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晚餐罐送到食堂前的木桶里,顺道去光荣栏看我写的那首诗。我自已的诗变成铅字,确实令我兴奋不已,走起路来特别轻巧,有脚底生风的感觉。刚才人多,只浮皮潦草地望了一眼,这时想独自好好欣赏一番。可是,到跟前一看,贴报没了。地上没见,也未被风卷到檐外的树枝上。正疑惑着,我一眼望见谭班长,他坐在食堂侧边的石阶上,手里正好捏着一张报纸,脸上凄楚不堪。我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我问:“为什么把报纸揭了?上面登的诗和画都是赞美你的,为你唱赞歌嘛!”他语气沉缓地说:“没用,现在大家只赞扬你的诗写得好,陈老师的画画得好,谁还记得起我?我,狗屁不如,不嫌我脏就算不错了。唉!都怪十八子。”他责怪的十八子是指李校长,我问:“为什么?”他不回答,站起来丢下报纸便走了。
我们共同的作品上了报纸,我急于想知道陈老师的反映。找到她时她正在教室里,两手拈着报纸往墙壁张望,这张崭新的报纸,正是登有诗配画的地区日报副刊。我一手接过来,端端正正贴在教室后墙的学习专栏的方框里。她审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她把我带到寝室,给了两颗水果糖作为奖赏。
可是不久,整个事件,又朝着相反的方向急转直下。
那天,在同样的地点,贴着一篇剪报。文章的标题是《阶级属性使然》,文章用红墨水加了框,下面注明此文登戴在地区日报某日评论专栏。内容表述了两个不同阶级出生的青年学生,在劳动课时,面对浇粪,所表现出的不同行为,不同思想感情,不同心理和生理反映。文章最后评论说,这充分说明,劳动人民勤劳朴实,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而剥削阶级怕苦,怕累,怕脏,满脑子享乐主义,满肚子坐享其成,这是阶级属性使然。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青年,应当向劳动人民学习,在劳动锻炼中,来一次脱胎换骨的大蜕变。
围观的同学离开一批,又涌来一批,议论之声不绝于耳,议论的锋芒都指向我。有的同学还借题发挥,怒斥城镇学生每早拼命刷牙,顿顿饭后拼命漱口,就像吃了屎一样,没有一点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特别是其它年级和班次的学生,对当时的场景不知晓,文章很快煽起一些人对我的嫉妒和愤慨情绪,继而扩大到整个城镇学生身上。此时,我不在校园,我抱着书本又到河边朗诗颂文浪漫去了。惊骇得项均平直朝河岸奔跑,他要急于把这一头等新闻告诉我,让我不要一天悠哉游哉的,现在有的人要兴风作浪,还得警醒一点。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没忧患意识的人,我对眼前和今后的许多事情都惶恐着,都在用心地谨小慎微地去摸索。我有时的浪漫,爽朗,豪情,是“哪个少年不钟情”的本性使然,一旦冷静下来,我的思绪又会回到凝重和沉思中去。见到我,项均平把《阶级属性使然》这篇文章引起的轰动,同学们如何义愤填膺,如此这般地添油加醋描绘了一番,捶胸顿足地要我去和那些口头革命派辩论。我却说:“整个抓粪事件背后站着李校长,我不去辩,辩也枉然。李老师自从提了副校长,人变得更加神经质,更加不可理喻了。”项均平说:“那不是该你、该我们这些城镇学生背时倒霉。”我笑笑,再未说什么。
这天下午政治课,李校长穿着崭新的蓝制服走进课堂,泰然自若的神情后面,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霜。他本身就白,加之党校学习在城里呆了一个月,被自来水漂得愈加白皙,真真切切一个白面书生,哪像个农民的儿子。这几天,他心里得意着,也苦闷着。陈佩缇一来到学校,他便钟情于她,转弯磨角地百般向她示好,可是对方却置他的殷殷之情于视而不见。自从当了副校长之后,原以为会柳暗花明云开日出,却不料如此情形依然毫无转变,何以这样,他百思不得其解。那天送钢笔,他把它当作一件庄重的事情去做,因为钢笔是党校学习的奖品,它象征着荣耀和付出;他也把它当作一件美好的事情去做,因为钢笔被他视为最为珍贵的礼物,他憧憬着爱情的絮絮叨叨缠缠绵绵只有靠它去完成。可是,不管事先把事情想得怎样庄重和美好,最终都被我破坏掉了。他听学校有的师生议论,陈佩缇已经把伊诗岚和袁小圆当作亲弟亲妹看待,我们成了她身边唯一可以倾注感情的人。他觉得,他不应该让这种关系存在下去,只有我们的三人世界消散了,陈佩缇才会重新去寻找新的精神寄托和情感寄托,他的穷追不舍才不会变成徒劳。
