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正是做晚饭时间,灶房里不见母亲瘦小的身影,却是不常进厨房的三姐四姐在忙碌。四姐告诉我,母亲被食店经理叫走了,让她加班绞面条。她还说,本不该母亲加班,都是我惹的祸,半条命的婆娘煽动经理罚我母亲,理由是教子无方,子过母还。我听了心里很难过,也很愤恨,真如半条命所说,他奈何不了别人,还奈何不了我家?我很不明白,怎么君子总搞不过小人!
第十六章
我家的两个大学生每天都要午睡,他们也逼着我睡。我很不乐意,心想,你们都上大学了,可以高枕无忧,可我呢,才是个初中生,还有两道门槛需要跨越,若是不把书读好,肚子里不多装点墨水,岂不被挡在大学门外。因此,好多时候,我躺在床上假寐,听到他们微微的鼾声响起,便夹本书偷偷跑出去,躲在河边柳树下静静看书。
这天我没有听见鼾声,倒是宽敞的厅房里人声嘈杂。大哥二哥和他们的同学在聚会。中街的女高中生和女师范生都姓张,长得特别出众。还有乡下的唐大学生,川大的,会拉小提琴,是大哥的同学。黎大学生,据说是军事学院的,大个子,二哥的同学。两个女生成了中心人物,简直是满屋春光,很有一种情调。他们个个意气风发,自豪得很,骄傲得很,仿佛世界上就他们特别高贵,生活得最有价值。他们都争着抢着和两个女生说话,我觉得他们比我们初中生开朗大方了许多。
我悄悄从他们身边溜过,大哥看到我了,正想阻拦,但他又怕失去和美女同学对话的机会,头终究没有转过来,我轻松地跑出家门。听到身后小提琴声响起,随之美妙的女声和沙哑的男声追随,唱响了苏联歌曲。我心想,你们快乐吧,我也会有这一天的。
出门就碰到半条命,他骑着自行车,一身抖抖索索,头上的头发七零八落,像受了旱灾的庄稼地,整个形象不雅不说,一副德行更是让人恨之入骨。看到他这种活法,我更加明白人为什么要多读书读好书。
半条命见我,忙招呼道:“老弟,莫见笑,那天许剃头发羊儿疯,差点把我脸烫了,我当然不给他烫头钱,我冯某人其实从来不耍赖。”他哈哈一笑,骑车过去了。我看到他头上顶着几道拐的卷发依然凌乱地闪亮着,散发出一股生菜油味道。脚上趿板鞋的鞋帮上因时常擤鼻涕擦手,也变得油光放亮。裤子特别怪异,是装日本尿素的尼龙口袋缝的,为当下乡里和小集镇很流行的一种一步一抖的时尚装。穷了又想穿抖抖裤,就花几毛钱从供销社买条日本“尿素”肥料的口袋,缝条裤子,既薄又抖。口袋正反两面的“日本”、“尿素”和“某某株式社”的字样依然存在,远看如黑白相间的花料子裤,近看其实不然。
看着半条命骑的自行车在石板街一颠一颠的,尼龙口袋缝就的抖抖裤也十分飘逸,在清一色的蓝布衣裤群里,反而自得其乐地成了小镇的一道风景线。
河边柳树下尤其凉爽,我看书也看得十分入迷,就是掉进河里还以为进入了书中情景。我觉得平静的河面忽然波光闪耀,抬眼望去,不远的码口上,来了几个女人洗衣服。她们边洗衣服边闲聊,其中声音最嫩的要数尤木鱼。一个女人说:“来的路上,我差点遭半条命的‘洋马儿’撞倒了,该死的有意在街道拐来拐去,张狂得很呢。”另一个女人接嘴道:“再狂还不是个靠女人吃饭的软耳根子货。女人年轻、漂亮、风骚,人见人爱。哎,人家命好嘛!找到个能干婆娘。”头一个女人道:“嘁!谁稀罕。两个男人养着呢,听说除了食店经理,还有一个年轻的呢。”一直未说话的尤木鱼插话道:“哪个叫半条命那个鬼儿子是个埋了半截没死的东西呢,活人的劲都没有了,还有劲侍候婆娘?年轻女人嘛,还不能有一个舒心的男人陪着?不能守活寡呀!”头一个女人答道:“戴顶绿帽儿,骑着‘洋马儿,满街疯跑,自不知丑。