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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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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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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七十一章

火车跑完一个大站的距离,停下来。我的车票坐到头了,还没见到听说过的那种严格的查票,我心里因庆幸而窃喜。在这个地级市的车站,上了许多旅客,口音变得我都听不明白。我以为火车很快就会开动,像我着急的心一样,飞快朝我向往的地方奔跑。可就在此时,来了两个神色威严的干部模样的中年人,一个戴着眼镜,一个夹着公文包,都别着红袖章,他们站在我们跟前,一直盯着窗边的老者。老者的脸却始终向着窗外,很不在乎的样子。直到夹公文包的人说:“别装了,起来跟我们走吧!”老者才站起身。就在他伸手从头顶的行李架取那个黑色提包这一刻,夹公文包的人一拳朝他的腋窝挥过来。此刻我正好站在茶几边,手里拿着《矛盾论》,见此情形我瞬间扬起手臂喊:“老伯,还你的书!”胳膊恰巧挡住偷袭的拳头,书打落在地上。我忍住疼痛,捡起印着醒目的领袖名字的单行本《矛盾论》,在两个戴红袖章的人面前晃了晃。戴眼镜的干部狠狠瞪了夹公文包的干部两眼,那人知趣地退到一边。老者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会意地面带感激地对我说:“书就送给你了,好好学习吧!”老者挥手向我告别,面带一丝笑容,径直走在前面去了。我目送老者被两个干部裹胁着消失在车厢门口。火车开了,随着汽笛长鸣,浓烟夹杂细微的煤屑从窗前飘过。对面座位上的女人,可能之前就醒了。她一脸痛惜地看着我,其神色与陈老师痛心时的样子不差分毫。她问:“你身边这个被带走的老人是谁?”我说:“不认识。”她说:“哦,我以为你们是一起的,他是你的上级呢。”其实,在老者取下黑提包的一瞬间,我看见包的右下角印有“涪江师专”几个字。我想告诉她,但还是没有说出来。女人又拥着女孩闭上了眼睛。火车在山洞穿行,车里亮起昏暗的灯光。我时刻担心查票员突然出现,再无心看书,眼睛时不时盯住车厢尽头。送餐的小车推过来,女人买了两份盒饭,揭开盖子,铝饭盒里立刻散发出缕缕香气。我响亮的吞咽声惊动她俩,她们抬起头看我,我赶紧把脸转向车窗外。“喂,列车员同志,这里还有人没买饭呢!”对坐的女人喊。列车员拿着一份盒饭返回来。我说:“谢谢!我还不饿。”并且抱歉地朝着列车员,也同时朝着对坐的女人笑一笑。其实,我早已饥肠辘辘,只有我自己才感受得到。我讨厌车厢里一片夸张的咀嚼声,它让饥饿变成利爪,疯狂地撕裂我的胃,疯狂地撕裂我的心,想叫我整个人垮塌下去。但我的前方始终有着陈老师的影子,我很坚强,一点不沮丧,也丝毫不自卑。我不停在心里劝慰自己,鼓励自己,为自己摇旗呐喊:胜利在望,冲啊!

