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矿场,车被拦下。年轻的造反派们,把我们都赶下车,排着队列,一个接一个搜身。然后监督我们搬石头,去垒一道墙。两个女人指着那个少妇,对戴司令袖箍的男人哀求:“刚才她在树林小解,热尿冲了蚂蚁窝,屁股被激怒的蚂蚁蛰了好多红包,很难受呢,求你放过她,让她去休息。”这个少妇恰好是掐我脖子的那个女人,听了此话,我还是很同情她。司令没发善心,对少妇说:“干不了重的干轻的,去厨房帮工。”
原来,这是一所矿山机械学校,一座山湾全是学校的地盘,三、四层高的楼房,重重叠叠,栉比鳞次。山湾入口的马路上,垒的那道石墙,很像是座防御工事。马路的斜坡下是条小河,水很清很浅,从卵石堆里流过,冲击出淙淙的响声。马路尽头是远山,山势巍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据说它肚子里埋藏着丰富的铁矿石,祖国的建设正期待它炼出铁、炼出钢,可它们却在造反派的喧嚣声里沉默着。散布遍野的各个要隘,都游走着一个背枪的人。祖国山河一片红,也不知他们在防备谁。
山口的石墙砌好,司令让我们喘口气,并告诉大家不要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们做,做完晚上放大家走,那时路上最安全。一车人被分散,谁也不知被派去做什么,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和驼子被带进一个山洞,像是个矿洞,一路挂着昏黄的电灯。进去十几米,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十二张低矮的钢丝床,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伤员,黑糊糊的看不清面目。没有呻吟声,只有一阵阵臭味袭来,熏得我掩鼻不敢正常呼吸。带领的人说:“别假斯文,这就是你们要干的活。”角落里并排三个粪桶,里面满荡荡的屎尿快溢出来,我和驼子的任务就是倒粪桶,涮粪桶,然后干干净净放回原处。我们一高一矮,抬起粪桶,不管谁走前,粪桶总是滑向驼子一方。为了不让人觉得我在欺负他,我只得把扁担搁在手腕上,与他保持平衡。但这样,我的手腕承受了难以承受的疼痛,斜着身子走路,拧转腰肢近乎跛行。三桶屎尿倒完,我的腰椎有被拧断了的感觉。事情做完,驼子一晃就没人影了。我脚上、裤腿上溅满粪水,臭味跟着我一直不散,只得到处找水清洗。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爆炸声,我看见有人拼命奔跑。我又退回到刚才倒粪便的校园厕所,那里有一个通道,隐没在一片密林里。我顺着通道进去,往左拐就回到藏伤员的那处山洞,往右拐,是一处大石屋子,里面弥漫着热腾腾的烟雾。雾气包裹着本来就不明亮的灯泡,石屋里跟没开灯一样暗淡无光。我听见了水声,看见了拉矿用的铁斗,和铁斗里人的光溜溜的身子。那个豁牙老妇,还有为少妇求情的两个女人就在眼前,她们一人一个铁斗,在给受伤的男孩洗着身子。地上堆的绿色军装,上面的红色袖箍、红色像章闪耀着光亮。她们以远,还有水声,朦朦胧胧中,还有晃动的人影。豁牙老妇洗得很仔细,嘴里不住唠叨:“孩子,你跟我孙子一般大,我也给孙子洗澡。你伤得这么重,娘老子知道了,心痛死了!“顿一下,她吞口唾沫,又说,“洗疼了,就叫出来,别憋着。”
