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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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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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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六章

我茫然了,场上也有人茫然。进球与丁老师的热水瓶有什么关系?丁老师的热水瓶又怎么成了进球的歇后语?牛光宇和谭班长对丁老师有气,也不该在公众场合如此胡闹。随即我问牛光宇缘由何在,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得意地笑了笑说:“明早起床,你盯一趟丁老师的梢就知道了。”

第二天清早,我起床去厕所,路过老师宿舍,我有意放慢脚步。很快,丁老师手提热水瓶从宿舍出来,急匆匆去厕所。我跟在后面,心想,他上完厕所,会顺便去厨房打开水,很多老师都这样,不以为怪。我跟进厕所,见丁老师踏上小便池台阶,扭头左右看了看,然后很快将热水瓶一倾,茶色的尿液便汩汩不断流入池中。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丁老师的热水瓶果真与进球有关。我几乎失声笑出来,牛光宇有这等文采,我与之相比,真是自愧弗如啊!

我见到牛光宇便问他灵感哪来的,他说:“丁老师没让我当语文科代表,心里一直不舒服,看到他把水瓶当夜壶,总觉得像在讽刺当今社会。你想,现在好多农民家庭都用不起热水瓶,而他却把水瓶当夜壶,他的用意不是昭然若揭吗?”我笑一下:“没那么严重吧。”“但是,”他又说:“丁老师这个人也有值得称颂的地方,他学问大,很有傲骨,漠视一切。他对学校那些看不顺眼的事,敢于仗义直言。有时还借嬉笑怒骂,攻击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干的无耻之事。”他停了一下,又重复开头的话道:“但我还是认为,他用热水瓶当夜壶,是在挖苦当今社会。”尽管他说了丁老师一些好话,我仍然觉得他十分可笑,便对他说:“你也别乱扣帽子,我看热水瓶代替夜壶,既卫生又美观,有什么不好。试想,用个鸭儿式的土陶尿罐,张个喇叭嘴,让丁老师每天早上提来提去的,既难看,又一路臭气熏天,肯定谁见谁嫌,尤其是女师生。因此,我倡议,那些有条件的家长,至今还用土尿罐的,一律换成热水瓶。还建议学校给丁老师颁发明奖。”他说:“你真会幽默,幽默得他的做法不但无错,反倒完美无缺了。”我说:“是学生就得尊重老师,他年龄大,有如我们父亲,你们那样嘲讽他,是侮辱斯文 ,是道德沦丧的表现。我为丁老师鸣不平,你们编,我也编得出来的。”我想起了雨天总戴斗笠的谭班长,也可以出条歇后语。便对牛光宇说:“同样以球为题,编条歇后语,你猜出来,认为成立,我们就扯平了。” “你说。”牛光宇扬起粉团似的太监脸望着我。我出题:“谭班长戴斗笠——”便没了下文。他手摸脑袋,边思考,边轻声念道:“谭班长戴斗笠——,谭班长戴斗笠——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灵感来了!”他突然吼道。我问:“想起什么?”“扣球!”他果然欣喜若狂地高声喊起来:“谭班长戴斗笠——扣球!扣球啦!”待他冷静下来,又连说:“不敢不敢。”我问;“有什么不敢呢?讥讽老师都敢,同学反倒不敢了”他哼了一声,说;“你是真聪明,假糊涂。此球非彼球,彼球是真球,此球是人头。丁老师的热水瓶——进球,那是有一说一,并未歪曲事实。而谭班长戴斗笠——扣球,那是比喻不当,有意辱骂人家,这成了立场问题。”我禁不住大笑起来,我一笑,他也忍不住笑了。我说;“这可是从你嘴里吼出来的,是你创造的,明天排球赛你带头呼喊,我俩就扯平了。”他仍叠声说道:“不敢不敢。”但第二天,我出题,他作答的这句歇后语,还是不胫而走。排球场上,只要有球员跃身而起,飞扬拳头时,全场便呼声雷动:“谭班长戴斗笠——扣球!谭班长戴斗笠——扣球!”