夜色爬进车窗,饱食的人们倦了,以各种姿势嵌在车厢的座位里,睡得十分香甜。我睁着眼睛,盘算还要熬煎多少个小时,才可以到达目的地。可是就在此时,车厢接头处出现两个列车员,绿呢子臂章在昏暗的灯光里显得愈加幽暗。他们喊着“查票!查票!”于是一人把守一边,依次查过来。担忧的事情没来时,心里总是不塌实,一旦降临,反而十分坦然。我怕无颜面对对坐的女人和孩子,便急忙站起来,背上背包,离开座位,向迎面而来的查票员走去。我告诉他们坐过站了,并把车票交给其中一个人说:“你们处理我吧!”列车员冷笑一声,说:“你还理直气壮的,看来是个脸皮较厚的逃票老手。”我说:“错了,第一次坐火车。”他说:“既然是这样,既然你如此爽快,给你留点面子,去餐车等候处理。”

路过开水房,我接了一搪瓷缸子开水,端到餐车慢慢饮。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今天的晚餐。餐车无人,很安静。一张餐桌的角落有半包饼干,我抽出一块,要往嘴里喂,但顿了一下,忍住了,又还了回去,仍然喝自己的白开水。陆续进来几个逃票的人,散乱地坐在我前面。不一阵,查票的列车员进来,逐一盘问逃票情况,计算应补的票额。最后轮到我,我很干脆地说:“火车要坐,补票没钱。”几个逃票人同时“咿呀!”地怪叫一声,然后龇牙咧嘴望着我。查票的两人对视一眼,便带上那几个逃票的补票去了,将我一人丢在餐车。当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桌角的饼干时,桌上的饼干没有了,我继续喝我的白开水。

再次来餐车的,除了查票的列车员而外,还有一个乘警。乘警劈头盖脸对我一顿训斥,末了他说:“看你不像个社会油子,还木着干啥?赶快掏钱补票!”为了既保住我那两块五毛救命钱,又不至于惹怒他们,我就一言不发,主动把身上的衣兜翻给他看,证明我确实身无分文。乘警不信任我,叫我脱去外衣和裤子。还是为了那两块五毛钱,我忍住羞辱照着做了。他搜过衬衣内裤,仍一无所获。我穿好衣服,见他正要搜查我的背包,有人喊列车长来了。列车长是个中年女人,整齐的短发覆盖着一张白净饱满的脸盘。她把我周身打量一番,温和的面容,清澈的目光,都透出一种坦率和慈祥。她伸手捏过我的背包,手停在上面没立即拿开,含笑看着我,那眼光好像在问:原来你是个书迷。随后,她叫其余的人回到各自的岗位。她坐下,也招呼我坐下。沉默中,她的脸色渐渐泛起忧伤,还透出一丝痛苦。过了好一阵,她说:“我也有一个儿子,也非常喜欢看书,不论去那里,手里或衣兜都带着书籍。他说他要看遍世界上所有的好书,今后做一个大学问家。”说到这里,她的眼角竟闪耀着泪光。我心里一惊。从她的表情推断,这不像是为儿子自豪而激动得落泪,很可能是她想起了什么悲戚的事情。果然,她接着说:“可是,儿子再好,也没有了,一切都停留在了昨天。”即便伤心,她也显得很坚毅,眼角那颗泪珠始终没有滚落下来。但她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儿子知道新疆的冬天很冷,但大串联却偏要去新疆。他说不愿做温室里的弱苗,要到大风大浪里冰天雪地里去经受锻炼。可是,自去年冬天到现在,大串联已经结束了,至今不见儿子回来,他父亲找遍整个新疆,也不见儿子踪影,我真是望眼欲穿呀!”我也有些伤感,默默望着她。想不到,看上去非常幸福的一个女人,却有着如此不幸的遭遇。我劝慰道:“母子连心,你惦念他,他也惦念你,两颗心是有感应的,也许是他一时遇见什么麻烦事了,一旦事情过去,他会回来的。”她微微一笑,说:“你倒会安慰人,看你年纪轻轻,还很有生活经历。还未问你,你最终要去哪里?”我说:“也是去新疆。”本不想说出来,但觉得或许说出来会博得她的同情,不赶我下车,尽量让我坐到这趟车的终点。她苦笑一下,从兜里摸出一张照片说:“这是我儿子,你要是在新疆碰见他,就给他说,母亲在等他回家。这是我发出去的第二十张照片。”我接过照片,仔细看过,这是个谁见了都会疼爱的男孩子。照片正面有她儿子的名字,背面有她家的地址,还有单位电话。我小心翼翼把照片夹在书里面,而将一个母亲的寄托,留在了心间。见我收拾好照片,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未容忍我继续坐下去,而是对我说:“我不能留你一直坐下去,虽然我是列车长,但照样无权准许无票乘车。等火车开出山区,你就在出山后的第一站下车。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去走。”


