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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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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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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一章

                                             第一部 翩翩少年

                                                     第一章


我是小镇上长得最乖的男孩子。

街坊里几个喜欢评头论足的小女人,一旦见了我,就这样悄悄说。

我家街对面有个杂货摊,她们总爱聚在那里闲聊。嘴里嗑着瓜子,眼睛死死盯住我家大门,晶莹的目光清澈得像溪水,源源不断向我家流淌。粉红润泽的唇抿着,葱白似的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捏粒瓜子,其余三根指头翘起来,孔雀开屏样,指尖往唇上一点,红唇裂开一条细缝,瓜子被噙在银亮亮的牙间,只听轻微一声脆响,两片沾着香唾的瓜子壳便被喷到地上,地上密密麻麻铺了一层苍蝇似的黑壳。

也有一不小心,瓜壳喷到摊主张跛子后颈窝或腮帮上的,他便反手抹下来,放到眼下看看,顺手撇在地上,然后把沾有唾沫星子的手指凑近鼻子闻闻,扭头朝她们咧嘴一笑了事。

只要我一出家门,她们捏着瓜子的手,或停在嘴边,或搁在膝上,呆呆望着我,往往我会牵着她们的视线,消失在街头巷尾。

张跛子时常对我讲:“几个少婆娘都夸你生得干净,长得漂亮,都想你这根嫩枝条抽呢。”开初,我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定定看他。多看几次他脸上那阴阳怪气的表情,似乎有点醒悟,知道了是小女人喜欢自己,不在意他,他眼红,说怪话呢。张跛子是镇上的老光棍,他年轻时沾没沾过女人只有他自己清楚,一次我便反问他道:“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你那根嫩枝条抽了多少女人?”他惊讶地望着我,想不到平时腼腆文静的乖少年,竟敢如此反诘他,便吞吞吐吐,无话可说,脸上生出一丝不快。

这一年,我十四岁,正当小学毕业升初中。

在汇龙镇上, 我家是有一定名望的。祖上专营轧花业,公私合营前,家里置有十一部轧花机,这在小镇算是大工业了,家里不说锦衣玉食,也算衣食无忧。公私合营后,虽然我父母成了合营店拿工资的职员,但每年还领一些定息,也比别人家多了一笔补贴。尤其是从我父亲开始,看重了诗书传家,倾力供儿女读书,到五十年代末,家里先后出了两个大学生,一南一北,老大就读于广州,老二就读于北京,算得上祖坟青烟缭绕,龙脉旺盛。家里的三男四女,个个生得干净体面。男孩清秀聪慧,女孩漂亮娴静,为镇上一枝独秀。难怪人们都说,一镇的风水,被伊家占尽。

排行老五的我,自小瘦弱,家里惜我身体,直到八岁才发蒙读书。六年小学读下来,十四岁的我却变成一个大眼睛,挺鼻梁,白净漂亮的翩翩少年。临毕业那学期,学校有个女老师,她婚后多年不育,盼子心切,执意要抱养我当她的儿子,但父母不允。女老师没抱养成,又难以割舍,就时常偷偷把我带到她寝室,抚摸我的头和脸,还给我吃玻璃纸包的那种非常精美的水果糖,直到小学毕业离开学校。

进入八月,考初中发榜的日子将近,大哥二哥几番轮流问我,百分之十几的录取比例,敢拍胸膛的把握有几分?我自恃不考个全县第一,也能考个全区第一。便觉得兄长们过于小心,过于罗嗦,就给他们宽心道:“安心过暑假,你们开学,我也该背上行李到县二中报到了。”

发榜这天中午,母亲和两个姐姐便拥着我来到堂屋,三姐为我捋展衣裳,四姐端来一盆清水让我净手。金黄色的铜盆触到凳面,发出轻微而好听的金属器皿声,随着响声,清亮的水在盆里泛起微澜。母亲将我的双手浸在水里,十根嫩白的手指像小鱼在波浪里游动。她一边仔细为我搓洗,一边自语道:“洗净了不许沾染秽物,免得敬香时辱没祖宗,辱没斯文。”然后带我到神龛前,叫我用那双洁净的手,将一柱燃香高举过头,跟她们对着祖先和孔夫子的牌位作揖磕头。我有些不情愿地说:“妈,考前已经拜过孔夫子了,今天作揖也没用,菩萨显灵也来不及了,况且菩萨不一定管得了我升学的事。”母亲被我的话吓一跳,忙说:“乖儿子,不准乱说,菩萨是得罪不起的,他会保佑你考上中学。”说完依然跪在那里,瘦弱的身子弓着薄得像纸片,嘴里还念念有词。看到母亲如此虔诚,我怕惹得母亲不高兴,还未等她敬完香,便由三姐牵着我的手,悄悄跑出家门。

