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张端人一道回到他家,他把那本日本人写的《男女性库》送给我。他说:“我老了,用不着这本书了,你拿回去仔细读读,成人了找妻室就照书上说的办,会找个好女人的。” 他把书塞在我手里,又说:“全街就数半条命的女人最淫,按这书上说的,她鼻与唇间有一条暗红线,这是淫妇的标记。” 他吞了一下口水,又说:“尤木鱼疯,但不淫;狂,但不乱。按书上的说法,她是一个好女人的长像,就看屠户有不有福气享用一辈子。” 离开他家,我把书紧紧捂在胸前,有些如获至宝的感觉,心想,有了这本书,今后想找个好妻子,就可以按图索骥了。
寒假将要过去,一天,我忽然接到一封县城来信,信封印得很漂亮,左上角的图案是一座壮丽的宝塔。多年以后我去了北京才知道,那是颐和园的万寿山。信封上的来信地址虽然陌生,但那秀丽的字体,一看便晓得是出自陈老师之手。她给我写信?我心里一阵惊奇,一阵窃喜,但窃喜多于惊奇。我顾不得看信的内容,猜想这个老师姐姐肯定是思念弟弟了,她把思念变成一个个黑蚂蚁似的文字,再寄给我,让它们咬我的心,轻轻地咬,久久地咬,使我的心痒啊痒啊,痒得终日不得安宁,痒得心里的血像雷雨之后的河水那样奔流不息。然后,我就看见她晶莹的大眼睛,鲜嫩润泽的薄嘴唇,更有那亲切妩媚的笑容,在澎湃的心潮里沉浮颠簸。我心里长出无数只小手,试图捧住它,抓牢它,让它永远留在那里。可是,当我展开信纸,里面寥寥几行文字,让我顿时怅然若失。信里,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告诉我,让我帮助她寻找两个年轻人,她说,这两个人的名字她不知道,只晓得是56年入学的高中生,家住我们这个小镇上。我的目光定在信笺上,很想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这两个高中生,以了却她的心愿。可是,既无准确地址,更不知晓姓名,该从哪里下手去找寻呢?最终,我把街上那一年考取县一中的三个高中生的名字都写信告诉了她,其中包括我二哥。
心中的窃喜没有了,有的只是自作多情的痴梦破灭后的无限羞愧。
陈老师为什么要找那两个56年入学的高中生,1956 年,或这之后,她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三个那时的高中生,他们现在都快大学毕业了,有着比她大几岁的年龄,难道她有一种什么期盼,或者一种什么向往。他们都就读在外省,与她远隔千山万水,陌生得犹如生活在东西两个半球似的,他们与她之间,不可能存在着什么不为我知的内在联系?我感觉到事情特别蹊跷。
将要开学的最后几天里,我头脑中每时每刻都盘桓着陈佩缇和她要找的那两个青年学生。我没把此事告诉二哥,怕他寻根究底地盘问,连我自己都不明其究的事情,我如何回答得清楚。我不能让他也像我这样带着苦苦的思索离家去学校,连走路上厕所都在想破解这个迷团。
第十章
初春天气,校园里冬季贴在泥土上的衰草,此时已经腐烂,遍地是嫩生生的鹅黄色草芽,清新得惹人心疼。下午闲暇时候,我坐在洋槐树下的石凳上,痴迷地啃着书本。身后护园的铁篱笆,抽出青悠悠的枝条,使绿色的围墙又高了一截。铁篱笆之外就是田野,农民一边耕作,一边曲不成调地吼着歌谣:二月里来桃花天,男人走路婆娘牵……这春意浓浓的大自然,真的让人陶醉不醒。让呼吸变得流畅,让肢体慢慢酥软,啊,何等地惬意!我合上书,身子斜靠槐树,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着自我陶醉着。恍惚之中,我觉得鼻孔痒痒的,等我轻轻睁开眼睛,我的胸口上放着一把野花。