摸索着走进石屋深处,想偷空洗个澡。空气带股铁腥味,却很温润。一个身裹绿军装,缩成一团的男孩子,被女人驼着向山洞跑,女人嘴里还哼着歌:好久没到这方来哟嗬哟,这方的小伙长成材哟嗬哟……这支歌我很熟悉,只听我们小镇上的人唱过,说具体点就是以尤姐为首的街坊们经常唱。眼前唱这支歌的女人是谁?我站在铁斗边等她。回来时她不但仍在唱,还快乐地扭起秧歌,到跟前我问:“你也会唱这支歌?”她一惊,说:“怎么!我不能唱?你是哪来的?“我说:“才抓的‘壮丁’。”她一听这话,笑了,说:“跟我们一样的倒霉鬼。”然后神秘地对我悄声说:“一个姓尤的妹妹教的。”我惊诧道:“姓尤的妹妹?她在哪里?”她猛然捏住鼻子道:“喂!你先别管人家的闲事。我问你,你身上怎么这么臭?”我说:“刚才为伤员倒粪桶洗粪桶,溅了一身粪。”她“哦!”一声问,“洗澡吗?想洗就跳进来。”她的手拍得铁斗响。我说:“你不是怕臭吗,你不说你尤妹妹的去处,我就跟着你,臭死你!”她冷笑一声:“嘁,莫废话,赶快跳进去洗,水还没糊汤,我去给你拿身衣服。”我只得进到水里,因为她显然比我倔,她离开是回避我这个大兄弟。她很快回来,将一套绿军装扔在地上说:“死人的,敢不敢穿?”不待我回答,她又说,“我等你。”她去到背静处。我快速洗完澡,抓起革命小将才配穿的绿军装,慌忙往身上套。在僻静处找到她,还未等我开口,她抢先给我说了尤姐的事。她说:“几天前,尤妹妹是和我一道抓进来的,她人漂亮,留在司令身边了。跑过一次,抓回来就关在一个山洞里,哪个山洞,我也不知道。”这时,有人高声吼:“给伤员洗澡结束,所有的人跟我走。”洗澡的女人们涌过去,我趁机溜走了。
路上,抚摸着一身绿军装,迈着大步,我有了莫大的得意和自豪,仿佛之中产生了已经融入了革命小将队伍的那种自信感。可一想到自己和身边这一群人的遭遇,这种白日梦又瞬间破碎了。
司令部给干活的人管午饭,我没去凑这个热闹,自己到校区外唯一一家国营食店去吃面条。食店五张桌子,三张被一伙造反派占了,我只得找个角落坐下来。卖牌子的是个中年女人,手臂上戴红袖箍,胸襟平平的,左边别着一枚像章,她的忠诚让我非常感动。坐了很久,没人理我。过后跑堂的小声对我说,中午司令过生日,坐了满满三桌客,灶上忙不过来,叫我耐心等待。那边酒肉飘香,推杯换盏,祝贺声、恭维声响成一片。用得最多的贺词是“寿比南山!长生不老!”酒酣面热时,司令对着客人感慨道:“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长生不老,永远健康,万寿无疆,那是骗人的鬼话!”话毕,举座皆惊,所有的人瞬间沉默不语,都惶惑地相互看着。那个让我感动的卖牌子的女人,咳嗽两声,起身离柜而去。司令还沉浸在得意与自负中,端着酒杯转圈子,嘴里不停招呼着“来、来、来,再干一杯!”面条终于来了,我数着根数慢慢吃,为的是仔细观察对面的动静,想从狂饮的司令言谈举止中发现破绽,以推断落入魔爪的尤姐,现在被他藏在何处。我刚吃完面,门外进来三个壮汉,后面跟着卖牌子的女人。来人气势汹汹,其中一人手里提个厚木牌,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王卫红“,名字上划个大红叉。为首的进门一声吆喝:“给我绑了!”其余两人将司令双臂反扭,用麻绳捆好,挂上木牌,动作之干脆利索,令我目瞪口呆。司令晃晃头,这突如其来的遭遇让他清醒几分,吼道:“造反了,我是王司令!”来人也吼:你是总司令也枉然。”司令环视四周,身边的人都瞪着醉眼木然看着。他一跺脚喊道:“二虎,上!”被叫着二虎的一个箭步冲上前,但不是帮他反抗,而是向来人辩解道:“我们司令是酒后失言,不能定罪。”为首的说:“不能定罪?酒后吐真言,他犯的是弥天大罪,你算老几?滚一边去!”听到“弥天大罪”四个字,司令彻底醒酒了,知道自己刚才失言,侮辱了领袖和副统帅犯了大忌。他垂下头愣了片刻,然后示意二虎摸他的衣服口袋。二虎摸出一串钥匙,他说:“我的画眉还关在笼子里,记住给她喂食。”二虎回答:“明白。”看着他俩诡诈的眼神,在二虎答应明白的同时,我也明白了他们话里有话。司令被绑走后,我悄悄跟上了二虎。二虎买了几个包子,用草纸包好揣在衣袋里。穿过一片树林,从两栋楼房绕过去,爬上三十二级台阶,路旁是一个垮塌的矿洞。二虎坐在一棵大树背后喘息,一圈圈烟雾飘出来,我闻到纸烟的味道,立刻止步,隐藏在他不易察觉的地方。