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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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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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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九章

一天我上图书室借书。项均平拿着书出来,我把他手里的书瞟了一眼,是小说《子夜》,我说:“这本书我上五年级就看了,里面的好些情节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他说:“我这是看二遍。”他眉飞色舞起来,“茅盾写女人写得真大胆,写女人什么高耸的乳峰啦,秀丽的乳峰啦,看着心跳都加快。”我说:“那是在黑暗的旧中国写的,今天,你试试。”项均平抢过去说:“对,今天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不是和尚变的,就是尼姑变的。手都不敢摸。”我们都笑了,他更得意道:“书上写的算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哎!”他神秘地把头挨过来,嬉皮笑脸地说:“你们看二班的那个假洋鬼子,那乳峰是高耸的呢,或是秀丽的?”我立即瞪他一眼,还推了他一把,吼了一声:“臭嘴!一张臭嘴!楚楚是我们的学友,她不是别人。”项均平还在渲染:“真的,我从侧面仔细观察了,很有立体感,很惹眼。还有陈……”我喊:“行了!下流!”项均平不言语了,埋头吐了吐舌头。少顷,又开口道:“昨天下午,我见陈老师和李校长在田间小路转悠,边走边说,好投入哟。”我急切地问:“真的?你看清楚了?”他发誓:“我哄你是乌龟。老李三十来岁,身体壮得像牯牛,一天骚得难受,他不追女人,追老母鸡呀!李追,李追,起的名字就是来追女人的。”“你别曲解,人家起的忆苦思甜名字,意在控诉国民党蒋匪帮的罪行。”看着项均平癫狂的样子,我招呼道:“老师们的事,莫到处唱。” “晓得。”他答应得还爽快。

从图书室出来,陈老师把我叫到她宿舍,她对我说:“为你歇后语惹的事,我找过李校长,他说了如下一段话。他说,其实,歇后语的事,说轻亦轻,说重亦重,很像天上的一朵云,风吹过,它就散了,一遇冷空气,它就成了雨,落下来,就会打湿衣衫。这话,他是说给我听的,意思是事情能大能小,就看我在他面前如何表现。”我听了,顿时惊了一跳,说:“你别找他,我不愿意你找他!”陈老师说:“不管李校长怎么说,你不必担忧,我会慢慢疏通,你就一心一意读书。”从李校长的话里,我意识到他不可能无代价地买陈老师的面子。他觉得,我的事,他不能随便给面子,他不甘心陈老师视我为弟,他要陈老师把我这个在她心目中设立的弟弟驱赶出去。他想扫清她外围环境的障碍,一把将陈老师拽入爱河,让她从此不再分心。因此,我说:“算了,陈老师,你不要找他了,我不怕!”“你不怕,你凭什么不怕?”陈老师的话把我问住了,是啊,我凭什么不怕,不怕什么,不怕处分?不怕升不了学?其实,我是非常害怕的。但即便这样,我仍然还是很不情愿陈老师去李校长面前为我求情。因为,我感觉得出,其实,陈老师心里也是非常矛盾和痛苦的。

外面传得很凶,说伊诗岚仗着能耍几下笔杆子,巧妙地用丑陋的语言,恶毒的用心,把班干部骂了个痛快淋漓。我走在校园,不再得意地扬头东张西望,用自己这双所谓慧眼去观察生活,而是低头茕茕而行。

这天课外活动,操场上篮球排球打得正酣,几乎吸引了全校的学生观战。自歇后语事件后,本来就不爱沾球场边的我,更是抱本书离得远远的。我坐在洋槐树下,想看书却有些看不进去,心绪很乱。不远处的另一棵洋槐树边,坐了几个女生,我一眼看见袁小圆,她一直朝我张望,看得我心神不定。我要是那棵洋槐就好了,或者是槐树上的一只麻雀,偷看她瞳仁里放出怎样的光芒。女生们在树下推着搡着嬉戏着,她们是想招惹大家的眼球。看不见陈老师的身影,也不见李校和其他老师在操场活动,莫不是在举行什么会议,会不会在研究对我的处分,我害怕得心里都在发颤。无意之间,我朝校长办公室方向看去,那里的草坪里停了一辆军绿色帆布蓬吉普车,这在校园里还是第一次。是不是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既稀罕又迷惑还担忧。正在难以猜测时,一行人向操场这边走来。

