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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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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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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六十五章

外面,仍然大雨如注,雨中的尤姐,披着一身纷飞的雨丝,雨丝非但没能把她分割成虚幻的影子,反倒将她冲洗得更加明朗,更加突兀。我心中便有了耸起一座丰满的雕像的感觉。这种感觉,叫我明白,尤姐已成为我心灵里怎么撇也撇不开的那个女人了。

进门的屋角有一袋米,大约有十来斤,这定然是尤姐带来的。

又过了半月,祖母去世了,无疾而终。母亲给祖母穿上寿衣,又穿了新鞋新袜,头上还包了深色的新帕子。祖母显得整洁安祥,脸上了无一丝痛苦,像是睡着了一样。

安葬完祖母从坡上下来,一进屋,家里只剩母亲和我了。母亲悲伤地望着我,我也目不转睛看着母亲,母子相对无言,四行泪水同时流下来。我说:“好冷清,好沉闷!”母亲撩起衣襟,拭去眼泪说:“好大一个家,就这样四零五散了,丢下我们母子,怎么忍心哟!”下乡以后,母亲不再用手绢了,不管是拭泪,还是揩去飞进眼里的小虫子,都用衣襟。看着母亲泪水涟涟,不断撩衣襟擦拭眼睛,我知道,她不仅是为失去两位亲人而悲伤,更是为我黯淡的处境担忧。我不甘心自己被抹黑的人生就长此以往没有一丝亮光,这样的桀骜使母亲更加忧心忡忡,时常害怕我憋出病来,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我说:“父亲走了,我头上少了一道紧箍咒,心里少了一份顾虑,凡事还让我忍着,憋死我了。”母亲说:“儿子,你父亲人走了,名分还在,所以你还得夹起尾巴做人,还得处处小心,我还要给你一道紧箍咒。”我说:“不,决不,我实在不甘心枉度一生,妈!”母亲怕父亲走后,我失去父亲的约束、教育和启迪,我的人生会走更多的弯路。因此,母亲所说的紧箍咒,就是想借助父亲过去固有的力量继续影响我。我们家乡四季都挂蚊帐,于是,母亲在蚊帐里的竹竿上,把父亲的那副老花眼镜挂在那里,让承载过父亲目光的镜片继续盯着我。她规定我睡前醒后,都要望望父亲的眼镜,用父亲的教诲,反省自己每天的行为。早晚看父亲那副眼镜,许多记忆都还定格在那副老花镜的镜片上,还真的显示着父亲那庄重严肃的眼神,还真的承担起对我告诫和警示的责任。

这天晚上,在饭桌上,母亲突然问我:“那个姓尤的女人真的对你好?”我一怔。这样的话,也只有在没有父亲之后,母亲才说得出来。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母亲将我的沉默,误认为想承认但羞于回答。就又说:“要是她喜欢你,我看也可以。人家是城镇户口,结婚生孩子,你的下一代又回到街上去了。不是现在小孩的户口都随母亲吗?”我说:“妈,你已经认为,我这一辈子,只能找个尤木鱼过日子?”母亲听了我的话,自责地埋下头,当她再次抬头往嘴里刨饭,几滴眼泪掉进碗里。我后悔自己的话太直太重,置母亲于难堪的境地。于是我说:“妈,其实,你的话没有错,错的是我自己。我至今还未丢掉幻想,还未正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还在苦苦挣扎。我,太不懂事了!”母亲搁下碗,懊悔地说:“儿子,不,是当妈的鼠目寸光。我的儿女个个知书达理,就是时运不好,也不能找个过婚嫂将就。我是不是老糊涂了。”我说:“妈,知道你操心我,但我不愁的事情,你也别愁。现在有点细粮,想办法把饭吃饱,就很不容易了。”母亲刨净碗里最后一粒饭:“不说啦,不说啦。”眼泪又跟着下来了。吃了饭,母亲洗完碗热潲喂猪,她喊:“今夜十五大月亮,你忘了?”我的书已经抱在手上,便故意问:“忘了?做什么忘了?”她说:“月亮坝里读书呀!”我到她跟前,举起书给她看,说:“穷不丢猪,落难也不丢书,母亲和我,两手一齐抓,都不丢。”她终于笑了,说:“你不丢书就好,但愿有一天用得上。”