今天真要是把老娘的腿杆撞断了,老娘就残废了,该死的东西!”第二个女人道:“哎呀!看不出你这个婆娘还会说顺口溜呢,戴顶绿帽儿,骑着‘洋马儿’,后面呢?后面再来几句。”头一个女人道:“不会,不会,笑死人了,随口说的,哪有那个口才呢。哎,听说伊家老五会编词,何不找他给半条命编几段。”我听了心里一震,女人们怎么扯上我了呢。我再会舞文弄墨,男女之间那些肮脏事,我才不写呢,那会玷污文墨,玷污我的斯文。两个大女人一嘀咕,就把叫我编词的事交给尤木鱼。尤木鱼想推辞,但又有些不舍,就说:“五兄弟脸皮薄,编这种词太丑了,他不一定答应。要不,我试试看。”谁知,她偶然抬头看见了我,就扯起嗓子喊:“柳树下那不是五兄弟!快过来,快过来,两个大婶让你编词骂半条命那个娼妇婆娘呢!”我听了起身便跑。她继续朝我背影叫喊:“别跑!还有事呢,我还准备洗完衣服去找你。你的陈老师来了,我在街上碰见的,快回去吧!编词的事,过后再说。”我的陈老师?我一惊,更不愿意停顿一下,跑得飞起来了。
我刚进大门,就见端端正正坐在天井边的陈老师,我好生奇怪,忙上前问道:“陈老师,你怎么来了?” “不会说话,你们的老师一路问来好辛苦的,你还这样问。” 我妈嗔怪我嘴笨。陈老师笑了,说:“是很突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来了,不欢迎?” “岂敢,岂敢,学生这方有礼,拜见陈老师!” 我由于高兴而调皮了一下,怪动作把母亲和陈老师都逗笑了。我问母亲:“大哥他们呢?”母亲说:“他们那一大群人闹够了就出去了,是不是到张姑娘家去了。”
母亲善良慈祥,像天下所有做母亲的那样都心痛儿女,看见陈老师实在可爱,一搭话她便问起陈老师的家常事。有母亲在就冷落不了陈老师,我便坐到一旁,翻开手里的书接着看,但心思很难全部投入,竖起左耳总想多听到些什么。
见母亲忙过一阵,陈老师才对母亲说,她父亲成了右派去了新疆,她母亲不放心,带着弟弟一道跟了去。本来在县城有所房子,父母走后自己一直住着,因为房子与县政府紧邻,而且墙壁就贴着机要室,因此县长说右派家属居住在那里很不合适,就被赶走了,我工作在乡下,房管所就没再安排住房,从此,城里就没有家了。她说:“第一个无家可归的假期呆在学校还很不习惯,学校只有一个守门的校工,死一样寂静,太可怕了,所以只好出来转一转。首先,我就想到了你们这里。” 听着听着,母亲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她用别在衣襟的手帕擦了擦泪水,说:“你就把这里当你的家吧,老五的两个姐姐跟你差不多大,就当是姊妹。你母亲要是知道你的处境,还不知怎样心痛呢,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些人怎么这么狠。”
中午,三姐从商店下班回来,母亲悄悄把她叫到睡房,让她把被套和床单都换了。我知道,是换洗过的带着肥皂香味的那种。母亲还说:“叫老四晚上跟婆婆挤一挤,陈老师就和你睡一起。”三姐说:“我和生人睡不习惯。”“她是老五的老师,怎么说是生人呢。”母亲有些不高兴,又补充说:“老五的老师,就是你们兄弟姐妹的老师,是要好好敬重的。”
