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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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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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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五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这天,队长派人到镇供销社担化肥,我是其中一个。父亲给我一角钱,五分为他买包水烟丝,五分给我打尖用。路过我家屋基,张端人和那个县长的亲戚正在督促劳力做地基。张端人更加瘦骨嶙峋,有被风一吹便倒的担忧,难怪他拄了根拐杖。他见到我,无力地扬起左手,我只看见皮包骨头的手杆和指头。我说:“张老好!”他嘴唇翕动着:“好、好、好。”声似蚊虫哀鸣。看到他行将就木的样子,我就担忧他死了以后那么多宝贝书籍是何下场。正思索怎样从烧腊西施那里淘书,耳边传来许剃头的声音。我转过身去,才看见他一边招手一边喊:“是我在叫你,这边来。”他在街对面守了一个纸烟摊,大概有七、八个香烟牌子。我问:“改行了?”他苦笑一声:“街代会说我有流氓前科,不让我剃头,怕我再接触女人又忍不住耍流氓。”我问:“那次真的耍流氓了吗?”他说:“冤枉死了。那个女人不赖我,就没钱给儿子剃胎毛,是她本人给我说的。”我惊奇:“本人说的?”他哈哈大笑一阵后说:“女人是个寡妇,她后来腐蚀四清工作队的干部,也判了流氓罪,关在一座劳教所,在里面放风时,隔着铁签子门,她给我讲的。”我沉思不语,原来人可以随便栽赃陷害人。“哟!是伊老五。”半条命手叉着腰,剐骨脸上两个眼珠鼓得如牛卵,嘴角一丝冷笑,站在我跟前。我知他深入骨髓,便说:“你是来赊烟啦,还是来买烟?”他抓起一包“大前门”,扔下一角钱说:“给,只有这么多。”许剃头一把扯住他的手腕喊:“一分不少,你想亏死我呀!”半条命吼道:“流氓犯,下放农村!”许剃头伸开右手巴掌,还击道:“你把我大拇指都吓到一边去了,我是城市贫民,你把我整不下去!”争执中有人插话:“农村也是好人蹲的地方,你们的话太伤人了。”半条命说:“球!球的个好人。”然后挣脱手带上烟走了。插话的是个精干的男人,他对许剃头说:“老哥别怄气,差的钱我补够。”许剃头连忙推辞:“不敢,不敢,你时常照顾我生意,我已感激不尽,哪能叫你贴钱呢!”男人没多说,买了两包好烟,连同半条命差的钱,一齐补够离开了。看着他的身影,我觉得并不陌生。许剃头说:“你们队上的,不见他吃烟,却场场买烟,有时买烟得空,还跟我闲聊。”我问:“你熟悉他?”他说:“别人都叫他曾老大,解放前在重庆拉黄包车,解放时带上老婆女儿回乡下老家来了。”我突然明白,惊奇道:“他给老婆买烟,是薄荷的父亲嘛!”他问:“谁叫薄荷?”我说:“他女儿,女儿。哦,想不到他们是一家人!”他说:“三天一逢场,他差不多每场都来买烟,原来是女人吃烟。”我说:“可惜我父亲不吃纸烟,没法照顾你的生意。”他说:“从我认识你父亲那时起,他就只吃水烟。其实,那时他是吃得起纸烟的,节俭嘛,心疼钱。现在下乡了,想吃也没钱,再说,也不敢跩这个牌子了。”我说:“我家的家风就是勤俭持家,诗书传家。”他感叹道:“这就是节俭的下场!”忽然记起父亲交代的任务,我便起身去寻水烟摊。五分钱一包的水烟,我随手取了一包。因为摊主用戥子秤称过的,不会有大小之分,用不着挑肥拣瘦。等到我把日本尿素装进箩筐,才发现水烟包散了。惊喜也在此刻出现:我在包烟丝的纸张上,看到“卡列尼娜”和“渥伦斯基”的名字。我激动得嘴唇直颤,不停地念叨:“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安娜.卡列尼娜》,我的天啦,太好了!”记得,还在初一的第二学期,有几个周六的傍晚,我和陈老师都没回家,我们坐在她寝室门口,他就给我讲《安娜.卡列尼娜》这本书里的故事。从她嘴里讲出来的那些书里的故事情节,让我惊喜不已。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伟大的作品!在我们小镇,那是个被世界名著遗忘的地方。因为,它毕竟太偏僻了,它离外来文学太遥远了。自那之后,我找遍学校角角落落,包括图书室,以及所有爱好文学的老师和同学那里,遭遇的都是空手而归。最终还是丁老师告诉我,学校原本有一套《安娜.卡列尼娜》,但被“六二级”一个文学迷偷走了。他初中毕业临离校的头天晚上,翻进校图书室,偷走的不仅是《安娜.卡列尼娜》,还有几本我国名家,诸如茅盾、巴金等人的小说作品。教务主任极力主张追查此生,但那时的老校长却说,君子偷书,小人偷猪,我喜欢读书人,我看就算了吧。之后校长自己掏钱,到区新华书店,把丢失的书补上,但惟独没有买到《安娜.卡列尼娜》。我听了很是倾慕我这位学长,为了得到世界名著,他不知蓄积了多大的勇气,冒了多大的风险,才如愿以偿。而在今天,我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实在是天助我也!于是我撂下担子,直奔废品收购站,用打尖的五分钱换来几本小学生旧课本,回头就往烟摊赶。卖烟的摊主见我气喘嘘嘘,满脸不悦,问:“烟丝不够秤?”我直摇头,壮着胆子自作主张,把摊主面前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的小说拿过来,再将课本放过去。摊主懵懂了:“这不是一样的吗?”我说:“不一样,你毁了一本世界名著,它很贵重!”摊主惊讶:“它多贵重?比钱还重要?”我说:“反正很稀罕,很多时候,有票子也买不到。”摊主急了,从他的箩筐里抓起两本占卦的书说:“这个呢?你看看,贵重吗?”我说:“没用,真正的废品。”名著包烟已经撕去近十页,我痛心不已。等我一边翻书一边找到搁担子的地方,担子没了踪影,一百斤尿素不翼而飞,我这才从书的沉醉中惊醒过来,意识到,我闯大祸了!