圆月露出坡尖,不一阵就越过树稍,照亮瓦屋和竹林,给地面投下奇形怪状的阴影。竹稍风动,影子就像勾头弯腰,在家门口忙忙碌碌的老妪。我把凳子安放在院坝最开阔的地方,这样就不用追着月光走。等到月亮偏西,整个院子被阴影覆盖,我也该睡觉了。明月夜读书,月光照在书上,字迹清晰明亮,又有露气滋润,读起来情节鲜活,如身临其景,越读越有精神。不像秉灯夜读,光线暗淡,视觉阴沉,而且油烟缭绕不绝,鼻孔很快就薰黑了,还要担忧定量煤油被我浪费,母亲晚上做家务就会摸黑。只可惜月中的晚上,不是每逢必晴,因此觉得这盏“天灯”,有时慷慨,有时也很吝啬。看的书是巴金所著《爱情三部曲》中的《雨》,正看到玉雯死前留给吴仁民的那封信,这时从竹林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从俏丽的体型看,我一眼就认出是薄荷,真没想到她会来。她不是每当圆月夜,都会在她家房侧的磨盘上,如痴如醉地赏月吗?今晚突然跑到我们院子来做什么?她悄无声息走过来,撩起书的封面看了一眼,盯住我却不说话。我正看到兴头上,就问:“你知道玉雯为什么自杀吗?”问完,才觉得这话问得有点没头没脑,又补充道:“你看过这本书吗?”她说:“没有。乡下有几个人像你,成天把看书当饭吃。哎,别扯书,我是专门来告诉你一件事的。”我问:“什么事?”她说:“胖崽提班长了!下一步就等提排长,那就是干部了,我随军的日子就不远了。”听完这话,我惊喜得唰地站立起来。但很快,想到人家可以沿着通往理想的阶梯不断向上走,而自己却渐渐地朝着灰暗的底层沉沦下去,我就感觉心里越发苍凉悲愤。我对她说:“本来应该为你们高兴才对,可即便脸上装着高兴,心里实在高兴不起来。我就是个崽儿,就是一粒掉在一个角落的泥土里的稗草种籽,即便是长出苗来,也是逗人嫌,招人恨,被锄的下场!”她脸上生出一种怨恨,说:“你怎么这样悲观,恨死你了。告诉你,越是不得志,你越是应该鼓励自己才对。”她的眼睛湿润了,又说:“在现实生活里,你确实过着不如人的日子,但一定要让自我像一座山一样耸立在心中,决不能倒下去。珍爱自己吧,落魄不落志,世界上谁都没有自己伟大!”我浑身一抖,问:“这末一句感慨,是哪本书上说的,我怎么没有读到过?”她说:“没有谁在书里说过,是我自己说的。”我“哦呀”了一声,坐下望着书本陷入沉思。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她用脚尖轻轻碰一下我的腿肚说:“我走了,夜露重了,回吧!”她走了,摇摆着遗传于母亲的丰腴柔软,始终不被繁杂的劳动负荷压榨变形的腰肢,消失在竹林的阴影里。但她那句“落魄不落志,世界上谁都没有自己伟大”的疑似名言,却深深植根于我心中。

近来,一早一晚,我几次看见杨大队长在竹林外逗留,不时扭头朝我家后门窥探,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目光在搜寻什么。这天傍晚,他又来了,我趴着腰,隐在一堆玉米杆后面,捡起石子朝他猛掷过去。石子唰唰地穿过竹叶,正好击中他的腮帮,只听他“哎哟”一声,随即捂住脸撵过来。原来我脚下就有口废弃的苕窖,跳进去后,我轻轻拉过些玉米杆掩住窖口,藏在里面,屏住呼吸,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大队长的脚步声绕着我家后门和竹林走了几圈,就没声息了。回家我对母亲什么也没说,默默看过几页书就睡了。

