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们在薄荷家院子前的水田里收割谷子,时近黄昏,太阳落在坡嘴,西斜的霞光,映在浓密的竹林上,片片竹叶像人工剪裁的金箔,在晚风里摇晃,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撩起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望。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惊得大家都抬起头来。薄荷娘一路哭喊,从院子里奔跑到田边,咚地一声跪在田坎上,不住点地朝田里干活的队长磕头作揖。她边磕头边拼命呼叫:“队长,快救命啦,我男人上吊了!”队长一听,跳上田坎就往院子里跑,一面让薄荷娘带路,一面抹下黄帽子直挥手:“快!快!”田里的人都惊呆了,还有两三个人也跟着跑进了院子。其余的人不知所措,都坐在田坎上,木呆呆地望着院门口。胖崽父亲在和身边的人交谈,他说:“隐瞒了十多年,薄荷妈解放前在重庆做妓女的丑恶历史才遭揭穿,能不丢人吗?换一个人也许可以承受,轮到老实大叔,无论如何他没脸活在这世上了。”他旁边的人说:“薄荷妈游斗时还露出两个奶头,造反派硬是生拉活扯,把老实大叔按在他婆娘肚子上,要他张大嘴巴,去噙住奶头,羞死人了,这不是把老汉往绝路上逼嘛!”“唉,世上最残忍的东西还是人呀!”另外有两个人同时感叹道。我两眼一直望着院子门口,可那里空空洞洞始终没有一个人影。我着急地在心里不断念叨:但愿没事,但愿没事,唯愿这个辛酸活着的老人能死里逃生!太阳落坡了,院子里猛然回荡起薄荷娘不绝于耳的哀号,几个人迈着沉重的步子,苦着脸出来了。我的心瞬时害怕得咚咚直跳,望一眼同去的会计,他轻微摇头。我失声叫道“完了!”顿时心如刀割,想到薄荷还远在千里之外的重庆,她没能见到父亲生前最后一面,这样残酷的现实她怎能接受?亲人的生离死别,是人生之大哀,对于薄荷,在不长的时间里,已是第二次遇见,命运对她是何等的不公!队长安排两男两女,利用当晚和次日上午,帮助薄荷娘处理好后事,其余的人,照常起早贪黑忙着秋收,不许有丝毫松懈。收工路上,我听见会计给胖崽父亲说,薄荷父亲,是化好妆上吊的。他用锅底灰,把脸抹得黢黑,根本辨不清是谁。他在告诉人们,他不但活着没有脸面,就是到阴曹地府,也不愿意让阎王认出自己是谁。
之后两天,薄荷娘一直没从失去男人的悲痛里走出来,她见人就说:“我是娼妇,该死的是我!我是娼妇,该死的是我!”小孩见她就躲,老人见她就抹眼泪。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老者,在薄荷父亲死后,与我有过两次相遇,头次他对我说:“薄荷的爸,二十三岁离家去重庆拉黄包车,是个健壮勤快的小子,至今在我心里都没变样。可重庆解放时,他为啥捡个娼妇回来呢?就是因为穷,拉了十多年黄包车,到处遭人盘剥,没挣到票子,穷,人穷了,什么都将就!穷,穷!”第二次遇见,他说:“这人啦,脸皮留住命没了,为啥敢死就不敢活着?只要活下去,总有老天睁眼的那一天。”他是告诉我这个崽儿,人的心里,应该有种不灭的期望。
这天,母亲发现那个乖巧的黄挎包,拿在手上端详了好一阵,有些爱不释手。她说革命小将背的就是这种包,神气得很,问我哪来的。我告诉她,就是因为有了这个送黄挎包的女同学,我才没被捉拿。她夸这个包吉利,能带来红运,只是弄脏了,得洗洗。将要往水里浸时,母亲从包里掏出一封信来。信是卢夫恭写给我的,信封上“反到底造反司令部”卢缄几个红字特别醒目。撕开封口,只有一页信瓤,卢夫恭有男人气势的字体呈现眼前:伊诗岚同学:转眼两年多过去,没有料到,今天造反造到你家门口。听说了你的遭遇,这不奇怪,革命难免没有偏差,希望你能理解。走资派死有余辜,保皇派没有出路,实现了革命大联合,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而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革命干部群众一片欢欣鼓舞!
