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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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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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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三十三章

打开尤姐捡来的那本书,是在晚饭后的课外活动时,我躲藏在一棵香樟树下。这是一本巴金作的爱情的三部曲《雾》、《雨》、《电》合订本。翻开封面,扉页上却抄有一首徐志摩的诗《再别康桥》,钢笔字工整漂亮,跟书里一样同为繁体字。我在末尾的书页里发现夹有一张纸条,上书“兄:原来天下还有这样的书!我已经很懂得你,看过它,更懂你。妹。”抽开纸条,封底的空白处,注有这样几行字:这本书,为同村一老者临终所赠书籍之一。老者独身,从大地方来,不知为何,晚景凄凉,没能善终。一九六零年九月于老屋牛肋巴窗下。还没从兄与妹的迷雾里走出来,又进入客死异乡的老人和牛肋巴窗下注释者间有何相干的疑惑。兄与妹缠绵,谁是兄?妹在哪?思考再三,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兄,就是书的持有者,也是那位坐在牛肋巴窗子下写注脚的人;妹,毫无疑问,便是字条书写者,也是借书的人。书,肯定是从她手里丢失的。这两个人,必定就在我们校园之内,不在老师间,便在学生间。既以兄妹相称,更大可能是在师生之间。我依稀觉得,纸条上的字迹,很像我们班的一同学写的,如果真是她的字条,那么,毫无疑问,“哥”也就在我们身边。

第二天,头节语文课,吴校长走进教室,例行的“起立”礼之后,同学们一坐定,他就宣布:“同学们: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班的班主任。虽然陈老师不带这个班了,但你们朝夕相处两年多,请永远记住她。” 我听后,心里难过得差点哭出来。我强忍住不让感情表露在脸上,便低下了头。即便在课堂上,我也在头脑里飞快地回忆和陈老师相处的分分秒秒。从我报到遇见的第一眼,到之后那许多刻骨铭心的情节和场景,无一遗漏地清晰地闪现出来。直到下课铃响,我抬起头来,正碰上吴校长和我对视的目光,停留了那么几秒钟,他才浓眉紧蹙,脸色凝重地离开教室。

第三节上音乐课,预备铃一响,卢夫恭匆忙与一男生凑在教室角落耳语,男生刚回到第一排自己的坐位上,陈老师就来到脚踏风琴边,她脸上看不任何异样表情,倒是有些同学显得冷漠和傲慢。按照惯例,首先要抽两名同学复习前一堂课教唱的歌,她点了我和袁小圆的名,我两站在脚踏风琴旁,面朝大家,在她的伴奏下,我们唱道: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歌声一落,陈老师高声说道:“好!” 接着就教新歌《社员都是向阳花》。她先念歌词,再试唱一遍,然后教唱:公社是根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就在此时,坐在前排和卢夫恭窃窃私语过的那个同学,蹙着鼻子转着头嗅过不停。嗅着嗅着,就手指陈老师断断续续语不成句说:“你、你身上散、散发香风闷人,香风毒雾闷死人。” 随即侧身倒下去了,立刻,教室里一片惊恐。卢夫恭带头嚷起来,一面用手煽鼻子,一面说:“雪花膏气味太重!雪花膏气味太重!他香味过敏,昏过去了,快送医务室。” 陈老师急忙拿教棍敲敲讲台,镇静地说:“同学们不要慌,这不会是香味过敏,从未发生这样的事情。可能是营养不良,贫血造成的。谭班长、伊诗岚,由你俩送他去医务室。” 谭班长走到第一排,没有马上去扶那位同学,而是对大家说:“不!他不贫血,他是受香气毒害。我们都是公社社员的儿子,我们成天闻到的都是劳动的汗香味,也就是说,闻惯了汗香味,泥土香味,雪花膏,一股狐骚味,臭死人,一闻,就晕!” 他转身向陈老师,“他离你那么近,能不熏倒吗?” 谭班长气势逼人,失却学生的身份,没有了学生的模样,使陈老师既尴尬又无奈,她正要弯腰搀扶斜卧地上的那个同学,见袁小圆身手敏捷地从卢夫恭的课桌柜里摸出一只贝壳,递到她眼前说:“这是什么?” 卢夫恭很冷静地回答:“蚌壳油。它不是香脂,是治皮肤皴裂用的。” 袁小圆给我使了个眼色,她打开那盒蚌壳油,送到谭班长鼻子下:“你闻闻,到底是香脂还是蚌壳油。” 我也挤过去,嗅一嗅,身子立刻一倾,作晕倒状,“好香呀!熏死我了。” 谭班长一把推开蚌壳油,怒视卢夫恭:“臭味相投,一丘之貉!” 她辩解道:“这确实不是资产阶级用的香脂,确实是劳动人民用的蚌壳油。” 袁小圆将盒子巡了一周,大家“哟呀!”一声,喊道:“香死我啦!晕呀!晕呀!”我趁机说:“李校长说《西厢记》包《红岩》书皮,是打着红旗反红旗,你也一样,蚌壳油盒子装香脂,表里不一,是披着劳动人民外衣的小资产阶级。” 有人鼓掌,我和袁小圆相视一笑。谭班长和卢夫恭此时都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就在我们为雪花膏争论不休的空隙里,陈老师已经将《社员都是向阳花》的词和曲抄在黑板上。随着教棍往黑板一点,响声起,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歌谱。此时的陈老师兴致很高,她教一句,我们跟着唱一句:公社是根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仿佛,歌声飘起时,我们都真切感到了劳动者的汗香和小资产阶级的雪花膏的幽香融合在一起,也随之飘升,弥漫开来。