此后,如果学校有篮球赛,只要丁老师不在场,啦啦队就会喊“丁老师的热水瓶——进球!”以此鼓舞士气。如果有排球赛,不管谭班长在不在场,啦啦队就会喊:“谭班长戴斗笠——扣球!”此举大长了球队的士气。

过了一段时间,下雨天再见不到谭班长戴斗笠了,而是撑一把油布伞,伞面破旧,竹伞把裂条大缝,不小心就夹伤手掌。而丁老师晨起如厕,则依然手提热水瓶,我行我素地行进在宿舍与厕所间的石径上。

一天,我看见政治李老师从陈老师的宿舍出来,不久,陈老师来到寝室外叫我。我出去见袁小圆也在陈老师身边。陈老师边走边对我说:“明上午的政治课是讨论课,讨论的主题与你有关。你要有思想准备。”我问;“李老师又想抓我的典型?不知是什么事。”陈老师淡然一笑,说:“把玩笑或者说生活中的幽默话题,上升到政治的高度,纯粹是没事找事。谭班长戴斗笠的歇后语,牛光宇说是你发明的,李老师定性为攻击辱骂劳动人民。”她对袁小圆说:“明天讨论你一定支持伊诗岚,明明是玩笑,是幽默,充其量是哗众取宠,你们就这样统一口径,懂了吗?你再发动几个同学。”我抢先说:“李文居可以。”“还有项均平。”袁小圆补充道。陈老师说:“反正人越多越好。注意隐蔽一点,别让他他们察觉出来。”

可是,第二天的政治课却变成劳动课,李老师也在学校消失了,我才如释重负,心想天助我也!

礼拜天我照例没回家,还是准备像已往的周日那样,把一周学过的几门主课再温习一遍,重点难点问题,重新手过三次,彻底弄透,融会贯通。如父亲所教:做学问,不但要知其一,还要知其二,不但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没想到陈老师也未回县城过礼拜,她推着自行车在寝室外面的桂花树下叫我。我随手拿了本文学杂志,跟她出了校园。她说;“我们去河堤画画,你猜,我还约了谁?”我略为一想便回答道;“袁小圆。”陈老师笑了:“你为什么认为是她?”“不晓得。”我看见站在校门口等我们的袁小圆了,又道;“可能是心里希望有她。”袁小圆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杠上,我坐在后面的衣架上,陈老师点在地上的左脚抬起,右脚一蹬,我们便沿着校园前的沙石路朝河堤骑去。

一到河岸,陈老师便说要借我的眼睛,她说我的眼睛太独特太漂亮了。我和袁小圆都惊诧地望着她,袁小圆说;“陈老师,眼晴怎能借呀!”我也说;“我的眼睛是长来看书的,再好看再难看都只能自己用。”她打开一幅画,铺在草地上,这幅画很像我在《人民画报》上看见过的戴爱莲的“长绸舞”剧照,便说;“戴爱莲的长绸舞剧照,临摹的,对不对?”她很高兴地说:“你知道得真多,正是临摹的那幅剧照,是暑假里画的,一直挂在寝室里,天天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如意,人活不起来,神韵特别淡,但又总琢磨不透问题出在哪里。”她像在回忆什么,顿了顿又说:“第一次见到你,我一惊,眼睛!对,你的一双眼睛提醒了我,问题就出在眼睛上,多少时间想不透彻的问题,在见到你的那一刹那便明白了。每当我特别安静的时候,我就微闭双目极力回忆你眼睛的线条,你眼睛的神韵,静止的,动态的,反复观察,反复揣摩,终于把我需要的那双眼睛捕捉到了,今天,就可以一次成功。”我说:“你已经画过了,那是进校第一天,在你的办公室。”她笑了,说:“那是预习。当时一惊,灵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原因是感觉上感情上没有一点铺垫,可现在不同了,我们已经相处了一段时间,不再陌生。”袁小圆说;“要画好一双眼睛这么难。”说完,她有点羞涩地看我一眼。

陈老师右手握笔,扬起左手,那双女人最温馨时的最妩媚之眼死死地盯着我,我也死死地盯着她,她的眼神中有我,我的眼神中有她,直到我心尖颤抖,心生害怕,只想逃离,她才让我的眼睛盯住她食指指尖。她的手指牵着我的目光,缓缓向左移,缓缓向右移,缓缓向上移,缓缓向下移,最终定在一个位置不动了。我的眼睛无法看到她画得多专注,但我能感觉到她是用心灵在画。我看着她的指尖,食指,及至手掌,如凝脂般白皙光滑圆润。我想象着,再往下是手腕,只露出那么短短的一节在袖筒外面,真是欲出还羞的感觉。过了腋,不继续下延,而是向右拐,红红的毛衣复盖着的是她那饱满、炽热而又广阔的胸怀,它里面装着的一定是我们48个学子的忧乐与冷暖……“伊诗岚,眼神,眼神散啦。”猛然听到陈老师惊呼,我的脸唰地红了,我为我的走神而羞愧,我赶紧屏气凝神专注地配合她。