第二天,工间休息,队长在地里开了个短会。他说:“第一,昨晚杨大队长在院子竹林外遭到坏人袭击,被一块石头打掉一颗大牙,公社马上会派人下来侦察缉捕坏人,真是我们队里的人干的,这个人要做好思想准备,不要钱的牢饭在等他去吃。第二,小春粮食分配已经结束,各家分的麦子豌豆够不够吃,你们心里很清楚。我一贯的主导思想很明确,还是那句话,粮食要增产,人口要减产。麦穗谷穗多结几粒籽,该嫁的人早点嫁,该死的人早点死,赖在队上大家不会给你好脸色看。有个家庭不是不长时间就报销了两个人嘛,省下几百斤口粮,每个壮劳力,上季可以多分好几斤麦子,下季可以多分好几斤谷子。”他停顿一下,观察完大家的脸色,又说:“如果大家都听懂了,就开始干活!”队长的话音才落,我就听见母亲嘤嘤的哭声,哭声也勾起我内心的悲痛,我强忍住泪水不让它流出来,嘴里吐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畜生!”就在这时,有人喊:“快看,快看,出事了!”我惊慌地寻声看去,原来,坡梁上行进着长长的一列队伍,人人扛着红旗,臂上戴着红袖章,边走边吼:“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所有在场的人都微微张着嘴,看得不知所措,直到队长喊了声:“想去学二流子呀!”,大家才醒悟似的相互盯一眼,重新回到自己的农民角色,继续狠劲挥舞锄头干活。

一整天,我都在准备为自己的勇敢行为付出惨痛代价,我都在等待上面来人清查我的袭击行为,等待缉捕我去吃那不要钱的牢饭。这样的等待是何等漫长何等痛苦啊!我做好被抓走的准备,将所有的书籍藏在小阁楼里,外面只留一本艾思奇的哲学书。我忧心忡忡地吃饭,忧心忡忡地上床睡觉,这一天一夜是怎样过来的,我都记得含混不清。在我头脑里留下印象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母亲那始终偷偷跟随我窥视我的身影。早饭后正要出工,前脚才迈出门槛,就突然听见一声惊叫:“儿子!”我猛然转身往后看,只见母亲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捂着左胸,恐慌而又凄凉地望着我。我问:“妈,你怎么了?”母亲又马上强作笑颜道:“没怎么,好好的呀!”我说:“不,你心里一定有事。”她嗫嚅了好一阵,才颤声道:“我怕你这一出去,今天就回不来了,我怕外面有人等你。”我说:“妈,你怎么这样想?”她说:“我知道你干了什么事。”母亲的这一句话,我什么都明白了,母亲的心,无时无刻不搁在儿的身上。我按捺住悲愤,说:“妈,如果真有那一刻,你要保重身体,儿子会回来的。”说完我含泪出门,回望母亲,泪眼里是她瘦弱的身子,也听见了她凄切的呜咽。

今天的太阳火辣辣的,一冒出山坡就晒得人汗流浃背。我第一个出工,这时还不见队长的影子。我躲在一棵茂盛的桑树下,眼睛不看别处,只一心一意盯住院子外那条通向外界的大路,想最先看见来抓我人是什么样子。灰白大路上过来一群青年,又是打着红旗戴着红袖箍,气势汹汹地押解着两个人,嘴里不停喊口号。我仔细辨别,喊的口号是“打倒走资本主义当权派!”,押解的恰好是大队支书和杨大队长,这块地盘上的头面人物。我深感意外,时事怎么一夜之间就被颠倒了?惊奇得回头就往家里跑,想早点告诉快出工的母亲。院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有人热烈鼓掌,也有人问:“把龟儿们押到那里去?”戴红袖箍的回答:“押去公社批斗!”母亲手拿镰刀,站在门口朝外张望,她也看清了此时的情形,但脸上并没有笑容。她见我轻松得有些得意,就说:“看来眼前你不会有事,但莫忘了,这块地方可是人家捂热了的。”一句话像当头一瓢凉水把我激醒,母亲的话应该具有预见性,这两人不是平头百姓,没那么容易说倒就倒了,这块天还需要他们撑起来。但我还是说:“躲过一阵是一阵。”我和母亲谁也不再说话,各自去了该去的劳动场地。


