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六月下旬,男生女生都脱去外套只穿单衣,多数是那种布扣襻的对襟汗衣,手工缝制的。纯粹穿新式衬衣的很少,除了老师,也就是我们几个城镇的学生。男生们喜欢敞开上边的两颗纽扣,让胸口露出来,那里大多黑黑的,如贴了张狗皮膏药,这要到河里洗几澡,才见“庐山真面目”。而女生永远都把满襟衣裳的扣襻扣至下巴,即便背上被汗水洇湿一片,也不解一颗扣子,让高领将脖子捂得紧紧的,要想见到她们如雪的肌肤,简直是痴心妄想。卢夫恭却是例外,她早早穿上了阴丹士林短袖衬衣,袖口开到膀子了,微风一吹,刚长出的几根腋毛在迎风飘舞。更奇特的是她是全校唯一穿裙子的女生,过膝的艳丽的花布短裙,把两条腿衬托得特别鲜嫩,嫩得跟才出泥的藕梢,在一群蓝、黑裤腿中十分张扬。无论她停留在哪里,总有三五成堆的男生若无其事呆在稍远处闲聊,个个的目光都在往她那边瞟,女生们更是恨恨的眼睛盯出了血。这种场面,项均平最为活跃,总想出出风头。他对几个男生打包票说:“我可以弄清卢夫恭裙子里面是光屁股,还是穿了三角裤。” 大家都摇头表示那是痴人说梦,项均平却摆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昂着头摆着屁股说:“要不了两天,你们耐心等待吧!”谭班长更是有事无事找卢夫恭谈话,往往尽是那些无话找话说的无聊之事。
卢夫恭的一条裙装,惊艳一座校园,让所有的姑娘望尘莫及。
这天生物课,生物老师让项均平抓只青蛙作教具。他把青蛙装入玻璃缸,放满水,端在手里慢慢前行。不远处,他看见卢夫恭立在树荫下看书。他在旁边的石凳坐定,玻璃缸搁在地上,装着歇气的样子。少倾,青蛙从水里跳到地上,直往树荫下逃窜,正好停在卢夫恭脚边。项均平蹑手蹑脚摸到跟前,爬在地上,屁股翘上天了,头皮几乎贴在地面,仰起脸,眼睛朝上翻,视线一直沿卢夫恭腿杆往上移。好一阵,他才伸手去抓青蛙,嘴里还嘟囔道:“你跑,你跑得了吗,生物老师还等着用你呢。” 这时卢夫恭才察觉项均平伏在自己脚边。她笑道:“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不应该是你!”项均平并未起身,抬头仰视她说:“哪、哪里呀!是青蛙也喜欢凉快地方。生物老师叫抓的,上课用。”见项均平裂着一嘴黄牙坏笑,她猛然醒悟,训斥道:“你怎么像鬼一样,走起路来莫声音。想看便宜吧!里面还有三角裤呢!不像你光屁股睡觉,全校师生都知道,羞死了,要是我,就一头扎进醋碟淹死算了。” “非也,非也。息怒,息怒。” 泼辣的卢夫恭训得项均平连连道歉,不得不低下头抱着玻璃缸跑了。
大家拦住项均平,迫不急待问:“看到了吗?是什么内容?”项均平放下玻璃缸,双手捂住牛光宇的耳朵,只对他说:“红兮兮的,好像真的是三角裤,勒得很紧,东半球西半球都没盖住。”牛光宇替项均平把偷窥的内容吼出来,大家一片哗然,抢着说:“看得那么清楚?莫不是什么都没看见,吹牛哟!”项均平突然“哎呀”一声,装着痛苦得很的样子,夹着腿,脚蹭着地面跑,嘴里不停地叫唤着“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已经受不了啦。”在大家的欢呼声中,项均平感受到了自己出色地兑现了对同学们的承诺所带来的快感。
卢夫恭面对这些既羞涩又贪婪的目光,还有那听了令人酸楚的怪吼怪叫,只淡淡说了句:“可怜虫,井底蛙,连半节女儿身都没见过。”随即便装成无所谓的样子走了。
陈老师画的戴爱莲的《长绸舞》在全省画展中获一等奖,老师和同学都说,那幅画之所以获奖,是因为嵌上了伊诗岚的一双眼睛。
