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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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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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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三章

第二章

万木色彩渐近苍黄,学校也开学了。

母亲为我准备了一堆行李,她从中拿出一床席子,对我说:“马上秋凉了,草席正合适,入冬再换褥子床单,省一点是一点。”然后又补一句:“这是你大哥二哥读中学用过的,沾点灵气,今后也像他们那样考上大学。”我深望母亲一眼,她内心的甜美溢于言表,小儿子终于读中学了,她期待着家里出第三个大学生。整理行李时,我取出一件衣服,对母亲说:“中学生不兴穿长衫,就不拿它了。”母亲接过去,反复看了几遍,笑着对我说;“这件衣裳你两个哥哥都穿过。读书人不穿长衫,终归不像读书人。穿短襟不是拿笔杆的,那是拿锄把的。”我说:“妈,过时了。”母亲再没说什么,用手摸摸我的头,满意地离去。

大学也开学了,两位兄长分别回广州和北京的学校去了。

四姐送我去区上的民办中学报到,临走她拿家里的粮本取了些粮票,还对父亲说:“先拿一个月粮票,后边再把粮户关系转到学校去。”父亲没说话,只默默地目送我们离家而去,目光有几分忧郁,不像目送两个哥哥离家时那样明朗。

走出街口,柳枝飘拂下的家的屋脊已看不见了。四姐对我说:“你走了,妈在用手帕擦眼泪,你看见了吗?”我点点头,两行热泪忽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汇龙镇有近千户居民,东西一条短街,南北一条长街,成丁字形。短街以丁字口为界,分东街和西街,长街以腰栅子为界,北段为上街,南段为下街。街两边高大的柳树成荫,大跃进之前,一年当中的大部份时间是树影婆娑,柳浪闻莺,大跃进中除四害沉寂了一段时间,现在鸟儿又开始喧闹起来。

丁字街头枕油坊坡,脚蹬龙口河,坡与河上下呼应,地脉相连,人称风水宝地。镇西有座文庙,庙宇黑瓦红墙,气势并不轩昂,只比相邻的街房显眼一些。但院地宽绰,除了几株柏树,还有三根香樟。香樟的植法与众不同,被植成三角形,围绕着中间的一张石头圆桌,四个石头方凳。桌面和凳面明光鉴人,传说那是镇上有史以来的文人墨客或吟诗赋文,或集聚闲聊的地方。

我虽然上学走了,但尤木鱼这几天老牵挂着我,她始终相信她的梦是不会错的,我该上的不应是那所民办学校。这天,她钻进了文庙,围着三根笔直高大的香樟树转,她梦见的喜鹊飞向北面就落在这里的香樟树上。从她嫁到镇上她就听自己男人说过,那三根樟树是伊诗岚的祖父栽的,老人脾气古怪,又聪明过人。他为什么要把三根香樟树植在石圆桌周围,还植成三角星形状,镇上的人,谁也猜不透,谁也不便问。直到伊诗岚父亲这一代,三根香樟已长大成材,伊家又添了三个男孩,且在日久之后,三个男孩中的两个已考取大学,才有智者醒悟,原来圆桌凝百年文墨,聚万千诗魂,绕桌而植的三根香樟,树高十丈,端直挺拔,枝叶繁茂,终年香气缭绕,如三支如椽之笔,预兆伊家三子,定然三星圆满,志在四方。前头老大老二已经应验,至今三根香樟,仍然根根长势灵秀,气魄冲天,镇上的人都说,伊家老幺今后的出息依旧不凡。她把梦和香樟树的传说联系到一起,觉得伊诗岚确实是个读书的命,还会读最好的学校,命中应有终须有,谁也阻挡不住。