和老校长并肩而行的是一位体态微胖的中年男人,他神情庄重步子稳健,有军人气质。老校长笑着边走边说,他点头不语,不断左顾右盼。他俩后面几步之遥,跟着一群老师,其中还参杂着几个陌生人。操场上突然安静下来,连球场那边也已经了无声息。大家围成一圈,远远注视老校长和他身旁的这个不速之客。不速之客久久凝视远方,我想,他的目光已经超越校区,覆盖了田野和远山。少顷,他和老校长耳语,老校长又找到陈老师耳语。陈老师巡视人群,目光落在我身上并很快走过来。她把我带到不速之客面前,说:“这就是伊诗岚同学。”不速之客“哦”了一声,下巴微点。他和我对视一眼,从我手里拿过书,先看封面,再翻书瓤,然后合好书交到我手里,拍拍我的肩。只在这时,他微笑了一下,像电光那么一闪,又嘎然而止。他最先和我握手。他的手温润绵软,而且很大,把我的手全包住了。然后再与老校长握,最后用目光寻找什么。目光最终落到陈老师身上,见她站得较远,只好朝她扬了扬手,我见陈老师也微微张开雪白的手掌轻摇两下,作了回应。司机把小车开过来停在他身边,不速之客再未和其他人握手告别,就和那几个陌生人钻进他的小汽车走了。

一行人从我视线里消失,那么悄然无声,只有动作,没有语言。如此神秘的一幕,让我的心久久难以平静。就在不速之客上车抬腿,脚上那锃亮的皮鞋一闪之际,这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立即从我记忆里钻出来。他不就是那个在我们镇上的公社文书办公室看到的,翘起屁股叫妇女主任补裤线,末了朝女主任的丰臀踢了一脚的羊县长吗?就是那一脚,他让我记住了皮鞋原来是可以擦得如此之亮的,哪像我们街上的半条命,脚上的皮鞋总是灰扑扑的。

羊县长找我见我,第一个和我握手,唯一的微笑给了我,连老校长们都望尘莫及,这是个谜,这个谜,从小汽车离开扬起烟尘那一刻起,就在我心里滋生,我等待解它的时刻。这个谜,还不能告诉我身边的任何人。

不久,学校就隐隐约约有传言,说我是一个有点背景的人,连县长都那么亲近我。袁小圆悄悄给我送了一张字条,她在上面警告我:不要翘尾巴哟!我本来就是夹起尾巴做人,这一点,她是深有感触,又最同情我的。因此,她显然不是怕我为人张扬,一定是另有所指。情感方面的事,我是天下第一愚钝者。直到一个偶发的意外事件,才让我有所醒悟。这周体育课,同学们都玩疯了,我独自一人在沙坑练习跳远。跳了好几次都未达到两米的预定目标,正左顾右盼唯恐有人偷窥耻笑时,见项均平被球场上的女生驱逐出来,说他在场上横冲直撞,不怀好意,是个危险分子。牛光宇也离开双杠,相跟着过来,见面就讥笑项均平:“我观察你好一阵,看似球场上的你是在胡乱闯,其实不然。在你正面的女生你就有意朝人家胸脯上碰,在你背面的女生你就有意往人家屁股上蹭,下流啊!”项均平笑得嘴角都扯到耳根边了,说:“这就叫勇气和谋略。”正说着,一个篮球滚过来,紧跟着追来的是袁小圆。她的脚被石子绊了一下,身子匍下去,脸重重磕在地面。她挣扎着爬起来,鼻子鲜血长流,两眼噙满泪珠望着我。我怔怔地看着她,心跳不已,想搀她又木纳得难以迈出第一步。他俩正想靠过去,我听见袁小圆惊叫一声:“伊诗岚,你见死不救呀!”吓得他俩各自倒退了两步,我一步上前,一把扶住她。在送她去医务室的路上,她顺势在我搀扶她的手腕上掐了一把,我一惊,她说:“你还真翘尾巴啊?我都伤成这样了,你都不想救我,县长握过的手就高贵得不能扶别人一把!”“别,别……”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得说,“我还是我。不是操场里那么多双眼睛嘛。”她说:“那么多眼睛怎么啦,谁敢非议助人为乐!”甜甜地笑一下,她又说,“你还是你就好,那以后多注意我点。”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她纸条里那句话的真正含义,她是要我不要疏远她,不要看不起她,真是莫须有的罪责呀!