第四十二章


秋播结束这天,杨大队长从院坝穿过,身后跟着队长,他依然趾高气扬,未减一丝往昔的倨傲。看来,母亲的话不无道理,那几天的批斗完全是一场闹剧。我正好站在路边的竹林下,和他目光相对,我并未躲闪他眼神里直逼而来的凶狠。我还没走远,队长一个人返回来,叫住我,然后从腰带上取下烟锅,点着吃。他边吃烟边翻上眼皮瞟我,吃了两锅烟丝,他才说:“崽儿,抓你的差,抽你去县上修龙滩电站,时间一个月,明天出发,今晚准备一下,把家里安排好。”我问:“抽几个,有伴吗?”他说:“一个大队抽一个,杨大队长亲自点的你。”没等队长先走,我就懵头懵脑离开了。回到家,母亲不在,我爬上小阁楼,选了五本书,捆在一床补巴被子里,又收拾好搪瓷碗和洗漱用具,一切妥当了,就傻傻地坐着一动不动。也就在这时,我突然自己问自己:铺盖卷打得这么快,在想什么呀?是去读书?是去当工人?是要远走高飞?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是换一个地方出卖苦力。大队长亲点的差,还不知暗藏什么玄机呢。心里纷乱得很,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对这个差事为何还如此兴致勃勃?也许是在田地里憋得太久,不论外面的世界怎样,总想出去透透气。母亲回来,我把要离家一月,去修电站的事说了,要她自己照顾好自己。她怔怔地看我好一阵,才说:“是好事,风里雨里田里地里,都快把儿子沤烂了,出去过几天新鲜日子,也好。”母亲检查过我的行囊说:“被子拿床好的,出门要有出门的样子,别丢了伊家人的脸面。”我说:“走得再远,也是下苦力,我的装扮符合我的身份。”母亲不高兴了,说:“别人叫我们抬不起头,那是别人的事情,自己叫自己抬不起头,那就是自己跌志了,没骨气,我不准许这样。”母亲动手换了新被子,还把书卷在里面,背包打得方方正正,看起来比我收拾的顺眼多了。我嘀咕一句:“再新再干净,也会惹满虱子。”不料被母亲听见,她说:“惹了虱子我烧开水烫死它,再脏我都能洗出本色。”我扭头朝母亲抿嘴一笑。

第二天清晨,我告别母亲出发。这一次,母亲没流泪,反而一脸明朗的笑容。看我背着整洁的背包,手里提着半网兜生活用品,她说:“一点也不象个卖力气的,跟你两个哥哥去上大学时一模一样。”我说:“妈,只要你心情好,我也就放心了,你要保重哟!”出了院子,见队长立在路边吃水烟,像是提前在这里等我。他移开烟嘴说:“听说修电站的好些人进城闹事去了,你们是去补充的。活路很艰险,放炮,抬石,夯坝没有一样不险要,你做活要长眼睛,要用脑筋,啥样子去啥样子回来,回来最好能拿张奖状。”他压低声音说:“有人问你啥出生,你灵活点嘛。”然后又高声问:“崽儿,你听懂了吗?”我点头:“懂了,决不给队长丢脸。”翻过坡梁,走进一片洼地,突然我的双眼被人蒙住。双手蒙我眼睛的人就在我身侧,感觉手很温润,身子紧紧抵住我胯骨,也很柔软,左肩触着个圆滑的东西,更让我瞬间心嘭嘭直跳。一股香皂味传过来,我随口叫道:“是薄荷!”手松开了,一睁眼,果真是薄荷。她问:“听说你要出去一个月?”我说:“队长是这样说的,我还想两个月,三个月呢。”她咬紧牙关说:“你心好硬!”说完,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没言语,此时我在想,是挣脱她的手呢,还是就这样被紧紧抓着,叫我俩的心一起多狂跳一阵。犹豫着难以选择时,我无意间看了一眼太阳,太阳已冒出山坡,我立刻想起肩上的责任,便说:“还要赶几十里路,我该走了。你安心等着做你的随军家属吧!”她手松开那一刹,眼泪随之沁满眼眶。她说:“我也唯愿你好,你不应该永远是这个样子,我看你这阵就不像个农民了。”我说:“谢谢你的好心。”并向她摇了摇手。她也摇手,那样缓慢,似有许多不舍。走在路上,我好几次扬起薄荷抓过的右手,翻转着看,那上面一点一点慢慢消失的温暖柔和的感觉,足足让我激动了好几里路程。

