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傍晚的暴风雨,像匆匆过客,很快就消失了。深蓝的天空,群星闪烁。我最爱这雨后清爽干净的世界,便独自徜徉在校园的林间小径上。刚才的发言如不被老天打断,那接下来我该说什么?要说出“离别在即”后面的话,的确是件艰难而又痛苦的事情。“一颗红心,两种打算”,高调不愿唱,真话不敢吐露。离别之情,怎样倾诉?当我想到,今晚,也许是我与学生生涯的诀别,锥心的疼痛就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还是老天怜悯我,一场暴雨解除了我心中的煎熬。这时,一串脚踏车的铃声在我身后响起。一转身,看见陈老师站在不远处向我招手。她对我说,繁忙的初中生活已经结束,美好的学生时代暂告一个段落,应该到了放松自己的时候。她邀请我去农中住一晚,想说什么话尽情地说,如有什么梦想就放飞梦想。我欣然点头应允。
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一阵阵风,把她的体香送进我的肺腑。她说为了不被颠簸下来,让我双手环住她的细腰。夏日的薄衫,真切的肌肤感觉,让我既心惊肉跳,又舒适惬意。一段漫长的坡道,使自行车飞奔起来。我张开双臂,嘴里啊!啊!啊!乱叫,风在耳边呼啸,有了飞的愉悦。她喊,撒把啦!我急忙收回手,箍紧她的腰肢。其实她并未撒把,她是不想让我一个人疯狂,失去我的环抱,她会感到路途的孤独。
湛蓝的夜空已是星河灿烂,朗月穿行在雪白的云朵间。马路在月光下如一条舞动的长练飘向远方,穿过原野,穿过村庄。一个老人在水塘洗澡,白屁股黑腰身裸在水面,正狠劲潜水追逐鱼鳖。小孩爬在伸进水塘的树枝上,双腿拼命拍打水面,月色里溅起晶莹的水花。树木、竹林和农舍,罩在月光里沉思般悄无声息。一行人从沟里出来,光着上身,湿漉漉的褂子搭在左肩,右肩扛的锄头泛着银光。他们默默地埋头走路没有一点声音,横穿马路去向远处的村落。渐进夜幕深处,我俩便谁也不再说话,是不是都在恐惧之中,默默祈祷安然走完这段夜路。
不远处,披着月光的农中校舍在向我招手。走过小桥,潺潺流水分外悦耳。我突然有些心动,又一次见到陈老师居住的那座小屋,亲切之感油然而生。不见老校工,到处静悄悄的,我怎么觉得,一切都凝固在了我俩进来的这一刻。早听陈老师说过,农中较之普通中学,开学迟一周,放假早一周。所以,此时的校园,已是空园一座。
书桌上的马蹄表指向九点。电灯光依然昏暗,不可能把寝室里的一切照得清晰可辨。朦朦胧胧反倒让我幻觉丛生,犹如走进一个迷茫的世界。我仿佛听见一串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嘎然止于门前。立刻,敲门声,凄厉的呼喊声,一同响起:“女儿呀,回家哟!女儿呀,回家哟!”我惶惑不已,望着陈老师。她却很冷静,向我摆摆手,让我别出声。我找了个窗缝朝外窥探:月色映衬下,一个老人,左手提盏马灯,伸长右手拼命拍门,声嘶力竭地呼天喊地,震撼得窗户都在摇晃。我悄声说:“一个老狂人,好象在哪里见过。”她在我耳边说:“是老校长,他女儿没了,疯了。别惊动他,喊累了就走了。”我突然记起,与陈老师同寝室的那个漂亮女孩,她的床就安在我现在的脚边。那次陈老师画宣传画,她调颜料糊了个大花猫,样子十分可爱。地上一筐衣服,最上面是件花衬衫,我问:“校长女儿的?”她点头。我抓起花衣裳,打开窗子扔出去。当校长见到从窗口飘出的花衣裳,随手丢弃马灯,扑过去一把搂在怀里,止住哭喊,先怔怔地看着,又非常小心地将女儿这件花衣捂在脸上,一边快步行走,一边念叨:“女儿来了!女儿来了!快回家!快回家!”一晃,老人就不见了影子。
