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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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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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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七十二章

少男少女走了,在我心里留下一种隐痛,也留下一种惋惜。他们那稚嫩的身体,像被风雨侵蚀过的弱苗,能够蓬勃生长吗?随着车轮前驱的有序节奏,我渐渐被摇晃着进入梦乡。梦里,胸前佩戴着玉马中学白底红字校徽的陈老师,和胸前佩戴玉马中学红底白字校徽的我,始终紧紧依偎在一起,像窑里烧就的两个瓷孩,再也无法分开。梦里的陈老师很温柔,两手轻抚我的脸蛋,我的颈,然后落在胸前,轻缓地剥离我的衣衫。我由害羞,而变得害怕,用手努力推她。我说,我还想读书,我不能毁于品行不端。我还说,每天能拉拉你的手,我就很幸福!她脸红了,羞愧得低下了头,有泪珠滴落我的手背……

梦醒了,睁开眼睛,天已大亮。火车停在一个大站上,望不到边的铁道,望不到头的火车皮。四处冒着工业的浓烟,四处游荡着佩戴红袖箍的人。突然,我感觉车厢不断相互撞击,发出哐啷的金属声。起身探头一看,我栖身的车皮,已经前无头后无尾,孤零零地搁置在铁轨上。情急之中,我背起背包,毫不顾忌地跳下火车,找了条人少的通道往外跑。出了通道,迎头碰见一个穿绿军装的大屁股女人,臂上别着“工人纠察”袖箍,一只手抓住一个男人的后衣领,将男人推着往前走。我们相遇时,她盯住我看,我没理她,只瞟了那个男人一眼。男人胸前别着白色胸牌,低垂着头,一副罪人模样。都相去十几步远了,我听见女人在吼:“喂,给我站住!”我知道她在命令我,我装着没听见,加快了步伐。“叫你呢,叫你呢!”她的叫喊招来几个同样戴有红袖箍的男人,我急忙从背包里取出《矛盾论》和《实践》论,连身都没转,将这两本封面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领袖著作,举过头顶朝她扬了扬,然后只顾走自己的路。身后瞬时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声响,像走过无人之境。

眼前红旗招展,歌声嘹亮,标语缤纷,火热的场景告诉我,我已经到达兰州火车站货站。我无比惊喜地松了口气,我知道,直达新疆的“兰新铁路”,这里就是起点。我同样可以从这里爬货车,直接驰往新疆的乌鲁木齐。我心里好宽慰,庆幸地感到,我离她越来越近,近到似乎可以听清她的呼吸,可以看见她的音容笑貌。这个“她”是谁?我心里永远是清楚的,前进的目标任何时候都不会含混不清。

我坐在一处残败花圃中的木椅上,把包放在身边,两本领袖著作封面朝上搁在包上,然后砸核桃吃。吃了两个核桃,肚子跟什么都没吃一样,实在是对它欠账太多,只好用水来充数,开水灌饱它,让它暂时不咕噜乱叫。我只拿了搪瓷缸子去找水,书和包放在那里,没有人敢去动它们。我朝冒白色蒸气的地方走,果然很轻易地就找到开水房。水槽上排列了七个水龙头,都在滴滴嗒嗒漏水,锅炉房里吱吱地响,窗口冒着热气。我接了一缸开水就往肚子里倒,温温的,一点不烫。旁边有个戴白袖箍的男人看我一眼说:“这不是开水,开水只在八点钟供一个小时。”我说:“太饥渴,等不得了。”男人白袖箍上有“现行反革命”的字样。他在洗两节细树棍,可能是他的临时筷子。水槽上方的台子上,放着他才打的早餐,是装在破旧钢精盆里的一白一黑两个馒头。正在此时,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立刻答应了一个“到”字,随即把筷子放在碗上,朝喊他的人那里跑去。我听见严厉的训斥声,好象是指责他昨天的任务没完成,今天要加倍惩罚他。我赶紧跑回木椅,拿了两个核桃,回到水槽将核桃放到男人碗边,取走一个黑馒头。偷换成功,就听见那个男人响亮地回答一声“是!”。我坐在花圃的椅子上,捂着嘴啃馒头,一个馒头快吃完时,那个戴白袖箍的男人来到我身边,他碗里这时有四个白馒头,他将其中的两个馒头,还有我换馒头的那两个核桃,一齐放在《矛盾论》的封面上。他说:“吃吧,吃饱了回家,别在乱世流浪不归,父母担心啦!”说完,还没等我道声谢谢就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的眼泪霎时流出来。

我始终记住朝西的方向前行,并且守住这个方向。从跳下车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诉自己,这就是我时刻指望的新疆的方向。三个馒头填进肚子,我感觉人可以飞起来般轻快,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充满力量,有了不找一件事干,就忍不住要在大地疯狂奔跑的冲动。于是,我拿出《少年维特之烦恼》来翻。看久违的夏绿蒂,看她穿着漂亮裙子,袖口和胸前系着粉红色的蝴蝶结,给围在身边的弟弟妹妹,按大小不同分发黑面包,自己嘴里又泛起馒头的甘甜;看维特和夏绿蒂站在窗前,听滚滚雷声,看潇潇春雨,体味夏绿蒂眼里噙着泪花,把手放在维特掌心的那种温馨……啊!春雨里飘着花儿的芳菲……啊!货场里飘着煤屑的芳菲,汽油的芳菲,城市的芳菲,现代的芳菲……