你我同学中,有很多都成为无产阶级革命派里的中流砥柱。望你认清革命形势,与家庭划清界线,到大风大浪里去经受考验!
送你军帽和黄挎包两样礼物,希望你成为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后备军。
另:李追父亲解放前夕逃亡台湾,李追是暗藏的国民党特务,还是下放他村的老右派的孝子贤孙,已被揪斗,我们都应该和他划清界线!你若见他,要保持警惕性,不要被旧有的师道尊严麻痹了你。
致以革命的敬礼!
卢夫恭 1968年9 月27日
看完信,拿信瓤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睛不由自主地往窗外眺望,脚在巴掌大的屋子画圈,有了一种坐立不安的冲动。母亲虽然忙着做晚饭,可她在时刻注视着我,看我心神不宁的样子,过来一把拿走信,塞入我枕下,拉我到桌前坐下吃饭。我嘴里嚼饭,耳边仿佛有红色浪潮奔流的呼啸声,眼前晃动的也是作为革命中流砥柱的卢夫恭那一伙人的影子。我感觉自己成了漂浮在革命激流上的浪渣,已被巨浪抛弃在沙滩上,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后浪带来的泥沙彻底埋葬,我既惶恐又悲伤。我这个边缘人、另册人,时常被时代遗忘,或者被搁置一隅,又有谁知晓?这时,后门竹林里有人叫我。我刨完碗里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出去。叫我的是胖崽的父亲,他说队长安排我和他到晒谷场守夜。场里的谷子,一天晒不干,晚上堆积起来,打上灰印,由人看守,次日接着晒。今晚晒场有两大堆谷子,灰印是队长委托胖崽父亲打的。平时都是队长亲自动手,头晚打灰印,次日清早验收灰印完整无损,方可摊开晾晒。今晚破例是因为他俩是亲弟兄,无须提防。
月光很明,照在谷堆上,灰印的图案十分清晰,即便在饥饿的人们眼里,它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躺在自家搬来的竹凉椅里,胖崽父亲展开一张竹席,铺在一摊谷草上,离我一丈远。竹席成色很新,他试着躺了好几次都未躺下去,他凝神注视竹席中心那块脊背留下的汗迹,用手抚摩了好一阵,才顺势躺下身。他仰望夜空,自语道:“日他鬼先人,这张席子,儿子才睡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人就走了……”我知道他睹物生情,思念儿子了。眼前的胖崽父亲,已不是以往那个骄矜沉稳的男人。现在的他,人瘦了一圈,脾气躁了,爱钻牛角,爱与人计较,甚至有些霸道。人们先是同情他,理解他,认为连唯一的儿子都没了,脾气变得怪异,也情有可原。但时间一长,理解和原谅,便累计成厌恶,在一些人心里,甚或是怨恨。胖崽牺牲当初,爱劝慰他,开导他,恭维他的那么些人,现在见他,心态最好的,也只是朝他咧嘴一笑,其余的人,都绕道走,避讳着他。前一向,在一块水田收割谷子,突然田角窜出两条巴掌大的鲫鱼,胖崽父亲和两个年轻人都一轰而上,追着去抓。结果两条鱼被两个年轻人一人抓一条,胖崽父亲立刻变脸,气愤地狠狠跺了几脚,泥水溅了他自己和两个年轻人一身,其中一个笑着把鱼送到他手边,他一把夺过鱼,挥手抛出老远,吼道:“妈的屄,老子婆娘生不出崽了,就是偷个女人也要日个儿子出来,十八年后,就不再是断尾巴牛了,别以为老子会当一辈子绝户!”