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我双眼噙满泪花。其实,我更多的是被饿醒的,难受得人很快就要虚脱,急忙吃了两块饼干,让气息得以延续。我找能找到的刺激,不让自己昏昏沉沉睡去,怕一旦睡去就永远不能醒来。于是,我把书翻得哗哗响。夜色太暗,不能阅读,只好弄出声响让我兴奋。接着又想尤姐。想她在家乡河岸的芭茅林里,第一次向我敞开她的酥胸,被我当着书的扉页来读的惶恐不安,想在县城的骡马店里,她洗澡时胸前那对欢腾的白鸽,让我度过一个被幸福和痛苦煎熬得难以入眠的夜晚……最后,甚至想到乡间田野上,在春风里摇曳的禾苗,在烈日里张扬的金色谷穗,还有池塘清流中缠绵的鱼儿……美好的回忆,激活了身体里已经深度沉睡的细胞,唤醒了埋藏心底的欲望,我终于精神饱满起来。
一个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的中午,我到达了乌鲁木齐。这个城市色彩鲜艳,街上的行人像花朵一样在流动:花小帽,花衣裳,花裙子,还有姑娘们一头细辫子上缀满的花蝴蝶结。男人和女人,没有一个单色调,天下最绚丽的光彩,被这里鲜活的人们占尽。大街小巷的墙壁贴满标语,还有过街大红横幅,它们在风中摇晃,同样斑斓眩目,像要掉下来,却又总也掉不下来。横幅上被打倒的走资派的名字时隐时现,不停地上下翻滚,像跳着一种莫名的舞蹈。这热烈的气氛并没让我精神百倍,反倒叫我生出几多担忧。陈老师父亲所在的新生连,在石河子那边,去石河子只能坐汽车,我边走边问,寻找去石河子的汽车站。我喜欢听石河子这个名字,因为我从来就喜欢点缀着玉一样光滑的卵石且清澈如镜的河流,石河子,它一定傲立在一条美丽的石头河畔。路过一条巷子,有人拉车西瓜从面前经过。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西瓜,青翠透绿,具有少女般清醇气质,我被它深深吸引。路稍微带点坡度,车走得较吃力,我帮着推了一段。上了平路,拉车的男人翘起车把喘口气,车尾敦在地上,一个西瓜弹落下来,慢慢往下翻滚。害怕它摔烂,我心痛得赶忙去追。撵了几丈远,西瓜被一个大汉一脚蹬住。我弯腰去抱,并道声“谢谢!”可西瓜像钉在地上,怎么也取不出来。我抬头看他,说:“请你松脚。”我听见嚓地一声,西瓜爆裂。他脚松开的那一刻,我的脸上挨了一拳,鼻血顿时涌出鼻腔。我望大汉,他已扬长而去,只看到手臂上血红的袖箍,像血光一样一闪一闪的。西瓜抱回车上,车主看着破裂的西瓜,看着我滴嗒的鼻血,愤怒地骂一句:“狗日的造反派!”他替我擦去鼻血,发现我眼神不对,我眼神逗留在西瓜上,我眼色让他很为难。他欲将西瓜掰开,但又马上停止了这个动作,他对我说:“为蔬菜社拉的,公家的,一两也不能少。”我渴望吃到西瓜,但还是克制住说:“我并没有想吃的意思。”车主一个字也没再说,操起车把默默走了。
找到去往石河子的汽车站,我无奈地又给肚子先灌了两缸白开水,给它一点安慰以免闹事。我身上仅有的两元钱,不够买全程票,盘算过后,决定花一元五角钱,买张车票坐到一个叫“呼图壁”的地方,余下还有一半路程,然后就只能靠步行了。我不畏惧走路,怀揣美好的向往,独自徒步前行,体味着一路匆忙,一路牵挂,心情纠缠于心急如焚而又欲速不达之间,其实也是一种享受。
