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班上,他和我的座位只隔了一个人,袁小圆看我这一眼,清晰地进入他的眼帘,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对我说,从进校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就很少离开过袁小圆,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举动都躲不过他的眼睛。他发誓要勤奋读书,袁小圆的成绩很好,他要和她暗暗竞赛,双双考上高中,然后双双考上大学。否则,他家是农村的,书读不出来,喜欢袁小圆就成了一句空话。他认为我的作文写得那么好,女生最喜欢有才的男生。因此,袁小圆看我那一眼,是一个不祥的信号。虽然我对袁的那一眼很满足,但毕竟我们都还只是一些未曾涉世的小屁孩。即便偶然萌生男女之间的怀春和钟情,也就稍纵即逝。他这样做,既是多虑又是多情,我还是问他道:“那一眼能说明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她以后,可能在乎你,不在乎我这个班长了。”他沉默了,我很理解这个比我还大两岁的学长,没再说什么,也沉默着走了。
正在我春风得意的时候,我做了入校以来第一件大事,就是郑重其事地向团组织交了第一份“入团申请书”。我在入团申请里写道:我是一个从小就知道进步的好学生,小学一年级便加入了少先队,所以,初中一年级我一定要加入共青团,请团组织考验我,我定能经受住组织的考验。在入团申请的后面,我附上一页纸,上书《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
这天下午课外活动,教政治的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我满以为他是代表学校团组织给我谈话,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满面笑容望着他。他戴付小镜片眼镜,脸儿白得一颗瑕疵都没得。他是全校最沉得住气,最冷面,最不苟言笑的第一人。他的脸上任何时候都凝固着冷漠,像刀刻上去的,很少改变。他时常在校园漫步,几乎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埋着头,脚步稳重,像在不间断地思考,每一个脚印,就像烙下的一个问号,永久地留在了路上,别人走过那里,都要费很多心思去猜想。他面对我,像一个批评家,伶牙俐齿直指我的作文《我的叔父》文不对题。他说:“这篇作文的意思就是让我们歌颂劳动人民,你其实很懂。你写了什么,你还是写了你的家族,还惹得满堂流泪。”他换了一种口气:“我知道他不是剥削阶级,但他是地主的亲兄弟,和剥削阶级血脉相通。你知道全班的同学说什么吗?你知道牛光宇说什么吗?说你攻击社会主义,没有饿死人,你编造饿死人了,还用父爱作掩护。还有,我知道你在要求进步,要进步,首要一条,就是要和你的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线,要培养劳动人民感情,要站在劳动人民一边。”我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心已经从我的身体分离出来,人像从高空往深渊倏然坠落,重重地冲入了冰窟之底。我做梦也没想到,一篇作文,一篇普普通通的作文,一篇凝聚着善良、父爱和怀念的作文,一篇被漂亮女生动情朗读过的作文,不但遭同学嫉妒,而且竟被眼前这个戴眼镜的政治老师说得如此凶险可怕,我还会为它得意吗?躁动吗?眼泪不知何时流出,直到嘴里咸咸的才感觉出来。