黄灿灿的,蓝莹莹的,星星一样耀眼,是那种开在草地上的最寻常的黄野菊和蓝野菊。牛光宇从树后绕过来。“怎么是你?”我诧异地问。“你以为是袁小圆或卢夫恭,对吧?”牛光宇戏谑道。我赶忙说:“那倒没有如此奢望。”他说:“她们就在那边呢,让你过去。”我说:“真的在那边,我也不会过去,除非有老师在一起。”正说着,陈老师隔着树林向我挥手。我俩一起去到陈老师那里。陈老师指着我手里的花束说:“我采的蓝星星,她俩采的是黄星星”,她指了指袁小圆和卢夫恭,“我们都说,把花送给你,但你必须用一句诗来回赠我们。” 我心起涟漪,脱口而出:“您把春天送给我们,我们用秋天回赠老师。”大家疯狂鼓掌。只有牛光宇不太开心,上牙咬住下唇,将一根细树枝折成一小节一小节的,然后扔在地上。我听到卢夫恭悄悄对袁小圆说:“看,他不高兴了,再去采一把花,送给他吧。”袁小圆说:“我还要学手风琴,你去采,采来我们一起送给他。” 我知道他嫉妒了,难怪一开始他就不愿告诉我,那束花本来就是她们为我采的。
陈老师开始教袁小圆拉手风琴。袁小圆昂首挺胸,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不时低头自视胸脯,觉得挺得太过,就含含胸。我的眼光也随着她的眼光落在了她的胸口上,那里异常丰满,有些微微颤动。我记起一次在教室门口和牛光宇争夺报纸看,她站在我身后,我的右肘就杵在她颤动的乳房上,那种感觉至今都记忆犹新。
一曲《真是乐死人》,袁小圆仅用十分钟便学会了,那欢快的曲子,亲切而略带俏皮的歌词,也感染了我们,陈老师教我们手牵手跳一曲圆舞曲。她伸出右手勾住我的左手,伸出左手勾住牛光宇的右手。我见牛光宇不停向袁小圆招手,想叫她到他左边和他手拉手。可袁小圆没理他,像没看见似的,仍然摇头晃脑拉着手风琴。其他几个同学一下围过来,大家手拉手一起跳起了圆舞曲。这时,袁小圆突然停止练琴,插到我身旁,捏住我的手腕就起舞,辫子在她胸前跳跃。我俩臂挽臂肩并肩的姿势,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陈老师领唱的歌声一浪高过一浪。卢夫恭扬着一大把野花跑过来,头一埋,从手臂下钻进圈子,顺时针跳着,当她跳到牛光宇面前,稍微一鞠躬,献上花。牛光宇一手执花,一手拉着她的手,俩人在中央欢快地蹦着。牛光宇不时得意地望望我,他心里一定象吃了一块冰糖那样甜蜜爽快。
有两个初三的女生路过,高个的穿的双排扣的列宁装,矮个的着满襟的中式上衣。她们一边羡慕地看着我们,一边窃窃私语。穿列宁装的说:“一年级新来的陈老师人长得洋气,性格也开朗大方,十足的现代派,不像我们班的那些老学究,古板得很,一副棺材象。” 着中式装的说:“人家跟你一样,本来就是城里人嘛,见多识广,胆子也大,洋派的事都敢干,换了别人,谁敢组织男生女生手牵手一起疯啊!乡巴佬老师敢这样干的,还没生出来。” “哎,哎,拉住陈老师右手的那个美少年,是不是他们班的那个才子?” 这次是着中式装的先开腔。“你不认得?就是他,叫伊诗岚呀,听说陈老师最喜欢他。” “真羡慕,这么好的老师,这么好的同学,我重读个一年级多好啦,又可以和他们在一起,又可以迟两年回去当农民,可惜,没那个命呀!马上就毕业了,农村已经在向我招手啦,唉!” 她叹息一声。着列宁装的一拍大腿:“走,走,走,都看得忘记自己是干什么的了,离升学考试只一步之遥了,我们还跟着别人乐不可支,赶快回教室看书吧。”