这天,老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这是个单间,里面陈设简陋,一架床,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书架,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他把自己的寝室让给教数学的秦老师两口子,这件事一直铭刻在我心里,难以忘怀。我进去之后,他先将一把椅子搬到我身边,然后他坐下,也示意我落坐。他面色既庄重又慈祥,在没有任何铺垫之下直言道:“几天前,发生在你们课堂上的事,我听说了,我代表学校在这里向你道歉,也只能在这里向你道歉。这样侮辱学生,在我校前所未有!”他语气逐渐加重,但又马上低沉下来,“人一生会遇到许多不平之事,希望你要有一副开阔的胸襟,去容纳它们,决不沉沦。你要看到自身的潜力,珍惜自身的潜力,发挥自身的潜力。你,”他迟疑了一下,“会成功的。” 他站起来。我也立即起身,向他鞠了一躬,离开老校长办公室。走在路上,我想,长者的正直和厚道,使我加深了对人性向善的认识。
午眠起床,我捧了几捧冷水浇脸。男生寝室找不出一面镜子,路过老师办公室,我从窗玻璃里照了照,光亮的额头粘了几绺湿发,更是增添了几分潇洒,心中不免有些得意,轻快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身。转过身来,不料卢夫恭站在面前,两眼直视着我。我将要继续前行时,她拦住我说:“趴在地上偷看我隐私的怎么不是你这双贼眼,而是项均平呢,你就耍不来一回流氓?” 看着她愤愤然扭头要走的牛气样子,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还击她,正懵懂着,她又甩过来一句话:“你这双眼睛就那么美,勾女人的魂魄竟勾到省城去了,还勾了个一等奖呢,哼!”她走开,又见楚楚立在她背后。我好久没见楚楚,这么近距离四目相对,更是从未有过。很快就要期末考试了,学习特别紧张,大家都埋头啃书本,尤其是这些细心的女生,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她怀里抱着几本书,面上的那本,我一看就知道是《物理》课本。我正想祝愿她期末考个好成绩,可她却扭头急匆匆走了。
暑假前的最后一节体育课,被安排为该科的期末考试。体育恰好是我的弱项,短跑、跳高勉强及格,但跳远离及格线的距离却差了三十厘米。当时是袁小圆和卢夫恭负责丈量,在给别的同学拉皮尺时,袁小圆站在起跳点,卢夫恭站在终点。而当我一跳完,袁小圆捷足先登,拉着皮尺占据终点,并且很快报出一个合格数字。卢夫恭用怀疑的眼光望着她说:“我还没看清就收尺,重量!”可是沙坑里的脚印已被袁小圆踩混,卢夫恭恨了袁小圆一眼,没再说什么,只得默认了。
最难考的体育课考试过关,爽快得人都快飘起来。天气炎热,我忽然想到下河洗澡。虽然我家屋后就是河流,但父亲怕我嬉水淹死,在家时他百般阻止我下河洗澡。因此,至今我还是个“旱鸭子”。再过几天就放暑假,何不在放假之前下河洗个痛快淋漓,以免暑期在家看见屋后的河流就心烦意乱,老觉得欠了一笔什么帐似的。于是我悄悄邀约牛、项两位同学去河里洗澡,还特意叫上谭班长,因为他水性好,又年长我们几岁,有他便心安一些。
夏日的河水变得比春天宽阔,原来还长在岸边的芭茅,这时已摇曳在水中,给河面晃落一片片荫凉。西斜的太阳在水里折射起刺眼的光芒,面前的景物被光芒分割得支离破碎,一点也不清晰,远处有一群人游泳我们都毫不知情。牛光宇叫嚷我们四人必须脱光衣服才许下水,裸泳更能使我们心情舒畅,柔滑的河水抚过大腿抚过生殖器,足以让心尖颤抖。谭班长犹豫一下,还是保留了一条内裤。我曾经听项均平提起过,说他之所以能当班长,就是因为他嘴上有短髭,裆里长着长长的阴毛。我更是耻于裸泳,便戏言一句:“老天在上,不敢对其不恭也!”也借口留住裆里这块遮羞布。
我不会游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像鱼一样在水里翻腾。尤其是谭班长,仰泳、蛙泳穿插表演,黝黑光亮的身躯,搅得水浪如绸似锦般柔韧缠绵时卷时舒。他出神入化的戏水看得我眼花缭乱,怦然心动。于是求他让我趴在他背上将我带到河对岸去。那里,项均平和牛光宇的水仗打得正酣。他说水深危险,不能带我。没管他的拒绝,我私自扑上去,当两具稚嫩而又青春勃发的身体重叠在一起游出不远,我刚体会到浮在水面的那种飘然之感,便从他背上滑落,他却浑然不觉地向远处游去。我沉浮在恐怖的河水里,我拼命往上窜企图凫出水面,却有一股力量往下坠,要将我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呼喊,水却呛得我嗓子发不出一丝声音。