陈老师很悲痛,含泪告诉我:“一个多月前,校长的女儿去给粮站送最后一批苕干,乘坐的手扶拖拉机翻到坡下,她当场摔成重伤,送到县医院治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有留住她的生命。从那一天起,校长就痛极而疯,每晚都跑到我门前要他的女儿。凄厉的哭喊和痛苦的纠缠,使我既心酸又害怕。每次,他都要在门外哭喊和守望很久才离开。这凄惨的场景,每重复一次,我心里就多一次伤害。”她抹尽眼泪,又道,“今晚,你让他少流了很多泪水。”
我俩都沉默无语,各自静静地素手坐着。燥热在悄悄弱下去,凉风从窗子钻进来,让人感觉到一种舒适,这种舒适渐渐沁入心脾,叫我萌生某种情调。我看一眼她,她还我一眼,我俩都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她好象洞穿我心所想,说:“我心情还是很沉重。昨日的她,那么美好的青春,一转瞬说没有就没有了,既心痛,又可怕。人生是一条不知深浅也不知流向的河,说干涸就干涸,说拐弯就拐弯,谁也阻挡不住。”我说:“你是我的老师,不管你这条河流怎样,我就是一只船,永远航行在你的河道里。远航也好,搁浅也好,漂泊也好,触礁也好,我都要守护着你。哪怕是历尽急流险滩,最终沉没在你的河流里,我也在所不惜!”正说着,窗外忽然窜起一团火焰,还有哔哔啵啵的响声。“马灯!”我惊叫起来,拔腿就往门外跑。寝室门口左侧,一堆麦杆正在燃烧,被疯校长丢弃的马灯,倒在秸杆里,裹着火舌呼呼作响。我正要用竹棍把它拨出来,玻璃灯罩嘭地炸裂,碎片四处飞溅。陈老师一跨出门槛,就大声喊:“别靠近,危险!”我急忙吼道:“快!抬水缸。”话音未落,我箭步如飞,已将屋角的瓦缸抱起,在陈老师的搀扶下,大半缸水稳稳当当放在了地上。“浇水!浇水!”陈老师喊。我却立即脱下衬衣,在水缸里浸湿,然后挥舞水淋淋的衣服扑打火焰。每抽打几下,再将衣服在水缸里浸透,接着又扑火。陈老师照着我的样子也参与进来,抽打得比我还有劲。火扑灭,我和陈老师早已满脸满身烟尘。她的脸蛋上,粘着无数片灰烬,像落了一群蝴蝶在煽动翅膀。怎么看得这样专注,我在心里责怪自己。但我还是偷偷往下看。她胸衣下突起的乳峰既饱满又秀丽,随着还未平静的呼吸猛烈地起伏着。扑灭火灾,我有了胜利后的自豪感。她也显现出惊魂之后的亢奋。最终,看着相互充满青春气息的狼狈象,我俩抱着对方的光膀子,痛快淋漓地大笑了一场。
她用煤油炉子烧水,说是两个脏人,要有两盆热水才能洗净脏身子。我说:“有一盆就够了。”她问:“为什么?”妩媚地望我一眼,又说:“你坏。”她的曲解使我脸红,但光线有些暗,看不出来。我说:“我可以到河里那个大盆里去洗,能节约二两煤油。”她“哦!”了一声,说:“是我想偏了,但夜里河水还是凉。”热水倒入屋角一个大木盆,哗的一声,我的心就开始急速跳动,“咚、咚、咚”的像打鼓。拉上布帘,一阵唏唏嗦嗦的响声之后,便是撩水声。坐着的我,站了起来。撩水的声音,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急,一声缓……听着听着,我便有了水珠滚过自己身子每一个部位,那种温温的润润的感觉。在我身体膨胀得快要爆炸的那一刻,我燥热难忍地逃离了屋子。
夜色很美,美到我愈加不舍离开布帷里的那个人,于是潜到窗下。窗户呲牙咧嘴,很容易就找到一个恰当的窥孔。修长的腰肢,轻柔地扭捏在盆里。哗的一声,手从胸前举起来,掬一捧水,反手撩在颈后。月到中天,有月光从窗子上端斜照进去,射在她身上。我看见几行清流濯尽她肌肤上的烟尘,眼里立刻耸立起一座雪山,两朵娇小的雪莲含苞待放,点缀在雪山上,艳丽而水灵。我差点叫出声来,拔腿就往河边跑。我跑过石桥,跑过田野,跑进能听见流水声的一片幼树林里,脱光衣服,顺河堤跳进平静的河水里。河水齐腰,还真的有些凉,但它沉没在水中依然坚挺,赌气似的梗在腿根,使我体验到一种激昂中的难忍。我张开双臂,仰望天空,像要拥抱虚幻中的那座雪山。我呼喊道:“上苍啊,谁来拯救我!”喊毕,顺势倒下。清亮的水漫过全身,流进七窍……我在心里咒骂自己:沉下去吧,淹死最好,你这个可耻的偷窥者!伪君子!用大脑教唆身子的流氓!