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月后我从工地回来,就再没见到薄荷。

龙滩电站很大,整个工地红旗招展,标语林立,色彩艳丽得让人眼花缭乱。报到时我被指名分进“爆破组”,我听见负责报到的人“哼”了一声,轻声自语道:“文鸟鸟的,又是个塞炮眼的。”这话在我耳里却像一声炸雷,使我紧张了好一阵。黄昏将近,我跑了好几道山湾,才找到住宿的草棚。我放下背包网兜,一个壮实的男人问:“你走错地方了吧?”我惊讶地反问:“这不是爆破组的宿舍?”他说:“还宿舍呢,狗窝不如!”他仔细打量完我,然后“哎”地叹了口气,就倒在地铺上毫无动静了。靠竹笆墙边,刚好空出一身铺位。我把乱糟糟的稻草铺平,打开背包,整理好床单被子,算是有了个窝。屋里没桌子,也没一块台板,碗和漱口杯无处放。见别人的饭碗都随便扔在枕头边,我也只好把口杯和碗重在一起,放在靠头的墙角边,在上面盖一本书。这时,进来一群年轻人,推着搡着,从一个人的衣兜里抢吃一种野果,都嚷着果子虽然涩口,但总还有一丝甜味。还说明天收工再去山上多摘点。谁都忽略了我,没人用眼角朝角落瞟过。闹了一阵,他们也都倒铺睡过去了,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红果子。

我在地铺上翻来覆去好一阵,总是不能入睡。棚里香甜的酣声此起彼伏,波浪一样不断涌来,将我深深淹没,我有了窒息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中我看见头上有一朵硕大的白云移动,慢慢朝上飘,朝远处飘,白云把我一同载走,最终飘出了知觉,飘进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那个曾在石仓雕琢女人生殖器的王石匠,第一个发现了我。他问:“原来是你呀,你怎么睡在这里?这个铺位不吉利!”碰见熟人好惊喜,只顾开心地望着他笑。他说:“你没听懂?你这个铺,原来是个右派在睡,几天前他排哑炮被炸死了。”其实,一开始我就听明白了,只是我不在乎,便说:“他是他,我是我。况且只剩这点地方了,如果我故意插到通铺中间去,别人也不愿意。”我告诉他,不是不吉利,而是边上太潮湿,应该在竹笆墙外挖条排水沟。他听了立刻找来两把锄头,他和我一道,很快铲了条排水沟。没几天,我铺下的稻草不再渗水,床铺干燥了许多。过后石匠跟我说,爆破组长告诉他,我是被当地专门派来填补爆破组缺额的,名册上我屁股后面缀了一笔,我还是带着身份来的。还说我很有眼窍,被炸死的右派睡了那么久的湿铺,都没想到在墙外开条排水沟,我却一来就想到了。我悲叹身份就像烙在了额头上,人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想起上路时队长叮嘱我,有人问到出身时灵活点,现在看来一丝一毫也不敢灵活了。