矿洞口乱石嶙峋,旁边立块石碑。碑文告诉人们:因一场奇特的矿难,这里长眠着十一个革命小将,他们为“誓死捍卫”献出了美丽的青春。碑上十一个名字都是红漆描就,绚丽多彩灿若朵朵云霞。石碑上的挽联是十四个镏金大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豪言壮语描绘出革命小将们昨天那轰轰烈烈的战斗历程。看着浸染着鲜血的块块岩石,使我想起我所景仰的羊县长、李校长、还有胖崽,这些死难的人们,他们也曾轰轰烈烈活过,可惜他们都死了,都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却卑微地活着。想起他们,我心里很难过。这时,一阵山风拂过石梁,我的身子颤了颤。犹如大风刮过田野,一棵稗草在风中摇晃了几下。回过神来,看见二虎已经走出好远。
尾随二虎到了一座楼房前。楼房盖在石岩下,门脸伸在岩石外,楼体都藏在山洞里。二虎转着脑袋查看身后无人,就轻脚轻手将门锁打开。进去不到十分钟,二虎慌慌张张跑出来,连门也没顾及锁,一晃便不见了人影。我悄悄摸索进去,迎面的门厅里堆着锈迹斑斑的各种采矿机械,钻进里屋,开阔的房间中一张大床,一张写字台,两把椅子。床头边的衣架上,挂件蓝色棉大衣,整间屋子显得简朴整洁。房间里果真空无一人,我四处张望了片刻,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正要离开,无意间听见轻微的咀嚼声,我拍了两下手掌,咀嚼声停止,却发现棉大衣动了一下。我慢慢走近衣架,猝不及防地被从棉大衣里冲出来的一个人抱住。抱住我的人既让我惊诧,又让我无法拒绝,直到这个人哭出声来,我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出是尤姐。她酣畅淋漓地哭过后,仍没有松开我的意思,我惊喜得直想挣扎,但又不忍心挣脱她霸道的手臂。她脸枕在我肩上,我感觉有热泪像虫子一样在我脖子爬行。直到热泪漫过我的脊背,她才松开我,破啼莞尔一笑,第一句话是:“我那里湿汪汪的呀,我身子软得不行了,快搀住我!”她双臂又将我脖子紧紧挽住,一步一步拖往雪白的床、枕。我很自然地就闭上了眼睛,恍惚得如飘浮在云端,有和煦的风裹挟着我,我随风坠落在饱含阳光的海浪边。她舒展下肢慢慢倒下,犹如一座闪亮的港湾。我如一叶小舟,驶进这雪白晶莹的港湾里,第一次目睹她那真切的港湾,她打开港口接纳我。但我的小舟还未进港,就颠覆在汹涌的波涛里。我听见了她颤悠悠的声音:“傻兄弟呀,不见兔子不撒鹰,你急什么呀!”她又哭出声来:“傻弟弟呀,我的女儿身又给你空留了这么久,还等下一次?还有下一次吗?”我知道,我的小舟翻了,货卸在了港口外。瘫软一阵,我眼前忽然晃过二虎那慌张地倏然而逝的身影。我喊:“赶快逃,不逃就来不及了!”翻身下床,我牵起她的手就跑。她狠劲甩开我的手。原来,我俩都赤裸着下体。飞快穿好裤子,我们奔出楼房,爬上山梁,看见一队人马开过来,很快消失在山岩下的大门口。直到这时,我俩才真正回到现实。为了躲避造反派搜索,她叫我跟随她爬上一道山岗,隐藏在一片林子里,等天黑后逃离魔窟。
月亮升起来,世界一片惨白。我问尤姐:“你的车啦?你的牛啦?”她笑一笑,淡而无味地说:“没啦!莫提它们,提它们怄气。”她扬起脸,“嘿,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跑到这些鬼地方来了?”我顺着她的意思道:“为什么?”她说:“你还不知道,你从农村跑了不久,我送货路过你家下放那个公社,那天正在斗争你们那个队长。那个叫薄荷的女孩子哭泪撒涕叫喊,批判队长把你这个崽儿放跑了,要他把崽儿抓回去。我问台下的人,崽儿跑哪里去了,有人告诉我,说你跑新疆,做盲流,找女老师去了。我一下明白了,你肯定追你的陈老师去了。我心里又气又恨,就骂,蠢猪一头!