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我看见袁小圆和卢夫恭飞快追逐楚楚。楚楚一边跑,嘴里一边吼道:“不好了,不好了!糟了,糟了!”跑出好远,才被她俩按住带回寝室。之后,断断续续听见身边有女生议论楚楚的事。说她时常焦躁不安,白天躲在僻静处絮絮叨叨,夜间经常从梦里惊醒,眼泪涟涟。即便安静下来,人也比过去更加木纳,目光呆滞得堪比死鱼眼睛。我不明白,腼腆、木讷,后来变得有些痴呆的楚楚,难道有什么问题撞上了“双查”的枪口?
女生们守护自己的隐私,就像守护自己的生命。虽然天天处在一起,但每个人都生活在严密的自我禁锢中,心里的事,都凝固成铁板一块,绝不外泄。楚楚心里,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躺在床上,手里举着已经停办的《学习简报》,叹息曾经的学习热潮不再汹涌澎湃,要想落实学习计划已经变得无比艰难,远大理想在许多同学的头脑里消失得无踪无影。远处球场的喧嚣声随风飘来,同学们高喊脱去草鞋穿皮鞋的铮铮誓言,已被疯狂的课余玩耍所淹没。我不能追随这样的大流,甘愿冒着被抓典型和将被掐除的“白专”苗子的危险,卖米买支手电筒,将开夜车的阵地,从校园的路灯下转移到被窝里。又对照“双查”的内容,把自己的言行和穿戴仔细梳理一遍,判别哪些现象属于“典型”或者“病苗”,会被抓住或者掐除。经过苦思冥想和再三甄别,觉得会被抓住的“典型”应该是那双时不时穿在脚上,代表少爷形象,而又不能隐匿的一公一母的猪皮皮鞋,我决定把它弃之荒野,让它再也不可能回到我的脚上。我这双瘦削的少爷脚,永远只配穿带襻的布鞋。我把一只39码的猪皮皮鞋和一只40 码的牛皮皮鞋底子对底子用报纸包好,鞋带是抽下来了的,挽成蝴蝶结,放入衣袋。然后将鞋夹在腋下朝石仓走。
天色暗淡昏沉,校园后通往石仓的路上无一个人影,几只鸟在草丛和落叶里跳跃,发出令我毛骨悚然的响声。两只不知名的大鸟在交配,它们飞快地扑打着翅膀的同时,也不忘痛快淋漓地尖叫,肆无忌惮的样子驱赶走了我心中的恐惧,催我加快了脚步。石仓底有个人影,面前摊开一堆鲜花一样的东西。一根火柴被划燃,似乎要让鲜花灿烂地燃烧。当火柴触到它时,火苗窜起来,原来点燃的是几件漂亮的花衣裳。比闪烁的光焰更美丽的是一张被照亮的脸,正对着火焰痛心抽泣,嘤嘤的哭声传进我耳里,让我也有了想流泪的感觉,不知不觉中,我随口念道:“别了,美丽的衣衫!别了,迷人的风采!”那个人影跌跌撞撞冲我走来。“陈老师!”我差点失声叫出来,一闪身敏捷地躲于树后。我看清了她左侧脸上的泪水,还有那衣着平庸素净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小路的尽头。下到石仓半腰间,再看仓底,一块大石前又有一个人影,火苗被她扑灭。让我惊奇不已的是,这人竟然是楚楚!她从火堆里拎起一条裙子,漂亮的裙摆烧缺一个角,但依然是那么光彩夺目。我记起它就是陈老师最喜爱,被楚楚追着撵着看得不舍离去的那条花背带裙。她在身上比试着,先撩起左边的裙摆,放下,又撩起右边的裙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如此灿烂。她对着裙子轻声絮语:“我腐朽了,我堕落了,河岸洗澡被偷窥的遭遇,今天终于报应,女儿身没了,人格没了。‘双查’来了,我撞在枪口上,要抓我典型呀,抓呀,抓呀!”她在擦泪,“我说过今生一定要穿条与你一样的裙子,来不急缝了,就只有你了,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来不急了,要抓我的典型了。”唠叨完,她折好裙子,将它揣在裤腰上,揭开衣襟那一瞬,只见她雪白的肚皮,依然如河堤洗澡时窥见的那么光洁平滑。她背后有条小路盘旋至石仓外,她应该是从那里下来的,她又从那里走了。