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祖母饿得嗷嗷叫。每餐一看见桌上只有红苕,就拍着桌子喊“饿死我呀!饿死我呀!老天睁眼呀!老天睁眼呀!”这个颤颤巍巍的世纪老人,一看见我进门后,从怀里放下一个口袋,她伸手捏过知道是米,就高兴得吼:“孙子救我来了!孙子救我来了!”母亲连夜熬了一锅稀饭,清得照得见人影,让家里每一个人都把肠胃滋润了一遍。母亲对我们说,就这点米,得数着吃,主要是顾惜祖母和父亲的身体,还有我们几个年轻人。都说上了,惟独没有她自己。自我记事起,母亲为了把好东西让给我们吃,她都会说出很贴心,很真诚,很智慧的语言。她劝祖母时说:“你吃嘛,我比你年轻,今后还有很多机会吃呢。”于是祖母就坦然地吃了。她劝我们时说:“你们吃嘛,过去我吃过很多这样的东西,都吃腻了。”我们信以为真,于是也愉快地吃了。母亲在我们心中,永远是一座推不倒的大山。
回来第二天出工,在地里碰见队长,因为隔得有一段距离,我笑嘻嘻面朝他,他只睃了我一眼,算是离开三天,再见面时打了个招呼。干活的人,一群群,一堆堆,很多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话题,都说到处在查漏划地主,查得非常仔细,一户户都像过筛子一样。收工的路上,一户上中农家的初中生儿子,平时见面都打招呼,今天相遇,头一埋就过去了,走得飞快,像避瘟疫。
吃过午饭,我问母亲有什么家务,她说没我的事,于是我揣本书就往坡上跑。母亲怜惜我嗜书如命,家里的活全揽了,刻意空出工余时间让我看书。午后的太阳,好像反而离我更近,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距上工时间,起码还有一个小时,静悄悄的山坡,犹如天然阅览室,正是读书的好时光。我坐在扁担上,背靠桐树,一头扎进书里,犹如鸟儿飞上天空,鱼儿游在水中,只有在书里,我才是自由的,在其它地任何地方,我都不自在。书中有一个成语叫“河清海晏”,我在学校就学过,是古人用来形容天下太平的。我想今日之天下,一无战争,二无灾荒,人民安居乐业,应该算是天下太平,即河清海晏了。它使我想起另一个典故。那是我前一阵子,在一本书里看到同是一个成语的“涸辙之鲋”。查词典才明白,成语意指曾经积水而快要干涸的车辙里的小鱼。比喻处于困境急待救援的人。典故出自《庄子.外物》。当时我想,这不正是说的现在的我吗?我就是一条困在车辙里杯水之中的小鱼。谁来救我?谁敢救我?此时,我把两个成语连接在一起,我就是生存在《河清海晏》世道之下的《涸辙之鲋》。我这条小鱼,这一辈子,还有希望游进大江大河,甚至是海洋吗?我仰天长啸:谁能回答我!?胖崽来了,我急忙将书藏进怀里。他说:“崽儿,不用藏着掖着,我不会每次都糟蹋你的书,只要你不惹我生气。”他在我对面的豌豆地边,找了处平坦的地角,开始做俯卧撑。他做,我在心里数。做到六十个时,停住了,我一口报出:“六十个。”他说:“谁叫你数的?明明七十,你为什么少报十个?起心不良。”他又接连做了三十个,起身对我说:“马上征兵了,听说做不够一百个俯卧撑,就过不了关。”我说:“你没问题,条件硬梆梆的。”他说:“毬才硬梆梆的,你是不是想我早点走,你惦记她?!”我说:“说内心话,我也想去当兵,我也想走。”他坐下,离我很近。他说:“你去当兵,会不会调转枪口对准人民?”我说:“绝对不会,因为我是去保卫祖国,保卫人民。”他咬牙切齿地说:“绝对会,因为你是敌人的儿子!”我说:“那就把我放到最远最冷最苦最险的昆仑山哨所,你也去那里,如果我调转枪口对准人民,你第一时间把我毙了。”他笑了:“你诡。那里地老天荒,哪有一个人民呢。你只会背后开我的黑枪,把我先害了,然后逃到国外去,背叛祖国和人民。”我说:“你怎么尽把我往坏处想?”他说:“你天生就坏,因为不同属于一个阶级。”我说:“不能一概而论。”他说:“不明白。”我说:“革命战争年代,像我这样出身的,不是也有许多人跟着共产党打天下吗?