我在原地等到太阳偏西,幻想着偷尿素的人良心发现,会把担子还回来。看来这样的奇迹不可能发生,原来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只剩一副空皮囊,哪还有人性可言?肚子已经饿成一张皮,脚下轻飘飘的。我先跑到供销社,问好尿素的价钱,倾家荡产也得赔。后去尤姐家,想蹭顿饭吃。我衣衫陈旧,饥饿之躯也委顿不堪,已不是那时的翩翩少年,之前的街坊擦肩而过却形同路人。书中“世态炎凉”这个词读过千百遍,直到此时,我才理解它的真正含意。尤姐家的门挂着铁锁,牛棚里的黄牛也不在,不知上哪里拉货去了。许久没来她家,唯一的变化让我非常好奇:房子周围栽了一圈刺条,密密扎扎十分茂盛,狗都钻不过,我不明白她这是在防范什么。

无力的躯体里挂着一副空下水,加上犯下过失的恐惧,我几乎是连滚带爬才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缺页的《安娜.卡列娜》压在床头的席子下,才走进厨房。此时,在灶台上如豆的油灯昏暗的光晕下,是一锅寡清的晚饭。

正狼吞虎咽吃进半碗稀饭,队长找上门来。他手背在身后,高喊:“狗崽儿,你给我出来!”我一听,与平时不同,崽儿前面挂上了“头衔”,知道来者不善。我硬着头皮走出去,刚到他跟前,他挥起右手,藏在身后的棍子雨点般落在我头上。本想躲进屋里,又惟恐他追进去伤及父母。于是,我灵机一动,直接朝队长家的院子狂奔。队长边追边打,边打边骂:“日你先人,就是把你这个龟儿丢了,也莫把老子的尿素丢了,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跑进他家院子,我双手护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他乱抽。他老婆正在竹林边剁猪草,见这情景,不停手地剁,不停嘴地喊:“莫打了!莫打了!他还是个嫩娃娃,尿素没了,叫他家赔嘛!” “他赔得起个球,尿素指标比你们女人那个东西还贵气,哪里去要?没有指标,有钱也买不到尿素。打死这个狗崽儿都不解气!”看到男人不住手,他老婆呼地一声把刀砍在木盆沿子上,冲过来抢走男人手里的木棍,一把甩进竹林里。队长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居然昂昂地痛哭起来,嘴里长啸般吼叫:“我的尿素呀!我的尿素呀!哪个没良心的,哪个塞炮眼的偷去啦!偷了的人全家死光拉!塞炮眼的呀!我的尿素呀!”我怔怔地立着,看着队长真诚而声嘶力竭地哭喊,自己心里也开始难受起来,我不知道该怎样捱过这种反而变得难堪起来的场面。见男人哭得如此痛心及首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他老婆骂道:“尿素是你妈!不,你妈死了你也没有哭得这样伤心,心疼尿素胜过心疼你妈!”队长跳起来,跺着脚哭喊:“尿素就是我娘,尿素就是我爹,尿素就是我爷,尿素是我们庄稼人的祖宗!我日你先人,你一个婆娘家晓得个球,少一百斤尿素,我要减产千多斤粮食哟!”听到这里,我也禁不住流下眼泪,嘤嘤哭泣起来。队长止住哭闹,喊道:“打你半天,猫尿也没滴一颗,硬气得很呀!这阵怎么哭啦,你也心疼尿素啦?”他怒气未消,跑近我,一脚踢过来:“滚!过后找你老子算帐。”

