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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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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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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六十三章

第四十章


一个夏收,一个来月,庄稼人整体浸泡在晨露里,浸泡在夜露里,浸泡在汗水里。露珠和汗珠,湿透每一个人的蓝布衣褂,尤其是前胸和后背,结成了厚厚的咸咸的满满一层白霜似的汗斑。大家都疯了一样,谁不认识谁,只认识地里的粮食,只认识队长这个人。坡坡岭岭,沟沟坎坎,花花草草,承受着几百双脚夜以继日的奔跑踩踏,一个春天被绿草被花朵封锁的大路小路,也跑成了白晃晃的尘土飞扬的再难见到花草的阡陌。直到遍坡遍沟的麦呀豆呀,像被飓风卷净一样收割干净,直到碾晒的粮食一粒不剩全部归仓,人们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口气,汇合起来,简直可以把压在头顶的乌云吹散,因为他们都在同一个时候释放,因为他们都憋了整整一个夏收,一旦从胸腔跑出来,这种冲击力是不可估量的。

开始送公、购粮这天,我们都很高兴,谁个心里都明白,公、购粮一完成,夏粮就要分配到户了。从出土的嫩苗,到扬花,再到结籽,闻了一季新麦新豆的香味,现在终于成熟了,很快就会变成食物进到嘴里,那个满足呀,那个得意呀,明朗朗地挂在每个人脸上。麦收那段时间,每天中午路过屋后的坡梁,每次都看见坡梁上坐着三个连走路都颤巍巍的婆婆,每一个身边挨着坐了一个小孙子。六双眼睛,三双被核桃纹包围着的十分浑浊的眼睛,三双眼角嵌着眼眵不停眨动十分清澈的黑葡萄似的眼睛,一同巴望着一坡一沟黄灿灿的庄稼和疯狂收割庄稼的儿女或父母。从凝滞的眼神和微翘的嘴角看得出,那种祈盼,那种欲望,是在心里酝酿一个季节才生成的,看起来就叫人心酸,深深烙在了我的记忆里。一担公粮挑在肩上,我感慨万千。我在街上生长到十七岁,就是农民伯伯担在肩上的这种公粮养活了我。我不愁吃,不愁穿,成天无忧无虑做着读书上大学的梦。现在,我终于不再坐享其成。我播种,我施肥,我锄草,我收割,我用血汗收获粮食,不但自己养活自己,还亲自肩挑背扛,把该给国家的粮食送到国家的粮库里,去养活那些像自己过去一样十指不沾泥的城里人。我骄傲,我自豪,我有了涅盘再生脱胎换骨的神圣感!

交完公粮出来,平常难见几个人影的街道,今天却人声嚷嚷。对比以往的感觉,眼前的情景很是异样。果然,路过烧腊西施的酒店,门口纷纷扰扰围了一群人。我把草帽沿往上抬了抬,只见半条命和几个学生,纠缠着烧腊西施和那个经常在她店里说书的老人,要她们交代“三家店”的黑帮勾当。半条命高声喊道:“三家店还有一个得力干将,就是地主崽儿伊老五,过去经常和死去的黑帮头子张端人搅在一起,宣扬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东西,过后下放农村,还是交往密切。就在张端人死的那天夜里,我亲自碰见他从张家搬走上百本旧书,妄图继承黑帮头子的衣钵。这个人,我已经派人去乡里押解,可能正在回来的路上。”我一听,赶紧拉下草帽沿遮住脸,转身往外走。一个人跟我擦肩而过,用力挤向半条命身边。就在这一瞬间,我认出他是油坊的打油匠,他也看见了我,大叫:“伊家老五在这里,跑了,逮住他!”我脚下生风一般往尤姐家奔跑,我身后有脚步声紧逼。劳动给了我力量,尽管扛了一副箩筐,我还是远远地把追赶我的人甩在后面。到了尤姐家,她刚好转货回来。我简略说明情况,她把我连人带箩筐藏在牛棚的草料堆里。我一边喘息,一边听着尤姐和追来的人的争吵。“你窝藏三家店黑帮干将,该当何罪?仔细搜查!” “滚蛋,少在我门前放屁,把我惹火了抹你一脸牛屎。”另一个声音,很像打油匠,“你一个贪污犯的婆娘,凶什么凶?” “我不知道哪个是贪污犯,我只知道我是八代十代的穷苦人家出身,你把我奈何不得。你一个老流氓,欺负一个弱女子,不是人,是狗!是狼!滚!滚!”我知道她有意把牛拴在牛棚门口,有生人到跟前,牛就“昂”地叫一声。过了一阵,外面安静下来。尤姐喊一声:“出来。”我顶一头草料站在她面前,她说:“又算逃过一劫,你呀,真是多灾多难。”我说:“不是有你这个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吗?”她笑了,“你认帐啦?”我说:“认帐。”她说:“认帐就把你送出街道,逃过那些个乌龟王八蛋的手掌心。”她把两个箩筐口对口绑在车上,让我卷屈在里面,上头盖几条麻袋。走在街上,我听她对人说:“还没抓到呀?跟老娘装货卸货去,完了赏你们每人两节麻糖吃,莫跟半条命当狗腿子。”少年的声音:“冯烂药说,他们半夜去你床上抓地主崽儿黑干将,你小心点哟!”她说:“你告诉冯烂药,他家一群嫖客排着队,夜夜抓都抓不过来,还管别人家的空事,真是闲屄管野卵!”惹得少年嘻嘻哈哈大笑。

