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刊文学编辑部我没盼几天就宣告成立。李文居任主编,不设副主编,我和牛光宇都是编辑。听说是谭班长到处力荐李文居当主编的,虽然她的语文成绩排列全班第三,次于我和牛光宇,但谭班长说,李文居代表大多数同学的水平,更主要的是她根正苗红,办刊不会偏离方向。李校长首先支持了他的观点,牛光宇却不愿意,指住谭班长的鼻子问,办刊要的是文学水平,还是其他?事情扯到丁老师那里,丁老师只一句话:“是金子,搁在哪里都会发光。如此而已,岂有他哉。牛光宇同学,你说呢?”牛光宇嘟着嘴,头一埋,不说话。谭班长虽然明白丁老师话里的意思,但他更需要一个明确评判,以让牛光宇服气。事情僵持了半天,最终找到老校长那里,老校长说,不就一本校园文学嘛,齐心协力办好就对了,谁当都一样。到此为止,一件事情才尘埃落定。
为了给校刊取个好刊名,李文居主编让我去找丁老师赐一个。丁老师戏谑道:“不就一个小小的校园文学园地,你们自己命个刊名就是了,杀鸡焉用牛刀?”编辑部三个人苦思冥想一整天,可谓搜索枯肠,绞尽脑汁,一人拟了一大单,各自从中拿出一个最受自己宠爱的名字来。李文居的《春蕾》,牛光宇的《晨光》,我的《希望》,须在三个名子里确定一个。李文居主编面软为难,要谁剔谁,不完全在刊名含意,主要是面子难以取舍,便跑去征求谭班长意见。李文居把三个刊名给谭班长说了,谭班长不悦,说:“你装好人,让我去得罪人!”李文居木纳地望着谭班长无话可说。李文居学习用功,人很本分,家境十分贫穷。家里除了父母,五个儿女中,她是老大,第一个成人的孩子。她在任何同学面前,都是低眉顺眼的,成天只知到静悄悄地读书,从不惊扰别人,温顺得像只兔子,老师同学都喜欢。她憋了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我就是拿不准,才来找你的。”谭班长稍有动容:“你本来就是个好人。我要是把你的留下了,推翻另两个名字,那两个人会有意见。伊诗岚给我编的歇后语你就忘了?”李文居说:“我觉得伊诗岚还是尊重你的,你就别介意,赶快把刊名定了吧!”谭班长一直是坐着和李文居说话的,他突然站起来,说:“好!我也不管那么多了,我看,你取的《春蕾》就很好嘛,今天的春蕾,明天的繁花似锦。”
李文居主编最终采纳了谭班长的意见,校刊文学的名字就定为《春蕾》。不过,她觉得有点对不起我和牛光宇,一直陪着小心,直到一个星期后,她把从家里拿来的喷香的水煮盐干菜,放到我们的饭桌上,让我们一扫而空,才稍稍安了心。
《春蕾》创刊号临近出刊,刊名决定由陈老师题写,创刊号寄语我执笔,牛光宇刻蜡纸。我的绘画好,还负责插图和花边。找教务室要蜡纸、纸张,借钢板铁笔,主编李文居说由她自己去办。征集的稿子都看完了。诗歌和散文最好,小说的故事情节还算动人,人物刻画也生动形象。我的刊头寄语写了五百字,词藻华丽,意向明确,很对中学生味口,很有鼓动性和很具感召力。我号召文学爱好者,把《春蕾》当作倾吐自己情感和歌颂新时代的园地,同时预言,她很可能就是培养作家的摇篮。我还为创刊号赶了一篇小说,一组诗,牛光宇出一篇散文。稿子初步组好,交李文居主编审定,她却对我说:“稿子的事情你当家,你看没问题就行。有困难,我出面。”我说:“那就立即组版刻印。”就在这时,楚楚拿着一摞稿纸,说她写了一篇东西,看能不能用。李文居问她是什么内容,她木着脸没回答。李文居笑了,接过稿子递给我,说:“归你编的,如果能用,排下一期。”
我独自静静地看完稿子,它感动了我。这篇取名《姑娘和女儿》的小说,名字矛盾得怪异得难以想象。但这个故事,看过之后,就刻在我心间,再未遗忘过。故事发生时间比较久远,它跨越了新旧两个时代。
一座小城,美丽而平静。一座教堂,耸立在城隅的一处小山岗上。一条狭窄的青石路,从城里延伸出来,顺山岗蜿蜒而上,连接着教堂的石级。每个礼拜天早晨,晨曦初露,一个年轻漂亮而又沉默无语的女孩,从城里出来,沿石径爬上山岗,静静地走进教堂。这一天,她要做好两件事:先打水把教堂里的所有桌、凳擦拭得一尘不染。廊柱上面的灰尘和蜘蛛网也要掸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把神甫一周的换洗衣服抱到江边,用流水漂洗得干干净净。