李老师叫我写份检讨,先交给班主任看,但最终要在他那里过得了关才算了事。次日,我把检讨交给陈老师,便匆匆去找丁老师。他听完事情的全过程,说:“够狠的。你不管,我去和他理论。”下午刚好有节政治课,李老师浮皮潦草讲了一阵就让做作业。他把我带到陈老师办公室,当面问她:“检讨你看过了?”陈老师回答:“看过了。” “这么肤浅就送我?”陈老师很平静地说:“他还是个学生,只是说了些实话。” 李老师道:“但他身上更带有阶级的烙印。”这时丁老师一脚跨进来,他大声说道:“那三年的天灾人祸,中央七千人大会都承认了,责任也有人承担,学生写篇作文就有罪啦?”李老师争辩道:“上面可以说,他就不行。”丁老师愤怒了:“你这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嘛!”。李老师依然冷着脸说:“我们当家做主人,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不是任何一个别人都可以评说的。”丁老师急了:“我的学生不是国家的主人?是别人?真是狗屁不通。”说完拂袖而去。李老师望着他的背影,尴尬的面容渐渐变得冷酷了。
他们走了,陈老师和我呆立了许久。我正准备离开,陈老师忽然问到:“你迟了两周才接到录取通知书,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不知道,我们一家人都觉得奇怪,我的同班同学都录到县二中,不知为什么我却录到下面的中学,而且还迟了两周。”陈老师说:“昨天老校长专门找我,把你的情况给我说了,你本来录到县二中,还进了‘冒尖班’,可是在临开学时,却被别人顶替了,这时录取工作已经结束,只好把你搁下,等到开学后,哪所公办中学有缺额,就补录到那所学校。我们学校恰好有一个正取的没来,所以就把你补录来了。”停顿一下,她又说:“老校长问到了你的学习,他很爱才,他让我要把你当尖子生来培养,其它科目的老师他也打了招呼。我告诉你的意思是你要认真配合,好好表现,勤奋学习,为学校争光,为你本人为你家庭争气。”明白了我的升学遭遇,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非常愤怒,愤怒之余,我为我如此卑微的命运感到委屈。我向陈老师点点头说:“我会努力的。”“还有……北京来信……那是,那是你什么人?”她犹犹豫豫地问道。我回答:“我二哥,明年大学就毕业了。”她的脸略为红了一下,说:“家里就有这么好的榜样,我相信你会成功的。”陈老师把我送出来,拍拍我的肩头:“许多事情,忍一忍就过去了,如果一味地计较,会给自己带来很多苦恼。好,不说了,想来玩就过来吧。”
我把听来的升学遭遇,写信告诉了二哥,这是我第二次为此事给他去信。头次我信中提到的疑惑,他一直未来信说明他的看法。不久,二哥回信说,他通过县招办的同学核实,我的遭遇是真实的,并告之顶替的不是一般人物,但具体是谁,肯定不能告诉我。还说,第一封信里的猜疑没有根据,那是我想上县城中学的急切心理在作祟,不予支持,决不让我养成无端猜疑人和事的不良思维习惯。他鼓励我说,无论何所中学,读书在自己,外因也要通过内因才起作用。这个哲学问题,虽然不能完全打消我对县二中的向往,但是,我用一个最浅显的道理安慰了自己:只要辛勤耕耘,必定会有收获。
第三章
学校生活很清苦。三年自然灾害才过去,饥荒的日子还没走远,大家心灵里的阴影还没淡漠。饿怕了的同学们不但要学好功课,生活上也要自己照顾自己,他们要学着母亲的样子,料理好自己的一日三餐。
家在农村的同学,每周六下午必须回家。周日上午在队上劳动挣工分,下午准备自己一周的口粮。谷子挑到磨坊碾成米,红苕提井水洗干净,一切准备妥当,到太阳偏西,男生挑着担子,女生背着背篓,三三两两直奔学校而来。因路途远近不同,或慢慢悠悠,或疾步快行,都必须在晚自习前赶到学校,晚餐没有着落,只好饥肠辘辘熬到第二天早晨。