出场口走了一段路,进入河边,再未见到一个革命小将,尤姐觉得没事了,把我从箩筐里放出来,心疼我刚才圈得难受,按住我肩膀,右手捏个拳头,在我腰上来回捶了几番。我松弛了身心,望着河水突然长啸一声。她怜爱地看我一眼,牵住我左手,把我带进水里,和她一起翻石头下的螃蟹。河水清悠悠的,我俩的身影倒映在水里,两张脸紧紧地挨在一起,年轻、爽朗而美丽。脚一动,亲密的倒影立刻变成无数波纹荡漾开去,波纹由粗到细,直至平静。一块满是苔藓的石头一掀开,浅水里两只还温存在一起的螃蟹,突然装着互不相干的样子,匆忙反向逃窜。尤姐双脚齐上,两个大脚趾分别按在两只螃蟹背上,螃蟹无法逃脱,拼命舞动大钳,无奈不能反转,气得绿豆眼一开一合,嘴里直吐泡泡。她叫我抓,手还没伸到,她故意提早松脚,螃蟹舒展利爪就横着奔跑。尤姐身手敏捷,双手迅速朝水里插下去,两只螃蟹束手就擒。回到沙滩,她一反手,螃蟹肚皮朝天。她问我:“是公的还是母的?”之所以她考我,因为她知道,我这个旱鸭子并不熟知水里的生物。见我摇头。她说:“肚皮椭圆的是半条命的婆娘,肚皮尖的是食店经理,一公一母,明白了吧?”我点点头。她又说:“两个家伙在街上横行霸道,把它们烧熟吃了。”她搂些枯树枝和落叶,从车架下的布兜里找来火柴,点燃柴草将螃蟹放在上面烤,只几分钟,红黄相间的熟螃蟹就呈现在眼前。她让我吃母的,自己吃公的。吃完螃蟹,她躺在沙地上说:“上来,我也是只母螃蟹,把我吃了!”我说:“螃蟹又腥又咸,不好吃。”她一惊:“你说谁?”我说:“说螃蟹呢。”她说:“叫你吃螃蟹了吗?”我说:“叫啦!”她撑起身,恨恨地将我的箩筐和扁担举起来,嘴里喊道“叫你装洋蒜!叫你装洋蒜!”然后一把扔进芭茅林,“滚!滚远些!”我急忙扑过去,扛上扁担箩筐就跑,心里想着还必须赶上下午出工呢。

傍晚,队长立在库房门前,大喝一声“分粮啦!”,人们就蜂拥而至。犹如风卷残云,晒场上小山似的几大堆小麦、豌豆、油菜籽,眨眼之间就只剩薄薄的一层了。都入户了,都被累瘫了的人们装进了自家的箩筐,布袋,麻袋。甚至有的人家这些家当装不下了,就当场脱了裤子装了,扎紧裤脚和裤腰,让儿子架在脖子上,自己穿着裤头,得意洋洋挑着担子,一前一后相跟着赶回家。没叫我家的名字,我望队长,他忙得自顾不暇,连瞥我一眼的空闲也没有。我心凉了,他是忘记自己的许诺了?或者那时的许诺原本就是敷衍我的?我恹恹地担起空箩筐便走,就在转身那一瞬,猛听身后传来队长重重的一声咳嗽。我扭过头,看见了他暗示我回转去的目光。到了跟前,他的脚在地上点点,让我把场上残余的粮食收拾干净。我心里不悦,原来就赏赐我地脚粮!扫净晒场,人已散尽。他叫会计把脚粮记在队上牲畜饲料名下,另从石砌的仓储里称够我家应分的豆麦细粮。他没看我,只默默吃着水烟,烟雾飘来,我呛了一口,急忙忍住,没敢咳出声来。

十五的圆月悬在天空。我披一身银光,踏着明晃晃的田间土路,稳稳地悄悄地将一担细粮挑回家中。见了珍珠般的自家的粮食颗粒,久违的感觉让一家人喜极而泣!今晚心里特别安定,我端了一高一矮两个独凳,安放在无树影的院坝里,开始在朗朗的月光下读书。书摊开在高凳上,犹如搁在平稳的课桌上。在这一片我看得见的土地上,此刻,我应该是唯一的阅读者。我忘记了头顶着一片什么样的天,忘记了脚踏着一片什么样的地,忘记了身后狭窄的屋脚立着的锄头扁担……我,只默记着书页里的一字一句,人物的一声呼唤,一声叹息,一个亲吻,一次凝视,一缕牵挂……我,徜徉在另一个世界里,沉醉于另一种意境中。

月光像水一样流淌,思绪像月光一样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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