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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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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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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六十章

   第三十七章


别人家的橙子树长在房山头的草坪里,一树繁花,满地清香,几只蜜蜂在象牙白的花丛里飞舞踌躇,不知落在哪朵花蕊最好。这是午后的短暂休息,人们都躺在自留地眯着眼晒太阳。我悄悄出门,靠在别家这棵茂盛的橙子树上,看一封信。有人哼着小曲从身旁走过,那曲子的大意是太阳出来了,大地喜洋洋的,劳作的人们,扛起扁担,上山岗去了……信是陈老师写来的。寄信地址仍是“内详”,信页里仍是只字未提。再看邮票上的邮戳,邮票仍然被人撕去,连信是从哪个县寄来的都不知道。我再一次陷入深深的困惑:陈老师为什么要特意躲避我回信?信中有一段话,她让我切记心间,这样的叮嘱在以前是没有过的。她写道:今年文化界极为热闹,批判之声高涨,有风起云涌之势。你要守住本分,安心乡间。在大庭广众下,多听,多想,少说,或者不说。还有,切不可放弃自学。也许是因为经历太多,我心里明白,新的运动在萌生在发酵,不一样的考验就会降临。

一只蜜蜂落在肩上,转瞬又嗡嗡盘旋后立在我头顶不舍离去。只怪我的肌肤,我的头发,释放出浓郁的雄性激素,它比橙花更馨香,更别致,更具诱惑力。因为酝酿出它的,是一个近二十岁的纯正处男,而不是一棵橙树。

下午,武装干部和杨大队长找到地里来,让队长暂停劳动,武装干部要宣布两件事。他先高声朗读了胖崽在部队的立功嘉奖喜报,在场的人高兴得欢呼雀跃。几个姑娘和薄荷抱成一团,簇拥着把她推到人群中让她唱一支歌,大家鼓掌呼喊。正当所有的人兴致高涨的时候,武装干部却要大家冷静下来,他要宣布第二件事。他说:“之所以叫大家冷静下来,而不是安静下来,是因为不要让胜利冲昏了头脑,要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性。”他把视线转向我,打着手势说,“大家已经知道,你们队上一个崽儿,前不久胁迫军人未婚妻进城留宿,虽然没有既成事实,不定破坏军婚罪,但他引诱胁迫现役军人妻子,特别是立功受奖的现役军人妻子,那也至少得定个流氓罪。目前,我们正在申报上级批准。因此,希望大家监督他。”他的话音刚落,薄荷突然吼了一声:“胡说!”然后转身哭着跑了。

场面一度尴尬,队长忙喊:“干活!干活!”地里又是一番繁忙景象,让人觉得方才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两人走后,队长主动担责,对大家吼道:“薄荷进城没遭人勾引,也没遭人胁迫,她思念胖崽,是我叫她去散心的,她和崽儿,纯属碰巧撞上。况且准确地说,她只是胖崽的未婚妻,还不是法定妻子。什么流氓罪,那简直是放屁!”场面瞬间平静下来,我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其实,在大家心目中,无论多大的官,在这片土地上,都不如队长的形象高大,什么事情,都是听队长一锤定音。

无论别人怎样拿薄荷说事,我心里都很坦然,因为我内心惟有陈佩缇老师,谁也取代不了她。不管昨天、今天和明天,薄荷仅是我的一个劳动伙伴,无她在身边,我会遗憾,有她在身边,我会增添几分欢乐,仅此而已。我最希望胖崽多立功受奖,早日提干,好尽快了却薄荷随军的热切心愿。这,也是我的诚恳祝福。

接到陈老师这封信,大约过了半个月,我借故去了一趟县城,不死心地寄一线希望于那间阴暗的屋子。找到陈老师外婆家,从那个狭窄的巷子进去,看到的是紧闭的大门,还有门扣上的一把铁锁。在门的上方,我发觉一张贴得很牢实的字条,上书:如果有谁要找我,我就告诉你,我到马克思那里报到去了。落款我没细看,日期隐约为二月七日 ,时间已过去近两月。我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明白,陈老师的这位外婆,到底是死了,或者是还活着?

我无须弄那么清楚,是死是活,这个刻薄的老太婆,于我没有多大意义。再次找上门来,完全是内心对陈老师的呼唤所驱使。我默祷:别了!老人家,无论你在地下或人间,请你宽恕你女儿一家人吧!

