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寒假里我最想了却的四个心愿是:大年三十夜,到被煤气灯照得雪亮的国营食堂,去端属于我父母的那两份炒肉片;看三本我感兴趣的好小说;在没有陈老师的日子里,坐在冬天温暖的阳光下,望着远方去默念她;每遇冷清的时候,书看倦了,忽见尤木鱼跑到我面前,对我说:“好想跟你玩。”于是,她牵着我的手,就把我拽走了。
这些积攒在肚子里的心愿,时时相争着往外拱。
天阴沉沉的,明媚的阳光不知哪里去了。即便是赶场天,街景也依然萧条。行人畏畏缩缩,双手抄在袖筒里,埋头顺街边行走,慢得能踩死蚂蚁。柳树蒙上一层灰土,见不到一点生气,一眼望去,很像一个个满脸沧桑的垂暮老人,弯腰拄棍凝视远方,在期盼什么似的。
惟独腰栅子的国药店,门前围满了人,店员唐驼子眉飞色舞地在宣传科学避孕法。半条命鼓起两个溜圆的眼珠子盯着他,嘴里不停地“嘿!嘿!嘿!”瞎起哄。唐驼子右手的拇指尖上顶个米色小胶盘,左手拇指戴个透明的橡皮套。他举起右手说:“女人用的子宫帽。”举起左手喊:“男人戴的阴茎套。”然后他两手一并,庄重地吼道:“子宫帽帽盖子宫,阴茎套套装虫虫,两个冤家不聚头,天天黑夜任你弄。”人群里有小孩子喊:“听不懂!”半条命说:“听不懂回去问你妈。”说完哈哈大笑,下面也有人跟着笑。唐驼子不笑,仍然很庄重,一边叫着免费送,一边往人群里散发,好些人躲避着退出圈子。一个打扮摩登的年轻女子,伸手接了一副,飞快塞进衣袋,红着脸看我一眼,埋头走了。望见她扭动的腰肢和丰腴的屁股,我想起她就是西街的那个老姑娘。
我感觉到古老的小镇,终于吹进一缕清新的风。
临近年关,肉票、油票、酒票,各类票证陆续发下来,街市似乎也随之活泛。行人走在街心,手前后甩着,头也逐渐昂起来,睁大眼睛去看那些好久不见的肉铺,张开鼻孔去闻那些快要遗忘了的酒香。就连吐口痰,也随意而洒脱,试图把它喷得远远的,显出很有底气的样子。
大年三十夜充满神秘,讳言忌行和谨言慎行的地方很多,我就像进入雷区和白色恐怖的地方,丝毫不敢乱说乱动。看着供桌上摆放的有模有样的几荤几素的菜品,斟满酒的精巧的陶瓷杯子,斜搁在盘子边沿的崭新的筷子,神龛上的香钵里红艳艳的蜡烛摇曳着金色的火苗,地上瓦盆里闪动着烧过的灰蝴蝶似的纸钱。我仿佛看见先人的微笑,他们一年的期待,我们一年的守候,都凝聚成这满屋的虔诚和恭敬。我曾听父亲说过,我爷爷滴酒不沾,是个“书虫”,他的最大嗜好是看四大名著,临终时嘴里还在念“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我又曾听我婆婆说过,我爷爷的父亲太爷爷却是嗜酒如命,教他读书如教牛爬树,最终被逼无奈,一怒将“四书”、“五经”一页一页用油炸了下酒。于是,我悄然将供桌右边的酒杯撤去,换上一本线装的《红楼梦》,爷爷与我心有灵犀,“书虫”后继有人,他也死而无憾。然后从婆婆开始,按照辈份和排行,逐个向着“天地君亲师位”的牌位磕头作揖,他们作揖许的什么愿,我也懒得去猜。我的许愿却有点急功近利,我请先人们降福于我,如愿实现寒假里的四个心愿,还望新的一年学业有成。祭祀完毕,我们几个小的就寝。即将入睡时,母亲悄悄把我从床上摇醒,叫我跟她到厨房去。我穿好棉袄,发现床头的木柜上,放着我初一穿的新盖面衣,一捏衣服荷包,里面装得鼓鼓的全是炒花生炒胡豆和水果糖。每年大年三十守夜父亲发了压岁钱之后,等我们睡了,母亲就悄悄逐个给七姊妹的新衣服的荷包里装满吃的,连我们三兄弟佩戴的校徽,都端端正正别在衣服上,待到初一早晨起来给我们一个惊喜。年年期盼,年年如此。
