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收工,胖崽找到我,说他叔叫我去一趟。到队长家门口,队长正坐在门槛上吃水烟。他左侧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新鲜的野兔皮。他吧嗒吧嗒吃足了烟,才对站了半天的我说:“你还想回街上赶牛车进运输队?做梦!给你说白了,就连学石匠、学瓦匠、学蔑匠、上涪江拉船这些笨重活路,都没有你的份,你只能牢牢地拴在田坝里,做一辈子农民,修一辈子地球!”他说完,还没容我想明白此话的由来,就朝身后的屋子喊一声:“胖崽!”胖崽提个竹提篮出来,塞到我手里同时瞪我一眼。提篮面上盖张报纸,看不见里面装的什么东西。队长起身,一边把烟杆别在裤腰上,一边说:“街上张屠户的婆娘来走后门,说她男人不在了,想叫你去跟她拉车。你如今已落魄到乡里,好事就别想了,安心当农民,哪能世世代代坐在街上享清福?”我像一棒打晕了的望嘴狗,夹着尾巴跌跌撞撞往家走。路上我揭开报纸,提篮里是几根红苕,我心里更是乱糟糟的,满腹疑惑地把提篮带回家。当着父母的面,将队长坐在门槛上和起身后说的两段话学给他们听。母亲说:“尤木鱼去求队长,不会给乡下人送几根红苕,队长和胖崽,也不知谁掉了包,吃了昧心食,还装清白,做样子把东西退回来!”父亲很平静,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许再提一个字。今后遇事也这样,只能闷着,切忌多嘴多舌。”沉闷、抑郁的气氛,已经重重地笼罩着这个家,父亲还要我们凡事三缄其口,我真的快被逼疯了。回头看母亲,母亲无声,眼泪涟涟。她对我说:“这里的人太狠心,太计较,太认真了,连个吃苦力的匠人都不准你学,还巴望什么?唉!”我安慰她道:“不让学就不学,这也不是队长一个人的意思,我不会怨恨谁个,也不想怨恨谁个,因为我根本就没想到去学手艺,对那没兴趣。我才十七岁,就先在泥里、风里、雨里炼一炼筋骨再说。”母亲又叹一口气:“唉!遭罪哟,我儿子遭罪哟。”
想到尤姐,心里就很惭愧。为了留住我的城镇户口,她忍受了汤主任愚弄;为了不让我成为名符其实的泥腿杆,她厚着脸皮给素不相识的队长送礼,结果四处碰壁,既丢脸面,又破费钱财。这两样东西,对于一个寡妇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可是,为了我,她全都舍得付出。
转眼进入秋天,棉花地里的棉桃开始裂嘴,雪白的花絮吐露出来,顶着露珠散布漫坡遍岭,太阳一照,像漫天星星在闪烁。这天晚上收工回家,母亲对父亲说:“快摘棉花了,你还不上街检修轧花机。”说完怪模怪样地望着父亲笑。父亲也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大扳手,急匆匆往门外走。刚跨出门槛,父亲回转身,向着母亲苦笑着摇摇头,然后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完,父亲晃动手里的扳手说:“可惜我一手高超的技术啊,再无用处了,哎,还是留着吧,留着兴许下辈子能用。”母亲抢过扳手,放回工具箱,说:“好,好,好,下辈子用,下辈我还做你的助手。”父亲不愿意了,说:“当不当助手不重要,重要的是还做我的妻子。”母亲撇撇嘴:“还做你妻子?不了,你太能干,跟着你活受罪。”说完,两人又笑了一通。这一回,母亲眼角也噙满泪水,可它闪烁出的却是快乐和幸福。父母这样的欢乐情景,下乡之后,我就见了这一次。
“秋老虎”还真不是徒有虚名。房子又窄又矮,一夜过去,屋里白日烤烫的桌凳仍然热乎乎的。床上的竹席,汗水洇出我身体的图形。内裤湿透,紧贴肉上,裆里棱角分明。我赶紧从水缸里端了盆水,站在竹林里浮皮潦草地洗了个澡,只敢稍微抹点香皂,由于水太少,就这样也未必能把泡沫冲洗干净。队长透过竹林空隙,勾着腰朝我喊:“崽儿,大清早洗个球的澡呀!快去下头院子传话,上半天翻苕藤,下半天摘棉花。翻苕藤按亩计分,摘棉花按斤头。”
下头院子也靠河边,有晨风从河面吹来,浴后的身子更觉凉悠悠的,很是舒心。院子四周同样是茂竹围绕,只见散乱的炊烟,不见乌黑的屋顶。才出笼的鸡鸭一边屙屎,一边奔向竹林或菜地觅食。路侧地里的豆架下,一个老妇领个男孩在大便,屁股下是自掘的小土坑。她对男孩高声孩呵斥:“你要是再敢吃家饭屙野屎,小心我打烂你屁股。”男孩昂起头吼:“胖崽说的,谁在自留地屙屎就斗争谁,我怕。”老妇一巴掌煽在男孩头上:“你还犟嘴!胖崽是个啥东西?就会缠人家小姑娘。”男孩站起身,老妇朝路上一条正在东张西望的黄狗唤一声,黄狗跳进地里,将男孩撅起的两瓣屁股舔得干干净净。