四月的山坡,美得醉死人不偿命。金色的阳光里,除了碧绿的庄稼,就是灿若云霞的野花。但我独钟的还是坡地里的豌豆花。一湾又一湾的坡梁上,层层叠叠的豌豆地,如锦缎铺就。粉红的、深蓝的、浅黄的、紫红的、墨黑的花朵,在轻风里晃动,就像漫天飞舞的蝴蝶,嬉戏够了,纷纷落在翠绿的藤蔓上,还在窃窃私语。临近晌午,歇气的哨音响起,女人都搁下工具回家做午饭,剩下的男人和不回家的女人,以各自的方式原地休息。我就势躺在两行豌豆苗间,缤纷的豌豆花随风摇曳,如少女的粉唇轻轻吻着我的脸颊,清幽的香味,水一样沁透我的心脾。蜜蜂翩翩而来,翩翩而去,哼着时断时续的歌。因为惜春,因为贪恋豌豆花开,我已接连三天没带书看。

土坡高处,阳光充足的地方,有人一边捉虱子,一边搓垢痂,以这独特的方式清洁着自己的身子,还不时发出舒心的嚎叫。一个人身后放着狗粪撮箕,臭气随风飘来。这人叫懒蛇,三十出头,单身汉,一贯恶恨春种秋收,从不下地劳动,是个专门捡狗屎的浪人。他时常自夸:自在不过光棍汉,一年四季享清闲。他不但懒,还馋,一年上下季粮食分到手,每逢集日,就避开队长眼睛,东躲西藏,将粮食弄到自由市场变成钱,面馆出,酒馆进,还不到过年,家中粮缸里便颗粒不存,只得两眼朝上,巴望着政府的救济粮、救济款,年年如此,已习惯成自然。他见我躺在豌豆花丛里静悄悄的,就凑拢来说:“崽儿,想女人呀?”我听见了,但没理他。他又说:“你学问高,我问你一个问题。”我说:“问。”他说:“听说才解放那一阵,国家给那些单身汉军人救济婆娘?听说现在也还有这种事?”我透过五颜六色的豌豆花瓣,望见他那张贪婪而粗俗的变形的脸。我说:“据书上讲,那不是救济,那是组织介绍,加自由恋爱。”他不屑道:“毬,人家说的是救济,不化一分钱,不从不行,揪着辫子往门里塞,你还为上头遮遮掩掩,假革命。上头说要消灭剥削阶级,叫你们断子绝孙。我看,再不给我救济个婆娘,我这个雇农也会陪着你们断子绝孙。”我笑了,心想不妨戏谑他一番,便说:“国家也说了,要铲除穷根栽富苗,消灭贫穷。”他惊讶道:“是吗?富的穷的都消灭了,这世界上不是人种都绝了?”说完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愣了好一阵,突然,他拍拍自己脸蛋说:“我好笨呀!险些上崽儿的当。国家要消灭的是你们这个阶级,要消灭我们的是穷困,不是穷人。你糊弄我,你坏毬,就该消灭。”正闹着,薄荷过来。由于躺着,我最先望见她的胸,再上去是她的下巴。她的手抬到胸前,手里捏着一把豌豆花。她将花一朵接一朵地掷在我的脸上。我的脸,一定缤纷而灿烂。掷完,她朝我妩媚地一笑,扭转身,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迈着得意的步伐走了。懒蛇说:“她咋不拿花砸我呀!这个军用品,叫政府救济给我就好了。”我说:“谁叫你不去当兵。”他呵呵地笑了,说:“我怕死。”这时,上工的哨子响了。

收工的路上,油菜地边围了一堆人。菜杆一人多高,菜花正黄。懒蛇被妇女队长抓住衣领,从油菜地里拽出来,两人满头满肩的金黄色花瓣。当着众人的面,女人重重扇了懒蛇一耳光,嘴里骂道:“老娘屙尿你都敢偷看,羞你祖宗,你这条骚狗,过两天就把你骟了,看你还骚不骚!”骂完一把将懒蛇搡在地上,气冲冲甩起膀子走了。跟着就有人唾他。薄荷的母亲恰巧看见,她扶起懒蛇,指头戳着他的头皮训斥道:“你娃呀,满坡都是狗连裆,你还没看够?那多精彩,母的公的那玩意儿都看得明明白白,清清爽爽。你偏要偷看她那副臭下水,霉人啊!”我身旁有人说:“薄荷娘出工不出力,妇女队长训过她两次,记仇呢。”又一个人说:“听说过几天上面真的要下来医生骟人呢,莫说懒蛇还没成亲,要是把妇女队长得罪了,有可能逼着把娃骟球了。”有人接嘴:“该骟,正好绝了懒种。”后面的人催着前面的人,嚷道:“快走,快走,肚皮还没饿呀?三顿不给你饭吃,就不骟你,叫你上身,你也没那个骚劲。”