两个女人都在我眼前消失,头脑里很乱,理不清一个女人将美丽埋葬,一个女人又将美丽拎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楚楚虽然咕噜了一大堆话,但我实在是弄不透彻,只好作罢,不去想它。我下到仓底,灰烬还冒着缕缕青烟,用树棍一拨,一卷卷花布残片带着火星散开。我将它们一片片捡起,棉的绸的都带着未燃尽的余温和糊焦味。我把自己这双代表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皮鞋丢在火堆里,再压上一块石头,心里便有了告别堕落、告别昨天的感觉。其实,细细体味,真正烙在心底的意愿,却是我和陈老师一同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以凤凰涅槃的形式,埋藏在了大自然的怀抱,期望它有生根发芽再生的时候。我匆匆爬出石仓,此时,暮色深沉,夜幕已经降临。
看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最后一页,合上书,我忽然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变成一个革命者了,身上已浇铸满钢铁般的意志,心灵里也闪耀着无私奉献的精神。再想起那些指责我有小资情调,指责我被打上剥削阶级烙印的人,我就感到他们十分可笑。但一转身,抬头望天,低头看地,禁不住自嘲地一笑:看一本书就想成为英雄,还理直气壮地自我认可了,未免太幼稚了些。
灰烬里拣来的陈老师的衣服残片一共九片,七种花色。我把其中的四片夹在《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手抄本里,作为永久保存。选用双数,喻意成双成对,残片有衣有裤,代表她一个完整的身体陪伴我。我的良苦用心既卑鄙又幼稚。其余五片,准备交给陈老师留念。我预想,五片花布呈现在陈老师眼底,她会无比惊奇。其实不然,当我把花布片呈现她眼前,她比我预想的要镇静得多,只瞟一眼,便说:“交‘小资情调俱乐部’陈列,就说陈老师穿的花衣花裙都没了,未烧尽的残片可以作证。” 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捡回来的本意是留为纪念,曾经风光了一阵,不在了,你不想?想了就看它。我的皮鞋带也抽下来,洗净,藏箱子,一样的用处。” 她蹙眉,说:“留做纪念?只会勾起伤心。舍不得东西,美丽的东西,把它毁灭了,心痛!既然你捡了,就反其意而用之,作为反面教材展出,李校长的‘双查’便出战果了。”我点一下头,未语。她突然问:“你怎么得到的?”我说:“我去石仓了,毁鞋。” 她说:“我去石仓听见过身后的脚步声,原来是你跟踪。” 我说:“你听到的脚步声不是我,另有其人。” 她问:“谁?”我说:“只看见背影,且离得很远。” 不愿告诉她楚楚拎走了她最得意的裙子。东西交到谭班长手上,他问:“什么意思?” 我说:“陈老师把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穿戴,付之一炬了,这是物证,陈老师说让你验收。”叫他验收的话是我添加的,有点发泄不满情绪的意思。他笑笑:“好,‘双查’见成效了,放‘小资情调俱乐部’陈列。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才是劳动人民情怀。一天穿得花枝招展,刺眼睛,烧得好,让资产阶级见鬼去吧!”我也附和道:“让资产阶级见鬼去吧!乌乎哀哉!”我们一齐笑了。