他连教科书都不瞟一眼,就滔滔不绝说开了。他讲的有些话十分经典,是大家从来都没听说过的。而且,也许同学们今后一辈子也不会听到比这更经典的语句。他说:“在党校学习,知道了一个划时代的论断,那就是:社会主义阶段还存在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无处不在……”李校长突然不演说了,他目光犀利,几乎把教室里的每一个人扫视了一遍,把教棍拍在讲桌上,情真意切道:“阶级斗争的影响力,在我们同学当中也有表现。”他一字一顿,有板有眼地发挥着:“有的人受着成长环境因素的影响,缺乏劳动人民思想感情,他们轻视农村同学,不愿和大家打成一片,甚至还有辱骂、攻击我们的班干部的行为。”他眼里愤怒的火焰在镜片后燃烧,切齿之恨从他两个嘴角咝咝地喷发出来,他一点都不像是在讲课,一点都不像是在装模做样,他的痛恨是真实的,真实得让我感觉到自己像一叶小舟,颠簸在大海之中,随时都有被倾复的危险。
一时间,大家都在猜测,李校长的矛头指向谁?阶级斗争真的会在自己身边发生吗?同学之间的交往真的包含着不同阶级感情的色彩吗?原本对政治斗争懵懵懂懂的少男少女,这时,也不得不深思起这样的问题来。我前桌两个同学的行为让我走了神,他们在赌三只小米粒大的虫虫。一个问:“猜猜,啥虫?” “蛀虫,木窗虫眼里爬出来的。”一个回答。“不对,为啥是蓝色?”被问的同学看了李校长一眼,他穿着蓝色中山装。便回答道:“我知道了,它穿的蓝衣服。”问话的同学笑了。也就在此时,李校长走过来,问:“开啥小会,站起来说!”两人站立把头勾下,一个说:“他让我猜小虫虫是啥东西。”李校长凑拢看,三只蓝色小虫在课桌上爬行,便厉声问:“你说,是啥东西!”出难题的同学回答:“虱子。”李校长一怔:“哪来的?”“自己身上捉的。”“为啥蓝色?”“因为它穿蓝衣服,哦,不,蓝墨水点的。”李校长不语,回到讲台。沉默一阵,教室里很静。突然,他动情地说:“小寄生虫!同学们,时至今日,你们身上还养得有寄生虫,掐死它!”只听“嘣”、“嘣”、“嘣”三声脆响,我看到课桌和同学拇指指甲盖上,绽开一朵朵微血花。其实,这并不希奇,多数同学衣服缝子里都生虱子,想捉几只,本是易事。李校长又说:“虱子是寄生虫,剥削阶级就像虱子一样,人还在,心不死,躲在阴暗角落吸我们的血。这不是危言耸听,是真的,是现实,牢记啊!”
有同学站起来,抖身子,嚷道:“抖掉它!抖掉它!让剥削阶级离开身子见鬼去吧!”项均平喊一声:“让蓝皮虱子滚蛋吧!”李校长瞪他一眼。这时,下课铃响起。
晚上回到寝室,同学们议论纷纷,都说在公开场合用如此丑恶的语言辱骂班干部,学校定会给此人记过处分。只有我和牛光宇闷不作声躺在被窝里,惶恐地闭眼假寐。等熄灯铃响过,大家都安静下来之后,我悄悄溜出寝室,站在一棵大洋槐树下,抬头望着群星闪烁的夜空。
我首先想到在那遥远的一南一北上大学的两位兄长。他们此时在干什么?他们也有像我们这样的作息时间吗?夜晚的校园也这样静无声息渺无人影吗?我不清楚。我只记得,无论寒假或暑假,每天天色微明,两位兄长就把我从床上叫起,我很不情愿地跟在他俩屁股后面,来到屋后的竹林下,大哥背俄语,二哥背英语,叫我读他们高中时的一种叫《文学》的辅助课本。冬天寒雾重重,我们边念书边哈着热气暖手。夏天竹叶上的露水滴下来,落在书上,洇出一个个圆点,这一页书还没读完,小圆点就不见了。露水掉在脸上,凉爽得一激灵,一股钻心的舒服。母亲把早饭做好,饭菜端在桌子上,筷子端端正正摆在碗边,然后就爬在后窗上喊我们吃饭。我第一个合上书本在前面奔跑,两位兄长然后才一面交谈,一面尾随我进到屋里。
清早念书,都是父亲的主张。但父亲说,这是爷爷的主张。也许爷爷会说,这是太爷爷的主张。不管怎么说,应该是祖传的家风吧。他们的理由是,清早人的头脑清醒,空气也新鲜,读书会事半功倍。就是这样,兄长们在朗朗的读书声中,从初中升入高中,又从高中迈进了大学的门槛。
我又想到了我的父亲母亲。秋天了,轧花业已经开张,厂房里,荷叶美孚灯下,应该是人影绰绰。轧花机刺耳的轰鸣彻夜不息,棉花纤尘雾一样弥漫了整个机房。父母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夜以继日地劳作,枯燥和疲劳一阵阵袭来,两双眼睛还要盯住十一部机器,盯住二十二个力工的拼命踩踏。轧花机是人力机,稍有用力不当,不是皮带断了,就是籽棉卡了槽口,力工便大声呼叫,父母就打起精神去修理。有时父亲也会生气地训斥几句。这些棉农都是年复一年的老主顾,便抱歉地笑笑,他们深知父亲为人善良厚道,脸色虽然不好看,心里却没事,聪明一点的,便随口问道:“老大老二大学要毕业了吧?快给你挣票子了。听说老幺也是这一份。”父亲见对方翘起大拇子,气也消了,便喜笑颜开点点头。只要有人提到三个儿子,父母再累,也感到欣慰。放眼机房,籽棉从槽口喂进去,雪白的皮棉随着滚筒的转动欢畅地吐出来,一切是那么井然有序,嘈杂的机房也觉得不嘈杂了,美乎灯撒下的灯光也是那么柔和而温馨。