我要趁饱行动起来,穿梭于货站,寻找车头朝西的货车。一饱管三天,这是西进的生活状态。肚子里的三个馒头,必须管到乌鲁木齐,才能让它完全消化而排泄出去。要想降低消化速度,唯一的办法就是减少活动量。记得困难时期常听祖母唠叨,她坐着不动,可以吃一顿管三餐,我觉得这是很有道理的话。于是,我寻摸到一个地方,位置既高又很隐蔽,可以一边看书,一边盯着货场的动静。书看入迷了,往往眼睛就不会旁视,直到有车头的奔跑声,车皮的撞击声传来,我才抬头望去,一列长长的货运列车已经组合起来,西边的车头冒着浓烟,一声接一声长啸。收拾好背包,挎上就往车皮里翻。爬进车皮,里面堆着半厢铸铁水管,这时心里立刻冒出一个名词“坎儿井”,这应该是坎儿井灌溉用的输水管道,我这样猜测。而坎儿井只有新疆才有,毫无疑问,这本来就是一列开往新疆的货列。考虑到铁管太凉,表面又不平顺,无论是坐或是躺,都很受罪,我又偷偷爬进另一节车皮。这节车皮里装的是木质板材,重重叠叠大半车皮,面上正好像铺板一样平坦,躺上去妥帖而舒适,胜过绿皮火车的硬座席,因为它比那宽敞,还无人查票。火车什么时候开,是我最焦虑的事情,如果耽误久了,遇见戴红袖箍的人来巡查,我的下场就是被驱赶下车,或许还要接受审查。

正忧虑着,听见两个女人的说话声,声音来自这节车皮的正前方。我急忙隐藏在车皮角落,微微探头往外窥视。有个女孩正要攀上车皮,却被一个中年妇女死死拖住不松手。她吼:“你再不跟我回家,你就不是我的女儿!”女孩也高声叫道:“我本来就不是你女儿,我是革命小将,我是造反兵团的红卫兵。我和你都不是一个派别,都不是一个观点,想做一家人,你做梦去吧!”母亲说:“和你一起造反的那个男孩子都回去了,父母担心死了,难道人家就不是革命小将,不是红卫兵?”女儿说:“哼,叛徒,可耻的叛徒!我错看他了,还把自己最珍贵的初恋献给他,他说他要和我做永远的革命伴侣,像马克斯和燕妮那样。可是这个家伙却经受不住革命的考验,父母一威吓就叛变了,可耻,世界上最可耻的东西,不齿人类的狗粪堆!”听了女孩的话,我从她的身影、发辫和脸蛋,辨认出她就是那晚在车皮里偷欢,中途双双下车离去的那对少男少女里的那个女孩子。对,就是她!脸上那片血迹虽然干涸褪掉,但仍然留有斑痕,看来这两天一直未洗过脸。母亲争执不过,只好跟随着女儿爬进车皮。我赶紧背对着她们,埋头看书,不时扭头瞟她们一眼。一次正好和母亲目光相碰,但她并未惊诧和慌张,只见她抱住女儿,轻声啜泣不止。女儿这时变得温和起来,听见她劝慰母亲道:“请你不要软化我,不要削弱我的革命意志,我既然经得起初恋背叛的打击,就经得起眼泪的腐蚀。你一个人回去吧,我要继续西去,追随造反兵团的主力部队,这种革命意志,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说完,女儿沉默了,仿佛这是对母亲的最后忠告,也是她自己的最后誓言。