一家人连愁带吓,晚饭只吃到一半,再没心思动筷子,眼睛都望着家门口。见我进屋,母亲一把护住我,抚着脸上的伤痕说:“皮都破了,下手好狠哟,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打烂多少皮肉。”她的泪水滴在我手背上,热热的,一边拉我坐在饭桌边。我没抬头,一直不敢看父亲,提心吊胆继续吃我那半碗已经凉了的稀饭。我听父亲说:“饭还是要吃嘛,都吃饭,天塌不下来。”都没问我尿素是怎么丢的,怕越问越伤心。父亲的坦然让我稍稍安了心。临睡,父亲单独对我说:“出去躲两天,我让你姐明天去队长那里请假,就说伤口发炎,高烧呢。”我感激地望着父亲,他又说,“之前看到你给向阳农中什么人写信,那里有熟人?如果你认为可以,就去那里呆两天。”我给陈老师的信,都是偷偷写的,不曾想还是被细心的父亲发现了。我点点头,这正遂了我的意。但心里还是忘不掉自己惹的祸,便说:“尿素的事,我躲了,家里会遭、遭秧的。”父亲没立刻答话,略微思忖,在脱去蓝布长衫,往墙上挂时,扭过头说:“儿子,别怕,任他如何处置,反正你父亲是有罪之身,少一宗罪,与多一宗罪,于我没有什么区别。”父亲宽我的心,但我心仍然沉重,怎么也轻松不起来。这一夜,我从头至尾,都梦见队长在追打我和父亲。

向阳农中校门口,一条欢迎新同学的标语仍旧鲜艳夺目。标语是这样写的:向阳农中——培养新型农民的摇篮——热烈欢迎您的到来。路过一间教室,里面正在讲水稻栽培技术课。老师皮肤黝黑,头上裹着高耸的白帕子。前面就是陈老师的寝室,窗帘依然那么醒目,隔老远就看见一小幅从半开的窗扇里飘出来。我的心立刻被这熟悉的色彩招惹得激动不已,几个月了,只因别离太久,重逢心切。我疾步去到门前,门却锁着,或许上课去了。刚做好等的准备,下课铃突然响起,心就情不自禁地突突快速跳动,跟随着手脚也有些无措。有脚步声,我飞快扭过头,脸正要绽开笑容,却瞬间僵住了。来到门口,掏钥匙开门的却是那位讲水稻栽培,黝黑肤色,头裹帕子的男老师。他前脚跨进门,转身望着两眼茫然的我,问:“你找我吗?”我摇头,说:“请问,陈佩缇老师搬哪个寝室了?”他也摇头,说:“我才来一星期,不认识这个人,你去传达室或者办公室问吧。”我迅速选择了最近的传达室,那位厚道的老校工应该还记得我。传达室里坐着失去女儿的农中校长,我一看到他,那晚他在陈老师门口呼天喊地要女儿的悲惨情景,立刻浮现在我眼前。我本想问他,但怕因此引发他的悲伤,决定还是等等校工,便招呼他:“校长好!”他脸色呆滞:“好什么呀,校工走了,撵我来看大们,还好吗?我认识你,你是陈佩缇那个俏女子在玉马中学的学生,对吗?”我点头,趁机问道:“陈老师呢?”他翻了翻白眼说:“她死了,我女儿走了。” “什么?”我脑袋“轰”的一声,惊得我差点哭起来。他慢条斯理道:“哦,不对,是我女儿死了,她走了。”我紧追着问:“调哪里去了?”他再翻白眼:“她走了,走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我急得不行,心想,都看大门了,肯定怄傻了。抬腿就去找明白人。校长和老师找遍了,他们只告诉我陈老师走了,去哪里了,都不说。是不知道不说,还是知道不好说,没有人多解释一个字。我一下有了失去亲人般的痛苦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拖起沉重的脚步往外走,路经校门口,傻校长直招手,我跑过去,他交给我三封信。三封信都是写给陈老师的,我的两封,新疆的一封。他说:“我看得出,没有比你们的师生关系走得更近的人了,她的信就交给你吧,不管今生或是来世,只要你见到她,就把信交与她吧!”傻校长的话出乎意料的情真意切,我顿时感动得潸然泪下。我真诚地点了两下头,算是我无声的承诺。