这一上午,这块田里不再有欢歌笑语,有的只是沉闷的劳作者。每当想起这件事,让我痛心的不仅仅是胖崽的父亲,更有与胖崽在订婚席上一起喝过交杯酒、现在已远嫁他乡的薄荷。这个女子,她是除了陈老师和尤姐,第三个让我刻骨铭心的女人!夜很静,晒场对面的牛棚里,母水牛卧成一座小山似的,在安然地反刍,小犊子亲热地依偎在母亲宽厚的肚腩下,睡得十分香甜。胖崽父亲和我都眼睁睁看着,母爱的呼唤在我们心里同时苏醒。唏嘘中,他在用衣袖拭泪。他别过脸,背对着我侧身倒在凉席上。不知名的昆虫绕我飞舞,任意降落在额头、鼻尖、嘴唇和耳轮上,细小的爪子或者触角,挠得人痒得想入非非,难以入眠。河对岸的马路上,有大卡车轰隆隆碾过,革命的豪言壮语,夹杂着怒吼和嚎叫划破夜空,呼啸而过的几粒枪弹,震得夜色都在颤抖。惊扰之后,我的心反而宁静下来,闭紧双眼,想象云在空中飘逸,感受微风拂过脸庞,何时入睡,已不在记忆之中。
酣睡中,我被胖崽父亲叫醒。我的凉椅旁,搁着一担谷子,两个箩筐都装得很满,黄灿灿的谷粒,在夜色里也有些刺眼。我飞快地睃一眼两个谷堆,谷堆上完好的灰印并无破绽,反而是打灰印的木匣子不在现场了。他看我好像还没从梦乡里走出来,就过来拧着我耳朵提了几下,说:“挑上谷子跟我到下头院子走一趟。”我假装懵懵懂懂的样子,在他们面前,遇上这样含混不清的事情,我从来不问原由,提线木偶似的听人家指挥。因为这种时候太清醒了,你就会被视为阶级报复。我挑着一担谷子,他走前,我走后,随他进了下头院子。他站在了薄荷妈的门口,这是我没想到的。他让我把担子放下,他说:“你回去把谷堆守好,我办完事就回去。”走到院门口,因为我不懂他要办什么事,怎么办事,就回头望他。见他敲薄荷妈的门,看家狗不但不叫,反而朝他摇尾显得十分亲热。很快,门开了,薄荷妈探出半个身子,把院子望了个遍,胖崽父亲就挑起谷子闯进去,门被关严。我在心里喊,胖崽爸,千万别把事情办砸了哟!回到晒场,我拣个谷草把子,塞进胖崽父亲的被窝里,打扮得像睡了个人,然后倒在凉椅上就闭上了眼睛。直到天亮,我都做着同一个梦,那就是暴雨来了,起洪水了,我爬在谷堆上怎么拦也没拦住,谷子被洪水冲刷得颗粒不剩。
晒谷的女人来了,过来摸一把我髂裆,说:“小鸡鸡饿得造孽呀!”队长也来了,围着两座谷堆走一遍,说:“回,平安无事。”我看一眼胖崽父亲的被窝,席子和被子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抽走的,只余下我亲手塞进被窝做伪装的那把谷草。
过了两月,队里风传,队长兄弟不是断尾巴牛了,胖崽家后继有人啦!一天我听见妇女队长问队长:“你弟媳妇生胖崽难产,不是把子宫切了,再也怀不上娃了吗?”队长回答:“天下又不止胖崽妈一个人长得有那玩意儿,活人还被尿憋死?”又过去两月,随处可见一个漂亮女人的肚子比先前长胖了,跟一群老太婆在地里混工分,那就是薄荷的母亲。也就是这时,我才懂得守谷子那晚,胖崽父亲办的事情原来意义如此重大。再是两月之后,薄荷母亲的肚子腆得更高,这一次,由杨大队长和队长做证人,薄荷娘肚子里的遗腹子,因其无力抚养,不论男孩女孩,一概自愿过继给胖崽父母膝下为子或为女,决不反悔。当场立了抱养契约,抱养双方,还有作为证人的大队长和队长,都在契约上签字画押。不过,之后又传出议论,说薄荷娘小肚子里那个通道,不知有几百里长,她父亲死了这么久,他的那个精虫才走到目的地,真是奇迹,竟然还没累死。但更多的人不说这事,他们心里有本帐:只能消灭剥削阶级,怎么能叫劳动人民家庭绝后呢?