当太阳西斜,被教堂挡住看不见时,她还要把将干未干的衣、裤,用装着木碳火的铁熨斗熨烫得平平整整,再按神甫指定的窗口,用木衣架,把熨烫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晾起来。一切收拾妥当,看见神甫朝她微微一笑时,她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这时,她才想起,自己已经变成一个脏人,便进入教堂那个温煦的小沐浴房。那是一间木板房。墙是木板的,顶是木板的,地面铺的同样是木板。地面木板很窄,实际是木条,纵横架了两层,木条之间留有细缝渗水。头顶上架了一个木水桶,靠底部装有一个水龙头。把烧好的热水从木梯上提上去,装上大半桶。之后,姑娘站在打开的水龙头下,闭上眼睛,让柔柔的温水从头顶慢慢流下,浸透身体每一个部位,舒舒服服地洗出个出水芙蓉似的美人儿。最后,清爽着身子,走出教堂,踏着暮色,沿石径回到城里的家。姑娘的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来。1947年夏天,教堂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外国人,有着神甫的脸型和肤色。他来的第一个礼拜天,神甫告诉姑娘,年轻人叫迈克,是他的侄儿。迈克的眼窝很深,目光流露出来,让姑娘十分害怕,一点也不敢正眼看他。几个礼拜过去了,直到有一个礼拜天,她的活干得特别称心,在沐浴房洗澡洗得太忘情了,仰头长长舒了一口气,也正是在此刻,她从木板逢里,看见了那对可怕的深眼窝蓝眼睛。她赶紧双手护胸,躲在他看不见的那个角落,心想,他偷看应该不是第一次。姑娘卷缩在角落哭了,哭泣中,她听见了脚步声,且越来越近,她仿佛看见整个沐浴房崩溃了,自己精着身子暴露在那对深眼窝跟前。她头脑里突然轰地一声巨响,她觉得教堂已经变成一座废墟…… 1948年5月,姑娘生下一个女儿,她半年没敢出门。神甫派人给她送去钱和一些物品,善良的女邻居帮她操持一些家务,她才得以度过这囚禁似的日子。后来,姑娘为了避开那些鄙夷的目光,搬到距县城五十里的一个小镇上居住。平静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一天,小镇上来了一个外国人,走进了姑娘的家。她定睛一看,是迈克。迈克屈身抱起女儿,姑娘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当女儿的脸与迈克的脸挨在一起时,姑娘才惊奇地发现,女儿的雪肤、高鼻梁和深眼窝与迈克是那样的相似。迈克放下女儿,同时放下一点点钱,忧伤地说:“我要走了,明天,我就要离开你们这个国家。”迈克走出庭院,还回望了一眼。新中国的一切,都让姑娘感觉十分新鲜。女儿一天天长大,日子过得很有滋味。她给小镇上的那些公务人员,比如学校的老师,市管会的职员等包月洗衣。每个礼拜一,到他们的寝室去抱回脏衣服,洗好,用米汤浆过,晾干,再用教堂里学到的方法,熨平,叠好,一沓一沓地送到主人的手里。就这样,含辛茹苦挣钱来养家。女儿上小学,读书很努力,成绩特别优秀,同学和老师都很疑惑:她的长相和个性都有异于大家,像有西方人的血统,真是太奇怪了。女儿也有奇怪的问题问母亲:别家都是有了爸爸和妈妈,才有了女儿,可是,我怎么只有妈妈,没有爸爸?姑娘回答女儿:没有爸爸,只有妈妈,也会有女儿。如果一个男人不转眼地看妈妈,看久了,妈妈就有了女儿。从此以后,女儿在学校,在小镇,都不许男孩盯着她看。渐渐地,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了,小镇没有人找她洗衣了,粮食定量减少,杂粮居多,精华都给女儿吃,自己吃的糟粕。终于有一天,姑娘病了,病得很沉重。她把女儿和自己的妹妹叫到跟前,断断续续说:“孩子,记住,千万要管好自己的身子。女人的精身子,千万不要被男人看到,男人看见女人的精身子,就会怀孕生娃娃的,你千万要记牢妈妈的话,守护住自己的身子!妹妹,我走了,你也要时常这样教育我的女儿。”看着浮肿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妈妈,女儿哭了,小姨也哭了。
母亲走后,小女孩就跟小姨一起生活。
文章感动得我都哭了,被外国人迈克看过精身子的姑娘,生下的小女孩,有着高鼻梁,深眼窝,白肤色。这个小孩,是不是今天的楚楚?她是目光受孕的产物?
