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老妇已没人影,空床上油黑的被子叠成长条形,码在靠墙的角落,满是污渍的床单捋得很平整,整张床像是空了一夜,没有人睡过。老妇的从容不迫,让我们看不见失子之痛。我想,人一旦心身麻木了,也就不再脆弱。
匆忙之中,我们收拾好行装,趁还无人上班,逃离了医院。
我本来力气不大,却一口气把陈老师背到街头的马路边。我问陈老师,是不是按吴校长的安排去玉马中学。她非常干脆地回答我:“回农中,我请马孃抽空照顾我。只是回校这段路途较远,你去雇乘滑竿。”说完她把雇滑竿的钱给我。
顺马路走了大约半里路,眼前出现一座院落,竹林掩映下的瓦房屋顶正缭绕着乳白色的炊烟。院子边有口水井,井台上站个少妇正准备淘菜。她右手提个水桶,左手挎一竹篮青菜,背上的小背篓里背着一个小孩。小孩瘦瘦的,睡得正香。她把青菜放在井边的石栏上,水桶栓在拔水的竹竿头,然后把水桶放下水井。随着露在外面的竹竿越来越短,我看见少妇的腰一寸一寸往下趴,背上的背篓一点一点向前倾斜,就在孩子即将从背篓里滚出来栽进水井之际,我几个箭步射过去,猛地将少妇扑倒在井台一侧的草地上。孩子摔哭了,我身下的少妇脸色煞白,惊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她背上的背篓已经压扁,孩子被甩到青草丛里。当她明白压在她胸脯上的是个小男人时,她的脸色由白转红,她又怕又羞,一把掀开我,翻过身爬行着去搂孩子。还没等我想清楚这一切是怎样在一眨眼间发生的,我头上,背上落下雨点般的抽打。后脑勺刺痛,手摸到一条口子,有鲜血渗出。我扭头怒目注视,一个壮汉扬起的鞭子正要落下。我机智地飞起手臂挡开,吼道:“你敢无故打人!”他用更大的嗓音嚎叫:“你强奸我老婆!该打!”我一怔,无比惊愕地扫视一圈:壮汉左肩扛着犁头,右手的鞭子依然跃跃欲试,他身后一条水牛正与我怒目相视。少妇抱着惊魂未定的孩子,一边给他擦拭鼻涕,一边朝壮汉走去。她说:“你真是条疯狗乱咬人,是我弯腰扯水忘了背上的儿子,不是他,儿子早就栽进……”壮汉一听,还未待她说完,立刻放下犁头,一把夺过孩子夹在腋下,又挥鞭抽打少妇,厉声骂道:“你这个笨猪,你要是把我儿子裁到井里,我连你也一齐投进去淹死算球了!”少妇边躲边叫:“疯狗,没良心的疯狗!人家是你儿子的救命恩人,你还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要遭报应!要遭报应!”少妇的话一进入我耳朵,委屈的泪水顿时流淌不止。壮汉呆呆地望我片刻,然后过来扳着我头看了看,说:“我打破你头,你占我老婆便宜,两抵,都没吃亏。”说完弯腰从井台边抠点井泥,欲往我头上的伤口抹。他的手突然被人挡开,泥巴飞落壮汉脸上。“我兄弟占你老婆什么便宜了?你欺负他人小!”随之一声牛啸,一个女人冲上前。是尤姐!壮汉抹下脸上的泥,怒问:“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你是干啥的?” “我是他姐!”尤姐掏出手帕扎在我伤口上,呵斥道:“你说,我兄弟占了你老婆什么便宜?他才多大!”壮汉道:“你兄弟趴在我老婆肚子上,我亲眼看见。”尤姐吼道:“我兄弟是为了救你儿子,才扑倒在你老婆肚子上,不是他,你儿子早死在井里了,这是你老婆亲口说的。”她说罢扑向壮汉,抓住他手里的鞭子拼命拽。嘴里大声喊叫:“你敢打伤我兄弟,我也叫你尝一下鞭子的厉害!”也许是尤姐的气势压倒男人,也许是男人顾惜腋下夹着的孩子,他只得撒手退让一边。尤姐刚要扬鞭抽向男人,却看见少妇冲到男人身前护住孩子。她的手停在半空,无奈之中,她一眼看见了那条母水牛。尤姐不慌不忙去到架子车边,松开自己那头剽悍的公牛,朝它打了个唿哨,同时手指向母水牛。一黄一黑两头牛就追逐起来。只追了两个回合,水牛落荒而逃,当它退至井台,左后蹄一个滑溜,连同半个屁股坐进了水井,整个身子架在井圈上,接着便发出凄厉的叫声。尤姐见此情形,又一个唿哨将黄牛招呼到身边,右手牵住牛鼻绳,左手拉着我,拔腿就跑。