夕照下的校门口,大家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就像涨桃花水时河滩里的上水鱼儿,辛苦着也快乐着。终于按时到校,同学们长长地舒口气,脸上露出微笑,相互友好地点头示意。不断有同学从身边经过,行李中会飘散出菜香。有盐干菜的味道,豆豉的味道,泡菜的味道,还有豆瓣酱的味道,很难闻到的是那红烧肉冷却后的凝脂的香味。
而像我们这样吃商品粮的学生,只需荷包里揣着钱,没吃的了拿上粮本去粮店买就行了。但要想让饭进到嘴里,那都得劳其筋骨。我们每人一个餐罐,质地或陶,或瓷,形状或大,或小。每餐都要自己把米或苕洗净装罐,按班次送到厨房门前的木桶里。炊事员再把罐子一层一层码在地甑里蒸。开饭时炊事员又将罐子从地甑里取出,装进木桶,再把木桶依次摆在食堂的通道上,然后大家轰然而至,在蒸汽薰灼中寻找自己的罐子。遇到就餐饭还未蒸熟,同学们便趴在厨房的窗子上,眼巴巴地望着久不冒大汽的地甑流口水,这种事情男生居多。急得炊事员一边使劲添煤,一边骂:“狗日的甑子患冷病,狗日的甑子打摆子!”窗外的同学听见了,更用筷子敲得窗框震天响。每到这时,那个叫李启人的炊哥,冷不防舀瓢凉水泼过去,同学们便逃之夭夭。
开饭时的食堂,真是一道风景线。我们都如地狱里放出的饿鬼,无数张嘴飞快地吧嗒,无数付铜齿铁牙铿锵有力地咀嚼,筷子勺子碰击餐罐的有序的响声,听起来像一支雄壮的奏鸣曲,回味起来却像瞎子阿炳拉的“二泉映月”,那么辛酸,那么凄凉。没人说话,没人东张西望。如教政治的李老师批评的那样,我们每个人都做到了聚精会神地吃饭,却做不到都聚精会神地听课,真是一群饿死投胎的孩子啊!就这样,一日三餐,周而复始,我们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周五晚餐时,总务老师通知吃商品粮的同学饭后到总务室开会。那是一处洋槐掩映下的平房,叶片对称的槐枝在窗前摇曳,别有一番情趣。但一进屋,一股难闻的鸡屎味一缕一缕钻进鼻孔。原来屋角阴暗处养着一公一母两只花鸡。鸡笼是一张课桌四面用竹笆围成。可以看清公鸡高傲地伸着脖子,鸡冠鲜红,雄赳赳地偏着头望着我们这些男生女生。母鸡脸蛋绯红,一身好看的羽毛,显得十分温顺,不停用嘴壳在笼底啄食。总务老师蓄着络腮胡子,黑面冷峻,眼窝很深,眉骨遮住了阳光,瞳仁黑幽幽的深邃,两个黑洞始终对准几个女生。因为进屋时,男生女生很自然地分坐两边。他说:“接粮站通知,从下月起,每月三十斤口粮要搭三分之一的杂粮。四季度主要是红苕,不是十斤苕干就是二十斤鲜苕。”他停了一下,又自鸣得意地望女生笑笑,平时很难见他一丝笑容,“我给你们争取的鲜苕,搭米一起蒸,苕干怎么吃?”女生道了声谢谢,男生没人开腔,可能是憎恶他的色迷相。正在这时,鸡笼里的母鸡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大家的目光一齐投过去,公鸡正爬在母鸡的背上,母鸡还在拼命挣扎,公鸡的厉嘴却死死啄住母鸡冠子不放。公鸡的傲岸沉着,母鸡的惊慌失措,是如此鲜明地震撼着我们。只听“啪”地一声,总务老师拍案而起,一脚踢在鸡笼上,训斥道:“穷欢乐,简直是穷欢乐!老子饿你三天,看你还风流不风流!”他的目光落在了女生身上。袁小圆和几个女生的脸腾地红了,卢夫恭却站起来,走到鸡笼前,照例一脚:“你们呀,你们呀,有其父必有其子!”话音一落,项均平带头狂笑起来,笑完问道:“谁是父?”他望了总务老师一眼。卢夫恭道:“属鸡的嘛。喂,这里哪个属鸡?”我们几个男生回答:“不属鸡。”大家一齐看着总务老师,他尴尬一笑,说:“我,我属老虎的。”项均平喊道:“你还真的吃鸡呀!”我们又一起开怀大笑,哄笑声中,总务老师把我们推出门来。