进了厨房,母亲交给我一个蓝花细瓷碗说:“国营食店给每个成员供应一份炒肉片,每份伍角钱,去把我和你爸的端回来。”随即塞给我一块钱。我还未迈出厨房门槛,她又叫住我,重新换了一个碗,还是蓝花细瓷碗,不同的是它是一个补好的破碗,补碗匠订上的棱形铜补钉还是黄灿灿的。她还叮嘱我端肉时要睁大眼睛,挑选两份最肥的。
我家住在下街,而国营食店在上街,几乎要穿过通街。我父母都是国营食店的成员,所谓成员,即该店的正式职工。食店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逢“国庆”、“春节”这样的大节日,都要给每个成员供应一份炒肉片,这是稀罕之物,是特供。不管何时,价钱一律伍角,而且都是在天黑以后开始动作,才能避开那些不是食店成员的好吃鬼和好事者。
食店大堂的正门是紧闭的,只开旁边的耳门,这是作为内部消息通知的。耳门还由一位副经理把守,验明正身才许入内。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快,嘀咕道,本来就是走的旁门歪道,却搞得如此一本正经。
大堂已经站满了人,大人小孩都有。许多比我还小的学生,兴奋得又蹦又跳,还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声音尖锐得空气都快点燃了。要在往日,早已睡得梦见周公了。我看见在城里读初中读高中的几个男生女生也来了,他们胸前戴的都是城里很有名气的中学的校徽,特别刺眼。我转过身,默默将自己这枚虽是公办,但沾着乡村气息的校徽摘在了荷包里,然后回过身偷窥他们的表情。其实,他们的目光都越过许多障碍,定在了烟雾缭绕的灶房里,面色痴痴的、木木的,似乎没有一个细胞是绽放开了的。
后堂挂着两盏煤气灯,雪白的灯光把灶前灶后灶左灶右照得纤尘毕现。厨师杨麻子抄把大锅铲,右肩搭条污黑的毛巾,胸前的帆布围腰油光放亮。他手中的那把锅铲被他抡出优美的弧线,菲薄的肉片在锅里翩翩起舞,圆润的油珠炸得像花儿盛开。杨麻子的头被热雾笼罩,但还是看得清呲牙咧嘴的脸上麻子窝里洇满了汗水。
炒肉片的灶头周围,站了好些人。能进到后堂灶房去的,都是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象食店经理、会计、街代会的、公社的,他们把厨房围得水泄不通,还在里面晃来晃去。害得杨麻子厨师只能在这些人缝中穿梭着拿佐料,有怨气也不敢发着。而大堂里的人,只好隔着半截窗子朝里望,个个脖子伸得象鹅颈,恨不得直接把嘴递进锅里去啃两口。我们这些小家伙,就只有找大人的空隙踮起脚尖往里看,让目光去盯住锅里咝咝作响已经开始喷出香气的肉片。好多好多双眼睛啊,都不放过那半锅从猪身上剽窃下来的红是红白是白的肉片,不知是猪可怜,还是我们可怜。