第四十七章


我站在了大山脚下一个车站的站台上,借着星光举目四望,身后是黑黝黝的群山,前面是苍茫无垠的平原。狭窄的站台和矮小的候车室都亮着昏暗的灯光。候车室里空无一人,而门外的墙根边,却有一堆人影在晃动,还有几点火星在闪烁,一缕一缕的旱烟气味飘过来,呛得我直想咳嗽。我搜寻站台有无卖吃食的小贩,走出几十步远更是静得怕人。正想转身往回走,恰巧头顶的山岩上,落下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溅在我脚边,捡起来一看,竟然是一个才摔破壳的核桃。抬眼望去,原来岩畔的阴影里,豁然立着两棵硕大的核桃树。我几乎喜极而泪,感叹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趴着腰在地上一寸一寸摸索,居然一共寻找到十六个核桃。赶忙将它们装进包里,只留两个,砸出桃仁喂进嘴里狠劲咀嚼,兴奋和幸运的感觉油然而生。有一老一少凑过来,望着我的嘴,我赶紧停止咀嚼。老人说:“两天水米没沾牙,饿得心慌呀,舍一点吧!”我看看瘦骨嶙峋的老人,又看看衣衫粗俗,面色微红的少女。我最恶恨懒惰,拿出三个核桃给老人后,就对少女说:“你为什么不在队里劳动,自己挣饭吃。”老人说:“这是我孙女,傻子呀,偷吃队里几颗花生,打坏了的!”老人的话像锥子一样戳痛我的心,我很快拿了三个核桃给少女,她频频点头致谢。到此为止,自己包里只剩八个核桃。这时,一群人涌过来,我急忙护住爷孙俩。但人群经过我们面前并没停留,而是直接奔向了徐徐停下来的一列货车。眨眼间,包括这一老一少,站台上所有困顿的人们,都飞快地爬进了车皮。荒凉的站台上,惟独只剩我自己,茫然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老人和少女向我不停挥手,我惊醒了,拔腿就跑过去。刚爬上车厢,列车“咣!”地一声,我感觉到车轮开始滚动,而且是朝我来的方向滚动。我心里惊叫一声:“错了!”这是一列反向行驶的货车。我又飞身下车,脚才落到地面,货车就狂吼一声,摇头摆尾开走了。看着这列货车拉着穷困的山民被黢黑的大山吞进肚子,我的心却被那伙人一下点亮:原来,只要爬上西去的货车,不花一分钱,就可以挺进遥远的新疆。这样的惊喜,对我这个初出茅庐,未蒙世面的人来说,它简直胜过麦哲伦发现了新大陆!夜深沉,这时的小站就只是大山边上的一座孤坟,我就是游离在它一旁的野鬼,饥饿和恐惧充斥了我的世界,我有了随时都会走进生命边缘的担忧。为了稳妥起见,我准备潜到站台靠山一端的阴暗处,西去的货物列车来了,我从尾部爬车,才不易被提信号灯的发车人发觉。可是脚刚挪动,一股刺痛直钻心窝,我意识到方才跳车把脚崴了。痛苦之极,我想起队长说过的一句话,人的热尿能够活血散淤,这不失为一个自救的好方法。我朝脚踝扭伤的地方浇了一泡自己的热尿。饥渴难忍的我,连体内仅有的一泡尿液都没保住。我用劲揉搓,好让珍贵的尿液渗进骨肉,让疼痛消失。我期待的目光穿透雾霭,死死盯住山脚下那个洞口,希望尽快有一列货车冲出来,停在这里,然后再驶向无际的远方。在我内心不厌其烦地祈求声中,洞口突然吐出一束强光撕裂了夜幕,紧接着传来火车的几声长啸,然后就看见巨大的车头,喷着粗壮的辫子似的浓烟钻出来,身后连着一长串黑色车皮。惊喜不已的我,忍住伤痛站起来,悄悄向铁道靠拢。可是,正当我满怀希望做好爬车的准备时,火车却像飓风一样从我面前刮过,并没停留,灰朦朦的原野一阵颤抖之后又恢复平静。越是无望,越是急迫,饥饿感就越是强烈地袭来。忍不住我又吃了一个核桃,正回味无穷时,一列绿皮列车自西蜿蜒而来,停在站台前。