从“小资情调俱乐部”参观出来,几个女生边走边议论。编双辫,稍子上扎着红头绳的同学说:“陈老师那么多花衣服都烧了,真是可惜!还叫全校师生参观,接受教育呢,都是些好东西,开眼界还差不多,哼!”另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同学说:“你没看见?生物老师那对带盖描金的陶瓷化妆盒,道林纸一样薄,通体透明,太漂亮了,注明是他外公从旧上海买回来的,她妈妈的陪嫁,她妈妈又送给她的。” 双辫子手舞足蹈起来:“听我说,听我说,那对精美的盒子,一个装胭脂,一个装香粉,怪不得生物老师成天都是香喷喷的。”卢夫恭不高兴了,嘴快撇到耳根,批评道:“你们怎么一概是羡慕的口气,一点痛恨的意思都没有,受的什么教育呀!大家应该保持劳动人民本色,和那些东西格格不入才对。白看!” 她今天穿身蓝布衣裳,裤子的双膝都缝有补丁。袁小圆一直埋头走路,默默不语,她可能在惋惜陈老师那条裙子。曾经听陈老师说过,袁小圆发誓在毕业之前,一定买块布料照她裙子的样式做一条。现在打算落空,心里正难受着呢。走到操场边,几个女生刚要分手,卢夫恭看见我尾随在后,一把揪住袖子说:“你怎么象个特务,悄无声息地跟在屁股后面偷听。” 还没等我回答,又突然转身问那几个女生,“那个跟伊诗岚一样,很会写作文的女才子楚楚怎么没见参观陈列馆?” 留剪发的说:“你真关心她?她这一段时间要不蔫得很,要不就高度紧张,很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本来快散开的女生又聚拢来。卢夫恭问:“还有什么异常?” 编双辫的说:“太可怕了,有两次,深夜楚楚喊梦话要去找她妈,把我惊醒,接着她就伤心地哭了。据我知,她妈早几年就死了。” 这时袁小圆说话了,她说:“楚楚跟她小姨一起生活,她妈去世得早。” 剪发的说:“特别是‘双查’开始后,她几乎成为另一个人,除了上课,其余时间都呆兮兮地躲避我们,难道她心怀什么鬼胎?”双辫摇摇头:“不知道。” 卢夫恭说:“反正都注意她点,这个小假洋鬼子不知心怀什么鬼胎。” 岂但她们如此,楚楚的一言一行,更是直接牵动着我的心。据我暗中观察,各种迹象表明,河岸洗澡走光事件,从一开始,楚楚就看清了我和牛光宇是偷窥者,而且她可能是洗澡女生当中唯一一个看见我俩的人。之后我与她的相遇中,她不断有怪异的动作,如梦呓的语言指向我,别人感觉不出来,我却心明如镜,因此我就时常活在战战兢兢当中,尤其在今天,牛光宇和项均平都走了,就余下我这个唯一的偷窥者,何其恐惧,何其孤单,总担忧有一天她会揭发出来。然而,担忧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我便始终活在犹如猫逗老鼠的境遇里。我疑惑,到底这是为什么?这个问号,一直挂在我心里。
参观完“小资情调俱乐部”,学校立即召开了“双查”总结会,用时一节课。查出的问题中,最让同学们津津乐道的,是陈老师的幼稚举动,人还活着,却把衣服烧了,知事的同学说,这是最不吉利的行为,人死才焚衣,自己诅咒自己。为什么不把衣服交出去?有同学说陈老师信科学,不信邪说,意义在于跟腐朽生活彻底决裂。最后,李校长高声宣布:白专典型伊诗岚,小资病苗陈佩缇,“双查”先进卢夫恭,树立标杆谭期贵。并告诫大家,全校师生要批判性地对待只专不红和一身资产阶级习气的人,要向先进和标杆学习。末了,他发出警告:有那么一个女生,不知心怀什么鬼胎,不与同学打成一片,独来独往,行为诡异,如有什么问题,应主动找学校说清楚。我知道,他指的是楚楚。
散会已到午餐时间,同学们却首先涌进厕所,一个个被尿憋得边走边解裤带,这样的会让人高度紧张,无论尿泡大小,都被装得满满的。每每遇到厕所拥挤不堪的场面,我都会谦让一旁,先人后己。等我尿净出来,已见不到一个同学的影子,只见吴校长走在我前面,还一面走,一面整理领子扣好风纪扣。路过陈老师寝室,他停步像在侧耳倾听什么,少时,便疾步而去。我跟上前,就听到屋里传出陈老师的啜泣声。我敲门,无应答,再轻推,推不开,只好无奈离去。想着吴校长疾步而去的情形,我猜测他可能找李校长去了。绕路来到李校长办公室窗边,里面果然有两个领导的争论声。