牛光宇对我说,李校长和几个老师专门探讨过那天县长的行动。县长亲近我,不包含什么目的,不是有意的,专门的,而是我的手不释卷和翩翩少年的美好形象打动了县长。我对他说,我从来没想过得到什么人的恩宠,县长为什么那样待我,我不会去苦思冥想探个究竟弄个了然的。其实,我心里时刻都在想谁能给我解开这个谜团。事后李副校长还问过老校长,县长给他耳语的什么悄悄话,老校长笑而未答,只说县长到区里检查工作,顺便来学校转转。

一时间学校风平浪静,就像暴风雨之后,一切骚动和喧嚣都消失得无踪无影,校园又恢复以往的平和,到处洋溢着朗朗书声,还有那稚气未脱的少男少女如花似朵的脸庞的灿烂笑容。越是这样,我的心越惶恐不安,我似乎感到平静之下有暗流涌动。于是,我想到陈老师,我只想求助于她。音美教研室没有她的人影。路过李校长办公室,看见两张白皙的面孔,非常协调地镶嵌在一扇窗子前,我赶紧弓腰埋头从窗户下穿过去。我仿佛听见李校长的话里提到区桃,区桃是小说《三家巷》里的人物。他和陈老师在谈文学?在谈人物?在谈人物情感?那么,他是想把她往区桃身上引,把他自己往周炳身上引?我的心像被虫子咬了一口,隐隐作疼。我悄悄抬头朝上望,他们从窗洞里消失了。我欲伸腰往里看,头却碰着推开的窗扇,痛得又立刻缩了回来。就在此时,我看见放在窗台里的小说,书脊正好挨着窗玻璃,真是《三家巷》。人已离去,门已关上。爬在窗口,我轻易地把书拿了出来,斜靠于窗子贪婪地翻阅起来。翻到夹书签的地方,我细细品读,这是一节关于爱情纠葛的描写,情节细腻深刻,读来刻骨铭心,让人眩晕而忘乎形骸。他们刚才可能迷醉其中,谈论的就是书里面的这些情景。一时间,我心里的期望一点点消融。我不想他们牵起手来,我对李校长有一种深刻的偏见似的厌恶,我宁可因歇后语事件接受处分,也不愿因此让他们走得太近。我心里忽然泛起阵阵只有亲姐弟之间才有的那种牵挂。我把书从窗口扔进去,本来惜书如命的我,却毫不顾惜它被摔到什么地方。

再见到陈老师,已经是下晚自习回寝室的路上。她笑着向我招招手,还没等我回应,她已回转身隐没进林荫道。躺在床上,回味她的笑容,心里有一丝宽慰,也有一种莫名的酸楚。熄灯铃响过,陈老师来查寝室。她走到我床边,伏下身,悄声道:“李校长说,你的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不必纠缠不休。安心睡觉,做个好梦吧!”一阵清香在我鼻尖弥漫,随即又让她的身影带走。是什么原因使那样尖锐的问题烟消云散的?一本《三家巷》里的一段爱情故事就削弱了李校长的意志?他原本是那样不情愿地给陈老师的面子。不是,应该是那位不速之客的无声力量,其余的,都是李校长借机在陈老师面前卖乖而已。当晚,我就把这个情况写信告诉二哥。我们都没有电筒,不能躲在被窝里写,我只好溜出去,爬在办公室的窗台上,借着路灯的微弱光线完成。


第五章


学校要创办校园文学刊物,陈老师告诉我,是老校长倡议的。他发现学校文学风气很浓,一年级新生当中,有几个学生作文写得不错,特别优秀的,丁老师都选送给他看了。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数我、牛光宇和李文居,还被他戏称为娃娃秀才。他还提议,编辑部就搁在一年级,我们在校时间长,人稳定,有利于刊物的巩固和发展。具体如何落实,老校长指名道姓把此事交给了丁昂之和陈佩缇。丁老师很爽快,顺便就把此事甩给陈老师,他说,事情很简单,就让三个娃娃秀才组成编辑部,谁当什么,陈老师自己一拍脑袋定了即可。

这天,陈老师把我叫到一边,问我:“你想在里边做什么?”我说:“我想当主编。”她说:“你也别当主编,就当个编委,编编小说和诗歌稿件,再画画插图也没问题,为什么非要去争当那个主编呢?”我问:“争当?谁还想当主编?牛光宇?”陈老师未语。我急于想把我当主编的理由说出来,我说:“主编怎么样,直接决定刊物的水平,还有办刊的方向,我怕别人搞不好。”陈老师笑了,指着自己胸脯说:“你没理解我的意思,就办刊物这件事来说,你多做点具体事情,少管些事务性工作,自己还可以多写稿子。再说,他俩不管谁当主编,都会尊重你的。”我一下灵性了,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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