下午我去语文教组取作业本,见每张办公桌上都放着几盒蚌壳油,还看到了“百雀灵”,一种气味清醇的香脂。我猜测,音乐课堂上的雪花膏事件,已经在全校激起轩然大波,正荡涤着每个角落的香风毒雾和污泥浊水。那些身上揣有润肤品的同学,纷纷忍痛割爱,缴械投降,将东西主动送到老师的办公桌上。出办公室,和我擦肩而过的一个别班的女生,也将一个小圆铁盒搁在进门口的桌子上。我望了一眼,盒盖标有“万金油”字样,我心里一惊:这也算香脂?

晚饭后,我抱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去树林里看,抬头望见吴校长立于草坡凝思远眺,势头仍不失军人风范。我想,这种气质的造就,除了更多地得益于军队的锤炼,可能与他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有一定的关系。因此,我在心里告诉自己:社会历练和书本知识,可以成就一个人的一生。正走着,思考着,一缕轻微的却是很清晰的声音传来,有个女生在朗诵诗歌:“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我在心里惊呼道:再别康桥!再别康桥呀!谁吟的呀?仔细辨别声音,更透过树林缝隙,我看见卢夫恭一边吟诵,一边漫步林间小径,其浪漫与悠闲毫不逊色于我,为我所倾慕——因为这种情趣,今天已离我而去。此刻,我记起那本拾来的书,扉页上那首让我惊奇与稀罕的手抄的《再别康桥》,难道,她,真是字条末尾落款的那个“妹”?谁又是“哥”呢?吟诵还在继续:“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此时,我才看见李校长就在她身旁,神态自若背着手傍肩而行。他们轻声的对话时断时续传过来。“书找到没有?”他问。“没,怎么,你要追查我的责任?” 她反问道。“丢了就丢了吧,捡到的人敢拿出来看,我没收回来就是了,还可以给他定条罪名。” 他说。卢夫恭嘀咕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他们走远了,什么都听不见了。我想起陈老师给吴校长擦窗子那个傍晚,我亲眼看见卢夫恭从李校长寝室走出来那悠然自得的样子。怪不得卢夫恭和牛光宇夜泳没受处分;怪不得李校长对陈老师越来越狠毒,原来他已经舍“陈”追“卢”。我捡起一块石头向远处掷去,石头带着尖厉的风声穿透片片树叶斜刺下去,随即旷野传出“哎哟”一声嚎叫。