正当尤木鱼看得出神想得入神时,听见有人叫她,她四处张望,最终看见半条命牵着他儿子从殿里出来。她上前就问:“你也上香?要菩萨保佑哪个?”他把儿子拍拍:“我这龟子今后也要上中学上大学,超过伊家的儿子。不是小学也开学了吗,求菩萨保佑他本学期门门功课考满分。”她用右手的食指使劲刨着脸蛋说:“羞你先人,听屠户说,破除迷信那阵,你第一个冲进文庙打菩萨,被人拦住才没打成,不服气就把供桌抢走一张,菩萨保佑你?保佑你早点死!”“你母疯子莫咒我,咒也咒不准,我是城市贫民,毛大爷爱穷人,菩萨都得听毛大爷的,他不保佑我去保佑哪个?”半条命气白了脸骂道。她说:“你个懒二流子,毛大爷还爱你?改造你还嫌你稀泥糊不上墙。”她凑近他悄声道,“懒龟儿,你听好啦!你看你这儿子,长得贼眉鼠眼的,全街打着灯笼都找不出第二个,一看就是个苦瓜命,想上大学?做梦吧!哪敢跟伊家兄弟比,你看人家生得端端正正,清清秀秀,一脸福相,头上火焰高得很,人家家里要出三个捉笔杆子的呢!我跟你打个赌,伊家老幺这回一定要上个公办学校,不信你等着看。”他问:“你赌什么?”她说:“我不得输。”他说:“要是输了呢?”她急了:“我说了我不得输!”他说:“你输了就跟我睡一夜。”她说:“你做梦,你下流,想搞我?呸!”嘴朝向半条命,一口唾沫却吐在自己脚边。她又道,“我真的不得输,要是你输了呢?你输了我不让你女人跟户夫睡一夜,只让屠夫弄一下,就一根烟的工夫。”半条命见自己说不过她,便拉上儿子往外走。她用手拦住指着香樟树道:“我一来就看见它树尖上冒仙气,我梦见喜鹊就是落在最高的这根樟树上,这根树的魂就是伊家小兄弟的。”他说:“镇上的人都说你缠伊家老幺,原来真的老母牛想吃嫩草?”她说:“想吃又怎样?我也不老呀,他14岁,我16岁,一样嫩,不合适?”她把身子一扭,头猛地一摆,辫子甩起来,辫梢掸过他的脸,随之小巧的圆屁股在他眼前一翘,正当他被弄得晕晕乎乎的时候,她说:“人家不像你那样下流,请都请不挨身,一说男女之事就脸红,小君子一个呢!不跟你说了,满嘴臭屁,难受!”说完,尤木鱼摇摆着腰肢走了。

学校设在区公所所在镇的一座古庙里,民办中学利用庙舍将就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四姐办好报名手续,送我到寝室,把床铺得整整齐齐,然后就回去了。

报到之后便没事了,本想翻翻新课本,浅尝初中知识是个什么味道,可是管报到的老师说,课本要两三周后才能来。有同学问,上课怎么办?老师回答,上课自己做好笔记就行了。同学们不悦地相互望了一眼,好像在说,民办中学嘛,不足为怪。

我信步在校园游览了一圈。教室是两排老式平房,课桌和凳子摆得非常整齐。与小学不同,黑板是嵌在墙上的,而不是用木架支撑,斜搁在那里,望得人脖酸眼花。寝室显然是原先供奉菩萨的殿堂,墙上还有泥菩萨走了残留的痕迹。满地的灰浆印迹,像是菩萨们不舍离去的泪痕。我的床头正顶着墙上一个硕大的影子,看来是弥来佛打坐的位置,我睡在床上,瘦小的身躯恰好包容在他那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宽大胸怀里。与大菩萨依偎而眠,是我始料不及的快事,菩萨那永不泯灭的微笑,将会时时熔解我今后的诸多忧愁。

寝室外面是寺庙常见的古柏和桂树,都有历经沧桑之感。柏枝如岩石般坚毅,柏叶翠绿鲜活,疏密有致。桂树正孕蕊而立,再过些时候,桂花扑鼻的馨香会阵阵袭人,让学子们记不清,自己是来求学的呢,还是已削发为僧了。

素手上课,一晃就过去了两周,就在第三周的星期一,四姐突然来到学校,把我从教室里叫出来,交给我一封信道:“五弟,你仔细看看。”我展开信,原来是县招生办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是铅印的,红字头,盖的是鲜红的县招办的公章,我被录取到玉马中学,那是所县属的公办中学。我欣喜若狂,忙问四姐什么时候走,四姐告诉我马上走。她拿着录取通知书找到班主任,班主任说他做不了主,便带我们到校长那里。