那时可以,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呢?”他没应答。过了好一阵,他冒出一句:“反正不行,就是不行。”这时,薄荷出现在地里,她远远地望着我,手稍微抬起,向我摇了摇,那淡淡的微笑,我看得很明白。胖崽背向她,她看得见胖崽,胖崽看不见她,她没过来。坡梁上有几个年轻人,在高声呼喊胖崽,他健步如飞,上了坡梁。看着这群青年,像山坡上的鹰,想飞哪里就飞哪里,独立和自由得这世界就像是他们自己的。久久仰望他们,我痛苦而悲愤,我不明白,我如此奋斗,为什么还是成了樊笼里的鸟,飞不出去。“别望了,今天征兵报名,让他们远走高飞,你也不要为趴在这个青草坡想不通。”薄荷来到身旁,这样对我说。她是在告诉我,我其实是一匹困在草山上的骏马,既然是骏马,总会有奔驰的时候。我笑了一下,笑得很含糊。她问:“这几天躲到哪里去了?”我说:“没躲,只是无缘碰见而已。”她说:“还而已呢!瞒不了我,你前脚走,胖崽随后就跟我说了,是他叔开恩,让你跟你过去的街坊,那个漂亮寡妇,出去挣几斤米钱,要不然会把你家那个老古董饿死。”我说:“既然你都知道,还问我躲到那去了。”她说:“试你的,交人交心,试出来了吧,不说真心话。”我说:“还是保持点距离好,免得有人吃醋惹麻烦。”她说:“他也别吃醋,如果他陷在农村出不去,我不可能嫁给他。”她水汪汪的媚眼盯着我一动不动,两片嘴唇又嫩又红,像即刻就会化掉。我说:“胖崽很快就有出息了。散了吧,有人望我们。”干了一上午活,听到的都是那些婆娘恭维队长的话。什么这次你侄儿肯定能去当兵,他都验不上兵还有谁能验上。什么当了兵就提干,然后找个城里的洋媳妇。队长厌烦道:“跟老子好生干活,莫毬扯那些闲话!”何该马屁拍在蹄子上,婆娘们静悄悄的。
晚上,我拿出薄荷的照片看。我没有陈老师的照片,就当这是陈老师在我眼前。夜不是凉,而是风冷霜寒。旧历十几,圆月的清辉泻满一地。我躲在竹林边,只有这里才是属于我个人的领地。竹影婆娑,晃动在照片上,穿背带裙的女孩,是薄荷,又似陈佩缇老师,有些迷离恍惚。最后,我看见的还是陈佩缇老师。三年的朝夕相处,那一幕幕精美的画面,在我眼前重现;那一段段刻骨铭心的话语,在我心灵里再次震撼。我的腼腆、朦胧、觉醒、锋芒毕露,以至后来的悲愤和无奈;她的羞涩、含蓄、开朗、襟怀坦荡,以至后来的挫折和抗争,构成我们俩校园生活的点点滴滴,那种融洽与碰撞,那种形体的若即若离,那种心灵的灼热与痛楚,让我们注定永世不能忘记对方。仰望天上明月,要它告诉我,我与陈佩缇,现在是不是已经天各一方?圆月冷漠,不屑回答我,我陷入痛苦的沉思……
母亲悄悄从身后,拽住我衣袖,把我拉回屋。
这些天,清理漏划地主的风声日紧。工作是隐秘进行的,表面风平浪静,暗下却波涛汹涌。上中农和小土地出租的人家,这些曾经屁股不够干净清爽的人,逢人察言观色,背后四处打探,惟恐突然飞来一顶铁帽子,压得自己永世抬不起头来。
这天早饭后,父亲的行为有些怪异,本来肚子好好的,他却找队长请假看病,说肚子拉得人都脱形了。队长说屁眼漏不算病,实在要上街去看病也可以,但得顺便把供销社分配给队里的农药捎回来,因为是顺便,还不记工分。若不答应也不勉强,漏干净病就好了。父亲只能认了,但整个上午都快过去,父亲还没回来。午饭端上桌,我们继续等候父亲。
快出工之前,父亲回来了,他对母亲说,他哪里是去看病,他借故去了一趟河对岸石厂坡下的四十亩地。母亲问他:“是不是去找杨佃客?”父亲点点头,说:“老佃客怕遭清算,解放第二年就吓死了。”母亲问:“他家里的人呢?”父亲说:“婆娘和一个儿子在他死的当年就迁出四十亩地,还有一个女子也早早嫁了人。”母亲说:“你没打听他儿子迁到哪里去了。”父亲说:“问不出,也不用问,十有八九,坡那边的那个杨大队长就是他儿子,长得跟他父亲一模一样。”父亲指了指屋后山坡的方向,那是另一个生产队,杨大队长的家就在那里。母亲微微点点下巴:“怪不得,他老在屋后的竹林边盯我们家。”父亲说:“眼前形势紧张,听说再一轮运动就要动手,他家的把柄就捏在我们手里,我就成了活口,成为那个人时常敲打甚至想灭掉的证人。”母亲沉默,父亲也再没吭气。我没有完全听明白父母在说什么,但父亲提及石厂坡下四十亩地,我不由得记起那个中年石匠的话。他父亲四弟兄,就是从我家佃户手中,加租将那四十亩地,一家十亩租赁过去,我家佃户稳稳当当做了多年阶级成分里没有的“二地主”。世道变迁父亲成罪人,而二地主家却划归在劳动人民的圈子里安然无事。父亲这次破例冒险探访四十亩地,结果证实,他真的被杨大队长视为一颗致命的定时炸弹。最终我们确信,如父亲所说,他确实遇到麻烦了,而且遇到了大麻烦。