午餐少有的热闹。假期学生都回来齐了,每顿饭十人进餐,方桌坐满总还有两个人要到一边去吃,往往都是二哥自告奋勇端上方凳,让我和他到天井边去吃,那里特别明亮。今天加上陈老师,还有兄长们的唐同学和黎同学,有十三人之众。父亲专门加了张方桌在天井边,我们都拥在周围,为谁坐上方而相互谦让。我看得出,会拉小提琴的唐大学,很想和陈老师坐对面。而陈老师装着不明白,总往二哥对面坐,并让我坐她旁边。四姐悄悄扯我衣襟,示意我把这个位置让给三姐,别叫三姐和黎大学生坐一方,她从不愿和陌生男人坐一起。正相持不下,父亲见状便专门招呼说:“老大和老三过来坐,其余的都坐下快动筷子,菜都凉了。”大哥和三姐坐到父母那桌去了,我和四姐坐在桌子一角的两边,我问四姐:“为什么父亲专门点大哥和三姐过去?”四姐瞟了周围一眼,在我耳边说:“大哥吃饭爱‘猪搭嘴’,三姐爱坐‘吊勾子’,有客人,不礼貌。”我明白了,我家大人特别讲究坐姿和吃相。忌讳吃饭坐姿不雅,半个屁股吊在条凳外边,吃饭咀嚼时两片嘴唇吧唧吧唧脆生生地响,这显然是对在坐的客人不尊重。
吃完饭,二哥特批我今天可以不睡午觉,去陪陈老师玩。实际上,大家吃过饭都不舍离去,全留在天井边谈天说地。唐大学的目光基本上就没有从陈老师身上移开过,而陈老师却和二哥总也聊不够似的,没有抛一丝余光给唐大学,他小坐了一会,便到一边拉小提琴去了。《梁祝》的旋律慢慢将所有的人吸引过去了,但惟独作为教音乐的陈老师,却无动于衷,这叫我十分费解。是她觉得离专业水平太远,还是觉得有卖弄之嫌。总之,我认为陈老师对琴声不应该如此冷漠。唐大学并不知道陈老师是教音乐的,他反而像有抱琵琶进磨坊之委屈,但又像有不甘心失败的怨恨,他越拉越起劲。到最后,他的头颅和琴弓的动作优美得让我陶醉不醒。
这时,陈老师慢慢起身,让我一同进屋,从她行李中取出画夹,要给二哥画像。唐大学也不拉琴了,抢先说:“哎!女画家呢,先给我来一张怎么样?”陈老师说:“你继续拉琴,等你状态出来了再画,那样效果更好。”唐大学欣喜地竖起拇指:“不一般,说得很有水平!”可搭上琴弓又自言自语道:“什么样子,才叫状态出来了?”
二哥的肖像画好,陈老师又对照着端详一阵,修改了几笔。当二哥伸手要接过自己的肖像时,陈老师却对着二哥嫣然一笑,顺手把画小心地装进她的行李包里。然后,陈老师做着给我画肖像的架式,不动声色地将唐大学画在了纸上。她几笔勾勒出唐大学拉琴的姿势,但眼睛却画得十分传神,它斜视于琴之外,像在偷窥什么。他确实在偷窥,目光从琴上穿过来,定到陈老师脸上,太贪婪,猎艳的企图锋芒毕露。这样的眼神让我很有些担心和不安,我想去阻止,去捣乱,不让这种局面继续存在下去。但他是二哥的同学,又是大学生,我要怎样做才能既达到目的,又不伤人家的面子呢?我因找不到适当的方法而着急。可是,看到陈老师仍兴趣盎然地画她的画,我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或者是陈老师本来就喜欢接受大学生的挑衅,我却不善解人意地去破坏他们的和谐与默契,岂不是自作多情?迟疑了一阵,在我又一次看见唐大学压在提琴上的那张扁扁的脸,那扁扁的脸上仍然漾着的我理解不透的怪笑,最终,我还是无法容忍这种场面继续存在下去,我要把唐大学生撵出家门。
凑巧,门前传来牛昂头长啸的声音,接着就看见尤木鱼牵着她家那条拉车的黄牛,站在我家的大门口,不停向我摇手。黄牛又是一声长啸,琴声被淹没其中,整个厅堂被牛粗犷的吼叫震得摇摇欲坠。平时牛在宽阔的田地里或者河岸上,并不显得有多高大。但当它突然站立在狭窄的街沿上和只供人出入的门庭前,就凶相逼人,公牛尤其这样。这时的唐大学抓住了自我表现的机会,他要用幽默取悦于陈老师。一个箭步,他冲到公牛跟前,琴弓搭上琴弦便猛拉起来,俏皮地把“抱琵琶进磨房——对牛弹琴”的讥讽演示给我们看,把大家逗得轰然大笑,陈老师也微微咧嘴一笑。谁知,公牛像明白自己受了侮辱似的,怒目圆睁,昂首扬蹄,然后扑过来,两只锋利的角直刺唐大学。