终于,火车开了,果然是朝着太阳西斜的方向奔跑。在火车行进的节奏中,母女俩相拥着沉沉睡去。书上的字模糊得看不清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天已黑尽。书看不成,我调换一种姿势,倚车厢板而坐,由背对母女,变成面朝她们,抱腿坐着,仰望天空,头顶无数美妙的景象掠过:橙黄的银杏树,苍绿的松柏,巨型的桥拱,南飞的大雁在深远的高空像影子一样,飘呀,飘呀,飘……我的头渐渐垂下,埋入昏暗的车厢,一切景象便从感觉中消失,我进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惊叫把我吵醒,女孩的母亲连声呼喊:“女儿,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呀?”朦胧中,只见母亲抱着件外套四处张望,疯了一样跑到我跟前,扳开我肩膀,将我身后的车厢角落搜了个透彻,好像我把她女儿藏起来了似的。她问:“见我女儿没有,我身边的女儿不见了。”确认女儿不在车厢里,她攀住车皮内的铁梯就往外翻。我飞奔过去,一把将她拽下来,提醒她:“你要冷静,火车正飞速前进,你爬出去会没命的。”她急切地问:“我女儿都跳车跑了,她会不会摔死?她是不是已经摔死了?”我开导说:“从兰州出来,火车肯定在中途停顿过,至少要汇一、两次车,估计你女儿是汇车时跳车逃跑的。她不会跳飞车,她不是铁道游击队。”她狠狠地盯住我,似乎在咀嚼我说的话,眼睛里有种不信任的疑惑。猛地,她用手里的外套捂在脸上,号啕大哭起来,我无从劝说。哭了一阵,她突然不哭了,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坐下来,默默仰望夜空。近了,想不到我竟然被她的形象惊呆了:亮汪汪的大眼睛,端正的鼻梁,饱满的额头,漆黑的头发,身材丰腴而紧致。她的肉体和灵魂仿佛有光焰弥漫出来,把我心灵瞬间照亮,让我感觉有女人的时刻真是幸福!但这种幸福是短暂的,更是别人的。我再次勉励自己,前面的路途再遥远再艰险,哪怕偷爬货列有如赴汤蹈火,我也要去寻求属于我自己的那份幸福。女人看了一阵天空,从包里拿出手电筒和笔记本,随即从列宁装的上衣口袋里抽出钢笔,左手打手电,右手将本子枕在膝盖上,执笔认真书写起来。随着一声长啸,火车穿过山洞,飘下一片烟尘,我们都呛得不约而同咳嗽几声。她不同寻常的举动,让我有些好奇,我注视着她,只见钢笔的笔尖,拽着光圈在本子上如行云流水般畅快。写满一页,她停住笔,正眼看我,我俩都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微笑。她更加靠近我,有了一种母性的亲切感,我们再次相视一笑,比刚才的微笑多了一份友善和温馨。这时,她将笔记本递给我,才记的一页写着这样一段话:“今天,我找到了女儿。可是,最终还是让她逃走了。我找她回去,是革命形势的需要呢,还是出于亲情?我无法回答!因此我很疑惑!我们母女俩,分为两派,两种观点,还要继续辩论下去。我们必须相互揭露,彻底批判各自头脑里的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思想意识,批深,批透,批臭,在意识形态领域里来一场大革命。虽然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但我们自身还藏污纳垢,有很多肮脏的思想甚至行为,不最终斗垮批臭行吗?但是,我累了,肉体和心灵都很疲惫,真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去喘息!”看完当天的日记,我往前翻,抬眼望她:“可以吗?”她点头,继续替我打着手电。“1968年6月10日,阴。文件和报纸都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是一小撮,可是,为什么到处都在揪斗走资派?在社会主义国家,公有制渗透每一个角落,这么多走资派是怎样做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眼前发生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我焦虑而惶惑,神经绷得很紧,担心总有一天要崩溃,那时,我会疯掉!”再往前翻。“1968年5月4日。今天是五四青年节,全天辩论会,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处在狂热中。很久很久没上课了,革命的浪潮彻底淹没了读书声。都说抓革命促生产,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没有知识,怎么去促进生产发展,我十分困惑!”另提一行。“伟大的领袖曾经说过,年轻人像早上八、九钟的太阳,祖国的希望就寄托在他们身上。我们要牢记领袖的教导,发挥朝阳的光和热,踏踏实实学好本领,努力建设一个强大的新中国。”正沉浸在她的日记里,列车突然“哐”的一声,头上有无数灯光闪烁,火车又到一个车站。我把日记本交给她:“你是人民教师?”她点头,边收拾东西边说:“太受罪了,我去换乘客车倒回去,不追疯丫头了,任她去。你也一道下车吧!”我说:“我只能爬货车,路还远呢。”她说:“路远才正该坐绿皮车。”我说:“没那么多钱,我是途中被赶下绿皮车的。”她没再说什么,可能是怕火车突然开走,给我搁下一包苏打饼干,就小心翼翼翻出车厢离去。

火车又开了,孤独而饥饿的我,心里总是想着远方的她。望着西边的天际,吃着那位母亲留下的饼干,慢慢睡着了。睡梦中,我觉得有人吻我,恣意的那种强吻,口水濡湿我的双唇,润滑而爽快,眼眶里满是泪水,是幸福?或是痛苦?有一种说不清的模糊。睁开眼,原来天已大亮,下着雨,雨滴打湿我的脸庞,水珠不断从嘴唇滚落下来。火车可能进入货站多时,满地铁轨湿漉漉的,远处的楼顶上,立着“西宁火车站”的牌子。我瞬间懵了,火车将我载入了青海,而不是新疆。我怔怔地看着车头的方向,反问自己它若继续前行,会不会拐进新疆?于是,就轻声呼唤着:“新疆呀!新疆呀!你在哪里?”一个手持铁锤,身着旧工装的人从我身边经过,见雨雾中的我,一脸茫然地望着前方,嘴里呼喊着新疆,可能猜测出我爬错了火车,就说:“别望了,别叫了,火车到头了,没路了。”我,无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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