我最终逃离,想做一个清白的人?那就彻头彻尾地洗一遍吧。凉凉的水,独独的我,狠很地洗,在这荒野的河流里,洗净自己。
匆匆上岸,穿好衣服,我一口气奔回学校,从一扇打开的窗户翻进学生寝室。我告诉自己,还想读书,就睡在学生床上。床铺上只有一张草帘,捡几张报纸垫好,我合衣躺上去,双手枕在头下,闭着眼睛,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来之前,我欣然答应过陈老师,这一夜,要道尽离别之情,放飞深藏心中的梦想。可此时,为了赎罪,自己却独自躲在这静如幽谷的房子里来忏悔。我害怕什么?我害怕发生什么,又害怕什么都不发生。既想固守,又想放纵。一晚上,心里就这样痛苦地纠结着。
夜已深。由于太累,由于处在田野上的校园凉爽宜人,不觉之中,我进入梦乡。
那是陈老师的身影,蓝色碎花背带裙,长统白线袜,脚穿姜黄色帆布操鞋。她从两边长满蒿草的桥上下来。见她走到我身旁的河堤,我急忙把裸体藏在水里,只露出一颗痛苦得扭曲的丑陋的头颅。她朝我猛喊:“等等我!等等我!”我见她一头向我扑下来,像一束美丽的锦带,飘然而至,把我缠住。我紧紧抱住她,慢慢地、慢慢地向水下沉去。当我们触到河底,一条大鱼一口将我俩的头噙住,我拼命挣扎、挣扎……在最难受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陈老师侧身卧在紧邻的一张床上,穿戴跟梦里一样清爽漂亮,只是眼角多了两行泪痕。月光正落在她身上,我们脸对着脸,她的气息阵阵袭来,撩得我心颤,那柔得水一样的身段好像在微微扭动,如鱼游向我胸怀。
看着熟睡的陈老师,我心里愧疚不已。她若醒来,我将无颜面对,决定悄然离去。我俯下身,对着她芬芳的身子,深深地鞠下悔恨的一躬,然后轻脚轻手翻窗离开——这一去,也许,就是永远!
我推开虚掩的门,进到陈老师的寝室里,用她的笔和纸,给她写了一封长信。
敬爱的陈老师:
请不要责怪我。房子太小,你洗澡的水声很响,憋人,憋得我燥热难当,憋得我近乎疯狂,所以只好逃离。我从没遇见这么圣洁的月色,从没遇见这么圣洁的夜晚,从没遇见这么圣洁的裸体。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世界,能有这样的景致,那我就是最幸福的人。所以,今夜,在我心里何等珍贵,你可想而知。我该走了。我告诉自己:不管走得多远,也不管走得多久,你永远是一座我要登临的高山,你永远是一条我等你承载的河流。
三年的校园生活,如丝如缕,缠绕在我心间;如雕如刻,铭记在我心间。最难忘的是你小小寝室那扇向南的窗户,窗户上悬挂的那幅很难拉开的花布窗帘,还有窗帘后面白墙上那帧《长绸舞》。每一次从你寝室前经过,我都要认真凝视窗帘上那些从不凋谢的花朵。白天,阳光从外面照进去,夜晚,灯光从里面透出来。朦胧后面的神秘,永远是墙上舞者那双闪亮的眼睛。这些,活生生地牵动着我的心,让我这三年,在学习之余,心都没安静过。
回想昨天,忘不了的事太多,理不清的事也太多,一眨眼就过去了。我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看够,什么都没想够。生活这本书,大得很,深得很。你是老师,我是学生,虽然年龄相差不多,但师生之间,却总有那么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在你面前,我更多的时候,是循规蹈矩。即便忍耐是痛苦的,但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是快乐的,更是幸福的。
记得初二那年初夏,你穿着美丽的裙装,是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我和你相遇。你站在操场一隅,大风让你的头发和裙裾使劲地在身后招展,头顶黑云翻滚,伸手可触。树木,草丛……世间的一切,都在飞快地俯仰和奔跑。你说,你最喜欢这种时刻,万物都在激动,都在呼喊,都在呻吟……人们都龟缩在房子里,惟有你,与它们同在,享受着大自然恩赐的那份凉爽,那份久久不息的快感,那份狂飙似的飞跃。你还说,小时候,每到燥热的夏日傍晚,如遇乌云压城,狂风大作,你都要随同父亲,穿着漂亮的衣衫,到涪江的长堤上去,感受猎猎长风,感受彤云奔突,感受惊涛拍岸……感受暴风骤雨来临前的奏鸣曲……可后来,这一切,都沉默在过往的岁月里……
窗外,真安静,好浪漫的夜色。这意境真如书里描写的一样,何其美好,和一个我心爱的人共享,还是第一次。只可惜太短暂了!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我很害怕!害怕它会定格成我们今后倾诉衷肠的唯一方式——因为,我担忧,也许今宵离别,我俩再也没有重逢的那一天!
好了。但愿明早,在你的寝室里,晨曦初露中,你第一眼就看到这封信。
祝您幸福!
学生 伊诗岚
1965年7月12日 子夜
我把信从头至尾念一遍,觉得“好了”二字用在这里很不恰当,于是将其删去。信页被我搁在她枕上一本美术画册的封面上。此时,已是月过中天。
最终,我在老校工的小房子睡至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