我斟酌再三,觉得小说不合时势,还有些荒诞,决定不予采用用。但文中姑娘与女儿艰难度日相依为命的情节,让我想起作文竞赛,楚楚名列第二的那篇《难忘的亲情》,与其何等相似,母女俩在小镇生活的细微描写,时至今日仍让我难以释怀。因此,我决定将楚楚写的《难忘的亲情》放下一期小说类的首篇登载,作为对她的补偿。
初冬晴朗的晚上,天蓝星稀,一轮皓月正含在檀木坡尖,清辉直洒大地,洁净透明的空气令人心清气爽。
这是一个周六之夜,该回家的师生都回家去了,校园里,只有稀疏的那么几洞窗户亮着橘色的灯光。牛光宇临时有事回家了,只好由我抱着钢板蜡纸,去请陈老师题写刊名。敲开寝室门,陈老师让我进去。我重新打量了这间屋子,头顶没安天花板,连竹席顶棚都没有,从瓦缝漏进的月光隐约可见。如遇刮风,肯定会有沙尘纷纷扬扬飘下来。我这是第二次到这里,但每次看到的都是窗明几净。陈老师从我手里接过钢板,放在桌上,然后给我倒杯水。我把杯子推给她,说:“我不渴,你喝吧,你们一天才打一次开水,肯定不够喝。”陈老师朝我微微一笑。
我把钢板放端正,铺上蜡纸,铁笔压在蜡纸上,请陈老师刻写刊名。陈老师望着钢板沉思片刻,问我:“这周图画课教的美术字是什么体?”我回答说:“仿宋。”她说:“是啊,就用仿宋,你会刻好的。”听说让我自己刻写,心里有些紧张,害怕刻失败了,便说:“蜡纸没有多的,刻坏了怎么办。”“你放松自己,像上图画课一样,用平常心态去对待,一定会做好的。”她一面鼓励我,一面把我按在写字桌前的凳子上。我手握铁笔,犹豫不定,久久不能下笔 。陈老师在我背后弯下腰来,随着一阵清香慢慢逼近,我背上像触及到什么,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这种感觉既虚幻又真切,既像闪电掠过天空一样快速,又像春雨润物般深刻绵长。她随即把住我的手,说:“跟我手走。”一笔一画,她教我写完了“春”字,说:“下面的字你脱手刻。”我突然把手翻上来,压住她的手背,惊慌失措中,差点没有抓住笔,脸倏地红了。她摸摸我的头,又轻轻拍拍我的右脸,说:“好弟弟,刻吧!”我的笔犹如贯注了神韵,“蕾”字很流畅地刻出来了,刻得又清楚又好看。封面其它的装帧,也由我刻好。她的目光告诉我,她非常赏识我的才华。
陈老师没有让我马上走,她从皮箱里拿出两样东西。一个精致的粉红色小方盒,一本相册。相册是我在家里见过的那种,纸页是黑色的,相片用银色相角嵌在上面。但粉色小方盒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亮晶晶的,像玻璃又不是玻璃,没有玻璃透明,但比玻璃温润。我正不知所以,陈老师说:“这叫有机玻璃盒,希罕得很,大城市才有卖的,我们县城都还没有。”我在手掌里旋转着观赏着,里面发出悉悉嗦嗦的响声,似乎还装有东西。陈老师拿过去轻轻打开,一股香甜味扑鼻而来。原来装的是玻璃纸包的水果糖。她拈起一颗,生怕我不会吃,亲手慢慢剥开,喂进我嘴里,说:“荔枝味的。”“荔枝味?”我惊异地望着她。我从书上知道,荔枝生在遥远的南国,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它,虽然仅仅只是一种味道,但我却有了许多想像,仿佛她剥好的不是一颗水果糖,却是一枚鲜嫩无比的荔枝果,正缓缓地递到我的唇边,而此时的她,玲珑剔透,百媚生辉,心里就有了异于姐弟的情感滋生。顿时,我满嘴津液涌动,竟然贪婪得连同水果糖一起浑然吞下,差点噎得我背过气去。“想什么呢?”她问。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才接过她递来的相册。翻开封面,首页便是全家合影。虽然它仅仅只是一帧照片,但它上面的人物形象,马上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小家碧玉,什么叫书香门第。她逐一让我猜,哪一个是父亲,哪一个是母亲,哪一个是弟弟——当我指着一个长得非常像我的少年时,她慢慢将我搂进怀里,喃喃道:“好弟弟,我的好弟弟!”这是今晚她第二次这样呼唤弟弟?她继续自语道:“你想姐姐吗?啊!天远地遥,思念如何才能到达?我知道,整天伴随你的是苍凉的地,无尽的风,还有阵阵狼嚎,它们让你孤独,让你恐惧,让你变老,让你慢慢死去……姐姐无法拯救你,这是姐姐的无能和悲哀!”我想轻轻离开,但又不舍离开。她搂得那么紧,急促的心跳清晰地触及我的耳膜,凄怆的自语撼得我心在颤栗。有滚烫的泪珠落在我的脸颊,一滴,两滴……我抬起头,她模糊了,因为我眼里也噙满泪花。她用她那灼热的灿若花瓣的唇吻我额头,我痛惜地叫了一声:“姐!”,然后我们紧紧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陈老师把我送回寝室,看着我躺下,盖好被子,才离开。她眼眶泪痕未干,悲伤还没过去。空荡荡的屋子马上使我陷入寂寞和孤独,眼前尽是她泪痕斑斑的面容。我知道,她喜欢我,像喜欢她弟弟一样。她的悲伤,是因我而起,由我勾起了她对弟弟的思念。但我无论怎样好,也代替不了亲弟弟的那种情感,那种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