李校长说:“她哭,是痛悔的表现。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愿意痛改前非才流泪的。” “不!她是因委屈而流泪。她太委屈了,既失去自己心爱的衣服,又被戴上‘小资产阶级病苗’的帽子,这太过分!” 吴校长彻底愤怒了,“作为新中国的人民教师,穿好点,穿整洁干净点,我认为这不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难道穿得破破烂烂才是无产阶级?” 李校长的声音:“不是破破烂烂,而是补丁摞补丁加素净与整洁。而我们的陈老师,穿戴全是洋派那一套,用品全打着旧社会的烙印,连走路都袅袅婷婷,风摆杨柳,一副资产阶级小姐做派,哪像个劳动人民!哪像个人民教师!” 有几个同学坐在屋外的石梯上,手里端着饭,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竖起耳朵听。吴校长说:“你完全在用有色眼镜看人,你心里有鬼,看人家什么都不顺眼。更荒唐的是,你一人独断专行,未经过校务会研究决定的事项,你就在总结会上擅自宣布,这是违反组织纪律,我们不认可。” 说完,怒气冲冲几步迈出李校长的办公室。今天这顿午餐,味同嚼蜡,我不知是如何咽下去的。
我们班又回到过去的样子,课余时间,除了少数有远大理想而从不放松学业的人外,其余同学,个个玩得天昏地暗。吴校长看了既着急又心痛,他们都是农村孩子,父母沐风雨顶烈日供其上学,企盼读出头了能离开黄土坡,进城为国家干工作,男子娶个洋气女子,女子嫁个拿月薪的男子,过上敲钟吃饭,盖章拿钱,十指不沾泥的甜美日子。但这些孩子哪会体恤父母的用心和苦楚,怀揣能玩就玩,耍够三年回家修理地球的念头,自认为那种宝塔型教育格局,自己无论如何是爬不上塔尖的,想出人头地纯粹是白日做梦。谁也改变不了他们这个观念,因为父辈们就是在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上,这样一代一代走过来的,他们也会这样一代一代走下去。然而,吴校长却不想放任自流,他决心要将这些学生引导到苦学成才的路子上来。之后两天,吴校长请七门主课老师各出一百道题目,他把这些题目放在寝室里而不是办公室。数学老师问:“你这是做什么?”他说:“不做什么。”又说,“他反‘白专’道路做什么,我出题就是做什么。他有七算,我有八算,他有长箩绳,我有翘扁担。” 数学老师笑了:“唱反调?对抗,我知道,我知道!”他开始敞口大笑,笑到弯下了腰,再直起身翘个大拇指又说,“只有你敢顶,别人来当这个班主任他做不到。小陈老师更做不到,想顶,也愿顶,但她肩膀太嫩,脚跟又不稳,所以顶他非你莫属。”吴校长也翘起大拇指说:“聪明,真是聪明!”
周六下午,喧腾的校园终于沉静下来,如已往周末一样,依然是孤独袭来,依然是像蜗牛般卷缩在壳里,吸附在书页上。今天,还有两个生命在不同的两个角落呼吸着。吴校长和陈老师,没家可归,也只好像蜗牛一样,卷屈在壳里。此时,他们在做什么?孤男和寡女,干柴和烈火,别的人,别的地方,他们可以燃烧,但这两个人却坚守着寂寞的青春,坚守着各自的规矩和方圆。一个是革命军人,一个是右派女儿,这个规矩,这个方圆,如一条河,隔在他们中间,不可泅渡。寝室门外的石径上传来脚步声,杂沓的声音,至少是两个人,四只脚,步调不一地踢哒着。吴校长的呼喊从窗洞里钻进来,我开门出去,他与陈老师站在我面前,都面带微笑,亲切得如同和煦的阳光,令我心里一亮。我们三人一同去田野,采摘一种俗称“酸浆草”的植物。我问陈老师有何用处,陈老师还未回答,吴校长却扬起手里一个布包说:“为这个。”我伸手去捏,他敏捷地藏于身后,“暂时保密。”
田里到处是劳动的人群,清一色的蓝布衣裳,如果不是偶尔有人左顾右盼扬起辫子,我还以为全是一群沉默不语的男人。我们从田间路过,三身洁净的衣裳煽起肥皂的香味,立刻被羡慕的眼光包围。吴校长轻声说了一句“走快。” 我们便很轻捷地穿过田地,去到远处的漫坡上。