杨麻子放一次佐料,用手飞快地拈一片肉尝味道,于是,大家就“哦呀!”一声。他尝了三次味道,吃了三块肉,我们也“哦呀!”了三声。我看见尤木鱼的男人张屠户嘴角吊起一串口水,直落到胸前夹袄一块补钉上,他却浑然不知。我的目光在他周围搜索一遍,不见尤木鱼。当杨麻子在起锅前尝第四次味道的时候,我周围有人抱怨:“杨麻子明明是在借机揩油嘛!”不知谁用手碰了张屠户一下,张屠户便吼起来了:“麻龟儿,尝都叫你尝完球了!你会不会炒肉!”杨麻子听了,手里的大锅铲一撇,使劲用那条污黑的毛巾擦额头,顺便恨了张屠夫一眼,不紧不慢说:“你会你来。”大家急了,直呼:“快哟!快哟!”半条命骂开了:“张屠户,你这龟儿子多嘴多舌,害怕吃亏,反而吃亏,你不怕杨厨子少给你两片肉。”张屠户一听,扭转头,一点不留情面地骂道:“冯烂药,你这个吃婆娘饭的,还有脸提那两片肉,你回去闻一闻,臭!”冯烂药即半条命,在不好惹的张屠户面前,他自认倒霉,只好默不作声。我心里一阵窃喜,半条命在我们街上是个无事生非的闲人,更是个“烂人”,什么事都想挤进去起哄败兴,放点“烂药”,让事情不可收拾,我们家就吃过他不少亏。他老婆是店里成员,人长得漂亮,和街上好几个有权势的男人都有一腿。所以,张屠户骂得再丑,他也只好笑装在脸上,恨憋在心里。又有人嚷道:“天干三年饿不死伙头军,他不尝你尝呀!”张屠户一点也不觉得理亏,并不示弱,吼道:“离了王屠户,还吃连毛猪?杨麻子!你甩锅铲把我大拇指都吓到一边去了!你滚,我来就我来!”哄堂大笑中,张屠户便要往里冲,众人拦住他,里面的人也劝好了杨麻子。大家心里都明白,张屠户是虚张声势,而杨麻子也是故意拿架子,让心急的人埋怨张屠户,他心里清楚,他的掌勺权,此时谁也夺不去。里外一劝,是给他们台阶下。
随着一声吆喝,一大盆肉片端出来了,热气腾腾,香死啦!更多人的嘴巴,情不自禁张开了,嘴角的涎水,此起彼伏,滴嗒滴嗒直流。我望了一眼,因为个子比大人矮了一节,仿佛是站在雨天的屋檐下,眼前一片雨帘。我听见一个人在说,那声音好象理发店的许剃头:“锅里还有,没铲完。”有人拍了他一把,说:“你厚道,不懂。里面那些还没离开厨房的人,抽着纸烟端着膀子是干什么的?都卖给店里的成员吃了,人家守了一夜,吃空气啊!”许剃头唯唯诺诺,直点头称是:“明白了,明白了。”
大家把几张桌子拼在一起,从厨房抱了几摞盘子出来,摆开。经理亲自操作,边摆,杨麻子边舀肉,一勺一盘。勺子落盘轻触盘底,微有响声,既悦耳又舒心。薄如兔耳,透着明亮,刚才还在锅里舒展着身姿舞蹈着的肉片,这时卷如灯盏窝,汪满红油,却像含羞绽放又沾满露水的月季花瓣。我要是有相机,就把它拍下来,肉片吃进肚子,照片让它永恒,需要时还可解馋。只两支烟的功夫,几十个盘子都装上了炒肉片。大铝盆里还剩了一些,经理手持名册核准了人数,把眼前几十个盘子扫视一番,看是否均匀。然后,他手指哪个盘子,杨麻子就把铁勺在盆里咣铛一下,也不知舀上没舀上,也不知舀上一片或两片,就往经理指的盘子里一伸,就这样,直到把盆里的剩肉添完。
这时,满堂的人终于松了口气。经理扬了扬名册说:“现在按册子叫名字,叫谁家,谁家把碗递给杨师傅,由他倒盘,自己一律不准伸手,否则,取销资格!”他吸口烟,烟灰飘飘洒洒落到他跟前的盘子里,“月季花瓣”染上烟尘。他又问道:“大家说,端盘的顺序按横排或是按竖排?”有人喊横排,也有人喊竖排。经理说:“喊横排的人多,那就按横排,从左至右依次倒,是肥是瘦,全凭运气。”
一个一个都端着肉走了,桌上的盘子还剩一半。我一直在心里默念:快到了吧,快到了吧。我见半条命和张屠户已经端上肉了,却没离开的意思,依然伸长脖子鼓起眼睛盯着。一股温热的气息冲过来,我的耳根痒痒的,尤木鱼紧靠着我的后背问:“小兄弟,还没轮到?”我扭过头,她的下巴已搁在我的肩上,还咧嘴一笑,我觉得我们的嘴唇只差毫厘就挨上了。我的身子向前倾了倾说:“快了。”她的下巴滑落下去,身体随之扑上来,手在底下揽住我的小肚,胸压紧我的背,我感觉她的两个乳房在激烈地鼓荡着。就在我都快晕过去的时候,听见喊我父母的名子。我递过碗,杨厨师倒进两份肉,叮嘱一声:“接稳当哟,小屁儿。”