怀揣三封信,我无助地回望一下向阳农中,不知向何处去。走时父亲给我一元钱,两天的开支全在里头。初冬的田野,庄稼草木开始干枯,瘦弱的大地一遍斑驳陆离。我总走不出纵横交错的田间小径,惶惑的心在不断追问:陈老师你在哪里?我要找到你!路经农中所在的公社,时近中午。供销社除了农资,根本没有可以买来充饥的食品。旁边的水塘里,一个老妇在淘红苕,我用一分纸币,买她一根红苕。她让我选根最大的。我说:“一分钱,一分货,不能占你便宜。”我随手拿了一根不大不小的。我给她钱,她没收。她说:“我这一辈子,钱这东西,我不认识它,它不认识我,有它没它,都一样。”红苕很新鲜,又脆又甜,吃完它,肚子不再饥饿。但它只解决了一餐之虑,只有老妇那句话,一直搁在我肚子里,够我消化一辈子。

我在田野乱窜,总走错路。心头放不下陈老师,不甘心就此失去她。在一条小河边,我坐下来,拿出信仔细看。三封信,从到达地邮电所的日戳看,最早到的一封是新疆来的,为七月二十九日,也就是说,在此之前,陈老师已经离开了向阳农中。新疆有她的父母和弟弟,我想,如果陈老师出走,那里应该是她唯一的去处。小河的水奔流不复,河床的卵石被冲击得七零八落。陈老师是大海,我愿如这条小河,冲破艰难险阻,也要融进她的怀抱。新疆来信很厚,写信的人心里一定饱含离别的痛苦,思念和倾诉把信封胀得满满的。当然,也许,信页上还洒落有辛酸的眼泪。我告诉自己:从这一刻起,牢记新疆这个地址,在不久的一天,我会沿着这条路线,去寻找陈老师。我点头应诺过农中傻校长的话,但今生是个漫长的过程,来世又是虚无飘渺的,那样的等待,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和熬煎。因此,恨不得,明天就向新疆进发。

我把三封信放到最贴身的衣袋里,又开始两天的漫无目的的游荡。

区镇比较热闹。今天逢场,即便到了午后,集市也还未完全散去,街道仍有稀疏的人群。国营食店里,一些老食客,坐在角落,酌小酒,谈天说地。吃过一碗素面出来,我看见街对面供销社门口,胖崽和薄荷并肩而行。胖崽提着一包红毛线,薄荷把红苕粉条抱在胸前,俩人左手挽着右手,嘴里抿着水果糖,那种相伴的甜蜜,直让小镇人看得瞠目结舌。这使我想起了许多次相随陈老师漫步,无论是在校园或是河堤,我们的手臂之间,总隔着一条缝隙,这条缝隙实则是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条鸿沟就叫“师道尊严”。与胖崽和薄荷相比,我和陈老师为了一种尊严,却留下许多遗憾。我怕被走路东张西望的胖崽发现告我装病,更怕被眼尖的薄荷看到一声惊叫“快看,伊诗岚!”因此,我一闪身进了旁边的酱园。酱园里热气腾腾,弥漫着麸醋和酱油的酸咸味。一个捆着围腰的师傅提桶麸醋出来,一边往瓦缸里倒,一边用食指蘸着尝。见我望他,便道:“学生哥,过来。”我走过去,他同样用指头在麸醋里蘸一下,也不问我愿不愿意,就把指头塞进我嘴里,问:“手艺如何?什么感觉?”看着他那黑而糙的手指,我说:“酸味醇厚,好,好!”他笑了:“酸味醇厚是醋劲大吗?”我点头。他又问,“如果和你要好的女同学和别人牵手了,那个醋劲,和这个醋劲比,哪个劲大?”他放下木桶,一手把住我的肩,看着我,等我回答。我脸腾地热了,眼角感觉湿了。我抿着嘴,不说话。他哈地笑出声来,说:“呀!脸红了,还有泪?真的醋劲上来了。”这时,从里间走出一个女人,气质很不一般。她问:“咋啦?”他急回头:“经理,没咋。我叫这个学生哥尝麸醋,他说又酸又香。”女经理认真打量我,眼神在说话。我从她的眼睛里,的确看到了陈老师的影子,就是那种优雅和聪慧的影子。她走近我,拿起我的右手,捏了捏掌心,一脸和颜悦色,问:“才毕业的中学生?乡村磨人呀!”还没等我回答,她问身旁的男人:“老张哪天收假?”“还有两天。”男人回答后提着空木桶进里面去了。“愿意呆两天吗?干点轻活。”她问,脸快挨近我的鼻尖。正愁没去处的我赶紧点点头。“还管吃住。”她补充道。我望着她嫣然一笑。“但没有工资。”她又加了一句。我觉得无语最好,因此只平静地再望她一眼。跟她经过一道走廊,来到一大间空屋,地上晾满醋糟,角落隔了间小屋,她打开小屋的门,带我进去,指着一张板铺说:“晚上值班看好这座酱园,白天只需你注意他们两次下班走得利索不利索,别的不让你出半点力气。懂吗?”我很干脆地回答:“懂得,一句话,只管看住公家的东西。”她翘起大拇指称赞我,瞬间又加上食指,顺势捏住我脸蛋,轻柔地拧了拧:“嫩崽,真聪明。”她脸上洋溢的笑容,跟所有得意时的女人脸上洋溢的笑容一模一样。