汽车奔驰在平坦的柏油路上,发出流畅的经久不息的嘶嘶声,它给我以欢快舒适的感觉。窗外是我从未见过的大平原,还有平原上那一排排亭亭玉立的白杨树。每根白杨树灰白的树干上,都长着很多黑眼睛,我望它们笑,它们也回眸顾盼,一拨接一拨地朝我暗送秋波,我还真有些应接不暇。有人开始唱起欢快激昂的革命歌曲,在歌声的引导下,我真的有了坐在大航船里,与他人享受着同等待遇,一齐仰望舵手,一同穿行在沙海的金色波涛上的超越感。但是,当我望见无限远处的蓝天白云,我却情不自禁地哼起埋藏心底的那支美妙的歌曲,它犹如一粒种子,遇见湿润和阳光,便抖抖擞擞地蓬勃起来: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人们经过她的帐房/都要留念地张望……但这毕竟只是偶然的短暂的逆潮流而动,很快就被前头新一轮的革命浪潮按捺下去。两个维族姑娘亦歌亦舞,充满浓厚尽忠色彩的甜腻歌声,加之活泛贴切的舞姿,瞬间点燃了一车人胸中的革命烈焰。大家或站在座位上,或涌在过道里,疯狂歌舞。我也被感染而亦歌亦舞,虽然歌不悦耳,舞不撩目,但确实是由衷地出自肺腑地歌颂。无论是干瘪的男人,还是丰腴的女人,全都尽情地将整个身躯的热血,化着无形的情感向外喷发,神往、崇拜、倾心和爱,在车厢里膨胀升腾,她变成无穷的力量,驱使汽车向着太阳飞奔。
车到呼图壁,售票员将到站的人吼下车,车又继续朝石河子方向飞奔。在小卖部买包饼干,望着车后的烟尘,我沿着它的方向朝石河子进发。没走多远,饥渴不断袭来,空空如也的肚皮,首先让腰肢变得软弱无力,连本来就瘦小的身躯都无法支撑;紧接着脚步又觉得十分沉重,像坠着两块石头;最后头脑也晕晕乎乎,看着公路如飘带一样在眼前飞舞……饥渴像怀着嫉妒心理的魔鬼,阻拦在我和陈老师中间,击败它的唯一办法,就是牺牲我包里那包可怜的饼干!我给自己明确规定,按公路里程碑,走两公里路,吃一块饼干,喝一缸子水,照此计算,勉强可以吃到目的地。第一次实施这个计划,我把一块破碎的饼干拼完整,惟恐多吃一丁点,也惟恐少吃一丁点,然后去路旁的水渠里打水。舀满一缸就尝了一口,水很清亮但却有刺骨之寒,像冬天吃进一口雪。正品着味道,抬头见一只鸟从天空俯冲下来,对直朝着我的背包飞去。背包放在路碑上,而饼干就搁在背包上,当我明白那只饿鬼似的鸟儿起心不良,快步奔过去时,已经晚了,可耻的鸟儿叼起一小块饼干腾空而起,得意洋洋地飞走了。我还是猛追了几十步,以示对自己的饥肠负责,免得它不满意掀起更加疯狂的造反浪潮。吃着残缺的不完整的一块饼干,我恨鸟儿像小偷的同时,也责怪自己的愚蠢,怎么不喊一声呢,“鸟儿,你那么好的嗓音,为什么不歌唱呀!”也许,它一亮优美的歌喉,我的饼干就落下来了。真可惜!之后的几次例行充饥,我下水渠取水,都把饼干盖得严严实实,不让飞禽走兽再有可乘之机。
