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我和尤姐逃离矿山机械学校,连夜走了三十多里路,黎明前到了一个垦殖场。她对我说,她被这里的造反派抓差,为场里拉了三天石头修防御攻势。石头拉够了,可怜的老黄牛也累得快死了,革命小将们叫嚷要学老黄牛精神,就把她那条可怜的老黄牛宰了,说肉吃进肚子里,精神留在头脑里。听到老黄牛如此凄惨的下场,我心里如刀割一般疼,它血淋淋地被分解的惨状,无尽地在我眼前晃荡,几乎让我发疯。尤姐把我带到一堆柴草边,从里面扒出她的那辆架子车,痛苦得直流眼泪,她想起了那条相伴多年的老成憨厚的黄牛,我也有了几分心酸。趁着黎明前的黑暗,尤姐跑到山脚下的马圈,真的牵来一匹白玉一样的马。我问:“不是说牲口都认生吗?”她冷笑一声说:“他们把我的牛吃了,我赖在他们这里闹了好几天,我每晚都偷偷和这匹马说话,还跟它挠痒痒,我对它就像对我的黄牛儿子一样,它和我有了感情,它肯定就愿意跟我走了。”我说:“你这叫蓄谋已久,早有打算。”她光笑不说话。
牛车变成马车,尤姐驾着它,我坐在车帮上,趁着曙光,我们行进在漫漫的回乡路上。行至一座石仓前,一辆三轮摩托车擦身而过,停在了我们前面。从车上下来一个大汉,他摘去墨镜,竟然是王司令,那个被戴上反革命牌子的王红卫。他连一句铺垫的话,一个铺垫的动作都没有,上前一把抓住尤姐,尤姐还没来得及喊出一个字,就被他捆住手脚,按在三轮摩托的车斗里,发动车就跑。我听见尤姐的呼喊声震得风都在颤抖。正在我愤恨自己无能,连马都不会骑不敢骑的时候,远远地看见那辆摩托车返回来的影子。我很快在石仓口捡起一根抬石头用的木杠,抄在身后。摩托越来越近,我想在摩托奔跑至眼前的那一刻,借助惯性将他打倒在地,反正痛打反革命,即便伤害了他,他也是罪有应得。就在我扬起木杠那一瞬间,摩托车一个急转弯,疯狂地抄在了我身后,他刹住车,趁势一脚将我踢翻。我自叹弗如,怎能是这个武斗狂徒的对手。司令扇了我两耳光,把我反手绑在石仓的一棵树上,然后将捆绑着的尤姐,抱到一块大石板上。他一边脱去尤姐的裤子,一边吼叫:“我没有时间跟你耗了,立马把你干了,看你怎么跑,然后老子就安安心心去坐牢!”尤姐声嘶力竭地叫,他从尤姐身上搜出手绢塞进她嘴里,尤姐只能发出呜呜的喘息声。当受凌辱的尤姐赤裸着身子,眼泪长流时,我用脚尖拼命将脚下的石渣泥土踢向司令,他将枪套里的手枪拔出来,摆在石板上,像是在警告我。司令扑上尤姐的身子,尤姐一声惨叫,司令却哈哈大笑。我痛苦地将头扭向一边,望着悠远的苍天,和苍天上成堆的红云……
感觉背后有人割断手头的绳索,我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大娘的背影,满篓青草遮住她微驼的身躯,持镰的手上爆满青筋,她像一个精灵一样慢慢离去。我跳上石板,松开绑在尤姐手腕上的绳子,一把揭去嘴里的手绢,她大口喘息,再没力气呼喊,只默默地流泪。她裆下的石头上,一滩鲜血,血浸在石纹里,像一朵盛开的牡丹。望着这惊心的血色花朵,我既同情尤姐,又怨恨自己。我坐在她身边,扶起她,靠在我身上。她抬起眼睛望着我,眼泪止不住地流,我的眼泪也如溃堤的水一样淌下来。给尤姐穿好裤子,整理好衣服,我们都拭去泪水。她用擦过眼泪的手绢,去擦石头上的鲜血,她一边擦,一边喊:“没口福的崽儿呀,该敲破锣的崽儿呀,你蠢呀,你不懂得女人呀!”