她们虽然已经跑步而去,但那些对话却留在我的耳畔,叫我回味无穷。牛光宇过来了,他问:“你在想什么呢?大家请陈老师演奏歌曲,快过去,演奏开始了。” 陈老师已经做好准备,卢夫恭第一个说出《铁道游击队之歌》,拉完之后,牛光宇接着点了《梁祝》。陈老师笑一笑,说:“这首曲子,下一次我用小提琴拉给你们听。” 然后她指名让我点歌,我不假思索地喊出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名一出,袁小圆立刻雀跃起来:“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听这首歌。” 陈老师应允地点点下巴,一边拉,一边轻声唱。卢夫恭恨了袁小圆一眼,又朝我撇了撇嘴,凑近我说:“你俩都喜欢这只歌,这叫臭味相投!” 她把牛光宇叫过来:“你点的歌陈老师没拉,他点的就拉,不公平。” 牛光宇说:“袁小圆还拼命摇旗呐喊,我们一会给陈老师提意见。” 可是,还没等他俩提意见,陈老师拉着拉着,眼泪就跟随着琴声和歌声噙在了眼角。卢夫恭好像心里有些愧疚,忙对牛光宇说:“意见我们就不提了吧,你看陈老师怎么流泪了?” 牛光宇说:“大概是琴声勾起什么伤心事。”袁小圆朝大家摆手,示意我们静静地听。我一直盯着陈老师的面部表情,当她的眼里刚有泪花闪烁的那一瞬,我就惊诧无比,立刻想到,是不是一只异域的爱情歌曲,引发了这个情窦初开的女子的何种记忆?当她的泪水快要滚落时,她轻扬头,泪水终究没从脸颊流下,而顺眼角抛到别处去了。
琴声一停,掌声疯狂响起。当一切都静下来,陈老师慢慢松弛了身姿,平静才回到脸上。不过,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带领我们离开树林回到教室。
晚饭后的课外活动,我信步在校园的僻静处,心里反复琢磨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它里面每一段歌词,每一节曲调,都被我细细地咀嚼过,想从中找出,让陈老师流泪的那个词语,那个音节。
陈老师立在了我面前,我先奇怪地望她一眼,然后朝她会心地一笑。她把我叫到一起,与她并肩而行。我们朝树下走去,她轻言细语地开始述说一个家庭失散的故事。她说:“我出身和成长在县城一个温馨美满的家庭,那时,我也相信,世间任何一个家庭,都像我的家庭一样幸福,父母和孩子们都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但是,有一天,这样的感觉没有了,这样的生活一去不复还,家,破碎得没有了踪影。”她的声音更细微,头低下来,看不见眸子里的光泽,“我的父亲是县一中的高中语文老师,作为父亲的他,在家,待妻子如兄长,待子女如挚友;在学校,是学生的良师益友,兢兢业业,为同学答疑解惑。母亲是小学教师,美丽娴雅,温和可亲,许多同学背后都称她为‘老师妈妈’,一家人温馨甜美地生活在一起。在父亲的中学和在母亲的小学,我家被大家誉为‘幸福快乐第一家’,倾慕的目光常常包围了我们这个家。”回忆中,她脸上开始泛起明朗的笑容,“那时,每到周末的晚上,倘若风清气爽,树影婆娑,一家人便要去涪江之滨,依偎在江岸,向着波光粼粼的江水,轻声唱起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是一种饱和着雄浑的男低音,温柔的女低音,稚嫩清纯的童声的别居一格的合声唱;也是饱含着父爱母爱其乐融融的安谧幸福生活的自然流露。就是这支歌,伴随我们一家度过多少个美好、明媚、浪漫的周末的傍晚。也是这支歌,让父亲萌发了一个希望,他鼓励我和弟弟发奋学习,做品学皆优的好学生,争取有那么一天,被国家选派去莫斯科留学。我们点头答应:一定努力奋斗!从那一刻起,希望和誓言,像种子一样扎根在我心里。”她停止述说,我们只默默走路。后面的故事,牵动着我的心,我用渴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爬上一个漫坡,我们坐下来,她接着说,“当历史行进到一九五七年的那个喧嚣的春天,父亲的学校开展‘整风反右’,不关心政治的父亲在沉默中度过课余的分分秒秒。