我跑出树林,心就差一点跳出心房。但我还是发狠对自己说:一个处分与两个处分是一样,我不怕犯错误了!我没感觉到身后有人,却被人一把拽住,扭头见是吴校长,他问:“见识到军人的敏捷没有?”我惊魂未定地望着他,只顾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又问:“你跑什么?” 我镇静下来,指向树林说:“刚才树林里有动静,吓的。” 他说:“是吗!” 拔腿就冲进去,估计上了战场就是这个样子。树林里“唰唰”地响过一阵,他奔跑回来说:“没什么,只是有人受了点轻伤。” 我问:“谁?怎么伤的?”他望着远山,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什么也未说,随即引颈抒发道:“山/你的阔大的巉岩/像是绝海的惊涛/忽地飞来/凌空 /不动/在沉默的承受/ 日月与云霞拥戴的光豪/更有万千星斗/ 错落 /在你的胸怀/向诉说/ 隐奥/蕴藏在/ 岩石的核心与崔嵬的天外!”我听完感叹道:“没读过,好豪迈,好有气魄啊!你写的?”他笑了:“不,是徐志摩的诗《泰山》。”我惊喜道:“你也喜欢徐志摩的诗?”他说:“这首诗,还是在上‘速成师范’时,我在学校图书馆的一本书上看到的,觉得很好,就抄下来,时不时读它,就记熟了。” 我说:“你上师范那所学校,图书馆一定很大,藏书一定非常之多,无论什么珍贵书籍都能借到。”他说,“速成师范学习很紧张,除了把本身的课程弄透彻外,没有多少闲暇时间进图书馆。”他从我手里拿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了翻问:“快看完了?”我说:“我看书特别狠,书一上手,就挤时间一口气看完,要不是老牵挂着。” 我们边走边谈,略微沉思后,他说:“这本书我读得很匆忙,理解也肤浅,只记得主人公保尔英勇坚强,百折不挠,那钢铁般的意志,无私奉献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我。希望你能仔细阅读,对你今后的成长很有帮助。”我说:“战争造就了无数英雄,可惜,我没生在那种年代,如果遇到那个年代,我也会像保尔一样,做一个钢铁般的革命战士。”停了一刻,又道:“很羡慕你,上过战场,听说也受过伤,一身英雄气概,走到那里都是值得敬佩的人。”他说:“和平时期也是一种成长环境,国家建设需要知识,需要人才。你们这一代人,将是实现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甚至无数个‘五年计划’的生力军,希望你们把书读好,多出几个工程师,农艺师,科学家,文学家,当然还有军事家,把祖国建设得更加繁荣富强。”走到一片草地,我们坐下来。他交叉着腿,肘撑在膝上,掌托着两腮,像在思考什么;我伸直腿,反手抱着后脑勺,眼睛望着远方。他突然换了一个姿势,上身朝后倾斜,双手撑在草地上,他说:“据我观察,背上处分后你很消沉,是不是觉得前途暗淡?”我不语,眼睛依然看着远方。他又说:“你要振作气来,勇敢面对现实。悲观是意志不坚强地表现,消沉没有出路。”他靠近我,殷切地问道:“小学毕业,你们班上有多少个同学?”我回答:“四十个。”他问:“考取初中的有多少?”我回答:“十一个。”他说:“二十九个同学还是少年儿童就回乡当农民了,他们也许再也不可能回到学校。因此,学好知识,造就人才的重任,他们都托付给你们十一个同学了。所以,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什么挫折,都要坚强面对,毫不退缩。努力学习吧,还有高中,还有大学在向你们招手。”他沉默了,过一阵,他说:“我家里那些侄儿侄女,比你大的,比你小的,像你这么大的,坐不到课堂上,都在队上劳动,开始了漫长的农民生涯,与他们比,生活对你还是很公平的。”听了他的宽慰,我只有沉默无语。但又心有不甘地想反驳他:“与他们比,为何不与城里的中学生比?往后看,为什么不往前看?”可这话只在我心里嘀咕,没敢说出来。