第四十四章
秋末,大哥要接母亲去南方他工作的那个城市。他家添了对双胞胎,需要母亲照料。母亲不愿去,她对我说:“我走了,哪个照顾你,当真这辈子你不成家呀!”母亲实在丢不下我,她又借口说:“你婆你爸都在这里,我想他们了随时可以去看看,走那么天远地远的,我不忍心啊!”拖了半月,大哥又来信催。我便对母亲说:“妈,大哥家加上老大都三个孩子了,他太难了。我一个人,不就是没娶老婆,慢慢等嘛。况且,你和爸爸养了七个儿女,爸爸连儿媳女婿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一辈子就完了,更不说见到孙子,你应该替他去完成这个心愿。”母亲考虑了两天,终于同意了。但当她听说还有几十斤口粮尾巴没分结束,就又延迟了几天,直到把最后的那点粮食分回家的次日,她才让我把她送上南去的火车。
不管日子过得苦与甜,都相依为命的一家人,几经折磨,便风流云散。孤苦伶仃的我,心怀悲凉,又如释重负。因为,需要解脱的家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解脱了,惟独剩我,在这个残败的家,苦熬苦撑。母亲走后,我将生活尽量简约化,以腾出时间多看几本书。饭是做一顿吃一天。衣服脏了挂在树上,让阳光杀菌,让风雨洗尘。室内灰尘积淀到让家具变色,才勉强打扫一次。猪饿得成天撞圈,唱着凄厉的奏鸣曲。自留地里杂草丛生,菜叶和草茎结满蜘蛛网,上面露珠闪耀。队长看我成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独人独户,本身少了一些约束和责任心,便对我如下乡当初那样,恨不得把我拴在他裤腰带上,严加管束。连续两次上工,他看我是最后一个走进地里,还没等到第三次,我就遭秧了。这天下午,我刚听见出工的哨子声响起,心想再看两页书就出发。但还没看上几行字,队长猛然冲进屋来,一把夺过我正看得入迷的书,将其撕得粉碎。我的心痛得像刀绞,他绝对不可能懂得,这本书是我从烟摊上淘回来的俄国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世界经典呀!本来就是残本,这下更是面目全非。他还说:“书帮人,书也害人!”队长心里的真理永远是:种好庄稼才是天王老子,其它都是鸡巴卵子。当晚收工回家,我用最珍贵的白面,搅了半碗浆糊,几乎熬过午夜,才把被队长那只魔爪撕毁的书页修复,完美到不残缺半个字。一个圆月夜,我坐在院坝重读这本书,队长夜晚巡查路过,他的眼力和记忆力都是超乎常人的,一眼就认出是遭遇过他摧残的这本书,他又一次拿在手里,问我道:“崽儿啦,书里能看出女人?书里能看出粮食?书里能看出人民币?看出肉票?看出糖票?看出盐票?看出火柴票?崽儿啦!我看你这一辈子就是书、书、书,输、输、输,输到最后输成老光棍一个!”我说:“队长,你前半部分说对了,后半部分对与错现在无法证实。自古以来就有文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指的就是婆娘。书中自有千盅粟,指的就是粮食。你看古戏里演的那些饱读诗书的人,为官之后,老婆、俸禄双丰收。”他惊异地望着我,好半天才说:“不对呀,你崽儿在宣传封、资、修那一套,到底是崽儿,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他踏着月光下自己的身影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说:“走,陪我走一圈。”跟着队长巡夜,有狐假虎威之嫌,他见我有些迟疑,一把拽住说:“不光巡查,还有事呢。”走在路上,他说:“讲些古书里挠心的故事来听。”于是,我先给他讲《聊斋志异》里的“画皮”,接着又讲《金瓶梅词话》第一回“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和第二回“西门庆帘下遇金莲、王婆子贪贿说风情”,虚的实的都来点。