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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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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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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七十五章

无处可去。也无心逛街,一路问到汽车站,混迹在候车的人群里。我在一本书的封四写上“请问:谁是八团十二连的师傅?”然后将书捧在胸前。喝过水,吃过饼干,便站立在售票厅。只有人望我,没有人理我。慢慢地,售票窗口,手持钞票,理直气壮买车票的人渐渐少了,车站里,列队载客的汽车也一辆一辆开走。将近黄昏,求助无果,环视候车室,便认定脚下就是我今晚的宿营地。候车室的人所剩无几,都倒在几把木连椅上,像几滩随意扔下的褴褛衣衫。我坐在一盏壁灯下看书,将身边的一切事物隔离在思维以外,让大脑徜徉在字里行间。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两柱灯光射进来,随着刹车声,飞也似的冲进两男一女,四处张望。几滩“褴褛衣衫”活了,立刻向门外奔跑,但门已被堵住。我们被来人集合起来,带出候车室。我手里仍旧抱着书,一脸茫然,跟在队伍后边。前面的男孩扭头对我说:“抓盲流,我们被收容了。”我听了心里异常紧张,抱书的手不住抖动。门外一辆汽车的铁门已经敞着,“褴褛衣衫”们推着搡着爬上车抢占座位,等我满脸蒙羞地进入车厢,铁门被重重碰上。车厢装着铁窗,牢笼一般,站着站着,我就有了被囚禁的感觉,眼泪猛地涌出眼眶。

真的没有自由。我们被一一登记,然后像倾倒垃圾一样,被抛弃在高墙内。高墙下几间敞屋,一道出入口。墙边、地上,有人靠着,站着,躺着,一律的悄然无声。灯光如萤火虫,每个人脸上都闪着蓝光,看不出人的血色,人的面目,都是一张鬼脸。我也一样,从别人眼里,我看见了从未有过的丑陋的自己。工作人员巡查一遍,交代几句狠话就走了,出入口的铁门哐地响了一声。沉静了约十秒钟,屋里立刻有了响动,新来的几个人随即遭人控制。一个人夺下我的背包,把书一本一本摔出来,底朝天将包抖了又抖,衣服倒出来,并未找到他需要的东西。接着就搜身,非常仔细。我倚墙站的,他翻背包时,衣兜里仅剩的六块饼干,被我顺手塞进身后墙洞。他搜身一无所获,气得甩来一个耳光,我用一直拿在手里的书挡开,书一同弹出去,砸中他的脸颊。恼羞成怒的他猛然扑向我,我身后敏捷地钻出一个少年,拦在他面前,踮起脚尖给他耳语几句,将他拽到一边去了。当我听见咀嚼声,转身在墙洞找饼干,饼干没有了,咀嚼声变成讥笑声。我开始收拾地上的书和衣物,拍去灰尘,把书一本一本叠好,放进包里。就在此刻,一只手伸下来,从书堆里抽走那本祝老师的英文笔记本。我一惊,顷刻间双手抱住本子不松手。扭头一看,那人嘴一咧,笑出声来。虽然灯光很模糊,我还是看清了,也听清了,他竟然是祝一尔老师。瞬间,苦楚全无,我简直欣喜若狂,我们手拉手,摇呀摇,荡呀荡,想甩也甩不掉,有永远都不松开的感觉!他牵着我的手,带我到最靠边的一间屋子,这里有他一张地铺。这个角落的高墙上,装了盏探照灯,屋里比其它地方光亮。我问:“你什么时候被收容的?”他坦然一笑,说:“我逃了一次,这是第二次进来,已经几天了。”他从铺头的席子下翻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一个洗得很干净的土豆,他让我吃。他说:“你流落到这样的地方了,想必也是身无分文,晚饭已经开过了,将就一下吧。”我问:“生的能吃?”他说:“没有老家的红苕口味好,但能生吃。”咬一口,嚼几下,脆生生响,但很难下咽。这时,听见悉悉嗦嗦的响声,同时闻到卤肉的香味。旁边铺里,一个猥琐的男人,将一团油污的草纸放在鼻端狠劲揉搓,卤香味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祝老师说:“白天干活,从路边捡的,别人包过卤肉的纸。他说一年没尝肉味了,中午就闻了很久,你嘴一动,又把他的味觉调动起来了。”我也趁着这久违的香味,还是狠下心,把整个生土豆吃了。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原来自己也跟别人一样卑贱!