酸浆草几寸长,叶和茎嫩而脆,浆呈淡黄色。吴校长从布包掏出十二颗子弹壳,每人四颗,教我们用酸浆草狠劲擦,擦出铜的本色,明光闪烁,堪比黄金耀眼。子弹是杀人的器物,它象征力量,掌握在人民手里,它伸张正义;掌握在敌人手里,它便成为罪恶。弹壳是吴校长当年从战地捡回来的,有一颗弹壳,就有一颗射向敌人的子弹。我想象着那正义的子弹是如何呼啸着射进敌人胸膛的。我们擦亮了十二颗弹壳,它们竟如此精美,我有些喜欢了,便说:“送我两颗吧。”吴校长神秘地望着我:“你想得到它?可以,但不是现在。能不能得到,决定权在你自己手里。” 我不解他的意思,看了陈老师一眼。陈老师说:“弹壳太稀罕,男孩子都喜欢。记得那一年教场坝枪毙一个反革命,我和弟弟去看热闹。枪声响过,我弟和一群男孩子奔跑到枪手脚边寻找弹壳,一个大个子男孩捡到了,一群孩子去追抢。大个男孩没处躲,他果敢地站在了正在咕咕冒血的尸首边,一脚踏上去,右手叉腰,气势昂扬的样子。猛追的孩子都望而却步,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把弹壳揣走了。我弟还暗自流过眼泪。” 吴校长说:“大男孩是块当兵的好材料。”我说:“一般男孩子都缺少那样的机智和勇敢,比如我。”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无语。弹壳并列在草地上,像一枚大师雕刻出的荡漾起十一道金色波浪的艺术品,不单精美,更是贵气。陈老师拈起一颗弹壳问:“我从未见过真实的完整的子弹,不知是什么样子?”吴校长先伸出食指,端详一番,似觉不恰当,又伸出小指,又端详一番,还是觉得不对,便手拍住脑袋,脸上隐隐掠过一丝怪笑,说:“你伸出手来。”陈老师惊诧道:“这个问题跟我的手有什么关系?” 随即将右手伸到他面前。吴校长想笑,但忍住了,一把捏住她的手掌。雪白、圆润,尖溜溜的五个指头在他眼底放着异彩。他掰开五个手指,捋过小指,“太短。”捋过无名指、中指,“有点长。”他捉住食指,“就是它,长短和粗细,还有弹头的尖度都很恰当。”他把她其余三个指头压下去,拇指和食指构成手枪形状,他双手握住她的“手枪”,说:“这枪里有子弹,很有杀伤力的子弹,它对准了我。” 她说:“不,它不是子弹,是我的指头。”他说:“是子弹,绝对是一颗独具杀伤力的子弹!”他坚定地说。他一把拉过食指顶住自己的额头,一阵心颤的感觉在漫溢。突然,他吼叫一声“嘭!我中弹啦!”便仰头倒下去,还闭上了眼睛。我看见他脸上充满得意的笑容。她的“手抢”还定格在原来的状态,脸上凝固着一种捉摸不定的表情。就在此时,农田传来叫骂声:“你们这些龟孙子,干活偷奸耍滑,一站站个坑,锄把生了根,卖儿卖女说不完。手上没有二两力,脚上没有三分劲。白天风都吹得倒,夜晚狗都撵不到。”吴校长说:“队长骂磨洋工的人,说白天做活有气无力,晚上偷地里成熟的庄稼生龙活虎。”骂声继续随风飘来:“眼红别人穿得好,吃得好,玩得好,看!看!看!看进眼里抠不出来了。你们个懒龟儿,塞炮火的,挨枪子的,不展劲干,老子要你们半夜都收不了工。”吴校长说:“看见了吧,这就是农村,这就是农民。我们赶紧走吧,不要影响他们的劳动。”
走远了,叫骂声依旧。一路上,我纠缠着想,这些社员都是劳动人民,他们的生存状况尚且如此,如果我和陈老师这样的人,将来有一天被贬下乡村,其情其景,更是不堪设想。