这天打炮眼,王石匠让我掌钢钎,他抡大锤。边打他边教我:放炮的时候,要跑得快,跑得远,躲在有遮挡的地方,以防飞石砸伤。还告诫我别主动去点引线和排哑炮,因为我没有经验,易出危险。炮眼打好,埋进雷管和引线,填满炸药,一切准备妥当,只等点炮。正要疏散人员,来了一伙人,押着个胖乎乎的当权派,于是所有人被叫停手头的活路,一齐上阵召开批判大会。押人的革命派带着红袖箍,他们和同样带着红袖箍的工地革命派在交谈着什么。突然,我从中发现了谭班长,便大声呼叫。他过来握住我的手说:“哎呀!革命的浪潮怎么把你卷到这个战场来了。很好,你也要在大风大浪中经受锻炼,勇敢地和走资派做斗争。”久别重逢让我激动不已,没听清他对我说些什么,只顾盲目点头。我突然问道:“你在革命的征途上,见到过陈老师吗?”他摇头。“那吴校长呢?”他说:“都没有,也许这些人都成了革命的绊脚石,被踢下了历史舞台。”我再问:“袁小圆现在怎样?你不会不知道吧!”他脸色变了,说:“我俩掰了,她看不上革命的造反战士!”这时,同行的革命派给他送来一张字条,说:“他们的借条写好了,可以走了吧?”谭班长又郑重其事地握着我手说:“别惦记你问的这些等闲之辈了,革命的洪流势不可挡,该淘汰的自然会淘汰。时间很紧张,这个走资派借给你们工地批斗半天,机会难得,你一定参加啊!”我猛然感觉,他已不像个学生,而像个革命战士。被批斗的人是我早就见识过几次的羊县长,他衣着整洁,脚上的皮鞋依然锃亮,站在岩石上,虽然低着头,却仍旧显示出一副养尊处优,与众不同的派头。批斗渐进高潮,群情激愤。来自全县各个公社的民工,带来他们亲历的,或是道听途说的领导者的罪行,一鼓作气,将痛苦和愤恨,全部倾泻在羊县长头上。有人泣不成声地上台扇耳光,揪头发,吐唾沫。其中一个人,不象民工,身边的石匠告诉我,是工地的宣传干事。他用脚尖在羊县长的裆里勾一下说:“别看他多正经,这玩意儿名正言顺搞了三个女人,也就是说,这老东西已经结过三次婚。”有人喊:“坏鸟,割下来喂狗!”也有人吼:“骟了,骟了!”王石匠恨得咬牙切齿,直喘粗气。他肯定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快四十的人了,连个女人的肉身都没挨过,只得靠那块冰凉的“女人花”石雕安慰自己。他像突然明白似的,他愤怒了,情不自禁地喊道:“原来女人都叫这帮狗官霸占了!”接着,他挥舞拳头高呼:“打倒走资派!走资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附和的吼声如雷轰鸣,无数只手举起来,工地像忽然长出一片森林。一个老民工,脸色黧黑,顶着一头尘土,他手指羊县长厉声揭露道:“多搞几个女人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事,要不了人命,罪大恶极的事情发生在我们那里。两年多前,这废物来我们队蹲点抗旱,搞瞎指挥,不能打井的地方,他非要命令三个年轻人挖井,无论众人怎样反对,他都以势压人,用破坏生产的大帽子把反对的人压制下去。结果,井挖到两丈多深,还见不到一滴水,他就强令挑灯夜战,发扬愚公精神,再挖五尺见清泉。就在夜战当晚一点钟,土井塌方,将三个精壮劳力砸死在井里,那个惨状呀,谁看了谁都会晕死过去!”他话音一落,一群民工蜂拥而上,边打边喊:“血债要用血来还!”就在这一刻,王石匠也跟着冲了上去,但他却穿过人群,消失在炮眼的方向,那急切的脚步,像在追赶风。我半天没想清楚,石匠要去哪里,等我明白过来,石匠已经趴着腰潜回来。朝他身后看过去,岩石后面稍远的地方,一缕缕淡蓝色烟雾里,哧哧地喷射着火花。我的心瞬间狂跳得缓不过气来,几次想喊都叫不出声。此时批斗正酣,疯狂的民工围着羊县长拳脚相加,谁也没发现危险在步步逼近。老民工边扯裤腰边往岩石后走,还没尿出来,他黧黑的脸上满是惊恐地大声喊叫:“有人点炮了!有人点炮了!快逃命啦!”听见喊声,围斗的那伙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眨眼之间,批斗会场就没了人影。也许是羊县长被斗懵了反应迟钝;也许是他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人生的意义,有了视死如归的万丈豪情,当我跑出好远,回过头张望他时,他仍然挺立在岩石上。我的心猛然紧缩,本能地转身往回跑,边奔跑边喊:“危险,快跑,快趴下!”可能喊声还未传到他耳里,轰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飞沙走石,爆破的气浪把我击倒,我顺势滚到一棵大树下,紧闭双眼。惊魂过后,我睁开眼睛,硝烟已经散尽,遍地草木落满尘土,大地寂静无声。我仔细搜索那个应声倒下的走资派,哪怕仅一息尚存,是生命就应该拯救。乱石和浮土都散发出刺鼻的硝烟味,犹如穿行在激战后的沙场。我看见泥土里有个黑而亮的东西在闪光,它不是一般的光亮,是带着感情,带着意志,变幻着强弱的那种会说话的闪光——那是一只眼睛,一只从泥土萌生出来的眼睛,它在大地震撼之后,在泥土沙尘的淹没中,并没有闭上,仍然顽强地圆睁着,闪烁着丰富的光芒。接着浮土下有个躯体在蠕动,沙石纷纷崩塌,猛然,一个人影破土纵身而起,立定在乱石间巍然不动。他振臂高呼道:“我羊东生不是走资派,我是无产阶级,我是革命干部,我冤枉,我冤枉啦,我死不瞑目!”喊完轰然倒下,大地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我脚下的地皮在颤抖。巨响和颤抖之后,大地死一样寂静,静得让我感觉出他的可怕和他的可怜。满坡鲜艳的旗帜肃穆地垂着,没有风让它飘扬,都在沉默地守望着什么,也许是守望着一个生命的悄悄消亡。