祝老师拿上英文笔记本,带我到屋外的背光处,我们靠墙根坐下,呆呆地望了好一阵夜空。他说:“其实,在别人心里,我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了。”他望我,目光透着坚毅。我说:“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人明明活着,可家乡的专政机关,却宣布你自绝于人民,你是如何让他们相信你已死亡的?”见我疑惑,他说:“为了不死,我必须逃离那个给我打上烙印,要将我禁锢直死的地方。要逃离那里,就必须用假死换取真活。也是老天帮忙,那天大雨滂沱,夜里河水暴涨,我把家里唯独一只母鸡杀了,肉吃进肚子里,把鸡血泼在河边,杀鸡刀扔在血泊里,将家里所有的书本,全撒在河岸边,造成自杀后与书同归于尽,葬身洪水,彻底与世诀别的假象,然后连夜逃跑,准备永世不再回去。”同病相怜,我的眼睛已经湿润。他扬起英文笔记本说:“但是,惟独这本英文笔记,我必须珍藏一生,将它带在了身上。惋惜的是,夜晚逃跑时,在小河边,为了避开前方挑着灯笼走来的两个人,我赶紧潜入一丛芭茅,躲过之后,只顾急忙赶路,直到走出几里远,才发觉英文笔记丢了。回到原处寻找,河水已漫进芭茅丛,英文笔记也不见了,那个时候,我眼泪都气出来了。之后,我流浪了许多地方,只要静下来,没有一刻不惋惜、不想念那本笔记。做梦也没想到,这本笔记竟然落在了你的手里,鬼使神差地失而复得,这说明我们之间还是很有缘分的。”我说:“从河边捡到这本被人称为‘变天账’的笔记那一刻起,我就相信你真的死了。许多时候,自身遭遇悲痛的事,就在心里想起你,于是就手捧这本笔记惦念你。”沉默片刻,我又说:“那天爬火车,与你在黑暗的车皮里,处了那么长一段路,都未察觉是你,实在是里面太黑暗太恐怖了。最后你离开车皮,我发现是你,惊喜得几乎差点晕过去。我一边喊你,一边找出英文笔记本,准备物归原主,可一眨眼间你就不见了。”他说:“当我觉得连流浪都无法生存下去的时候,我决定到西北边陲,找一个苟且偷生之地,把这条命延续下去。前几天,爬货车顺道去了青海,看望了一位老领导。”我抢着说:“你把批判你领导的大字报偷了一大捆。”他诡谲地笑了,接着说:“溜下火车,仿佛中听见有人叫我,可那样的环境,一直处于警惕状态,像惊弓之鸟,惟恐避之不及,那敢停留。”我说:“这本笔记本,是我去向阳农中看望陈老师,在学校外的小河边捡到的,当晚就从广播里听见你畏罪自杀的消息。我想人既然已去,或许从英文笔记里能发现有关你走投无路的根源,于是将它藏得牢牢实实的。出走时一直带在身上,心想,我看不懂,也许在路上能遇上一个懂英文的人,把它原原本本翻译出来,想从中知道,当年到底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他说:“懂英文的都是臭知识分子,现在都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你去哪里寻找能翻译的人。其实,它记录的不是我的辛酸史,而是一本浪漫的故事。”我惊异:“浪漫的故事?”他说,脸上有了甜蜜的微笑:“这本笔记,记载的是一个异国姑娘浪漫的爱情故事。只有我,而且也只能是我,才能非常准确地把它翻译出来。”

当晚,他捧着这本英文笔记本,给我讲述了这个发生在异国他乡的爱情故事。

当年,祝老师在中国驻这个国家的大使馆工作,他的办公室在使馆二楼向东的屋子。当地一个名叫莎菲妮的姑娘,经常从他楼下走过,她通过二楼东向那扇庄重、明亮、美丽的窗户,偷窥着她暗恋的这个成天埋头工作的中国青年。姑娘便以日记的形式,记载了她一个月之间的痛苦恋情。以下,是他随口译成中文的日记内容。

1953年3月1日。春天来了,街边的树木吐出嫩绿的新芽。所有的房屋,都打开关闭一冬的窗户,让明媚的阳光照进去,让新鲜的空气漫进去;让里面的人们,都放飞封锁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憧憬。我,心灵的窗户,也随着春天的脚步敞开了,她要去拥抱那些饱含着春的气息的一切美好的事物。

路过一幢典雅的建筑,它耸立在雕花铁栅栏内,楼顶挂着庄严的国徽,门口站立两个威武而帅气的卫兵。二楼一扇朝东的窗户开着,温暖的阳光满满地照耀着它。窗前一个青年正舒展双臂,挺起饱满的胸膛,容纳着初春的馈赠。我迫不急待而又毫无把握地朝他招手,幸运的是他看见了,也很懂礼貌地举起那只衣着挺括的大手,像举起一面旗帜,向我招展,同时脸上露出笑容。雪白的牙齿,润泽的嘴唇,让笑容绽放得更加灿烂。这是一张典型的东方青年的笑脸,眼睛的神韵,不是犹豫在深深的凹地,畏缩而羞怯,而是清清朗朗,直截了当,显而易见地袒露在那双饱满的眉骨下,率直敏锐得让我心跳。那一头闪烁着光泽的黑头发,让我改变了对夜色的恐惧。这个青年那张闪耀着光芒的笑脸,它让我多少年来,深藏记忆中的所有笑脸全都黯然失色。他吸够了清醇的新鲜空气,慢慢转过身去,缓缓坐下,转眼之间,呈现在窗前的是他伏案专注工作的身影。我记住了我必经之路上的这幢楼房,记住了楼房二楼的这扇窗户,记住了窗户里这个青年那春天般的笑容。回到家,我把他记在了这本笔记上,更将他种在心灵里,让他生根发芽,尽快成长为可以靠在上面微笑的大树。