校长很严肃,斜视一眼四姐手中的录取通知书,伸手接过去验证了好半天,才抱怨道:“县招办的人睡醒了,都开学两周了还在发录取通知书,儿戏,简直是儿戏!”校长停顿一下,并不看我和四姐:“不走不行?”我未语,斜视着校长,对他的轻慢心生不悦。四姐急了,她说:“那是所公办学校!”校长骤然变脸,恨了四姐一眼,很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上个初中嘛,什么公办不公办的。”说完不再理我们。我见四姐的脸倏地红了,眼眶也有些湿润。

在去总务室的路上,我问四姐:“校长并没同意,我们走了好吗?”四姐说:“这件事并不需要他同意,告诉一声,是尊重他。”过了一阵,四姐又后悔说:“我不该当面说那是所公办学校,他是民办学校校长,说了他脸上无光,难怪人家不高兴。”

总务室只退了一半学费,书费已预付给新华书店,无法退还。我和四姐望着总务老师,沉默了好一阵,见总务老师不再解释什么,我们只好走了。

离开寝室,我对着墙上弥来佛的身影默祷:别了,大菩萨,请多多保佑我吧!

听说都开学两周了,我竟然还接到县招生办的录取通知书,要去上公办中学,全街的人便疯传尤木鱼这个疯婆子通神通仙,能掐会算,还真让她说准了。尤木鱼也更加得意洋洋,那两天都扭着屁股,从东街跩到西街,又从上街跩到下街,还见人就说她要半条命把老婆送到她家去,叫她男人弄一下。别人笑她这样的丑事也干得出来,谁家的女人都恨男人偷嘴,她却好,自己主动请上门去。但她说,谁叫半条命跟她打赌呢!赌输了就得兑现,要不是今后别人还真把她当疯子看了。半条命的老婆气得把半条命追打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满街跑,最后把状告到张屠户那里,尤木鱼被屠户用麻绳套住脖子,栓猪一样牵着打得满屋跑,尤木鱼只好告饶,这才了却了此事。

一转眼,我就成了被公办中学录取的学生。父亲要亲自送我去玉马中学,母亲又重新收拾东西,装了整整一竹箱。除了很少的几件衣服,其余的都是我喜欢的文学书籍。书箱很重,被褥和洗漱用具又太轻,挑子失衡不好担,父亲叫取出些书来,我坚持不让,强词夺理说没有一本书是多余的,父亲只得在轻的一头加了一块石头,担子压在他肩上,腰一下就有些弯曲了。看着父亲不堪重负的样子,我既后悔又难受,父亲惜子负重的形象,深深铭刻在我心里,永生难忘。粮户关系也一道迁去,与上次相比,真是隆重了好多。我感叹道,公办中学毕竟是公办中学呀,就是不一样啊!

我春风得意地走在前面,父亲挑着行李跟随其后。父亲边走边叮嘱,从我们镇到玉马中学,有五十里之遥,走一回就要记住路,自己走千万不能走错,就像人这一辈子,路走对了是福,路走错了是祸。

出街口,过石桥,父亲放下挑子,到一家饼子铺去买饼子。他说,路途远,预备点干粮路上充饥。父亲刚一离开,我就听到有人叫“兄弟!兄弟!”,转身却见尤木鱼在黄桷树下向我招手,背上挎了割牛草的背篼。她低声说:“过来,别让你老子看见。”我有点不乐意地蹭过去,她把我拉到树背后,问:“你猜我昨天去哪里了?”我摇头不语。“去区上的民办中学找你。”我十分惊讶:“你找我?找我做什么?”她笑起来:“找你就是想见你,想见你就是想你!”她不容我说话,又道,“屠户上区里拉货,我跟他说想去区上耍,屠户答应了,他说一路上把老子侍侯舒服就是了。到了区上我就对直去了你学校,其实是想告诉你公办中学的录取通知真的来了,好让你早点高兴,想不到人家说你已经不在那里读书了,我心里直后悔去迟了。不过我也太笨了,我再操心,能操心过你家里的人?还赌赢了,还白挨了顿打,还白跑了趟路。”我明白她的心思,却故意问:“我的事你这么上心,为什么?你又不是我姐姐。”她说:“我本来就不是你姐姐嘛,我才不给你当姐姐呢!给你当姐姐有什么好?一点也不好!我要当就当比姐姐还要好的那种女人。”我说:“比姐姐还要好的女人,那是什么女人?我不懂。我是读书人,只对读书有兴趣,女人的话题不谈了。这阵父亲就送我去公办中学报到呢。”她一下变了脸,恨我一眼,装着气呼呼地说:“我看你还能读一辈子书,读死在外不回来!”见她生气,我的脸忽然红了,扭头便走。父亲问我上哪去了,我说上厕所。父亲说懒牛懒马屎尿多。走了,还看见她站在树下呆呆地目送我。