走到夜幕降临,漫长的马路上只剩我一个人,路两边的原野更是静悄悄的,我不敢再继续前行了。正好路坎上的树林里,立着几间简陋的房屋,成了我意想中的投宿之地。到了院墙门口,只见砖柱上贴着一个农场的名字,里面的墙壁写满既催人奋进,又让人惊醒的标语,差点让我望而却步。我壮着胆子朝里走。这里没有别处的喧腾,静谧得舒心。刚有了幸运感,忽然一声严厉的吼叫惊得我停住了脚步,“干什么的?站住!”循声望去,我看见房屋的窗口露出一张男人的僵硬面孔。随即,这个人跑来拦在我面前,盯住我不转眼,问:“你是什么人?”我赶忙说:“师傅,我是来借宿的。”说完,当着他的面打开背包并告诉他:“你看,包里只有包括领袖著作的书籍,没有其它武器。”他看一眼,脸色柔和下来,说:“这是我们农场规定,不准外人留宿,你走吧!”我恳求道:“我不睡屋里,只求在院墙里面,任意找个地面睡一夜就可以了。”他说,是那种不耐烦的口气:“只要是大门之内,哪里都不行!”看他如此绝情,我只好怏怏离开,心里瞬间冒出一股辛酸。
围墙外是一大片白杨林,林间的沙地上,长着各种野草,许多种类我不认识,一蓬一蓬的,泛着深绿的光泽,像蹲着一群绿着眼睛的怪兽,狰狞而恐怖。我选择一处开阔地,离周围的草丛较远,却离马路很近,马路就在几丈远的土坎下。我将饼干揣在怀里,头枕一摞书合衣躺在地上,心里立刻就有了贴近大自然,倾听大自然的愉悦,有如进入家乡的树林,里面尽是活泼的鸟儿,飞舞的彩蝶,点水的蜻蜓,机灵的松鼠,张皇的野兔,犹如一个童话世界。但是,当我眼望头顶,看见的却是无数阴森的树稍撑起的一小片深邃的夜空,让我感到十分孤寂。虫子在泥穴草棵鸣叫,枯叶在地上随风翻滚。突然,一种阴森、悠长、凄厉的叫声,穿越旷野,从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听着十分苍凉悲怆,令我胆寒。我从未听过这种呜——呜——呜——的啸声,怎么也想像不出是何种动物发出的悲鸣。我曾在一本书里读到过一个美妙的故事:沙丘与狐狸。我不禁由身下的沙丘想到了狡猾而又乖巧的狐狸,那个能叫乌鸦唱歌而骗走一块肥肉,比我聪明得多的小机灵鬼。但小嘴小脸的狐狸,它们的叫声,能在辽阔的原野穿透人心而使人胆寒吗?忍饥挨饿地跋涉使我疲惫不堪,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死一般地睡上一觉,再无精力刨根问底去研究荒漠里的一种奇怪叫声。就在将要闭上眼睛,周围深沉无边的旷野,很快被隔离在眼帘之外时,我突然别出心裁想出一个妙招。我把所有的书籍拿出来,一本一本摆在“卧榻”周围,《矛盾论》和《实践论》放在头顶。书脊一律朝里,书页朝外,我被圈在书的围城里。一旦有风吹草动,周围的书就会被劲风翻得哗哗地响过不停,书页疯狂的奏鸣曲就会唤醒我。可能是沾了地气,我很快入睡。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中起风了,我听到书的呼唤。睁开眼睛,风贴着地面,卷着沙粒和落叶,毫无阻挡地刮过来,又刮过去,掀得书页欢呼般哗啦啦响,我在心里称赞书的伟大,它们让我放心,我又安然睡去。再次起风,月亮已经升起,朦朦胧胧里,粘在一起的眼皮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月光打在书页上,白花花闪着银光,哗啦啦呼啸,既刺眼又刺耳,有如惊涛拍岸。风一阵紧似一阵,卷起千万片书页狂舞。我似乎听见书里的精灵也在摇旗呐喊,整个白杨林像一个喧嚣的战场。几条大“狗”,这个人类最忠实的朋友,踏着波涛,从我头颅,从我躯干,腾空而去。