回到寝室,尤木鱼坐在门口,怀里抱只瓦罐。我问:“又给学校拉煤?” 她说:“先叫一声尤姐!” 我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尤姐 。”她说:“给区供销社送货,你们李校长不让我给学校拉煤了,肯定是你得罪了他,牵连到我。是不是他想搞你那个老师姐姐,你拼命护,从中捣乱?”我嘴里说:“胡说!”心里却直呼她聪明,又对她的直率多了一分敬意。她捧起瓦罐说:“不怪你,不愁没货拉。给,这是犒劳你的。”我问:“吃的?”她说:“你猜是什么?”瓦罐很重,晃一晃有水的声响,便说:“肯定是什么炖汤。” 她揭开盖子,一股鸡汤的浓香扑鼻而来。我惊喜得“哦呀”一声,道:“你把家里的鸡杀啦?”她怪笑一声说:“不是我的鸡,别人的鸡。” 我愣愣地望着她,一脸疑惑。她说:“你不信?不信就跟你说实话。昨天一只花公鸡,想干我家那只小母鸡,直接就撵进家里来了,我恨死了,关上门就逮住把它杀了。怪就怪在我帮了小母鸡,它反倒不高兴了,见我杀了那个强奸犯,扑上来就啄了我两口,还流血了,不信你看。”她伸出手,果然有伤。又说,“看来是我错怪了花公鸡,不是它追着要强奸我家小母鸡,而是小骚屄嫌在外面干害羞,专门逗引它进屋的,花公鸡真是个冤死鬼。” 我听了,觉得很有情趣,就笑出声来。她又说:“炖好鸡汤,你和我一人一半。我那一半,昨天就吃了,这一半今天才给你送来。” 我说:“吃不得。” 顺手把罐子往她怀里推。她瞪我一眼,接过瓦罐说:“告诉你,这不叫偷,就当它是个强奸犯,欺负我家小母鸡,找上门来挨刀,该杀,不犯罪。”说完,去到街沿拐角,找了两块石头,把罐子支在角落里,然后问道:“你到底吃不吃?撂块肉拽狗,还把狗吓跑。” 肚子没油水,哪经得起鸡烫的诱惑,狗就狗,吃!我见她在寻找干柴,便也在树下与草丛里捡些干树枝。火苗舔着罐底,一缕缕青烟飘过屋檐,我左右看看,担心有人碰见。几把干柴燃过后,罐里有了“吱吱”的响声。她说:“倒是比我捂在怀里热得快。五兄弟,你信不信,香得连舌头都要吞进肚皮里去。”她故作馋相逗我,我也调侃道:“干脆你喝光吃尽,把罐子留下,不用洗,叫我闻几天香气足已。”正说着,“噌”地一声,罐子裂了,鸡汤渗出,滴在柴火里,激起火星飞溅。她一把箍住瓦罐,连声道:“快!快拿碗来。”当她将破罐放在搪瓷碗里,松开双手时,一只手心两个燎泡。鸡汤漏掉许多,有的洒落在脚边的落叶上,是梧桐叶,枯叶四边卷起,形似碗,鸡汤流不出去。尤姐不顾伤痛,轻轻拾起叶子,啜尽里面的汤汁,一连寻到了五张那样的梧桐叶。她把抛洒在树叶上的鸡汤舔净之后,手在裤子上抹一抹,笑着对我说:“其实不脏,梧桐叶都是才从树上落下来的。”她见我沉默不语,又说:“就是不干净,洒掉也可惜了,一年当中,只有过年才能吃一次鸡肉。喝一次鸡汤。” 我家也是一样,记得每到过年吃鸡肉,几个小的都要争吃鸡爪。母亲则不允,告诫道:“读书写字的不能吃鸡爪,吃了它,写出来的字就会像鸡刨烂了一样难看。”随即拈块鸡翅在我碗里,还说:“吃翅膀可以远走高飞,比你两个哥哥飞得还高还远。”正心驰神往,尤姐把汤碗端给我说:“趁热快吃,吃了还有话给你说。”我说:“什么话,听了再吃。”她说:“吃了再听。”我说:“边说边吃边听。”她说:“我屙尿啊!”她佯装着急忙往墙角走。我忙喊:“厕所,厕所!”并手指厕所方向。等她如厕回来,鸡汤与肉吃完了,只剩一只鸡爪与两颗白色肉球与她。她拿起鸡爪边啃边告诉我,她男人张屠户从监狱给她寄了一封信来。话毕眼圈即刻微微泛红。我应一声:“哦,”又问,“在监狱里还能往外写信?” 她说:“不知道能不能写,反正信寄到我手里了。我家屠户在信上说,他对不起我,没有给我生一男半女,还时常打我。” 泪珠终于滚下来了。我问:“你们家是男人生孩子?”她说:“笨!男人下种,女人这块地里才能长苗。他是说他没有给我地里下种。” 我说:“不懂。”她说:“太笨!你们几姊妹就是你爸爸在你妈的地里下了种,才长出来的。” 我“哦”了一声,问:“那张哥为什么没有给你地里下种?” 她说:“他下不了种子。”我问:“为什么?你的地太硬了?” 她“嘁”了一声,说:“你听好,他下种的工具本来就不行。”我问:“别人都行,他为什么本来就不行?”她说:“工具遭猪踢坏了。” 我还问:“你们下种撞见猪了?” 她突然笑起来,说:“你爸爸在你妈地里下种才撞见猪了!”笑够了她又说:“你张哥在杀行杀猪遭猪蹬了裆,把工具踢坏了,那时我还是个小妹崽,还不知道张家门朝东呢还是门朝西。” 