门前的大柳树上,蝉扯着嗓子叫得柳叶都在颤抖,我抬头望去,阳光刺得眼睛只能眯条细缝,就在我忍痛想睁开眼时,一只麻雀从树上坠落下来,翅膀扇了两下,便不动了。三姐捡起来捧在手心,她说麻雀一定是中暑了,正想仔细看,上街的张屠户路过,一手抓过去,摊开手掌,说:“完了,死了,死了。”他看着我,问道:“鸟落在你面前的?”我点头。他却摇摇头,唉了一声,说:“你娃儿完了!”说完就走。三姐撵上他问:“什么完了?”他说:“考学!”三姐怔怔地望着我,她似乎也意识到这是不祥的征兆,吓得脸色都变了。我的心境也猛地暗淡下来:“落鸟”,即“落了”。心想,落榜是一定的了,变数在鬼使神差那一瞬间发生,也是有可能的。自信心遭到动摇,我的心倏然飞快跳动,眼睛不自在地四处张望。

杂货摊边的小女人在不住争吵,我问三姐怎么回事,三姐仔细辨别后说:“你听,半条命的老婆撕住张屠户的老婆尤木鱼不放,说是你莫去献屁儿白,人家考得上考不上,收到没收到录取通知书,关你屁事。尤木鱼却不依不饶,急得直跺脚,扯着嗓子喊,那个乖兄弟的事情,我就要管,不管心里不舒服,张家老四都得到录取通知书了,我偏要去过问一下乖兄弟得到没有。五弟,好像说的是你的事,你看,你看,她们过来了。”三姐说完指着前方,我抢先凑到尤木鱼跟前,问:“你再说一遍,谁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她说:“好像是张家老四,真是这样,你也别急,听说邮递员才走到中街,隔你家还有一节路,就叫他小妹拖回去了,说是他老婆把儿子生到田坎上了,让他赶紧回家料理,通知书肯定还在他邮袋里装着呢。”我说:“但愿如此。”见尤木鱼窃笑着走了,我便让三姐去同学家打听实情,自己对直去了邮电所。

邮递员果然不在,我进到后院文书办公室,问王文书邮递员呢。王文书望我半天,说:“你家大学生暑假都在家呀,你等哪个的信?”我说:“我的。”王文书说:“哦,知道了。你娃考初中的录取通知书,对不对?不过,信好象已经送完,邮递员才抽去抗旱去了。你也不要急,我们知道你的,你不会失望的,等下一拨信吧。”说完,他使劲摇动电话机摇把。在文书办公室靠里边的木椅上,爬了一个穿着很有派头的男人,屁股翘得老高,公社的妇女主任,一个漂亮的女人,正在他屁股槽里飞针走线。边缝她边说:“裤缝绽线也绽得太巧了,哪里不绽,偏偏绽在关键地方。哎,羊县长,你干起活来还真用劲呀。”被叫做羊县长的男人抬起脚,用擦得锃亮的皮鞋踢在她屁股上,又趁势拧一把她的红脸蛋,女人便咯咯笑起来。他感觉她缝好了,当她俯下身去咬线头,一个憋了好久的响屁终于放出来,她猛然抬身,大气没敢出一口,只把鼻子捂得紧紧的。此时,王文书正拿起听筒:“喂!喂!喂!总机,给我接县委办,新来的羊县长在我们这里指挥抗旱,急着找刘书记汇报工作。”听着文书叫喊抗旱,我的心也干涸得开了龟裂似的,有些隐隐作痛。

往回走又碰到尤木鱼,她见我从上街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找着邮差没?骗你的,我也是为你好,不是怕你怄气嘛。”我明白她是善意的,也随之“嗯”了一声。走开时她有些难为情地看了我几眼,脸上漾着淡淡的笑容。回到家,三姐正在述说她打听到的事,她说:“见到五弟同学的母亲,那个伯母一口咬定她儿子也没收到录取通知书,她说,成绩好的都没收到,成绩差的倒收到了,怎么会呢。”二哥说:“看来真的还没发录取通知。”三姐说:“不,从张家出来,碰见他家小妹,她却说,她哥今中午接到县二中的录取通知,九月二号就开学了。”我急切地问:“两个谁说的是实话?为什么要哄我们呢?”三姐说:“他家小妹说的是真话,她妈给她们打了招呼,说伊家出了两个大学生,自家这么多儿女,才考了个初中生,有什么资格在人家面前张狂。”大家都“啊”了一声,看来我落榜是真的了。三姐和四姐悲伤得落下眼泪,我虽然没哭,心里也痛苦不堪,更多的却是委屈和羞辱。

母亲沉默着,父亲翘起二郎腿,蓝布长衫的门襟盖在二郎腿上,抱着铜壶烟袋,一口接一口地咂得水烟丝嘶嘶地响。透过缭绕的烟雾,看得见他的脸色是凝重的。只有二哥拍着我的肩膀鼓励道:“好好复习,明年再考吧。”大哥也低声附和:“明年,只有明年了。”