下午工间歇气时,队长开会,果然是传达上面骟人的指示。他说:“这两年,肚儿能混个半饱了,你们这些骚男人,反而身懒了,心闲了,干活不出力,种地不用心。劲头用在哪里了?心思放在啥事上了?成天人站在地里,拄着锄把,盼着太阳快些落坡,心里直喊,怎么天还不黑呀!急着等天黑做啥?急着等天黑好回家造人呀!婆娘们都成了母猪肚皮,一年生一个,三年生一窝,谁养活呀?人增地不增,喝西北风去?还是国家好呀,我操心的事情,国家也操心到了。看看,国家的指示,说来就来了,解决的办法就是把你们这些爱造人的骚男骚女都骟了。一个家庭,不管生儿生女,达到三个数的,不是骟男人,就是骟女人,具体骟哪个,你们自己决定。怎样骟,用上面的说法,就是男人结扎输精管,女的结扎输卵管。”说到这里,下面有人问疼不疼?他说:“上面说了,不疼,就跟蚂蚁铗了一口。我也问过骟猪匠,他说结扎就是用绳子,把你们那个爱多事的管子捆死,就这么简单。今晚让大家考虑一夜,明天开始报名,后天就上乡卫生院结扎。”

再上工时,所有的男人女人们,都沉默不语,只埋头干活。也不知是在考虑两口子到底骟谁呢?还是在考虑人一旦骟了还会不会有性欲?第二天傍晚,临近下工,队长再次开会。他宣布有六人报名,全是男人。他让会计把名字宣读一遍,然后说:“该报的基本上都报了,只有三人在范围之内的还没报名,多少都有些原因。有两个人说身体有病,想推迟,还有一个我说出名字你们就懂了,就是聋子瞎子傻子他爸。下面,让大家议一议,做个决断。”他说完,地里就成了煮沸的锅,闹腾开了。队长自顾吃水烟,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睛不住地瞟着大家。等他烟吃够了,才用竹烟锅敲着扁担说:“安静。 现在想说的一个一个说。”他的规矩一定,反倒都闭口无言了。等了一阵,见还无人发表意见,队长仍不急不躁,朝婆娘说:“你回去把马灯点着拿到地里来。”话音刚落,一个老汉急忙说道:“我说,我说。我看,有病那两人里面,胖崽他爸是军属,他不扎,就不勉强了,况且他女人身上的一个零件坏了,也不一定生得出。就是再生,多两个小胖崽,就多两个保家卫国的,有什么不好呢。”他后面有一串人附和着:“对的,对的。” “那另一个呢?还有聋子他爸?”队长问。没人搭腔。片刻,一个枯瘦如柴的女人站起来:“我来说。有病的不是有两人吗,一个是胖崽的爸,另一个就是我男人。这个月都已经过完了,我下面还没来血,绝经了,我男人就是无病,累死他我也生不出来了。”好些人都开心地笑炸了。有人喊:“自己说的不算,让队长带到背静处验证后再做决定。”队长说:“好!那就派你代表我去掰开她屁股验证。”又是一阵嘻嘻哈哈。至于聋子他爸,妇女队长发表了这样一个意见,她说:“三胎都残疾,这是种有问题,就跟五类分子一样,再生也好不了。结扎,彻底消灭后患!”我看见有几人同时把目光投向我,还有人点头,但没人说话。这时,一条漂亮的白花狗跑进人堆,径自去到妇女队长身边,又摇尾巴,头又朝她怀里拱。薄荷娘慢慢站起来,说:“妇女队长夫妻二人,还年轻,其中总得骟一个。男人在外工作,骟不着,她本人应该自觉带头执行政策。”妇女队长的男人是涪江上的纤夫,常年不在家。这一说,大家的眼睛齐刷刷望着她。有人喊:“骟纤夫,一年到头沿江乱下种,都造些拉船的,哪个种庄稼呀。”也有人喊:“骟妇女队长,这样给有的人不留后患。”队长吼道:“说正经的,莫胡闹!” “谁胡闹?你们官官相护,都生那么多干部,累死我们呀!”薄荷娘嘴在说话,眼睛却狠命盯着妇女队长,“连她家这条公狗都仗势,时常撵得全队的母狗满坡跑,她家的公狗也该结扎!”队长恨了薄荷娘几眼,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暗示,他说:“归纳大家的意见,自动报名六人,加上聋子他爸,应该结扎的一共七人,其余有生育能力的男女都在规定之外。丑话说在前头,不执行上面政策,抗拒结扎,断他全家半年口粮。明天,从你们当中找个带队的。同意上述决定的,举手。”无数只手在夜色中形成小树林。但我还是看清了没举手的人,他们就是薄荷娘和懒蛇。我举没举手,竟一时记不清了。