1953年3月2日。今晨,我察觉妈妈用怪异的眼神,不时偷偷看我。她说我梳洗打扮过于精心,早餐却吃得有点马虎,上班又显得很是匆忙。她说起床之后,已发现我偷偷笑了三次。还说我有些神不守舍,做事出现了两次疏漏。离开家时,从来不在乎我行踪的母亲,却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我的背影不愿离去,不知她在想什么?难道只一天的时间,我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这是真的,一切都因为认识了他而改变。窗前的他,像缕缕春风,吹拂起我平静心灵的无尽波澜。

路过那个路口,我盼望他像昨天早晨一样,站在窗前做深呼吸,我比较着怎样举起我的右手向他致意,才更优美一些。但看见窗户里却是他和另一个人的身影,他们在亲切交谈。他背向窗口,他背向我。我心里很难受,心情猛地沉重起来。走出好远,我又倒回到窗外的路口,期盼此时他恰好在窗口站立……可是,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只有一窗满满的阳光。傍晚,我提前下班,飞快地往那个路口赶,害怕迟到了见不到他。真好,他正捧着书站在窗前,那个痴迷的样子,仿佛这座城市只有他一个人才懂得看书,其余的人都是傻瓜似的,那样地对周围的情景不管不顾。我不停地举起手,又不停地放下手,以为他会很随意地喘口气,抬眼望过来,可他没有。我想“嘿”一声,却不敢如此莽撞无礼。我只得朝那里拼命吹气,让他嗅到一个美丽姑娘的芬芳气息,好叫他从对书的沉醉转向对我这个姑娘的沉醉。可是,一切努力都是枉然。我站到天色暗下来,他看书的状态纹丝不变,我心里痛苦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他转过身,灯亮了,只那么一闪,那只可以像旗帜一样招展的手,缓缓把窗帘拉上,窗户立刻变成洁白无瑕的一张银色的幕,他伏案专注工作的神态,被无比庄重地影印在了上面。

我觉得回家的路,很长很长,怎么走,总也走不到尽头!

1953年3月3日。春雨潇潇,像我心头的泪,难以停歇。因为,今天四次路过他的窗外,面对我的,都是那张无语的窗帘。不过,最后一次路过窗外,走至大门口时,一辆插着五星红旗的轿车,缓缓开进去。我想,他一定坐在轿车里面,我好象感觉到他的呼吸。

1953年3月8日。礼拜天,上午9点,妈妈叫我陪她去做衣服,我装病赖在床上不起来。听到她自个离开家,我蹦下床,仔细把自己打扮一番,吃两片面包,连牛奶也没顾及喝,便很快到达那幢漂亮楼房对面的街心花园。我坐在长椅上,目不转睛地盯住那扇大门。过了好久,也不见他出来,又急着望那扇窗户。好惊奇呀,他手拿一块天蓝色毛巾在擦窗玻璃。因为是星期天,我大胆地朝他“喂!”了一声,立即解下脖子里的花围巾向他挥舞。他闪电般回应,手里的毛巾被他舞动得像一团蓝色火焰在我眼前闪烁。他飞快地擦拭,手里的毛巾很有节奏感地在玻窗上下移动。我也模仿他的动作,双手使劲擦着我眼前的空气,一同给他鼓劲。他不断扭头看我,我的动作很滑稽,逗得他笑得十分开心。一行人从面前走过,隔断我们的视线,再看他时,他忽然不见了。我狠狠瞪着行人的背影,心里非常生气。我的双眼不停地从窗户跳到大门,又从大门跳到窗户。终于,有三、四个人一路从大门出来,走在靠我这边的正是他。此时,我看见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他。完整的他,比我想象的更英俊,惊奇得我差点叫出声来,心咚咚直跳。他从我身边走过,尽管我非常紧张,我还是大胆地伸出双手,一把握住他那摆动很快,弧度很大的右手,并问候一句:“中国朋友,您好!我是莎菲妮。”他用英语笑着回答:“莎菲妮,您好!”我们将要松开手时,我用力捏紧他宽厚的手掌,悠然摇了三下,他手上的温度,从此留在我的心间。

1953年3月9日。中午,上班路上,我买了一束鲜花,插在他窗下不远处的雕花铁栅栏上,我看见他已坐在办公桌前。今后,每一天这个时候,我都争取给他送一束鲜花放在这里。不管他看没看见,想没想到,鲜花是我送的,但我心里是清楚的,只要我自己清楚,也就心满意足了。正翻来复去地想着,我看见两扇窗户被推开,他豁然显露在窗前,明朗的阳光照得他的脸庞熠熠生辉。春风涌了进去,我的目光带着思念也涌了进去。最终,还是如我希望的那样,他的目光定在了那束鲜花上,但他没看见我,手毫无目标地招了招。

下午回家路过,铁栅栏上的鲜花不见了。目光投向那扇窗户,窗台上多了一个花瓶,里面插的正是我送的那束鲜花。此时,它开得特别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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