接过碗,正要凑近鼻子闻香味,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伸过来,我不用看就知道是半条命,他趁我不备,右手夺走我的肉碗,左手把他的肉碗塞进我怀里,钻出人堆就跑。我心里又急又怕,忙喊:“冯哥!冯哥!你怎么抢我的肉!”他一边吼道:“不是抢,是换,你的肉比我的肥!”一边朝大门奔去。我听到许剃头轻声骂了一句“太不要脸了,抢肉吃,一份换人家两份,丧八辈子德。”张屠户见势不对,紧跟着追过去。撵到大门口,半条命才发觉正门是关着的,又折身向耳门跑。哪知尤木鱼提前堵在那里,他倒回来时,和张屠户碰了个满怀,屠户趁机右手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左手去夺肉碗。他往地上一蹲,挣脱张屠户的手,从大家的胯下钻进桌子底下不出来。经理见状朝桌子下训斥道:“按什么顺序你们自己定的,是肥是瘦自己认了,给老子捣什么乱!”半条命说:“我说的竖排,我没说横排,不听我的我就不依。”经理未再理睬他,仍然宣读名字。我想,我人小敌不过半条命,尽管他瘦得一把骨头,但他毕竟是大人。我就守在耳门口,如果他出来我便扑上去,就是又咬又踢,我也要把自己的肉碗夺回来。许多人都在谴责半条命,说哪里都好耍赖皮,哪里都好放烂药,唯独这大年三十端炒肉片来不得呀!我见尤木鱼两口子堵住桌子叫半条命出来,半条命在里面声嘶力竭乱叫:“龟儿子杀猪匠多管闲事,奴才!走狗!走狗啊!”我一听这话,半条命扯上我的家庭背景,就明白他是有意欺负我,我心里一阵悲凉。可是,张屠户毫不在乎这些,他拨开人群吼道:“冯烂药,赖皮狗!老子两百斤的肥猪都收拾得了,还把你这个烟灰把把莫奈何了。大家闪开!免得血溅到身上。”说完便往桌子下钻。半条命见势不妙,直喊:“你来!你来!你敢钻进来,我就敢把桌子拱翻,要大家都吃球不成。”桌子上还有十多盘肉,周围的人一听冯烂药的话,几个人急忙拖住张屠户,七嘴八舌呼道:“不敢乱来!不敢乱来!老子们几个月没沾油荤了,哪个叫我吃不成肉,我就叫哪个过不成年。”那些已经端上肉在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起哄:拱翻,拱翻,不拱就是狗变的。张屠户听了一勾腰钻进去,要扯半条命的一只脚没扯住,半条命一起身,只见桌子被拱起来,他就地转了两圈,上面的盘子有的被甩出去,盘子碎了,肉片滚一地。没有甩出去的,也被抢了个精光。经理已经不见踪影,厨房里的人也不知都到哪里去了,只有两盏煤气灯还在丝丝燃烧。那些没有端到肉的人一看快到嘴里的肉却飞了,成了遍地狼藉,气得齐声哭了,扭住半条命和张屠户两人就打起来,喊天叫地的嚎声直划破了大年三十的夜空。打着打着,却见半条命一手护头,一手拈地上的肉片往嘴里塞。几个按住他捶的人也顿时醒悟,两脚踢开半条命,争着在地上找肉片吃。有个人嘴里还骂声不绝:“狗日的我们打累了,他却把肉吃饱了,这龟儿就是会下烂药。”不嫌脏的都在满地找肉吃,嫌恶心把他们看得如狗一样的人都愤然而去,食店大堂渐渐平静下来。眼前发生的情景,让我看了既憎恨又心酸。心想,这肉不吃也罢,候着,盼着,吃了堵在喉咙,咽不下吐不出,实在难受啊!