次日凌晨,队长隔着竹林在后门喊我。我翻身起来,打开后门跑出去。熹微的晨光中,队长立在院坝边缘,稍远处站着杨大队长,他面前卧着妇女队长家那条花狗,它昂头望着他,尾巴摇过不停。队长说:“崽儿,上午让你当半天领导,尝一尝做干部是个啥味道。”我一惊,随口道:“队长,你说梦话啊?天已经亮了,你醒醒吧!”队长道:“我说的是实话,你怎么认罚不认赏,习惯啦?”看他一本正经,我问:“奖赏我什么官?你说,信你一回。”他说:“上工后,你代表生产队把这七个人带到公社卫生院去结扎。”我愣了半天,才醒过神来,说:“管太监的官?不小嘛,他们能服我吗?”队长迟疑了一下,说:“服,一定服。”这时,杨大队长给他打了个手势。他过去,两人耳语几句,他很快又回来,说:“你就说你是领队,他们服从带队的,队员都跟领队走嘛!”我听了这话,觉得别扭,但一下又想不透彻,不知别扭在哪里,只得闷住不开腔。队长见我默认了,便说:“上午活紧,我走啦!”经过我身边,他轻声道:“当心一点。”大队长也随之离开,那条狗跟在他身后。

我走在队伍最前面,那七人散漫地落在后边,三人一串、两人一溜,脚跟着脚,嘀咕不停。聋子他爸,远远地掉在最后。一行人看起来,只有我和他形单影只,好像是与之毫不相干的人。公社卫生院门口,一边站个持枪的民兵,他们不让我进。等队伍候齐了,我见有几个人吓得腿杆直颤,还听到磕牙的声音。屋里出来个干部,问过我的姓名,然后就把我们带到后院。我们被关进一间小房子,我表明自己是带队的,要站在门外,那干部却说:“你是领队,队员都跟领队走,你也排在里面。”我一下懵了,还想争辩,门却被扣上了。此时,一种恐惧也迅速爬上我的心头。队长交代任务时,我当时想不透彻的那句别扭话,此刻一字不差地从干部嘴里说出来,我心里一下透明了,原来,他们早有预谋要加害于我,怪不得队长临离别叫我当心。我悲愤不已,眼泪湿透眼眶,我强忍住不让它流出来。面对如此惨无人道的卑劣行径,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要自己铭记于心的是,腹中这根已经熟透的输精管,是悉心为陈佩缇留着的,必须保持精子在里面畅游无堵,决不让它遭受结扎!我想到了呼喊,想到了申辩,想到了咆哮,想到了同归于尽。但是,于我的身份而言,一切抗争,都无济于事,它只能让悲剧来得更快。我最后觉得,我必须以智慧战胜眼前这无比强势的对手。干部已经叫走了四个人,我不能落在最后一个,只能在中途伺机逃走。当他再次出现在门口时,我主动走出去。干部却拦住我说:“你,最后一个!”我看见一个同样是穿着白大褂,只露一双眼睛的大个子,一晃就不见了。但从他的身影看,此人就是杨大队长,这个可恶的幕后操纵者。

