇静是装出来的。望了好一阵,她说:“来生吧!来生我专心等你。”我同样什么也没做,只朝墙上的那幅《长绸舞》看了最后一眼。听到她的话,我的眼泪哗地流下来,大叫一声:“天道不公呀!”就哭着跑走了。


第五十一章


我不能让尤姐为了寻找我,而孤独地爬涉在西部荒原。如果这样,等于是无情地抛弃她。早晨,我放弃回乡的打算,坐上了西去的长途汽车,希望能在什么地方截住她。因为,她和牛车,同样只能在这条朝西的公路上行进。这时,远远的天际被霞光烧得绯红!我们像货物一样,密密实实地安插在大卡车的车厢里。车奔跑在蜿蜒起伏的石子路面上,疯狂地颠簸着,人拼命摇晃,异性的碰撞,让躯体使劲膨胀,车内炽热得快要爆炸。有人干脆面对面抱着,交颈闭目,像在酣睡,这一定是热恋中的情侣。一个少妇面对着我,眼神迷离,呼出的气息诱惑得我险些失却控制。但想起千里寻找我的尤姐,我转身躲过她。一个肥硕的屁股顶住我的裆,心慌意乱的我弓腰退让,臀却杵在了少妇怀里,后颈被她掐得疼痛难忍。立刻左侧,撞上一个驼子,他一人几乎占据两人的位置,两个大眼角的两堆黄色眼眵,又令我恶心得直想呕吐。最后只好扭转一百八十度,面朝第四方,委屈在一个豁牙老妇面前,闻着她的口臭,却巍然不动,用以证明我的纯粹和清白。不,是纯洁和清高!

太阳离开山尖好高了,风扫过一张张不安分人的脸,带着热气,让憋足劲的男人女人更加燥热难当。不断有人拍打车顶,叫喊需要小解。翻过几道山梁,司机最终将车停在一座破庙前。有几个男人进了山门,而几个女人夹着裤裆扭着屁股,钻进了庙旁的小树林。我哪里也没去,盯住马路两头看,视线由近及远,延伸至极限,希望发现尤姐的踪影。男人们爬上车的第一句话是,他们给殿堂里被打倒的牛鬼蛇神都灌了一壶酒。女人们上车却默默无语,只埋头嗤嗤地笑过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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