惟独走上语文课的课堂,他才焕发出一个成熟教师的蓬勃生机。可是,后来的右派名单上,父亲的名字却豁然在目。罪名是:在课堂上叫嚣共产党搞一言堂,许一家之言,行一手遮天,成一团漆黑;校领导对业务一窍不通,还一意孤行;党员干部真是一蟹不如一蟹;整个学校一败涂地!这个沉重如山的罪名,几乎将我父亲压得粉身碎骨。他,大病一场,离死亡只差毫厘。他自己和母亲都不知道,如此罪名是谁罗织出来的,既富文采,又很具杀伤力,安在一个语文老师身上真是恰如其分。不久,父亲发配新疆戈壁滩的农场劳动。次年,父亲疯了,母亲为了照顾他,带着弟弟也去了新疆。因为奶奶年老,我就留了下来,一边在城里上学,一边陪伴她。母亲离家前夜,父亲原来所在学校的一个男生来找她,说他是父亲的学生,56年入学的,家住几十里外的汇龙镇。他是专门来告诉母亲,父亲是被他的同班同学陷害,这个同学与他住在同一座小镇上,他不愿说出自己和那位同乡的名字,请母亲体谅。起因是那个同学写的作文,回回错别字连篇,父亲多次提醒,总无改进,一次就狠狠批评了他。于是,他那位同学便积怨在心。一次课堂上,父亲讲到一字头的成语,就一口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家之言、一手遮天、一窍不通、一意孤行、一团漆黑、一败涂地、一蟹不如一蟹、一丝不苟和一鸣惊人近十个这样的成语。信手拈来,举例说明,本无歧义,反右时,那位同学却把一字头的成语串在一起,编造成父亲的反党言论,还怂恿几个同学在上面签字,伪装成联名控告,置父亲于绝境。再后来,我奶奶去世,我独自一人落在县城,昨年师校毕业,便分配到这所中学。一个温馨的家,就这样散了,没了。在涪江边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幸福时刻,就成为了永久的记忆。”说完,我以为她会哭泣,看她时却是一脸的悲愤。现在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找那两个56 年入学且生活在我们那个小镇上的高中生。
我们往回走。她拉起我的手,在夜色四合中行进。树影婆娑里,星月朦胧中,我想到,一个被誉为最美好的家庭,一个沉浸于幸福之中的家庭,却还是解体了,还是破灭了,这是一个十分悲惨的结局。我又想到了尤木鱼,以及她那个家庭,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条黄牛,折磨着,丑陋着,破败着,可是,像我们镇上许多家庭那样,却存在下来了,毫无顾忌地存在下来了。而且,此类家庭,还有蓬勃发展之势。走到陈老师寝室门口,她扬手向我告别,就在她快要跨进门槛时,我喊了一声“陈老师!”她面带疑惑和羞涩地再挥手:“快回寝室睡觉。”我说:“那个陷害你父亲的同学就住在我们街上,在长沙上的大学。去找你母亲告诉真相的是我二哥。”她回过头望我好一阵,然后说:“我给你写信寻找他们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不想再提起,都忘记了吧,过好没有烦恼和没有仇恨的日子。”门,轻轻关上。我在心里念道:过好没有烦恼和没有仇恨的日子。
寒假结束回校的最初这段时间,是我们城镇同学收心的日子;也是农村同学开心的日子。我们又重新穿上了牛鼻绳,自由散漫离我们而去;他们却洗净泥腿上了田坎,离开那些稚嫩的肩膀难以负荷的劳作,得以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