听完了,他拧着脖子闷了好一阵,突然说道:“忘了,晚上还有点庄稼上的事要和妇女队长商量。”我说:“下午我看见船拉儿回来了。”他阴笑一声说:“幸亏你是个崽儿,要是个出身好的,你不得了呀!”我说:“我没说什么呀!”他又阴笑一下,岔开话题问:“你肚子里还有多少这种故事?”我拍拍肚皮说:“这个书库里的故事,天天讲,天天有。”他唉一声说:“再把你留在队上,不断给我灌输封资修,我会走邪路,犯错误。你弄得我现在都动摇了,读书到底是有益呢,还是读书到底是有害?”月亮偏西了,他说:“你滚吧,明早可以迟上工一个小时。”说完,他就找妇女队长商量明天的工作去了。
次日清晨,出工哨子响过还不到半小时,队长却找到家里来了,身后还远远地跟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他给我说:“人家找你父亲了解一个人的烂事,我只好说你父亲都进阴曹地府了。人家心不甘,还要见你呢。”他朝那两人招手,干部不愿进我的屋,硬叫我到院子竹林下。干部问我,解放前我家佃户姓名、住址、土地租赁面积和佃户倒手出租情况。我略微想了想,知道他们调查谁。这个情况本来父亲就从来不敢告诉我,我是在石厂出工听石匠讲出来的。如果按石匠讲的我一五一十说清楚了,别人会认为是父亲教我的变天帐,完全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扣我反攻倒算的帽子。如果我一点不说,又便宜了那个人。于是我只好说道:“其它问题我都不知道,只听父亲生前说过一次,他去过河对岸石厂坡下那个队,找一户姓杨的人家,他为什么去找那户人,找到没找到,父亲没告诉我。”两个干部冷着脸微微点头,一个字没记,什么话也没再问就走了。队长有意高声说:“崽儿,爬岩割蓑草的工具找好没有?出工一阵了,还磨蹭,赶紧去,再偷懒就扣工分。绳子捆牢实,摔死了没人流眼泪。”其中一个干部听了,微笑着朝队长翘大拇指。我心里笑,队长打的掩护生效了。
过了半月,队长的任命公布了:升任大队长,还兼本小队队长。原来的杨姓大队长在清理阶级队伍中,成了漏划地主,属专政对象,被管制。杨不依,他深知阶级敌人的日子猪狗不如,就拼命申诉,一再表白自己当了十年大队干部,没有功劳有苦劳,这样对待他不公平。上级让公社警告他,隐藏十年,并且还钻进党内,已经罪大恶极,如果继续为自己狡辩,就押去劳教几年。杨从此认罪沉默,规规矩矩做人。
大队里活着的几个老地主,革命群众斗厌烦了,便拉了杨地主斗争了几回。那些有怨、有冤、有仇的贫下中农,斗得酣畅淋漓,也斗得不亦乐乎!妇女队长在每次斗争会上,都专挑杨地主的髂裆踢。新大队长,也就是我们的小队长,背地里遇见她就说:“你这势利眼,提起裤腰不认人,怎舍得门槛上剁鸡巴——恩、情两断!”妇女队长笑得哈了腰,笑够了她说:“还不是为了你这个龟儿子!”不久,妇女队长对别人说,她家原先的那条狗被人偷杀吃了肉,又重新养了一条。这条狗我见过几次,每次都看到它跟在新大队长身后,坐着的时候,就依偎在他面前,最爱蹭他的裤腿和闻他的裆。
这天,一群人在地里摘棉花,几个放农忙假的女生齐声嚷嚷,赞赏雪团似的棉朵真像蓝天上的白云,还说比白云更白,只是不会飘动而已。于是就唱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我一听见歌声,脑海里立刻跳出教音乐的陈老师。她就是天上飘浮不定的白云,我就是白云下面拼命奔跑的马儿。我仰望着她,她俯视着我,俯仰之间,白云就飘得无踪无影。或许她遇见了阳光,变成灿烂的云霞,无比绚丽妖娆。或许她被冷空气吞噬,成为上天的泪水,落进黄昏的泥淖。无论她是辉煌或是悲伤,我都不能失去她,我要奔跑在草原,去追赶云霞的万丈光芒,去呼唤风暴去迎接如帘的雨丝……耳边没有了暄腾,抬眼望去,大家都摘到地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