但无论她怎么擦也擦不净,鲜血已变成黑血,渗入岩石最深处,滋润着这块土地。这时,摩托车突突地吼叫,罪恶的人驾着它溜了,三个轮子像从我心上碾过,我的心彻底碎了。搀起尤姐朝马车走去,她不停地搡我,她对我说她现在已是破了身子的人,值不得我这样做,让我离开她。我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只想用搀扶她的手,把她搂得更紧更稳妥些。前方过来一群人,全都手持枪械,截住了正要逃跑的王司令,他朝天鸣枪,对方也鸣枪示警。听见枪声,马开始仰天嘶叫。摩托掉头就跑,随着两声枪响,摩托的两个轮子爆裂,司令一个翻滚,落入马路下的水沟里,水沟就在我们身后。对方包抄过来,有人高声喊:“反革命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趁着司令还没爬起来,我赶紧将尤姐安顿在车上,驾起车赶着马就走,想尽快逃出这个危险的旋涡。追赶的人围成包围圈,没让我们通过,马车只得停下来。他们在包围圈里没发现司令,都下到石仓里找。这时,我感觉到静止的架子车突然动了一下,司令从车肚子下掉在地上,翻身起来拔腿就跑。那伙人吼声一片,端着枪紧跟着冲过去,他们如一群追逐的野兽,搅起一团尘土。
我和尤姐终于脱离了“战区”。尤姐非要换下我由她自己赶车,我说:“你心里的伤痛还没过去,你需要将息。”她说:“不,我心里只有怒火在燃烧,我要在路上奔跑,把怒火跑旺,把钻进我身子里那个肮脏男人烧成一把灰。那个畜生,那个二世不得投胎的畜生!”我拗不过她,只好让着她。她说我的泪水是往心里流,肯定更难受。我躺在车板上,闭上眼睛,石板上那朵血牡丹,总在脑海里晃悠,于是就想尤姐的身子。想强奸前的女儿身,想强奸后的女人身。想命运如何戏弄一个弱女子,想命运如何戏弄一个狗崽儿。想着想着,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枪声落在了我们身后,我庆幸杀戮已经远去。但就在我惶恐的心情逐渐平息时,突然,头上掠过尖厉的呼啸声,一个黑影像惊慌的小鸟飞过。尤姐“啊!”的一声惊叫,等我从车板翻爬起来,她柔韧的身姿已溜到地上。我抱起她,胸口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尤姐被流弹击中。把尤姐轻轻放在车板上,她望着我,嘴张了几张,气若游丝,一点声音也吐不明白。她缓缓抬起双手,抓住我的手臂,将我使劲往她胸前拽。我弯下腰,脸贴着她的脸。我看见她哀求的目光,瞬间被泪水吞蚀,脸上的红晕在一点一点消失,嘴角边俏皮的笑容,水一样漾开,漫过眼睛,眼睛轻轻闭上了。慢慢地,她抓住我的手失去了力量,最终手垂下来,微笑在她脸上凝滞,脸渐渐呈现出玉石一样的洁白。
我第一感觉是,尤姐的死,换来我的生!
整理好尤姐的衣着,凝视她的容颜,她仍像鲜活时一样美丽。我脱下我的衣服,叠好枕在她头下,找出《少年维特之烦恼》,打开,盖在她脸上。我要让我自己,也让路人,觉得她是一个活得够美好的女人,这正是她阅读后的歇息呢!我赶上马车朝东走,白马垂着头,蹄子有节奏地敲着地面,发出沉重的响声。我满眼泪珠,望着逐渐升高的太阳。太阳在晶莹的泪水背后,被渲染成一朵奇异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