我的心开始哭泣,如果这样了却一生,我痛惜我那些还未实现的理想,高中、大学,美好的未来…… 渐渐地,我感觉得到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微弱:力气,声音,光亮,思维。就在我的意识将要丧失殆尽的时候,我的手触到了我的下体,我用仅存的微弱的思维告诉自己:你是男人,你应该作垂死挣扎。我猛然蹬脚,又蹬,再蹬,眼前突然一亮,头冒出水面,也就在此时,我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撞击我。一下,两下,三下……我不下沉了,我漂浮了,我感觉得到的力气,声音,光亮,思维,又由弱到强地回到我的身体。一种,两种,我听到有至少两种以上的好听的声音在说话。“呀!河那边还有两个光屁股呢,羞死啦,不敢过去!”“就是,就是!太丑陋了。”“不行,不行,伊诗岚快呛死啦,几把将他推上岸,然后我们就跑。” “你们这些人呀,真是口是心非,就如男生一样,嘴上说要跟女生划清男女界线,实际呢,偷着看。我穿裙子,项均平耍起花招来偷看。” 听着这些话,我的感觉和欲望复苏得出乎意料地快,仿佛溺水的恐惧转瞬即逝,男人的本色却根深蒂固。在我的意识越来越清醒,思维越来越敏捷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卢夫恭又说道:“袁小圆,你托好,我开始推呀!” 我感觉到有只手碰到我的下体,不经意间头脑轰然膨胀。我试着睁了一下眼睛,真的,一边是卢夫恭,一边是袁小圆,芭茅林里还躲着楚楚。她俩正托住我的身体往岸边推进。她们身上的泳装,惊得我心都快颤飞了。绵绵的暖暖的两只手熨帖住我的腰眼,我得意忘形,我疯狂,我的男人本色开始肆虐,它可能已经顶起那片遮羞布破水而出。濒临绝境却男性本色难以泯灭,此情只能发生在血气方刚的少年身上,一阵刻骨铭心的颤抖之后我又沉寂下去。“不好,”卢夫恭悄声说,“我们走吧!他那里怕有蝌蚪游出来。”她俩把我推上了岸。一阵水声过去,一切又恢复平静。
等谭班长他们三人玩兴过去,发现河上没了我的踪影,再返身游回来找到我,我已穿好衣服,坐在河岸,痴痴地望着河水发呆。项均平踢我一脚,问:“想什么呢?做白日梦啦?” 看着满身的水珠在他身上汇集起来,从小肚子流到阴茎的顶端往下滴,耳边又响起袁卢夫恭的话:不好,他那里怕有蝌蚪游出来。我抬头问他们:“那东西在水里真的能活?真的能游动?它不死呀……” 他们一齐注意起我来,莫明其妙地不约而同地问道:“你说什么呀?你在水里看到什么了?”女生藏于芭茅林里他们都没有察觉,我不会告诉他们,我决定把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切埋藏在心底,今天、明天,后天,永远都不告诉任何人。我无所谓地懒散地站起来说:“没什么,我们回校吧,快开晚饭了。”
卢夫恭不喜欢过死水一潭的日子,如果周围真的沉寂下来了,她会觉得浑身肇痒,不找点什么事情就会死去。这种感觉啊,在她身上从来就没消停过。她已经两个晚上挤在袁小圆的上铺,窃窃私语大半夜,讨论我的那个东西是不是已经游进她们三人的身体,尤其是楚楚的身体。袁小圆说不可能,我们女生谁也没见过那个传说中的东西,它是什么呀,还会在水里游动。而她却象亲眼看见一样,硬说夏天水温高,我的那个东西不会死,会欢快地顺水流下去,还回象鱼儿寻找洞穴一样,找到她们身体的那个入口。两个晚上的反复讨论甚至是争论,这个生理问题一直纠缠得她们不得安宁。楚楚站在流水的下端,离得不远,在卢夫恭的渲染和煽惑之下,她有了一种由肤浅到深入,由似是而非到确定无疑的认识,生性胆小怕事的她缄默不语了。已经诚惶诚恐的她,就铁定认为,自己的身子真的摊上事了。这两个晚上,她都是在昏昏沉沉、恍恍惚惚中熬过的。
当然,绝大多数女生都腼腆,特别是对女人的生理问题都是讳莫如深的,她们只沉默无语,把听来的那些事埋在心底,用心情用时间去摩挲它,让它褪色,让它变薄,让它在心底最终消失。她们即便路遇楚楚,也只微微抬起眼皮对视她一下,眼光中含有几分同情。当然,也有不甘寂寞的,把这事告诉了陈老师,她不是别人,正是此事始作俑者的卢夫恭。陈老师听了叹息一声,只说了一句话:“女孩子要懂得科学知识。”她不好说透,因为,她也还只是个女孩子。