往回走的路上,他把外套脱了搭在手腕里,上身只穿着衬衣,然后,他对我说:“给你讲一个故事,”像回到讲台,他显得有些激动,“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身边,很真实。”他的右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感觉到兄弟般的体贴和温暖。他说:“我的一个战友,个子比我高半个头,年龄比我小两岁,人长得十分精神,是我们排唯一的高中生,我们像亲兄弟一样,有他,我时常引以为自豪。我俩一起参加过三次激烈的战斗,每一次,都是以敌败我胜而告终,他获得过两次二等功,我获得过两次三等功,我和他更是成了生死之交。一天上午,我们又接到参战的命令,一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可是,就在此时,我这个战友突然接到上级通知:立即撤离战斗队,二十四小时内离开部队,退伍还乡。我们一个班的人都惊奇不已,这是为什么?但谁也不知道答案。战斗部署已经到位,战斗即将打响,撤走一兵一卒,都可能关系到战斗的胜负。战友紧紧地抱着枪,蹲守在战壕里,面色刚毅,两眼却噙满泪珠。排长长久地望着我,他的心里和我一样,心潮起伏,实在难舍一个优秀的战士临阵离队。我见排长一拍胸脯,毅然说道‘照原部署执行,不是还有二十个小时嘛,有问题,我承担责任。’班长插话说,‘前半句是立即撤离战斗队。’排长吼道:‘我只听到后半句,前半句没听到!不准再多嘴!’战斗打响,我和战友按部署穿插到敌人的弹药库后面,任务是五分钟内必须炸毁它。我让他迂回到库前把敌人引开,我抱上炸药包从库侧的一个凹口进去,将炸药包点燃之后跑开。他却不容争辩地对我说,他去执行爆炸任务,让我去牵引敌人。他悄声告诉我:他一个星期前就已经知道,他家被定为‘漏划富农’,因为邻乡的他家过去仅有的一个长工,知道他参军后,一直在上告。既然家庭已从劳动人民的队列里踢出去,富农的儿子,也必须从革命队伍里清除出去。他要我在其他战友面前守住这个秘密,他不想让大家知道自己家庭的变故。他说,在他们家乡,出身不好的子女的生存是很凄惨的,如果活着回去过那种受人歧视和欺凌的日子,自己宁肯英勇地战死在战场!我听了差点流出眼泪,为了战斗的胜利,我俩都必须十分坚强,让同仇敌忾充满胸膛。他一把推开我,抱上炸药包冲了出去。一遍火光冲天,光焰中他没有了一丝踪影,弹片纷飞里,我也失去了知觉。”他立定面对我:“你哭了?”我感叹道:“多好的战士啊!后来呢,还有后来吗?大家知道他这么英勇地牺牲了,都很敬佩吧?”吴校长说:“本来没有后来,因为给他申报烈士,却有了后来。”他擦拭一下眼睛,面带愠色道:“我头部受重伤,在医院昏迷了九天九夜,在我清醒的第一天,排长告诉我,排里牺牲三个战士,只有我那亲密的战友没能评为烈士。排长询问原因,团里没作任何答复,还训斥不准许任何人再追问,这是纪律。只有我心里清楚,富农的儿子不能成为烈士,富农分子更不能成为烈属。但是,这个原因,我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来。还有,排长因为违背军令,未及时撤下那个战友,虽然打了大胜仗,还是被提前转业到地方。这就是那个后来,很痛心的。”听完这个故事,我心里很沉重。我知道,他是想用这个故事告诉我,我所受的委屈和不公,与他的战友比是微不足道的,不必耿耿于怀,应尽快忘记它,重新振作起来。但我心里总有一种伤痕不能愈合,战争是无情的,我却感觉到身边还有比战争更无情的东西存在,虽然见不到它的硝烟。我问:“如果他没死,如果那场战斗你们暂时没能胜利,他会不会成为罪人?”他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沉默好一阵,他说:“自从他牺牲以后,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的思绪是:如果他家没有那场变故,如果他没牺牲,他一定会是我们连最有出息的战士,他会当将军的。”我们头脑里装着各自的假设,装着这些永远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迈着各自的步伐,向前走去。