传完队长的话,我更是饥肠辘辘。走到院子西头,橘子树下,那个漂亮姑娘在对镜梳头,嘴里哼着悠扬的歌。我已经晓得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薄荷。她对我说,她看见我的身影就激动,就想唱歌。早晨的薄荷漂亮得更加鲜艳夺目,真真切切惟妙惟肖就是一个在学校早操时出现在操场一角的陈佩缇。她还说,我身上透着一股香皂味,香皂牌子叫“绿叶”。我惊异在乡村还有这样的女孩。她见我如此意外,便说:“你小看人!别的女孩梦里的香胰子,我时常没离过手,我妈最爱给我买。”她妈是谁?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识过。于是,我有了悄悄打探的好奇心。“我该走了,赶紧吃过饭就出工翻苕藤,队长经常用眼角挂着我呢。”我说。她急忙说:“我在吊角地等你,翻苕藤挣的工分四六开,你六我四。”我说:“不,对半开,不敢剥削你的劳力。”
我搁下碗筷就往吊角地跑,结果胖崽早在薄荷面前扭秧歌,逗得薄荷咯咯地笑。我隔着半块地没过去,薄荷看见我,收住笑,脸倏地红了。胖崽这才察觉我,背影变成前胸,睁着恶狠狠的大眼睛:“崽儿,你站在那里望个球,走一边去,这块地不要人了。”我偏朝前逼近几步说:“一大早,我到下头院子替队长传话时,薄荷就约我到吊角地,我答应了她,不能言而无信呀!” “少在那里孔夫子死了倒起埋——文屁冲天!”他向我吼叫完问薄荷:“是真的?”薄荷羞怯地点点头,轻声回答:“真的。”胖崽一听,气乎乎地对薄荷“呸!”地一口,拔腿就走,一边走一边嚷道:“一个是叛徒,一个是还乡团;一个出卖同志,一个反攻倒算,都不是好东西!”薄荷急得快哭了,哀声道:“怎么一眨眼,我们都变成敌人了。”我说:“别管他,拼命干活,只要活干得多,队长就喜欢,他就会视我们为好同志。”一上午,我们挥汗如雨翻完两块地的苕藤。薄荷说她憋了一大泡尿都没空屙,刚跑进土沟里去救急,队长来了。他问:“还有一个人呢?”我下巴朝土沟那边点点。他冷笑一声:“漂亮妹崽的屁儿那么白,你都不敢偷看,看来,你还真是个正经崽儿。”我问:“队长,你怎么知道她屁股那么白?”他奸笑道:“崽儿,猜都不会猜?”队长在我们翻的两块地里跑了一遍,然后说:“活做得多,质量不行,有断藤,有的杂草没拔。”我问:“队长查别人了吗?”他说:“我想查谁就查谁,哪个也管不着。”我说:“当然啰,小国之君嘛。”他眼睛一瞪:“别咬文嚼字,说明白点。”我说:“大家都是你的下饭菜。”他乐了:“自然啰,三百多人的队,不厉害我怎么治得住。”说完,他给小解回来的薄荷一个微笑,然后径直向土沟走去。薄荷对我说:“队长是来为胖崽出气的。”我说:“他想扣工分就叫他扣,扣了,明天再用力挣回来。”这时,队长从土沟回来,对我下了个奇怪的命令:“崽儿,你去评判一下,看谁冲的眼眼大。”我看着他裤裆口的几滴尿痕,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便用个于他较为生疏的词语道:“猥亵女性。”他说:“球,莫熬字眼。你去不去?不去我有办法收拾你。”我去了,土沟的沙地上,洇着两滩已经交汇在一起的尿印,上面并排着两个一大一小的洞眼。捡起一根树枝,我在大洞旁写下“流氓”两字,并连打三个感叹号。傍晚收工时,记工员宣布工分,我和薄荷翻的苕藤质量不高,各扣两分,外加我辱骂队长是流氓,一个感叹号扣一分,又扣三分,一共扣除我五分。我和薄荷全天共计挣了十五分工,每人七分半。汗流浃背累一天,结果只落了两分半工分,我欲哭无泪。
当晚,这一天付出的代价虽然使我十分沮丧,但想着薄荷,想着沙地上薄荷小解冲的尿眼,我美美地手淫了一次。嘴里不只喊了薄荷,还颤颤地喊了两声陈佩缇老师。这是三角泳裤被母亲拆成碎片之后,我第一次手淫,是有意识地让自己体会父亲的教诲:男女之事不过如此而已。
秋凉了,天空更加澄碧高远,但我的心景却愈是压抑逼仄,这都是那些戴红领巾的少年惹的事。他们上学放学从我身边走过,带着学校的滋味,带着一脸的得意。尽管他们走进的是大队民办小学,坐的是石凳,趴的是石桌,但毕竟,他们在安静地读书,成天都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而我,可能永远成为了一个旁观者!永远有多远?离开学校才三个月,就如此思念校园生活,青春年少再无校门可进的日子,我将怎样熬过?