我说:“不问了,太乱,听不明白。比喻不像比喻,拟人不像拟人。我只看到书上说人是精子和卵子结合长成的,其余的什么都不是。”她听了抢着说:“对!对!对!你张哥就是卵子遭猪踢坏了。”我的脸瞬间红了,阻挡道:“别说了。” 她说:“十几岁的少年郎,害什么羞。你张哥信上还有话呢。” 我望着她,见她脸儿又粉又嫩,就问:“还有什么话?”她接着说,“他说他坐班房坐不到刑满那一天,叫我不要等,找个男人改嫁算了。还说,找个脾气好的,不打老婆的。”她脸上的泪滴一颗赶一颗地往下流,她说话一直望着我,痛彻她心扉的悲伤让我怜悯不已,我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她。突然,她问我:“如果真的等不到屠户出来,你说,我该嫁给我们街上谁呀?” 我反问:“谁呀?” 她说:“谁也不嫁,就等……”她咽住了。我说:“还是等张哥出来?” 她急了:“你张哥不是说了嘛,他坐班房坐不到刑满那一天!” 我随口“哦”了一声。她斜我一眼:“唉!” 我说:“你唉什么?”她说:“没唉什么,反正我谁也不嫁,就等……”我没吭气,她再“唉”一声。我说:“你又唉什么?”她说:“书癫子!”她恨我一眼,伸长白颈项,嫩脸蛋扑过来,粉嘴嘟起,往我脸上猛啄,我头一偏,温柔的两片唇吸紧我的耳轮,我一把推开她,喊道:“丑!你丑!” 她说:“我走呀,回栈房去呀,牛还等我饮水呢。” 她把碗往窗台上一放,指着碗里那两个白肉球说:“留给你吃的。” 我说:“我不爱吃鸡腰子,爱吃先前就吃了。”她说:“不是腰子,是你们男人裆里那个东西。”我没吭气,心想,她说的是不是睾丸?不好意思往明白里问,便扭头朝校门外走。她看一眼寝室门,跟在我身后,又“唉!”了一声。我说:“怎么还在唉!”她追着叹息:“唉!”随即自己煽了自己一耳光。
送到校门外,我停住脚,她还掉得有十几步远。到跟前她说:“你是送我呀还是撵我走?”我一愣。她又说:“我走前,你随后,才叫送;你走前,我在后,这叫撵。” 我再一愣,说:“不对呀,颠倒了,只有撵人的人才走后面!”这回她一愣,呆呆地看着我无话说。走出一段路,她突然返回来,指着我鼻子说:“不对呀!你走前,是把我往外引,往外拽,烦我呀!牛不走,就是我在前面死命拽走的呀!你这明明白白是在叫我赶快滚蛋,比撵还心狠!” 我笑了,在心里说,眼前这个女人,看似随随便便,少不更事,其实从来就没糊涂过。
不久,吴校长在我们班搞了一次摸底考试,被他美其名曰“战前操练”。考试成绩名列前十名的为“尖兵”,会获得特殊奖品。这天晚自习,前十名的名单排出来,赫然出现在黑板上。我居第一,谭班长屈居第五,成天神出鬼没的楚楚,考了第九名。奖品在昏黄悠暗的灯影里泛着微光,同学们伸长脖子向讲台张望,十二个铮亮的弹壳整齐地排列在上面,许多男生瞬间目瞪口呆,惊奇得张大嘴巴,涎水从嘴角流出来。有几个人同时叹道:“唉,这次没考好太可惜了。” 我和第二名都奖励了两个弹壳,其余八人每人一个。穿过课桌间行道,有同学扑上来抢弹壳,我一把塞进衣服口袋。楚楚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掐着那颗弹壳,由讲台走回坐位,屁股才挨凳子,又起身从教室后门走出去,再从前门绕到讲台,轻轻把弹壳放在讲桌上,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一个人怎么死,用不着它,用不着它……” 她仍从教室外走回坐位。就在她刚转身时,第一排的一个男生,一把将弹壳从讲台抓在了手里。吴校长一直不转眼地看着举止怪异的楚楚,好像在仔细咀嚼她话里那个坚硬的核。一些男生对她不着边际的话语也感到诧异,用眼光传递相互的疑惑。而我的心里,却很清晰地掠过一丝惊悸,似有不祥的征兆飘过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