我们要翻越无数青草坡,还要过两条河流。坡上长满马桑和黄精,还有总也长不大的柏树。马桑在夏天开出红花,花不艳也不娇,是那种很寻常的小花。黄精在秋天结籽,透出一股暗香,据说入药有长力气提精神的功效。在地坎上和坡道旁,柏树苍绿逼人,像永不动摇的旗帜向路人指明前进的方向。

坡与坡之间是平缓的沟地,河流便在沟底盘旋,时宽时窄,时深时浅。河是泥河,少有河滩,河堤边疯长着节节草,不时还可以看见一丛丛慈竹,倒映在回水湾里,青悠悠的,静悄悄的,像一块块沉睡在水里的绿宝石。河上的桥有三种。宽阔的地方大多是石拱桥,桥是条石拱起来的,石条之间抠得很紧,一丝缝也没有,几百年了依然牢固如初。父亲说石条有铆榫扣在一起,缝子用糯米浆浇灌,比钢铁水泥还坚固。只见桥栏石上锈满一块一块铜钱似的白色和绿色的苔藓,它显示着桥已在此存在了不知多少年了。桥栏杆上的狮、龟之类的石雕栩栩如生,身上也披满日月风霜之痕。这种桥桥面宽卓,素手的行人喜欢沿着两边行走,一面用手摩挲着桥栏,或者拍拍狮头龟背,一面探头向桥下张望,或望流水,或望牧童骑在牛背上戏水的情景。调皮的牧童若是见了鲜亮得娇嫩得耀眼的小媳妇,会有意躺在牛背上,小鸡鸡直冲冲露出水面,还射出清亮亮的尿尿,羞得小媳妇拔腿就跑。也有泼辣的,会捡个石头扔下去,溅起的水花迷得牧童眼睛都睁不开,逗得小媳妇哈哈大笑,还不想离开。

河面不是太宽,一般架的都是石板桥。河中砌两三柱桥墩,把丈余长的厚石板架在上面,每块桥板下面担一根原木,桥上就可以过人了。这种桥两边没有栏杆,行人怕掉到河里,大多从桥中间小心翼翼走过。天长日久,一尺厚的桥板中间就走出一条凹槽,雨天里面积满水,行人便首尾相连,慢慢从桥上趟过。真是河上有桥,桥上有河,很是有趣。

还有一种桥,其实不算桥。就是河水浅的地方,流水里栽一行石墩,每隔一小步一墩,稍微抬腿便能迈过去,人们叫它“跳墩子”。素着手的,担着挑的,背着娃的,都从上面一墩一墩跳过去,如履平地。独行的老人,小孩,或胆小的小媳妇,不敢过河,就在河岸边歇着,有大男大女路过,就一便背过去。男人背女人,女人背老翁,并不觉得害羞,都像平常事一样。到了对岸,道一声谢,年轻人会说,不用谢,你就当我是你儿子。这些事,年复一年,从未生出祸端。

走一路,父亲兴致勃勃地讲一路。让我这个从未离过家门的少年大长了见识。

玉马中学是所老学校,从它校舍的建筑格局和色调,还有那依坡傍水,环境优美的校园,以及那熙来攘往手不释卷的学哥学姐来看,一望便知是个充满书香气息的读书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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