院子前面是条河,河对面是那条难得见到汽车飞驰尘土飞扬的石子马路,它东头连着我生活过的小镇,西头连着区公所驻地。收工后,很多时间我没急着回家,我不忍心过久目睹忙碌于灶房的瘦弱母亲的身影。我会因帮不上忙而羞愧,也为母亲不让我沾手家务的那种怜爱而自责。我就跑到河边,坐在青草地,默默望着河水,目光再越过河面,看着蜿蜒而孤独地连接着远方的小马路。有时,我会听见尤姐那优美但很蹩脚的歌唱。她去区上拉货,路过对面的小马路,隔河而唱《小妹河边洗衣裳》,也唱《好久没到这方来》,都是些过去我在街上听她唱过的歌,现在让我听了有些意乱情迷,她是专门唱给我听的。看她和牛车的影子慢慢变小,直到成为一个拳头大的黑点。可惜,有时我干活的土地远了,就听不见她的歌,看不见她渐渐变小的身影。
先后给陈老师去了两封信,但都渺无音讯。两个兄长的家书,都是父亲亲收亲阅亲笔回复。所以,我更关切陈老师的来信。这天下雨,我在竹林里清理苕窖,收藏红苕的季节就在初冬。上窖去小解,看见泥泞的田埂上,有个绿色的人影在艰难跋涉。我追过去,果然是邮递员。报过我的名字,绿雨衣包裹下的头摇了摇。雨下大了,我正要离开,他拉开雨帽含混不清地问:“伊万生是谁?”当听说是我父亲时,他从邮包里拿出一沓信,将其中一封交与我。是二哥来信,我揣进衣袋,带回去给父亲拆阅。回到苕窖,里面蹲着一个女人,把我惊得大叫。虽是个半老徐娘,但依然透着苍凉之美。特别是那双大眼睛,长睫毛有节奏地轻轻扇动,有着年轻人的妩媚。她未语先笑:“我进来躲雨,雨小了就走。”她不转眼地打量我,手一闪,便把我衣袋里的信抽走。“北京来的?首都呀!我也在首都呆过。”我没说话,只望着她,一把将信夺回来。她又说,“只不过是陪都,重庆嘛,你应该知道,抗战那时……”我扬起信,飞快说道:“不可同日而语,此首都非彼首都,乱说是犯罪!”她没反驳,却只顾呓语般问我:“你见过灯红酒绿吗?你见过纸醉金迷吗?”我说:“见过,在书里。”她微微一笑,“你见过达官贵人进妓院那般儒雅吗?你见过兵痞嫖妓不给钱吗?”我心里的血猛然涌动,厉声问道:“你是谁?”她仍然笑:“薄荷的母亲。”我愣了片刻,然后轻声道:“哦,下头院子的,你走吧,我还要刨苕窖呢。”她并未动,叹口气道:“看得出,薄荷喜欢你,但仅仅是喜欢,她不敢嫁你,你也不敢娶她。这不是吗,我才从胖崽家出来。”我说:“你想多了,你们都想多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她站起身,竟然点燃一根纸烟,深深吸一口说:“早听说你满肚子文墨,今天一见,还真是的。”说完将烟叼在嘴里,爬出苕窖,道声“告辞”走了。但那纸烟浓烈的香味,在我鼻端久久缭绕。我心里想,这个女人非同凡响,难怪薄荷看起来那么顺眼。
薄荷的妈——这个奇怪的女人,肯定曾经在她所谓的陪都重庆混过生活,可后来又怎么来到了乡间呢?
回到家,我把遇见薄荷母亲的事告诉父亲,他听说那女人看到了二哥的来信,知道了二哥在北京的工作单位和地址,就当即决定,以后,外面来的家书,一律寄到街上的街坊那里,再由他们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