好端端的眼面前一朵鲜花不摘,跑到天远地远连鬼都不生蛋的地方,去采野花,野花再香,等你跑到找到,不是被人采了,就是开败了,真是鬼迷心窍呀。生了半天气,又给自己鼓劲,他找她的陈老师,我找我的五兄弟,哪个能够找个功德圆满,就看自己的造化。过一天,我就驾起牛车出发了,照你说的陈老师父母那个新生连的地址,一路找活干,一路追过来了。”听了她的述说,我心里翻江倒海不得平静。为队长,为自己,也为尤姐,我很难受。她似乎觉察到我情绪的变化,她说:“不要可怜谁,各有各的活法。队长还会是队长,我还是我。可是你,你是从新疆回来呢,还是正往新疆去?”我本不想说,但看见她跟我一样,不顾性命地出来到处跑,一心要找到我,就不忍心瞒她,便说:“去过新疆了。”她一怔,问:“你的陈老师呢?”我顿一下,如实告诉她:“她结婚了,成为别人的女人了。”我没说毁容的事,怕说出来都会难受。她咧嘴一笑,说:“你哭什么呀,她那花儿别人采了就采了,眼前不是还有一朵现成的嘛!”她见我流泪,收住了脸上的笑容。我说:“是陈老师告诉我,你上新疆找我。”她惊讶之极:“谁见她了?她怎么知道我去新疆找你?”我说:“她见你了,她听你亲口给别人说的,你说找到天边,也要把我抓回去。”她又笑了,笑得很开心,嘟囔一句:“娘的个鬼扯腿,把我都整糊涂了。我认识她呀,除非是她钻在旮旯里偷偷看。”她看我没跟她一样开心,她问:“你还不甘心?你还不死心?”我装着问:“你指的什么?”她说:“你说呢。唉,不想跟你乱扯了,今夜就得办成一件大事,你要是不答应,我抱起你一同从那座高岩上跳下去,阳世做不成夫妻,就下阴曹地府做吧!”说完,她先哭出声,接着我也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伤心一阵之后,尤姐把身上的花衣裳脱下来,抖尽灰尘,铺在一块大青石上,笑容满面地牵着我的手,要我和她一并跪下。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跪在青石上,我却呆立着,腿怎么也弯不下去,心里轻轻呼唤陈老师的名字,痛苦地叹道:“我心有不甘啊!心有不甘啊!”她抬起头,泪光闪闪的双眼望着我,牵住我的手狠劲往下拽。这个动作,它传递着一种祈求,一种期盼,甚至是一种幸福,我终于忍不住屈膝而跪。头上月色朗朗,前面青松林立,背后百丈悬崖,再远一些,是矿校的千盏明灯。尤姐牵着我的手一刻也没松,她灿烂的笑容被泪水洗涤得更为纯粹,更为明亮。她深情地说:“头上是天,膝下是地,我俩该拜天地了吧!”我跟着她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就在将要叩拜天地时,一声惊天炸雷,从我们头顶贯下。我喊:“惊雷!”她说:“不,是炮火声。”瞬间,滚过一片乌云,雨落下来。我不住嘴地说:“是雷,是雷,违背上天意愿,天打雷劈呀!”此时的我,终于喊出声来,“老天不许!老天不许呀!”她也喊:“炮声呀!炮声呀!是贺喜!是贺喜!”我哭泣道:“就此一生,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呀!”我倾倒在尤姐怀里,她抱紧我,喃喃道:“你嫁给我,你嫁给我呀!我们拉车,我们挣钱,你不再受罪了。我们的儿女就成了城镇人,他们不再是崽儿,不再是受气包了。”雨骤停,雨水已打湿我们的衣衫。我们抱着,相互摸着对方湿淋淋的脸颊。她说:“你把我身子破了,这一刻就把夫妻做了。”我说:“荒山野岭,我们不是畜生,还是留到回家之后吧,我把你搁在洁白的床、枕上,然后……”这一次,她笑得比花儿盛开还娇艳,点一点头,仍然抱着我不松手,慢慢闭上眼睛。忘情在陌生而险峻的山岗,没有感觉到恐怖,感觉到的只是万物有节奏的呼吸声,它们都在自由自在地生长。偶尔,传来鸟儿酣睡中的梦呓,但一点也不惊心。不知为什么,有我们,今晚的夜色都变得这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