尤木鱼追上我的时候,我正站在下街的街心仰望天幕。天黑沉沉的,是那么深不可测,那么遥不可及;又是那么逼近,那么紧紧把我包裹在其间。捧着的肉碗还有些温热,试了几次,拈起的肉片又被重新放回碗里,吞咽口水的同时,祖母那翘盼的眼神在我面前晃动,终于没忍心偷吃一点肉片。为了奖励自己清白,就凑近肉碗深深吸去一口香味,心里还不停自责:愧对祖母,愧对祖母。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焚香味,有的人家屋里仍然还有香蜡纸钱在燃烧,跳动的火光从门缝漏出来,扁扁的软软的落在街心,照不清行人的路。
也就在我四顾茫然的时候,尤木鱼出现在我面前,她说:“兄弟,看天啦,漆黑,有什么看头,不会掉肉片的,你跟我来,我给你分些肉片。他们打架,我抢到两盘肉,有一盘是专为你抢的,你是学生,读书费脑筋,肉补脑,女人补心,你吃了肉,脑筋就够用,人会变得比现在还聪明。你家两份肉变成一份,拿回去一人吃不到一片,把馋虫逗起来了,还会肚子痛。”黑夜中她的脸更是熠熠生辉,还有那种水灵和灿烂,把墨一样的夜色都化开了。我想推辞,又有许多舍不得,默了好一阵,才言不由衷说:“你还是端回去吧,在食店张哥和你已经帮忙了。你们也好久没吃肉,肠子都生锈了。”她笑了一下,听出来这是大人时常爱说的那句话。我又说:“你身体需要肉,张哥也需要。”她说:“不想让他吃,吃好了他光欺负我,一点也不爱惜我。走,河堤边去,半条命就在后面,让他碰见我分肉给你他又会生事。”到了河堤,她把我拉到一丛芭茅下,芭茅枯了,叶子一碰就响。她给我碗里倒了好些肉,有半碗之多。她只剩个碗底。接着,又从她碗里不断拈肉往我嘴里喂,叫我嚼一嚼,吞下去,再喂一片。我一下觉得,她好像我的姐姐我的母亲,很温馨,已经不是我平时见到的那个想接触又怕接触的屠户女人尤木鱼了。便说:“你也吃,都让我吃,我不忍心。”她说:“我吃不来。”我问:“什么叫吃不来?”她说:“笨!自己喂自己吃,不香。”我心里有一丝明白,也有了一丝颤栗。她硬拉住我右手按在她碗里,第一片肉被我喂进她嘴里,看着她咀嚼,我有一种从高处往低处跳,终于落地的兴奋和塌实的感觉。我心动平息了,她碗里的肉吃完了,她把碗舔了一遍,然后拿过我手里的肉碗,一齐放在堤坎上。她说:“给你看一样好东西。”我想不出她身上还藏着什么好东西,她决不可能摸出一本我喜欢的小说。朦胧之中,眼前一片白。我看见她慢慢掀开棉袄胸襟,像慢慢打开一本书的封面而露出扉页,我终于这么直观地看见我从未看到过的女人身上的第一片净土。我惊讶!我恐惧!我颤抖!我像看见一本封杀千百年的禁书,不该翻看,我却看了,我在心里说我会被治罪的,我看见了不该我看见的女人身上的禁地,我也会疯掉的。我脚下的河堤在摇晃,我的身子和芭茅的枯叶在一同嗦嗦战抖。我听见她问我:“你冷?”我说:“书,书,我要我的书。我怕,我怕。”她说:“乖兄弟,它不是书,它比书好得多。别怕!别怕!你已经抓住它了,你抖圆了,要是真冷我就把你抱紧点。”