放暑假这天,我准备先去看望教我英语的祝老师,然后再回家。一出寝室门,只见远处的香樟树下,有个女生狠劲地朝这边张望。走近了原来是袁小圆,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我从她身边走过,只对她淡淡一笑。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中间只隔了二三十步远。校园里的人熙来攘往,放假了,同学们都疯了,放了羊一样,走路不小心,随时都可能撞在同学身上。
从学校回家,我和袁小圆同走一条路,然后在一处河湾分手,我过桥向南行,而她仍然沿河边的马路朝东走。穿过校园,一踏上出学校的长廊,我感觉到她急促的脚步,我用右眼角一瞟,她几乎与我并肩而行。我的心突突跳动,生怕别人看见,急忙不安地埋下头,马上又把头扭向一边,恰好看到球场上谭班长的身影,他抱着篮球木木地立在那里朝我俩看。农村的男生为了逃避队上的劳动,放假这天都要在校打半天篮球,下午才回家去,这样可以少干半天农活。
袁小圆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也发现了谭班长。我见她的脸微微红了。她像猛然记起遗留了什么,慌忙在手提袋里翻找,然后折转身往校园跑。我回望一眼,见她消失在树林与人流间。再看谭班长,他面朝着袁小圆远去的方向,依然木木地立在那里。
我知道,她其实什么东西也没遗忘,她在回避,她是怕谭班长发现,她破了没有男女生同行这个先例而惹起非议。然而,她不知道,今天就是不被谭班长看见,她就是有勇气与我一同出校,我也不可能与她同行至河湾,因为我要去看祝一尔老师。
我没有去祝老师的小院,知道他大白天不可能赋闲在家,只想到他劳动的田地里远远望他一眼。
地里是慵懒的人群,没精打采地扬起锄头,又有气无力地落下锄头,还有人拄着锄把望着天空一动不动的戳在那里。没有祝一尔的影子。我问坐在地坎上慢悠悠吃水烟的老农,他反问道:“祝右派?找他?找他有啥好事?”一连三个问号使我有点胆怯,没等我回答,他又道:“上山打石头去了,石仓里去找,他还能干这种轻省活!”
望望天边叠嶂的山峦,石仓在哪里?有不知名的鸟飞过,声嘶力竭地叫唤,好象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只好绕到祝老师的小院,将米袋藏在麦草堆里,他抱麦草做饭终会发现。我朝着那扇木门道了声“再见”,便离开了小院,小院是那样整洁而寂静。
返回学校,我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去向陈老师告别。她城里的家没了,学校就是家,说准确点,那几平米的寝室就是她的家。有学生雀跃,它是一排寝室,一旦学生离去,它就像一座庙宇一样。死一样的沉寂中,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一个漫长的暑假,她将如何渡过?真是难以想象。
校门口碰到卢夫恭,她扬起手对我喊道:“喂!伊诗岚,别了,假期见!”我感到莫明其妙,放假该分手了,何谓“假期见”呢。
一棵香樟树下,陈老师站在那里暗暗垂泪。她面向校门,一群一群的学生从她目光尽头消失。虽然清一色的蓝布衣裤,但那鲜活纯朴的脸庞像阳光一样一闪一闪离去,她的心黯然了,当校园归于平静,眼泪终于流出来。老校长过来,对她说:“城里的家没有了,假期仍呆在学校,开始会很不习惯。你可以到周边的那些小镇去走走,去写生,让暑假过得有趣味一些。另外,我给炊事班说过,让他们把厨房的钥匙给你。注意安全。”老校长离开时,陈老师说了声“谢谢!”我的心感到一阵温暖。我迟疑了一下,告诉自己还是不过去为好,走过去,告辞之后再离开,她看着我的背影渐行渐远,反而会勾起她对弟弟的思念,她将更加难受,长久地难受。
走出很远,我回望一眼,那棵香樟树下,依然直立着陈老师的身影。在宽阔沉寂的校园的包围之中,若在别人,一眼望过去,很容易就会忽略了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