全家人都沉默了。虽然坐在天井边,可是今天,阳光没了,一切都陷入黑暗中。

临到大家都要散去的时候,忍不住的父亲终于板着脸说话了。他用质问的口气对我说:“你不是自认为考得很好吗?语文算术做得全对吗?你这么好,怎么考不上?莫非号卷的老师打瞌睡去了!你撒谎,完全是撒谎!从不骗人的人都说起谎话来了。”虽然我一直自信考试成绩十分优秀,但父亲的严厉训斥,还是迫使我此时在战战兢兢中,把两门课的答题过程又回忆了一遍,再次确信无疑之后,我争辩道:“我没说谎,我说不来谎,我就是全对,两门课都应得一百分。”大哥说:“别争了,没考好也莫关系,不是还有明年嘛。”我恨他一眼,见二哥也在拽他的衣袖。我对他老大的尊严呲之以鼻,因为他升高中曾复考过一次。当然,也许他是以他的切身经历在真诚劝慰我,我不必错恨于他。父亲似乎觉得事已如此,懒得再训斥和争论,又只好把气出在母亲和两个姐姐身上。他说:“都是你们三个和街上那些妇人把他惯坏了夸坏了,考不上中学,我就送他去学和尚,看你们哪个还敢围着他转。”四姐对父亲的莫明之火很不理解,她说:“五弟在学校的成绩是出了名的优秀,肯定考得也好,不知问题出在那里,不能怪他本人。”父亲接过话说:“那难道是别人错了?认了吧,我也不再责怪你们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太相信他了,我的疏忽铸成大错。”听了父亲的话,我的眼泪如溃堤之水,一下从眼眶涌了出来。

父亲从我八岁发蒙那年起,就时常以“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来教诲我激励我,让我明白只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书读不好,必是下品之人。两个兄长受到如此教育,都考上了大学。现在看来,我还未扬帆就折了桅杆,让父亲枉费了心机,不但他痛心,大家也痛心。

落榜的消息像风一样,飞快传遍街巷的角角落落。一经钻入有些人的胸怀,它就成了春风,那个暖洋洋的感觉,简直让他们拍手称快。半条命的老婆就扭着屁股满街唱:“天公地道呀,书都叫这家人的儿子读完了,我们的儿孙还去当长工啦?天公地道呀!”她跩到张跛子摊子前,张跛子击掌合唱道:“背时了,倒灶了,祖坟的文脉断了,老天开眼啦!”一唱一和完了,两人都哈哈大笑一通,高兴得眼泪都流进嘴角里了。也有的街坊邻里感到惊讶和不平,她们都拿从自己儿子或女儿那里听来的话来讨好我的母亲,都说:“你儿子是我们女儿班上成绩最好的,他都考不上,真是考官没长眼睛。” “嫂子,儿子没考上真的嘛假的?我儿子都说,他考不上,那全班没有一个人能考上。你问问你儿子,考试那天是不是起来得太早了,撞了背时鬼。听说他时常天不见亮就起来背书,平时这样,考试这天就不该这样的。唉,今后还是要有点忌讳。”临走,嘴里还啧啧不休。这样的话,母亲听得越多,心里反倒越是疼痛得像刀割,泪水往往止不住往下流。我听见这些话心里象蚂蚁在啃,又痛又糟。进出家门时,我察觉那些个小女人和摊主张跛子在悄声细语咬耳朵,便羞红了脸将脚步迈得更快。我家有道后门,从那里出去便是长满芭茅和节节草的河岸,还有一条小路绕到上街去。为了躲避那些让我心烦的目光,落榜后我就很少从正门出入。

傍晚,蝉还在大门前的柳树上不遗余力的嘶叫,我烦躁得想爬上树去掐住它们的喉咙,但哪来那股勇气迈出前门一步,只好容忍了它,就当它是累得快要死了发出的哀鸣。我郁郁寡欢地从后门溜到河岸,只想落个清净。一个人呆在河边最好,什么都不要有,连鱼也最好都沉入水底,不要浮出水面吸氧。鸟儿也不要从头顶飞过,它们都别让我看见。可是,我却看见一条黄牛在大口地啃草,还是公的,肚子下面放肆地射尿,尿骚味随风飘来,呛得我背过身去。见一只翠鸟叼条小鱼掠过河面,又擦着我的发稍飞去,银色小鱼却还在嘴里枉然挣扎,这些势利的家伙仿佛无视我的存在,都在胡乱地干着自己想干的事情。我捡块卵石正要冲翠鸟掷去,翠鸟却转瞬没了踪影,便顺势掷向黄牛,石头在牛角上弹起来,落进草丛,牛依然平静吃着青草。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靠在柳树上,看着被太阳晒得萎靡不振波澜不兴的河水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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