直到我饿得快晕了,时间应该到了半下午,我才最后一个被干部带进手术室。一进门,他伸手解去我腰间的帆布皮带和裤扣,动作十分麻利。我双手飞快搂住裤腰,惟恐裤子垮到脚踝。穿白大褂捂着口罩的男医生坐在手术台边,头仰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双腿懒散地伸着,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听到脚步声,他用轻微的声音说:“先躺下用单子罩住,让我喘息两分钟。”他身旁扎着小辫的女护士,口罩挂在耳朵上,一见到搂着裤子的我,就惊叫了一声。或许是我的青春气息刺激了她。干部盯她一眼,她慌忙捂住嘴巴,立刻戴好口罩,从她露出的双眼里,我看到恐惧还未完全消散。就在此时,手术室外的诊室里有女人吵闹,声音十分熟悉,嚷着要找医术好的副院长看病。靠在椅子上做结扎的医生,就是副院长,打了个手势让护士出去看看。干部却一摆手,气势汹汹径自离开手术室朝诊室走去。听两人争吵的口音,我判断女的就是薄荷。我灵机一动,就哆嗦起来,嗫嚅着说:“尿憋不住了。”腰弯得很低,夹紧腿,尽量装得逼真一些。医生扭头瞟我一眼,对护士说:“让他排空、排干净。”其实,在我弯着腰时,就已经将西式棉裤门襟的第一颗扣子重新扣好,把裤腰稳稳地箍在我的腰间。护士把我带出手术室,指了指远处围墙下的厕所,就转身往回走。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见到她同情的眼神和发红的眼眶。院墙高过我头顶,人很难翻越。我环视一番,发现院墙一角,栽了一副吊打人的木架,一根大麻绳还缠绕在木桩上。迅速解开绳子,借助它攀上木架横杠。我一脚踏木杠,一脚踏围墙,双手撑着墙头,骑在围墙上,十指抠住墙砖,翻出围墙,让身子尽量朝下坠,就在人离地面越来越近,手指都抠麻木了时,我一松手,脚掌带点弹性着地,人就安然无事地成功逃逸。

我拼命跑进一片树林,听见后方传来一声枪响。

一口气,我疾行八里路,来到镇上尤姐家。尤姐刚好卸货回来,我将我的遭遇向她哭述一遍,她听了,挥舞鞭子足足把门前的柳树抽了一百下。她一边痛骂那伙畜生没人性,一边把黄牛的草料安顿好。从水缸里舀瓢凉水灌下肚,锁好门,拽上我就往马路上奔。到了我们公社,干部们正在吃晚饭。她拉着我直接走到一棵香樟树下,对着一个人喊了声:“好书记!”声音已经带着哭腔,随着眼泪也吧嗒吧嗒往下掉。被叫着好书记的人蹲在地上,手里端着饭碗,脚边放着菜碗,吃得津津有味。他抬头望见尤姐,停住咀嚼,问:“又是你呀?这回要证明甚事?”尤姐说:“好书记还记得我?”“记得啦,你这个人,打一回交道就忘不了。”尤姐突然跪下去,呜咽着又向前移了两步,膝盖几乎挨到菜碗。她喊道:“我有冤屈向你申诉。”书记“啊!”了一声:“你是冤,泪水都掉进我碗里了。”我的脸轰然一热,羞耻难当,双手抱住尤姐的膀子扶她起身,并吼道:“我宁肯被人骟了,也不愿让你给他下跪!”尤姐身子使劲往下坠着,不肯起来,对我叫道:“你站一边去!”书记把菜碗端开:“哎!哎!哎!受不起呀!”他手指身后一排屋子道:“门开着那间,你们先进去等我。”尤姐说:“你答应为我伸冤,我就起来。”书记说:“不答应,你有本事把地上跪个坑!”收起碗起身走了。我仰头朝天上喊道:“你不起来,我立刻就回卫生院去挨一刀!”尤姐没理我。我松开手,撒腿就走。她双膝急速前移,撕心裂肺大叫一声:“兄弟!”我的心像猛然被人戳了一刀,眼泪唰唰直下,几步跨过去弯腰抱住尤姐的头。书记一手拿着洗过的碗筷,一手搀住尤姐:“你这是在扫我这个书记的脸面,够了吧?”语气很重,尤姐终于站起来。我俩泪眼婆娑地跟着书记进了他的屋子。我和尤姐站着,他也没招呼我们坐下,就问:“说,什么事?有多冤?”尤姐照我哭述给她听的原话说了一遍,最后气愤地嚷道:“我兄弟才十九多岁,十九岁呀!丧尽天良,丧尽天良呀!”书记想笑,忍了忍,但最终没忍住,还是笑出声来。他说:“不是还没结扎嘛。”尤姐说:“他们说要让剥削阶级断子绝孙,后头肯定还要抓他去骟。”书记说:“农村干部嘛,没时间研究政策,只懂皮毛,他们爱憎太分明了。消灭剥削阶级,本意不是他们想的那个样子的。”我一口接过来:“本意是说推翻剥削阶级统治,消灭剥削制度,消除剥削阶级思想。”书记点头道:“对,还是秀才崽儿说得对,谁说过要消灭人,叫你们绝种?”尤姐说:“还是好书记吃透了政策,请你给土八路们打个招呼,免得不懂政策乱去祸害人。”书记说:“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我可以告诉你,这样的事,不会出现第二次。”他拍拍我肩膀:“你娃还真有骨气,怪不得有女人惦记你。”他推着把我和尤姐送出门,又说:“不过,自己还是要照例管好裤裆里那玩意儿。”我明白,他末了这句话,是在暗示我,尤姐两次找他,都是因为有人惦记我这个鸡鸡惹的祸端。