是啊,我们是父母的精神支柱,一直生活在父母的期望之中。两个兄长已经让父母的期望变成了父母的骄傲,而我,父母期待着自己,自己却期待着未来,未来本身就是个未知数,它让我迷茫,让我痛苦。我踮起脚尖朝前看,前面依然是渺渺茫茫混混沌沌一大片。我担心,我很有可能会辜负父母的期望。
我的心沉重起来,只听见夜风吹过树林,带来细语般的响声,好像父母的谆谆之言:儿子,不敢有半点闪失啊!我感觉眼眶湿润了,睫毛上,有泪光闪耀。
第二天下午课外活动时,李校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他高昂着头,尽管有镜片过滤,他看我的目光依然那么锐利,锥子一般,刺得我不敢久视。隔了好一阵,他用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词语,作为我们之间的第一句对话。他说:“言为心声,心里怎么恨,嘴里就怎么骂。”他停顿下来,埋头用小指挖鼻孔,然后拇指和食指捏住鼻翼,旁若无人地擤那空洞无物,什么也未喷出的鼻子。虽然帽子扣得很大,我心里还是有些不以为然:既知言为心声,为何不知诙谐,戏谑和打趣这些词,还是心存偏见。他似乎察觉我在轻微嘀咕,误认为我想狡辩,便说:“连牛光宇都检举了,侮辱人格的歇后语是你发明的。”我说:“我没有不承认,牛光宇检不检举,歇后语都是我创造的。”他接过话说:“好!难道你真的把谭班长,把根红苗正的谭班长的那颗高贵的头颅——应该是高贵的吧,至少比有的人高贵嘛,与男性生殖器混为一谈?这是对他的天大的侮辱,是愤恨的爆发,你愤恨他?”我急了,忙辩解:“不!不是的。不是言为心声,是戏谑、是打趣,是心口不一,我只是图一时的乐趣,纯粹是脱口而出。李校长,我怎么会愤恨他呢,我没有理由愤恨他。只是谐音,是排球的‘球’,不是男性生殖器,即便是这样,我也错了,我认错。” “好!好!”李校长有些不耐烦了:“至于你指的是什么球,我先不下结论,这个问题……”正说到这里,有人进来叫他,说是老校长有事请他过去。他用伸得笔直的食指和中指推了推眼镜,起身欲走。我叫了一声:“李校长!”,他扭过头来看着我不语。我说:“李校长,确实不是言为心声,我心里确实不恨任何人,更何况他是我们的班长。这真是一句戏言。我错了,你让我写一百份检讨我都愿意,就是不要说我愤恨谭班长。”李校长根本不理睬我的恳求,不!近乎是哀求。他边走边说:“你的问题过后再说,前面还有,一个接一个,累计在那里的,须专门找时间了结。白专!我看语文科代表就别当了。”我的心彻底凉了,许多理想和期望,正在一个一个地,毫不留情地在心里破灭。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李校长的办公室的,又是怎样走到食堂,找到我装饭的陶罐,味同嚼蜡地吃完了这顿晚餐。
晚自习时,我立在了音美教研室门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就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来了。刚在门口露面,恰巧被陈老师望见。我没有喊报告,陈老师也没示意我进去,她看我一眼,又埋头在桌上专注办公。我心里一怔,猛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很糊涂,怎么能为了一己私利,让陈老师去乞求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呢!我羞愧得埋头就跑。
下了晚自习,牛光宇专门拉住我说,他已经去李校长那里当面承认,侮辱谭班长的歇后语是他创造的,与其余人无关。而李校长却反问他:难道你牛光宇顶了包,那个“扣球”的“球”,就不是男性生殖器,而真的成了“排球”的“球”了,就不处理了?否也!照样处理你!牛光宇又辩解道,是人都骂人,农民伯伯言必卵呀球呀,这还是文明的,更有不堪入耳的,你不会没听过,谁处理他们?李校长驳斥道:你不是农民,你是学生,你不在田野里,你在校园里。更何况伊诗岚的骂与农民伯伯的骂有着本质的区别。牛光宇不好再辩驳,鼻子哼一声,气昂昂走了。听他说完,我反倒觉得他不是在主动揽过,而是在激李校长的将,在加深他对我的怨恨。我冷冷地盯他一眼,自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