当我从小屋出来,还未走到前厅,就看见大门口的柜台前,站着薄荷与胖崽。胖崽打了五斤麸醋和三斤酱油。薄荷说胖崽爱吃醋,才比酱油多打两斤。胖崽说我吃你的醋该吃,要不是就被那个姓伊的崽儿钻了空子。这时又进来一个顾客,胖崽让路,屁股碰在瓦缸沿,身子往缸里趔趄了两下。薄荷戏谑道:“哎呀!你差点掉进醋缸里了!”胖崽还嘴:“我情愿。”薄荷笑道:“醋死你。”他们俩有滋有味地嬉闹着,我却心生几分伤感。看来,我与薄荷相识,在胖崽心里总是一个剔不出的阴影。他们走了,我疑惑:胖崽为何买如此多的醋和酱油?

晚饭时刻,酱园伙房的师傅给我下了一碗清水挂面,浇上一勺酱油,除了腥咸,别无它味。他说:“酱园只是中午开伙,早晚有人报伙才做,你是经理专门打了招呼的。”他端来半碗酱油说:“味道不够自己添。”我匆忙道:“谢谢师傅!”他说:“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经理。她不容易,每天是在熬日子,放在别人身上,早就跑了。”我好奇,问:“为什么?”他说:“不为别的什么,只为她男人在部队上,是个营长,常年不在家,她一个人,又做婆娘,又做男人,苦呀!”一串涎水从他右嘴角流下来,他慌忙用手背拭去。又说:“她对酱园里的男人都狠,不狠不行,不狠男人就想欺负她。我第一次见她收留外面的男人顶班,还特意让我给你把饭做好,她对你好呀!这两天,你就乖乖地报答她吧!”为什么要“乖乖地报答”呢?我心里不明白,我本来就不是个捣蛋的嘛。

师傅支走我,让我在酱园巡查一遍,并叮嘱睡时把门插好。我在一根大廊柱后,看见他将一个近尺长的竹筒,系在裤带上,用衣襟掩好,大摇大摆走了,便心生一丝自责:我失职了。

天黑尽,我掌上油灯。没书看,眼睛巡视整个房间,发现靠床的墙上,糊有一圈《人民日报》。仔细在《大地》副刊里找见一篇散文,我饶有兴趣地读起来。文章还未读完,听到敲门声。经理送来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是三只鸭掌,卤汁的香味飞快钻进鼻子,口水差点流出来。她说:“吃吧,我出的钱,犒劳你的。”我一听,心里好感动,就把伙房师傅偷酱油的事告诉了她。她没露声色,只做了个手势让我吃。我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吃东西。羞涩中,我吃完三只鸭掌,感觉一只比一只有味,等真正品出卤肉的风味来,东西没了。我不无遗憾地望着她,像个贪吃的孩子。她说:“睡吧,惊醒点。”她的眼睛也一直没离开我,亮亮的,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她一手把着门框,一手摩挲我头发。这样对视了许久,她才拍了拍我的脸蛋,缓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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