外面风言风语四起,传说明年开春会有一场比“四清”更让人胆战心惊的运动。还有说得更玄乎的:别看有的人今天是人民,甚至是革命干部,可能别人一句话一页纸,明天就会让他变成敌人。父亲听了这些传闻,招呼家人在外一定谨言慎行,在家也要如此,因为隔墙有耳。他特别说到他自己,要装傻,要装哑,要装瞎,否则,会自取灭亡!
中午的太阳暖洋洋的,路上的行人喜洋洋的。连接公社的大路上过来一群人。欢天喜地的几个女人,还夹杂三个小孩,簇拥着两个穿黄军装的青年,慢慢从院子前经过。我一眼看见薄荷和胖崽傍肩而行。胖崽身穿崭新的军装,昂首挺胸,右肩扛一捆旧衣裤。薄荷身上的红花衣服十分惹眼,她挽住胖崽的左臂,连遇到路窄的地方,吊着膀子过去也不愿松开。立刻,院子门口涌了一堆看热闹的人,大家指指点点,说过不停。我听到两个声音最刺耳。一个是“哦呀!自己的衣服一样不要,连根裤带都拿回来了。”另一个声音是“你们看哟,胖崽转眼就变了一个人似的,精神得盖过一沟一岭的毛头小伙。”今天新兵换装,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队上出了一个人民解放军,家里,院子里,田间地头,到处议论纷纷,没有一个人不羡慕,没有一个人不称颂。他们从此离开了这块贫瘠的土地,远走高飞了,有可能,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们一定会创造锦绣前程,让他们自己,让他们儿孙后代,过上吃大米,吃白面,拿工资,逛大街的舒心日子。路过我身边的人,无论谁,都给我丢白眼,在他们心里,我与胖崽比较,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之后几天,我一直沉默着。我翻出领袖的两本哲学书籍《矛盾论》和《实践论》,认真阅读,仔细钻研,我要从哲学里,找到我的命运,找到我的未来。
这天,我和几个人在公房院场做活。每年冬季,都要整修这座院场,以便来年春、秋两季晒粮。半上午,小队长和那个我才认识的杨大队长,领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公房门口。队长打开房门,叫一声“王书记请屋里坐。”被叫着王书记的人没听见似的,两眼死死地盯住石板墙上的两个字发呆。门左边墙壁上书有一个“仓”字,右边墙壁上书有一个“廪”字。字是灰浆写的,虽然色调不再鲜亮,但笔画还较清楚 。队长见书记对墙上的字有了兴趣,便说:“这是队上一个死了的老私塾先生写的,有些年成了,右边的也不知是个啥字,考住了队里所有的小学生,中学生。”王书记看了杨大队长一眼,微微晃着脑袋吟道:“仓啥,仓什么……?”周围的人都哑口无言。我试着往门口走了两步,又犹豫了。但最终还是鼓足勇气走到书记身边,一口读出来:“仓廪。”书记车转身,吃惊地看着我,问:“啥意思?”我解释道:“廪,就是粮仓,私塾老师说这里是队上的粮库。”书记“哦!”了一声。我又道:“廪字还有一层意思。”书记满脸微笑:“你说。”我说:“再一层意思,是指明、清两代享受地方政府钱粮补助的秀才,也叫廪生。”书记扬起双眉,偏头看看我,又偏头看看队长,再扭头对着杨大队长,好一阵才说:“把这小子安排到大队民办小学教书!”杨大队长一愣,眼睛立刻转向队长。队长马上接嘴道:“下放户,家里成分高。”书记一听,表情黯淡下来,埋头进屋去了。门被关上。