幸好尤木鱼拼命拽住牛鼻绳,才有惊无险,使公牛的进攻变成虚晃一枪。但大家还是早被吓得抱头逃窜,厅堂的东西被碰得乱七八糟。唐大学摔了个四脚朝天,小提琴撂出好远,琴弦崩断声使他痛心地惨叫一声,本想幽默一番的唐大学却以狼狈不堪而告终。尤木鱼笑得险些岔了气,笑够了她才说:“你那琴声拉得男不男女不女的,惊着它了。你拉嗲一点,它是公牛,喜欢洋女子。”说完她放浪地看着陈老师。我知道她在嫉恨陈老师,因此影射她,就急忙跑过去,低声却狠劲地说道:“不许侮辱人,不嫌羞耻。”我推着搡着,把她撵走了。
收拾完残局,大哥领着唐大学生,二哥领着黎大学生,两个张姓女学生尾随着他们,都郁郁寡欢地各自离去。我看看陈老师,陈老师看看我,然后我们一齐看着已走在街心的唐大学生的背影,都会心地一笑。远远地传来公牛昂昂的叫声,我听着很亲切,也很悦耳。我想,陈老师闻听牛吼,一定在琢磨那个早已相识的牵牛的少妇,她怎么会那么乖巧又那么尖酸呢?
一天,陈老师和我走在街上,她指着远处一个骑自行车的问:“唯一一辆自行车?”我说:“对,那人外号叫半条命,又人称冯烂药,无业游民,成天骑着自行车玩。街背后修了条石子马路,因为隔座石桥,栅子口又有十来步石梯,马路没修进街道,他只能从下街骑到上街,又从上街骑到下街。” “也很有趣味。”陈老师非常欣赏,她觉得田园风光里增添了新鲜气息,使小街这幅画面不再呆板,变得活泛起来。我说:“街上的人不叫它自行车,叫它洋马儿。”陈老师一听轻声笑了:“嘻嘻!洋马儿。他骑那辆倒是外国人造的,可现在我们国家自己能造凤凰、永久这些牌子的自行车,就不能再叫自行车为洋马儿了。” 我说:“他从县城淘来的,只它一辆,叫习惯了,大家都这么叫。” 陈老师问:“街上的人叫肥皂、煤油、火柴还叫洋碱、洋油、洋火?”我点头回答:“是的,都这样叫,连一颗铁钉都叫洋钉。”陈老师说:“叫习惯了?不对,你已经是中学生,要带头革除陈规陋习,不管是名称或者是生活习惯,都要体现新时代的新气象。特别是过去外国人强加在我们头上,有辱国格人格的东西,更不能容忍它继续存在。在小镇,你应成为一个新派人物,一面新时代的旗帜。”我爽快地回答:“好,我是旗帜,你是旗手。”她说:“你思维够敏捷的呀!”我得意地笑了笑。
这时,半条命的自行车响着铃铛在周围疯跑,一群孩子从巷子里追出来,跟着车子跑。我教给他们的顺口溜已经好几天,知道他们即将要干什么。果然,一串童音响起:“骑的脚踏车,跑的石板街;穿的趿板鞋,抽的‘落地牌’。”反反复复喊,孩子越聚越多,喊声越来越大,响彻整个街市。陈老师问:“落地牌是什么烟?”我说:“半条命装穷酸,专门捡地上别人丢掉的烟屁股抽,所以烟屁股的品名就被戏称为‘落地牌’。”陈老师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说:“叫得很形象,寓意也深刻,说的是烟,实际上刻画了抽烟的人,别人一听,就知道抽这种烟的人是个什么角色。嗯,编打油诗的人水平高。”我在心里得意道:你才知道呀!可面子上一点都不显山露水。
孩子们追着喊着,半条命突然停下车,回头骂道:“叫你妈的冤呀,给老子滚!” 孩子们见半条命穿的正好是日本尿素口袋缝的裤子,又拼命叫喊起来:“买根口袋布,缝条抖抖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半条命气得抡起自行车要驱散孩子们,孩子们反而把他团团围住,不歇声地喊叫,闹得半条命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