她箍住我,狠狠把我抵在堤坡上,我的脸被埋在这本软绵绵温润润的书页里,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鼻子从土腥味、腐草味、炒肉味里辨析出一种我从未闻过的味道,它唤醒了我身上所有的神经,它让我灵与肉飞扬起来,这个味道就是女人的味道。它与经常浸润我心田的书页的油墨香味,有异曲同工之妙,它可以使我的肉体和灵魂同时沉醉。我曾被母亲的怀抱温暖过,她不是这个味道,它是一种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寻找到的独有的气味。它的陌生让我害怕,它的陌生又让我不舍离弃。突然,一种声音打扰了我们,美好的感觉再长久也是短暂的。我俩的头同时寻声朝一个方向转过去,离我们不远的芭茅林里,发出恐怖的动静,很像两条野狗在猛烈撕咬。尤木鱼附耳轻声说道:“口音好熟。”她停一下,“女的是半条命的婆娘,男的是食店经理。”我说:“他们在分肉?一吵架经理就不见了,原来他们偷肉。” “先偷肉,再偷人。”尤木鱼恨恨地低声地吐出一句话。平日里,我时常听到那些女人骂架会指着对方的鼻子,咬牙切齿说你这个娼妇偷人偷疯了。我始终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偷人,怎么偷,偷来做什么?此时我才晓得,想吃肉就偷人,偷人要在背静处,最好在黑暗的地方,还要痛骂,还要撕打,还要嚎叫。听,男的骂:“丑婆娘,你要饿死我呀!老子成天给你使眼色,你装起看不见,就是不跟我走,今晚眼睛这么尖。”女的说:“骚狗,摇不摇尾巴,那是我的事,敢不敢爬背那是你的事。你天天都使眼色,有本事你天天都给我送肉吃呀!”男的:“送肉!送肉!就跟你送肉!够不够?够不够?”女的:“哎!哎!轻点,轻点。”男的:“煽你,煽你,煽死你这个势利眼!”传出“啪!啪!”的响声,特别清脆。我问:“他煽女人的耳光?”尤木鱼:“不,屁股。”我问:“你看见了?”尤木鱼:“不用看,屠户也这样过。”又听,女的:“势力眼就势力眼,哪一天你不当经理了,你使眼色?你使卵子色也没用,我图你什么呀!”又传出“啪!啪!”声,依然那么清脆。接着芭茅林悉哩嗦喏响了一阵,好像男人和女人扭打在一起。突然,男的长啸:“妈呀!”女的:“死了!”紧跟着尤木鱼说:“完了。”我问:“什么完了?”她不语,起身就走,离开我时她随即捉住我的手在她的裆里摸了一把,湿的,我问:“尿了?”她还是不语,只顾拉起我就跑。我喊:“肉碗。”碗里哪里还有肉。她说:“耗子偷吃了,可恶!”又对我说声“你趴下”,她便朝已经寂静无声的男人和女人撕打的地方摸索过去。很快,她抱了一个纸包过来,我们就跑。跑到街边,她才把纸包交与我说:“不准说东西是我给的,就说捡的。”我接过纸包,她甜甜地在我脸蛋亲了一口。她走了,夜色里,我看到她模糊的背影是飘逸的,飘呀,飘呀,好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