过了一个钟头,书记走前,一行人出来了。队长把他们送到路口,我见杨大队长落后几步,与队长耳语。队长返回把门锁好,向我招手。到了他跟前,他说:“大队长不高兴呢,今后别在领导面前显能,多当缩头乌龟,出头的椽子遭雨打。”我听了并不自卑,反而很有些自豪感,因此嘿嘿笑了几声。队长指着我说:“你这个崽儿呀,你这个崽儿呀!”口气里带着几分怜爱。
年终决算结束,队上就开始今年最后的户头上的钱粮分配。劳动报酬是一分工值二分四厘,我全天挣八分工,价值为一角九分二厘。我家没有挣十分工的全劳力,除祖母而外,其余人都拼命上工,却成了超支户,还要给队里倒找一元九角钱。钱必须立即缴齐,才能将剩余的二百斤红苕担回家。无奈之下,母亲叫我将她积攒的三十几个鸡蛋,拿去卖给邻队的牛医生,以将队里的超支款补上。祖母见我提着鸡蛋出了门,眼泪立刻从她细小的眼缝里滚出来。每次母鸡下了蛋,听到叫声,都是祖母高兴地迈着小脚,颠巍巍地从鸡窝里把蛋捡起来,趁着蛋是热的,在眼窝里慢慢滚动,说是可以明目,实则是喜欢得不舍放下。每当把鸡蛋放进篮子里,她都会嘀咕:他爹一个,他娘一个,老三一个……我一个。有时怕出错,还要多数一遍。可是,许多次,都落空了,都年底了,祖母和我们全家人,一年连半个鸡蛋都没吃进嘴里。因为,每当母亲计划哪一顿要给我们煮鸡蛋时,就突然会生出一个要化钱的缺口,要补上这个口子,眼前,救急的唯一办法就是卖鸡蛋。
四姐和她的女同学商定,早先谋划的跑新疆找出路的事,腊月初就立刻行动。此时全年的口粮都分到手,又是农闲季节,劳力不紧张,人心散漫,队里消失三两个人,不显山露水,一时激不起公愤。这个时机,她俩认为最是恰当。四姐将此事告诉父亲和母亲,并说出队长曾经有过暗示,他愿队里的女孩尽早走光,好为壮劳力省出点那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口粮。父亲听了默默无语,母亲却暗暗流了一夜眼泪。
临走的前一晚,姐妹俩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然后偎在母亲身边,脸埋进母亲的怀里,久久地纹丝不动。渐渐地,我看见她们的肩膀在抽动,听到微弱的呜咽。瞬时,离别的依依不舍,就变成母女三人有如生离死别的抱头痛哭。过了一阵,父亲让我把她们叫到他的跟前,他很动情地对我们说:“你们都要坚强一些,还不一定是生离死别。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一口气,只要一口气还在,人就要抗争。蚁虫东奔西跑,去找那口吃食,就是为了要生存下去。人的生存一旦受到威胁,人就晓得逃命。你们能逃的,都去逃吧。我是罪人,有几百双眼睛盯着,我是逃不了的,我的命在刀尖上,无处可逃。”父亲目光坚定地望着我们,他又说,“记住我的话。好了,都去睡吧!”我问四姐:“你们没有证明,路上怎么走?”她说:“我们进城就坐汽车,然后在绵城换火车,火车一直可以坐到目的地,那头有同学接应。大队和公社决不可能给盲流出证明。”母亲说:“找队长出一张,至少可以证明你们是有根底的人。”四姐说:“不管用。”我说:“母亲说得对,虽然只有一个小小的公章,但它毕竟是红色官印,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备用嘛。”四姐觉得有点道理,她说我文笔好,让我动笔写一张。四姐拿着我写的证明去找队长。我和母亲张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队长家那边的动静。传来第一次狗叫声,我说到了,传来第二次狗叫声,我们就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家后门。过了一阵,四姐笑眯眯地拿着盖有圆印章的证明进了门。四姐说:“队长招呼了,别外传。”我们都一同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