我心里再次萌生人性之善,不顾及身份,只是出于对生命的珍惜。跑到羊县长身边,用衣襟擦净他脸上的泥土,还有嘴角和鼻孔的血迹。头磕着一块锐石,我一手抬起头,一手移开石块,让头枕在绵软的松土上。血流出来,洇红一片泥土。树上挂着个军用水壶,我取下来,给他喂水。我将他扶起来,让他肥硕的身躯靠在我瘦小的身躯上,然后把水一点一点喂进他嘴里。本来就没闭合的眼睛,这时睁大了。看见我,他嘴角掠过一丝笑容,嘴唇翕动着:“我谁都对得起,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可是,在我生命即将消失的时候,想挽救我的人反倒是你……”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生命终结前的眼神是迷惘的,也是愤慨的,对视着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幽幽地过了好一阵,他生命的火焰才慢慢熄灭。拂去他身上的尘土,捋展衣服,擦净皮鞋,让它仍然铮亮。我拔下一面旗帜,盖在他身上。做好这一切,饥饿袭来,我才好像回到现实,感悟到原来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权贵和草民此时都一齐变得微不足道。

下午,工地上没有一个人影,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永远凝固在那个时刻。晚上,王石匠呼呼大睡,嘴巴大张,露出两排利齿,鼻孔外露,鼾声紊乱,其狰狞面目让我十分恐怖。

次日,来了一伙人,将羊县长的尸体搬走。由于现场的革命群众毫发无损,没谁深究这场事故,这个悲剧,就像没有发生一样。

三十一天后,我离开电站工地回家。临走,爆破组长交给我一张出勤证明,一张奖状。出勤证明写清了我在工地的出工天数。至于奖状,他说:“一个县长被斗死了,毕竟是件伤心事,尽管他是走资派,但他也给党和人民做过一些好事,如果谁都躲着不管,这在情理上说不过去,是你送他人生最后一程,你的行为值得称赞,应该发给你奖状。但这种表彰,不能在大会上,只能悄悄在暗地里。以上的这些话,都是我转达工地领导的原话。”我的眼睛已经湿润,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只好不住点头。在工地吃过最后一餐早饭,我带着十分珍贵的出勤证明和奖状,告别爆破组的工友,告别漫山飘扬的旗帜,回到了生产队。

一个月孤独无助的沉重生活,使母亲衰老了许多。见到完好无损的儿子,她激动得直流眼泪。等心情平静下来,母亲却突然对我说出一件非常意外的事,她说:“胖崽牺牲了,那是你走了没几天的事。”我听了头里顿时轰地一声巨响,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呆呆地望着木窗外的翠绿竹林,泪水不住地淌下来。

整个下午,我都没出去,坐在屋里定定地想胖崽,想薄荷,想他们俩人的事。直到后来,怎么想也想不清楚,我才在昏昏沉沉中看了几页书。

晚上,母亲拿出一包点心,解开纸捻的那种细绳,取个脆皮点心送到我嘴边说:“尤姑娘送来的,你先尝一个。你走后她来过两次,有一次还送来五斤白面。”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直把尤姐叫尤姑娘。我吃一口点心,又甜又酥,便自语道:“好久没见她,也不知她好不好。”母亲曲解了我作为人之常情的那种挂念,她笑了一下说:“好象比原来还水灵一些。”我假咳一声,顿了片刻,母亲又道:“尤姑娘还说,五兄弟这次在县里呆的时间长,不知能不能碰见他的陈老师。”我说:“倒是碰上过同学,但不知情。能把陈老师的消息打听到,那真是万幸。可是,没那个机缘,也不晓得为什么她会杳无音信。”说完,我想起电站工地上,谭班长说的话,难道陈老师真的被踢下了历史舞台?母亲说:“远得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别老牵挂在心上。人呀,在哪个坡,唱哪个歌。”我闷了好一阵没说话,也没在意母亲什么时候离开的,直到晚饭端上桌子,母亲叫我吃饭,我才从一种说不清楚的思念里走出来。

次日出工,特意路过胖崽家院坝。院子边一丛盛开的菊花金灿灿的,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我一眼就看见门楣上那块崭新的“烈属”牌子,它让门庭变得沉重而又肃穆,仿佛一面旗帜在感召路人,让每一个从它面前经过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行注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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