走出公社大院,天色已近黄昏。

先送尤姐回镇上,然后我再回乡下。到了镇上,尤姐直奔张端人家酒馆,正遇关门。她挡住就要合拢的最后一块铺板,挤到柜台前,叫烧腊西施打了半斤酒,切了一包烧腊肉。付过钱,一刻未停,转身就往家走。

一进家门,尤姐摆好杯盏,布好碗筷,斟上酒。草纸包一打开,烧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尤姐招呼我坐下,说是陪她对饮几杯。家里一整天没我音信,我怕父母担忧,加上对酒从无兴趣,因此道:“天色已晚,我必须走了。”她说:“怕父母牵挂?你真的没感觉到,还有别人也在牵挂你?”她独自吞下一杯酒,用水汪汪的双眼看着我。我赶紧说:“谢谢你!尤姐。要是没有你,我人生道路上的许多坎坷,凭我自己是迈不过去的。我知道,你时常把我牵挂在心上。”她递给我半块卤兔头:“你这种人,都快成过街老鼠了,这个地盘上,哪里有你安身的地方,再不找个依靠,你怎么活下去?”帮她把酒斟上,我无比感慨地说:“在学校,我想,只要认真读书,我就有活路。在乡下,我又想,只要肯干活,我就有口饭吃。没想到,世上的事情远不止我想的这么简单。”说完,我感觉眼睛有些湿润,没敢看她,把脸别向一边。她说:“你娶了我吧!别的人谁敢嫁给你,也只有我才有这个胆子。你娶了我,我就是你的一座靠山,我就是你的一棵大树。风,刮不倒你。雨,淋不着你,保你一生一世平平安安。”我很震惊,没想到,她会这么明白直率地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在街上时,作为街坊,她总想亲近我,我尽量回避她,也有点厌烦她。下乡后,生活把我变得不那么单纯了,心里就让自己认可她,逐渐也有了接受她亲近的意愿。但无论如何,也没有心存超越这些以外,如她所说的那种期待。于是我说:“尤姐,有了今天的遭遇,我只想不惹事生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它的事,尤其是找个女人在身边这种事,我根本无法去想它,也不应该去想它。”尤姐怔住了,呆呆地看着门外迷茫的夜色,不喝酒,也不吃菜。半天,她才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等她。那,你走吧。”我很歉疚,也很自责,迟钝而又小心翼翼把兔头放回桌上,转脸看尤姐一眼。她的眼泪,已经流过脸颊。就在我走入夜色深沉的街道,尤姐撵上我,将那包烧腊肉塞进我怀里,没吭一声,便返身回去了。

院子漆黑一团。当我一脚踏进家门,如豆的油灯突然亮了。立刻,屋子昏黄的光线里,我看见父母那两张饱含痛楚的脸疑惑地朝着我。父亲一把拉住我,手伸进我的裤裆里细细摸索。母亲泪水涟涟,喃喃道:“造孽呀,造孽呀。”父亲抽出手,向母亲摆手示意:“虚惊一场,此乃虚惊一场。”母亲惊喜道:“天啦!我差点不想活了,老天爷耶!”父亲爽朗地叫一声:“吹灯睡觉!”

过后,背地里碰到薄荷,她激动得对我说了一大堆话。她说,当她得知由我带队去乡卫生院结扎,就识破这是一个阴谋,我去了必定凶多吉少。于是半上午偷偷从地里跑出来,一直逗留在卫生院周围。直到三点钟左右,当她窥探到那七个人做完手术都离开医院,我还未出来,估计我的麻烦已经开始,便急忙导演了那场闹剧。还果然如她所料,也终究让我成功逃脱,她高兴得直跳。真的,如果没有薄荷的机警和胆量,那个干部一直在场监督,我绝对已经变成一个废弃的男人。我在心灵深处,感谢她的真诚、仗义和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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