第二十一章


进入初三已经一个多月,班上的学习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吴校长借着契机,主持召开了以“苦战毕业这一年”为标题的主题班会,要求每一位同学制订本学期学习目标和每一周的学习计划。还明确由陈老师具体抓计划的落实。看着有同学一脸惊讶,他解释说,他虽然是班主任,但还有校务工作在身,委托陈老师协助他做好班上的工作,大家仍然要听信于她,不准有半点含糊。一时间,音、美、体三门课,就被我们讥讽为“豆芽科”,被同学们当了下饭菜,再无人重视。我订的学习计划被陈老师发现,她想向全班公布作为典范。我只答应就如何利用课余时间这个问题可以交流,至于学习方法的其它精髓部分,必须保密不能对外公开。我将课余时间狠抓学习编了几句顺口溜:课外活动不放松,路上厕上继续攻,息灯铃后用心记,默念三遍一点通,更有十五明月夜,半宿书声东方红。陈老师见了如获至宝,立即公之于众,班上一片哗然,几乎人人效仿,个个紧跟。下午课外活动,校园里到处是或走或坐独自温习功课的学生。晚上被窝里闪动着一双双晶莹的大眼睛小眼睛,无数张嘴里发出喋喋不休的细微的言语。更有甚者,有的借路灯苦读至三更鸡鸣,有的每逢农历十五、六明月高照,趁着月光半夜起床开夜车至东方拂晓。诸多景象蔚为壮观,有老师将其美誉为“书香之夜”。

陈老师要我与她乘胜挺进,再一道办一份《学习简报》,鼓励先进,激励后进,以期达到全班齐头并进,共同冲刺中考的目的。不久第一期《学习简报》出来,首页登载了我那六句顺口溜,加了个标题叫“争分夺秒向前冲”。陈老师的插图是全班学生坐上喷气式飞机,扯面大红旗上书“向高中进军”。真的像号角吹响,目标在前,大家冲锋不止;农村的同学更是意气风发,毫无懈怠。谭班长还在简报上向所有农村同学发出倡议:树立远大抱负,发奋读书,进军城市,争取早日脱去草鞋穿皮鞋!我看到了他真实的内心世界,他以他的勇敢和直率,直白地告诉这些公社社员的儿女们,考上高中、考上大学,是穿草鞋还是穿皮鞋的分界线。读书可以改变命运,大家应殊死一搏。正在“苦战毕业这一年”的活动搞得风生水起时,李校长召开紧急会议,美其名曰“纠偏刹车校务会”。他揭示了学校存在的诸如看黄色书籍,听黄色歌曲,跳“柳摆舞”,擦“雪花膏”,刮香风毒雾,着剥削阶级少爷小姐装束等非无产阶级生活方式。特别是发生在眼前的一心追求读高中上大学,崇拜“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残余的封建思想行为。他严肃指出:凡此种种,从根本上偏离了无产阶级的教育方针。然而,有的教师甚至是学校领导,不但视而不见,而且公开在课堂为之摇旗呐喊,助张这些人的气焰,因此,必须纠偏刹车。校务会议决定:立即开展“查资产阶级、剥削阶级腐朽堕落的思想行为,查鼓吹白专道路和极力倡导唯升学论的言论和行为”的“双查”活动。活动要求:抓典型,掐病苗;树先进,立标杆。每个年级,每个班,每个人,尤其是初三毕业班的学生,都要深挖灵魂深处的肮脏思想:头脑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都要深究生活中的堕落行为:身上穿什么,手里干什么。还要掐除少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死啃书本,一心向往升学,不问政治的“白专”苗子。“双查”风声日紧,全校师生谨言慎行。特别是老师们,过去相遇免不了寒暄几句,过从甚密的还拍拍肩膀,开开玩笑。现在迎面而过,扭头别面,形同路人,最好的也就是相视微微一笑,点头示意。傍晚的河堤草木萧疏,也没了老师结伴而行的踪影;入夜的校园昏暗沉静,开夜车的同学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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