点睛成功了,陈老师满意地收好画具。她在地上铺条素花布单,我们一起坐在上面,又从藤包里取出水果糖,分给我俩。秋阳的嫩黄和玫瑰红交融在陈老师的脸上,把她渲染得美丽绝伦。她看着我俩,久久不语,脸上的表情慢慢凝重起来。一滴水落在陈老师面前的布单上,我们同时看见她眼眶盈满泪水。袁小圆问:“陈老师,你怎么了?”她这才微微抬头,眼泪婆娑地看着我俩:“伊诗岚同学好像我的弟弟。”“你有一个弟弟?同我们一样大吗?”她点点头,接着说:“他不在我身边,想见真难啊!”“很远吗?”袁小圆问。陈老师眼睛泛红,凝重的美饱含着伤感:“是的,坐火车也要几天几夜,那里遍地黄沙,连鸟都不愿飞进去。他,还有我的父母,都正饱受着风霜雨雪。”我问:“怎么会去那么遥远的地方”陈老师没回答我的问题,再次热泪长流,心里的悲痛不言而喻。

想着考学的坎坷,我也陷入了悲伤之中,无语地望着同样沉默的河岸。

秋末了,河堤一片金黄。草结了籽又开始脱落,它们掉入湿润的泥土中,默默睡上一冬,到春天,它们醒来,又会长出绿茸茸的小草。小草到了初夏疯长,入秋又结籽,至秋末,籽粒又落入泥土,来年春天再发,就这样一岁一枯荣。真是无忧无虑的小草,自由自在的小草,生生不息的小草。有时,人,还真不如一苗小草。陈老师问:“想什么呢?”我把此时的心情告诉她。她说:“可能是我的悲观情绪影响了你。”陈老师手指堤岸,叫我们向远处看。河水边上是一丛丛高高扬起的芭茅,花絮正旺,映红了东去的河水。我们看见了,芭茅花真艳丽,艳丽得使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陈老师问我们:“芦花象什么?”还未等我们回答,她又说:“象火焰,象旗帜,我们要有火焰在胸中燃烧,我们要有旗子在心中飘扬。”我们兴奋得呼喊起来:“这是诗呀,陈老师是诗人啦。”

从河畔回学校,陈老师推着车,她居中,我和袁小圆一左一右,三人并肩而行。走在校门前的林荫道上,陈老师停住步,支好车,右手按着我的头,左手放在袁小圆的肩上,对我俩说:“我的弟弟,高矮胖瘦都和伊诗岚差不多,神韵特别像,见到伊,就象见到了我弟弟,天天和伊相处,我就想象成天天和我弟弟相处。”看得出,她说这些话时,心情比刚才说到她弟弟时好一些,多了些爽朗,少了些忧愁。这时,我听到一声牛叫,叫声似曾在哪里听到过。随即一头黄牛撒开蹄子朝我们奔来,吓得我们三人惊恐地躲闪一边。不远处一个女人开怀大笑,笑声爽朗放纵,明显包含戏弄和嘲笑。她跑过来还在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待她止住笑,便毫不含糊地对陈老师和袁小圆说:“他是我兄弟。”她用手指着我。尤木鱼的这一举动,让我目瞪口呆。她又对着我问:“两个漂亮妹妹是你同学吧!”我说:“一个老师,一个同学。”同时,告诉陈老师和袁小圆,尤木鱼不是我姐姐,是街坊。尤木鱼笑嘻嘻地对她俩说:“是姐姐,他不好意思承认,我是个赶牛车的嘛!不信,我俩长得都乖,挂相呢,你们好好看看,是不是?”陈老师点头道:“嗯,还真像!”尤木鱼扬起头,很是得意:“给你们学校拉煤,才卸完货。我挣了钱,还带有粮票,是来叫兄弟一起进面馆的。”“好事!快去吧,伊诗岚。”陈老师说完要走,袁小圆也附和道:“听姐姐的话,早去早回。”“哪个姐姐?听哪个姐姐的话?跟哪个姐姐去?我不明白。”我朝袁小圆问。“都是姐姐,都该听。”袁小圆回答。我急得跺脚:“她真的不是我姐姐,真的是街坊!”只听陈老师回头说了一句:“是什么不要紧,只要她关心你。”尤木鱼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牛鼻绳,朝街上走。牛顺着她,我却和她拉锯。牛停下来尿尿,我趁机挣脱她的手跑了。尤木鱼在我身后喊道:“你是个没良心的,你们老师漂亮,我也漂亮,教书匠,车夫,都是十指不沾泥的街上妹,她有多好?我有多糟?跟着她屁股转,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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