无人下车,也无人上车,歇几口气就开走了,像一位无聊的访客。突然,一个人影沿铁道向西奔跑,两个戴红袖章的人在后面紧追不舍。被追击的人并没拐进山洞,而是跑上山梁,消失在乱石丛中。两声枪响过后,两人停止追赶,直接进入站台旁亮着灯光的屋子。我听见打电话的呼叫声,有人在高声喊:“喂!喂!喂!报告司令:敌人进了黑山隧道,我们在追击中被一列刚好经过的火车截断,没有抓住他!”不知戴红袖章的持枪人为什么要说谎。他们抽着烟,沿铁道往回走。恰巧此时,山洞里钻出一列货车,而且“哐!”地一声停下了。我惊喜得直想呼喊。瘸着脚靠近车皮,攀上铁抓手往上爬。才冒出头,还没朝车皮里翻,一眼望见西端两节车皮的接头处,戴红袖章的持枪人立在上头,朝火车两头的车厢张望。我吓得急忙缩回头,将身子紧紧靠贴在车帮外。因为是夜晚,且隔着一段距离,终究没被发现。我猜测,他是害怕逃亡者从岩石跳进这列路过的火车皮跑了,所以才登车查看的。我心里念叨着两人赶快离开,拖延太久可能会叫我功败垂成。这时,提信号灯的人摇晃着信号灯出来了,我飞快伸头望了一下,已不见那持枪人的影子,我一个翻滚就进了车皮,刚落脚,一声口哨响过,火车就开了。更巧的是,车皮里装的是几节一人高的水泥管道,能遮风挡雨。我钻进一节,斜躺在里面,喘着粗气,抚着胸口,让惊恐不已的心跳平静下来。我的手不由自主伸进背包,捏住一个核桃。但不忍心吃,又松开手,空手慢慢缩了回来。闭上眼睛,疲劳袭来,飞快的车轮会圆我一个好梦。不知过了多久,我饿醒了,周身软弱无力,人就像只剩一丝喘息,且颤颤悠悠就快气绝。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马上就会饿死,心里特别慌张,手急迫地去包里拿核桃吃。也就在此时,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呻吟,一种不同于害病或是因刀割而难受叫出的那种呻吟。这种呻吟,它不让人痛苦,而让人快活;它不让人拒绝,而让人接纳。是乡里夜间我家竹笆墙隔壁那对男女弄出的那种呻吟,是心里如猫抓样心慌叫出来的那种呻吟。饥饿跑了,也许是因惊吓而逃跑,也许是因羞怯而逃跑,反正不见了,消失了。代之而起是身子的鼓胀和内心的焦躁。我循着呻吟声,越过一节又一节管道,最终在车厢尽头那节管道的衣服堆里,发现一对赤条条的少男少女在挣扎在呻吟。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最真切的人的兽行。说他们是兽行,因为我看到过无数次狗的如此露骨的交媾,它们就是这般的一丝不挂相互撕咬,这般的没羞没耻旁若无人。但少男少女的那种饥渴那种激情还是感染了我,我的脸哄然红透,热辣辣的像火在燃烧,心狂跳不已,撞得胸腔都快炸裂。我拿出女列车长儿子的照片,与那疯了一样的少年对照,可能都是激情捣的乱,他的眼睛迷茫模糊,五官高度走形,怎么对照都毫无结果。我慌慌张张回到栖身的水泥管道,感觉自己的身子就像进入炉膛,变成一种器具,被锤炼得无比锐利,无比坚强,很快就要撑破我栖身的这坚硬的管道壁。过了好一阵,待冲动彻底消失,身心冷却下来,我再次摸索到少男少女藏匿的管道,人没了,管道里很干净,是精心收拾过的。这时头顶出现灯光,火车进站了,慢慢停下来。我爬上车皮悄悄偷看,外面是一片货场,被灯光照得如同白昼。我赶紧缩回身子,可就在这时,我看到那对少男少女从车皮跟前经过。他们的确比我还年轻,稚气未脱而又青春勃发,女孩衣扣错位,辫稍松散,右边脸蛋有血迹。两人都穿的黄军装,戴着黄军帽,左臂上的红卫兵袖章十分醒目。他们一副轻松愉快的模样,仿佛才行使了一项称心而又光荣的伟大使命。这时的我,遥望夜空,遥望西北角的星辰,星辰闪耀着明亮的光芒,像少女在微笑。我自问:这就是陈老师埋藏在我心灵深处的那久违的笑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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