班上选语文科代表,丁老师和陈老师研究后,推荐了三名语文成绩好的学生。除了我,还有牛光宇,李文居。丁老师把名单交给谭班长,让他组织民主选举。谭班长把我们三人的名字列在黑版上,排列顺序恰好和丁老师名单上的相反,李文居列第一,牛光宇列第二,我在最后。他宣布办法时规定,每个人只能举一次手,多举作废。这样一来,他的用意昭然若揭,他要把我置于弱势。举手表决结果,我和牛光宇都是十八票,李文居十一票,总数差一票,是项均平谁也没投。谭班长对选举结果很不满意,他向大家宣布:“先民主,后集中。三人的票数都未过半,德育也要作为参考。最后决定权在班委会” “不,还有丁老师、陈老师。”李文居补充说。因为她是班委会的,有权参言。我觉得奇怪,谭班长明显倾向选她,而两位老师则不然,特别是丁老师,一向看重我的语文水平,她为什么反而把老师抬出来?后来我问她,她说:“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只想你当语文科代表,其他人我都不愿意。”
语文科代表还是我当上了,这个决定是丁老师在课堂上宣布的。这天,讲茅盾的《白杨礼赞》,丁老师一上讲台,就高声说道:“伊诗岚同学担任科代表,是当之无愧的。我相信,只要大家像他那样练好作文,不久的将来,在坐的同学中,出两个像茅盾这样的大作家,也未可料也。同学们,努力吧!”丁老师话音一落,只见许多人扭头看我,袁小圆的眼睛最有神韵。
牛光宇没当上语文科代表,便迁怒于丁老师。
一天,我和他去粮店买粮,一路上说着话往回走。我对他的慈眉善目又一脸风云的太监相,总有一种厌恶的感觉。但他老缠住我,我又有些不忍离开他。这种味道,总有点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是不是他身上有因袭的城里人的气质与我投合,我实在难以肯定。他一路走,一路喊着好累人。我说:“你好秀气,才背十几斤米就叫苦不迭,那些农村同学不是不活人了。”他说:“不可同日而语,没办法,这就是命。”我说:“未见得,他们背景好,今后的命运比我们好,至少要比我好。”“你也别悲观,投错了娘胎怪不得你。”“我不怨天尤人,我不悲观,我会自强的。”“你胆子太小,顾虑又多,听说人家袁小圆邀你一起买粮,你都不敢答应。怕什么,如果是我,求之不得。”我说:“我也想去,又怕同学议论,所以还是放弃了。我自己认为,离女生远一点好。”他说:“你看丁老师,家庭有历史问题,他胆多大,多开放,每天晚饭后和生物老师,女的呀,双双逛街逛河岸,姜还是老的辣。”“你不要把老师扯进来,学生是不可以和老师相提并论的,老师就是老师,尊师爱师是我们的本份。” 我反驳道。
我们经过学校操场时,篮球赛正酣畅淋漓。球场上欢腾雀跃,篮球碰击篮板的嘭嘭声震得球场边的洋槐枝条直颤。围观的女生尤其疯狂,清亮的眸子光焰四射,支撑着球员的奔跑和跳跃,掌声此起彼伏,把球赛一浪一浪推向高潮。我们凑到跟前,正碰见谭班长在场上横冲直撞。他那与年轻老师无异的身材,油黑油黑的闪闪发光。突然,谭班长纵身跃篮,一个标准又迅猛的动作,准确地把球“装”了进去。顿时,球场上翻江倒海般地骚动起来,同学们都疯了痴了似的鼓掌。谭班长略一停顿,得意地向女生阵地张望,一口牙雪白发亮。牛光宇立刻把粮往地上一搁,手舞足蹈地喊出一句:“丁老师的热水瓶——进球!丁老师的热水瓶——进球!”谭班长寻声望去,同牛光宇闪电般对视一眼,他像明白了什么,也振臂高呼:“丁老师的热水瓶——进球!丁老师的热水瓶——进球!”霎时,全场男生都跳着笑着喊着这样同一个口号“丁老师的热水瓶——进球!”。女生却埋下了头,有的开始离场。此时的赛场,不闻球声,只闻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