尤姐架好牛车,她对我说,那个少妇看见了她逃跑的方向,现在必须反着走,还得回区公所那条街,需要尽快躲避一下。调转车头,走了一段路,见无人追赶,尤姐问我:“你跑进村子里做甚?怎么会趴在那个女人肚子上?”我说:“那少妇背着孩子弯腰扯井水,不是我扑倒她,她儿子就掉到井里头了,我救了她儿子,她男人还反咬我一口。”她说:“真巧哈,你专门跑到村子里去碰这事?”我说:“不是,我去雇滑竿。”她惊奇道:“那是过去地主阶级坐的,你还敢坐?”我说:“不是我坐,是陈老师坐,她腿杆骨折,医生治疗了,还无法走路,要找人抬回学校,她还在街上等我的滑竿呢。”她说:“那正好,牛车就是最舒服的滑竿,我送她回学校。”我们一边走她一边问我:“昨天去你们学校找你,才知道放寒假了。你不回家,昨晚跑哪里去了。”我斜眼偷看她,正好她也偏头看我,我赶紧收回目光,心里哆嗦一下,脸突地红了。“肯定在医院陪你老师姐姐?”她又问道。我没直接回答她,只是说:“昨晚她们病房死了个男人,男人的母亲哭着说了一晚上鬼话,陈老师很害怕,我才留下的。” “恰好嘛,吓得你钻怀怀,吓得老师姐姐抱着你钻被窝。”本想用病房里还有别人来打消她的猜疑,却让这个机灵鬼钻了空子,说得我哑口无言,好一阵才嗫嚅道:“昨晚陈老师痛苦得要死,你还说风凉话。”她快嘴道:“不说了,不说了,看你那个可怜劲,也干不了出格的事。”
牛车在前面走,我面对车上躺着的陈老师跟随其后。尤姐双手握住车把,敞开嗓子唱《幺妹河边洗衣裳》这首乡间情歌,歌声在林间袅袅不息,逗得人心里痒痒的。她的得意使陈老师更是愁眉苦脸,焦躁不安。我看见她的身子在被子下忍痛辗转反侧。便生气地朝尤姐叫道:“别唱了,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心狠呀!”我的呵斥只是耳边风,她依然一路歌声。快到农中门口,迎面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车斗里装满苕干。尤姐赶紧把牛车停在路边,她回头乜斜着我,说:“不走了,你把你老师姐姐背进去。”我看她一眼,她急忙避过脸。我又望陈老师,陈老师眼睛紧闭,她用我那脏被子把大半个脸捂得严严的。我不明白两个女人在斗什么心眼,就吼道:“我背!”听到吼声,尤姐过来帮忙,并讥讽我说:“我就知道你想背。”我没睬她。当我做好半蹲的姿势,尤姐去扶陈老师时,她突然嚷出一个字:“不!”她掀开被子,忍痛坐起身,朝我一挥手:“去,找根棍子来,我自己走。”我找来一根半人多高的树枝,她拄着试了几试都未站立起来。我心里很憋屈,逃出医院是我背的,此时却不让我背,这是为什么?难道她是害羞,校园里有学生,都是少男少女,总是会难为情的,还有尤姐在身边,脚跟前放了个醋坛子,她不会没有顾虑。这些,尤姐也心明似镜,她是在有意作难我和陈老师。一气之下,我让陈老师躺好,自己钻进车首,抽牛一鞭子。牛回头望我,昂地一声,却原地不动。尤姐笑得“咯咯”响,一把将我拽出去,自己重新驾起车:“你是读书的料,不是跟牛屁股的,畜生不认你。”可是,车刚前行几步,几个学生在校园里铺了满地苕干,中间只留了很窄的人行通道。我不满意地朝尤姐嘟囔道:“现在真的进不去了,你满意了吧!”尤姐把牛拴在路旁的树上,面对面抓起陈老师两手,然后反转身,微微下蹲,陈老师的上半个身子顺势扑在她背上,她反手抠住两条大腿就奔跑起来。
进到陈老师寝室,尤姐轻轻将陈老师放到床上,又仔细查看过伤口包扎处是否完好,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很洒脱地对我说:“兄弟,我们走。”再对陈老师道,“你好生将息。”我很担心陈老师,看着她无奈地斜靠在床上的可怜样,怎么也挪不开脚。这时校长的女儿进来,她给陈老师送一根木拐,坐到自己的铺上她说:“我爸找木匠做的,他说放寒假前的这几天由我照顾你,等放了假,你就可以自己拄拐行走了。”我拿过拐,支在胛窝下,使劲试了试承受力。当我将拐靠在她床头,手很容易拿到的地方,再近距离轻声说出一声“保重”时,泪水唰地一下流下来了。我听到尤姐在催促我,我不得不走了。环视过眼前这陌生的屋子,最后看一眼正向我扬手告别的陈老师。从校长女儿跟前走过,她的目光,那样真诚,好象在告诉我:你可以放心地离去。
回到车边,尤姐已把我的被子和包袱捆绑妥帖,驾好牛车刚要出发,我却被两个公安拽住。我被带回陈老师寝室,屋里只有陈老师和校长。校长一脸严肃,坐在他女儿铺位上,见公安进去,立即起身让座。我顺便落坐在陈老师床边的矮凳上。公安面对陈老师和我,先询问了姓名、年龄、家庭出身、职业。停顿好一阵,四目直逼我们。我有被侮辱的愤懑,陈老师也面色凝重。突然,其中一个问道:“今早,你们几点离开医院?昨晚干了什么?”我俩相互望一眼,脸都同时通红,谁也没说出一个字。屋子里寂静无声,空气一点就燃。正当我紧张到窒息时,忽然听见尤姐的喊叫声:“我兄弟不会干丑事,他是个小君子,他是个小君子!我不走了,你们整好人。”她趴在窗台上,一扇窗子开着,头和半个身子已经伸进来。公安将她赶下去,关上窗扇。昨晚,我们虽然同处一床,也有稍微的偶然的肌肤之亲,但我们的行为和心灵最终是干净的。如果公安听信医院什么人的闲言杂语,任意猜疑,捕风捉影,那我们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就在我俩一直没有回答公安的问题时,一个公安开始搜查陈老师极其简陋的寝室,另一个则扯散我放在架子车上的包袱,仔细翻腾了一遍。在他们一无所获后,给校长指令道:我和陈老师在没有接到他们的通知前,不准离开学校。这个决定,让我感到耻辱的同时,也让我有几分欣慰,因为我还能再陪伴陈老师一宿。谁也没敢问他们在查找什么,包括农中校长。大家心里可能都在猜测,发生什么重大事情牵扯到我俩了,还限制我们的人身自由。看得出来,陈老师和我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只有尤姐看着公安,嘴里反复念叨:“一对小傻瓜,医院比胯胯,男奓女不奓,急得挖髂髂。”公安经过尤姐身边,她拽住其中一个,要他把拆散的包袱绑好,公安伸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气极的尤姐随手抓起一本书掷向他,书哗啦一声飞到公安头上,又掉下来。尤姐惊叫一声:“哎呀!是书。”她赶紧捡起书,在身上蹭了蹭,随即唾了公安一口,唾沫正好粘在公安腮帮上,公安正要扬起巴掌再打,被他的同事一把拽走了。
尤姐驾好牛车,把我的包袱交到我手里,说:“你要心疼你的老师姐姐,好好照看伤口,她的断腿要是接不端正,成了跛子,今后是嫁不到好人家的。”她操的心真细,我只傻傻地点头。她自顾笑了,说,“到时候,别人不要,你要呀!”她拧一把我脸蛋,“你看脸红了吧,还真有这个贼心呢!”牛车走出树林,我见她走岔了道,就大声提醒:“不对,该往右拐。”她嚷道:“往右拐,送上门去挨打呀!”我一愣,但马上明白过来,她是要绕过井台上那场祸事,说不定人家还在等候她呢。
当夜,校长把我安排在男生寝室睡了一晚。次日,将近中午,接到校长口头通知,说没事了,我可以离开农中了。在向陈老师告别时,她告诉我,前晚医院仅有的两支镇痛药“盐酸吗啡”丢失了,我们就成了怀疑的对象,重点又是陈老师,因为她需要止痛药。直到二十分钟前,那晚的值班护士才报告院长,当晚半夜,区长的儿子突发疾病,用去了仅有的两支镇痛药“盐酸吗啡”。真相大白,我们都松了口气。但我却为随意限制人生自由而愤愤不平,原来我们的人格是如此轻贱,剥夺与归还只需别人的一个眼色或一句话。陈老师让我赶快回家,说父母可能已经惦念得不行了。还说她的伤没有昨天痛,已经轻松了许多,叫我安心在家度过寒假。这次离开走得很利索,再舍不得也没好意思罗罗嗦嗦。因为许多学生在她的寝室周围晒苕干,有无数双眼睛明明白白朝里看,目光像绳索一样束缚着我们。
外面的大地很辽阔,外面的天空很高远。我行走其间,有一种莫名的自豪和幸福感,可仅仅只是这么一瞬间,它填补不了心里的无限空虚。
第二十七章
我回到家乡的小镇。家已快成空壳,父母与姐姐都到乡下去了,他们在那里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拼命修理脚下这个地球。街上的房子里住着祖母和两个小学生妹妹。家具少了许多,只剩下够我们几个睡觉的床,还有能把饭煮熟和吃下肚子所需的炊具餐具,屋子里水洗一样清贫。听大妹说,等这半年的供应粮完了,乡里的人就来拆房,那时,她们都会被撵到乡下去。想想半年过去,我就该毕业了,到那时,妹妹们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悲凉和恐惧瞬间袭上我心头。回到街上的二天,我独自一人跑去乡下看父母,其实也是想看乡里的家是个什么样子。问进家门,父母和姐姐,在场的所有亲人,都咧嘴一笑,问:“怎么找到家的?”还没等我回答,又都悄无声息地各自做自己的事。正当午饭时间,饭桌中间搁碗泡菜,素净的,没放油炒,另一碗是炒苕苗,绿油油的冒着热气。母亲正在舀饭,一碗一碗地依次放在桌上。碗里除了两三坨红苕,就是寡清的米汤。父亲坐在一旁吃水烟,闷着头。铜壶烟袋变成竹烟袋,他用拇指和食指拈一小撮烟丝,把它捻成小蛋,然后按在烟嘴里,吹燃纸捻,点着烟丝慢慢吸。姐姐在飞针走线,也是埋头不语。等母亲把饭碗摆齐,轻声喊“吃饭了”,大家就移步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默默吃着。弄出的声音轻微,哪怕是喝米汤,动静也非常小,仿佛都有一种很不情愿的勉强和苦闷。我感觉出来了,这个家,苦难的日子已经开始了。
饭毕,姐姐和母亲都急着轮流在里屋墙角的便桶小解,说是上工后田边地头解手很是难堪。也就在这时,响起一串哨子声,她们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一边急匆匆束着裤带,一边急忙抓起劳动工具往外奔。父亲交给我一把打开的挂锁,说:“走时把门锁好,下回来给我带两包水烟。”再没有多余的嘱咐。看着夹杂在上工人群里父母的背影,是那样陌生,紧张而繁重的体力劳动已经让他们自顾不暇,仿佛昨日的爱已经远去。但就在他们回头一望的眼神里,我读懂了另一种爱,那就是他们把自身的痛苦默默地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只让自己永远承受下去,决不叫我这个小儿子分担一点点。
我泪往肚子里流,走出这个所谓的家,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
小镇已不是暑假那个样子,半年过去,像害了一场大病,恹恹的萎靡不振。我家对面的杂货摊十分冷清,摊主张跛子涎着口水打瞌睡,原来成天围坐在那里闲聊的几个少妇,听说“四清”开始后都躲在家里怕出门,她们惟恐被打成“二流子”,像地主一样下放农村劳动改造。上街四个美女中学生,两个考取县师范学校,两个招到川西森工局,从此很难见得到她们的踪影。许剃头的铺子也关了门,原因是他给一个婴儿剃胎毛时,一绺胎毛不慎掉进正在奶孩子的母亲的胸怀里,他慌忙中下手掏了出来。年轻的母亲霎时变了脸,说她原本是自己要拈出乳房上的头发,许剃头动作那么快就是为了摸到她的乳头,一怒之下她把许剃头控告到社教工作组长那里。结果,许剃头不但没有得到工钱,还以“流氓”罪判了四个月劳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