它们中有母亲,也有父亲。母亲像刚哺乳过孩子,两排粉红的乳头瘪瘪地从我额头扫过。父亲有着雄劲的四肢,带着风呼呼地吹起我头发和衣襟。我惊慌地闭上眼睛。它们被书页卷起的波涛,被摇旗呐喊的精灵,驱赶到白杨林的边缘。凄怆的长啸传来,比先前凌厉,比先前哀怨,久久不息的书页的欢腾声让它们望而却步,直至销声匿迹。别了,人类最忠实的朋友!之后,我睡得很熟,直到坎下的马路上,响起叮当叮当的马车声,才把我吵醒,原来已是清晨。我又一本一本收拾书籍,在雪白的书页上,我发现好多“大狗”蹄子留下的梅花脚印,怎么拍也拍不掉。
宁静的清晨凉爽而明净。宽敞的马路穿过荒漠,到处看不见一座房屋,却有一辆毛驴车与我同向缓缓前行。驾车的老人不时用眼角瞟我。昨天急速赶路走伤了脚,即便歇了一夜仍然很不灵便。我因跛行被老人看得难为情,就上前几步,和毛驴并行。我第一次见到北方的毛驴,感觉特别亲切。最爱它小巧轻盈的身段,笔尖似的耳朵,还有身子上那恰到好处的几抹白。我因喜欢而在乎它,它更是拧着脖子,用美丽的杏眼望着我,蹄子有节奏地敲着地面,鼻子均匀地喘着气息。我怕分散它的注意力,把车拉进沟里,便把脸转向一边。它的气息突然急促,好像在生我的气,我再没理睬它。走着走着,毛驴断然停住步伐,埋头愤然地大叫起来。叫声像人的哽咽,更像怒嚎被扼住脖子,半声半声地往外喷,叫不成调,听来甚是惊心。老人看着我,手拍拍他对面的车帮,示意我坐上去。我摆手推辞,老人扬鞭吆喝,毛驴却只顾用前蹄划着路面,埋头纹丝未动。老人又拍拍车帮,我最终还是坐了上去。毛驴这才拉动车,又慢慢沿着马路前行。老人这时闭着眼睛,身子摇摇晃晃,像个不倒翁。突然,他问:“夜里你在哪里?它让我问你。”他用鞭子指一下驴子。我回答:“昨晚睡在白杨林里。”他睁开眼,狠狠盯住我,“狼都不吃的人呀!”我一惊,心里嘭嘭直跳:“没、没狼,是狗!大狗!”他“嘘!”了一声,又慢慢闭上眼睛,嘴里直念叨:“狼都不吃呀,狼都不吃呀!”。我心里还惊悸不已,眼睛就一直盯着毛驴,看着它那不停地扭动着的瘦弱屁股,眼前就晃动起夜里呼啸而过的大“狗”来。大约走过三个里程碑,毛驴自己停在一块苜蓿地前。老人睁开眼,跳下车,对我说:“我们到了呀,过去一公里,你得留个心,那里有所盲流收容站。”我听了一怔,马上又点头致谢,摸了摸毛驴脊背。这时,老人已趴着腰在认真地割着苜蓿。
大约走了一公里,马路对面的院门口,真的出来一路人,肩上都扛着铁锨,正朝路这边走来。我赶紧下到路边水渠的一处凹地,趴着一动也不敢不动,平息呼吸,听着上面的动静。过了好一阵,爬上路坎,伸头见那一行人已经远去,看着像一串爬行的蚂蚁。我喝了大半缸渠里的水,细心地吃完一块饼干。饼干的甜美,包容了渠水的寒冷,让我觉得很是可口很是舒心。正在得意,忽然头顶有个声音传来,怕得我几乎窒息。因为我知道,若是有人把我当盲流抓进收容所,强劳过后,就会被遣送回原籍。如果遭此厄运,之前的一切奔波辛劳,都将付之东流,要想见到我朝思暮想的陈老师,那就只有靠来生了!我万般痛苦地诚惶诚恐地抬起头,哎呀!原来是赶驴车的老人,他说:“渠里是天山上流下来的雪水,会喝痛肚子的。”我爬上马路,说:“我已经喝了一路,只能这样。老伯怎么在这里?”他说:“去给收容站送一车苜蓿。”我惊奇地望着他:“你,给他们送苜蓿草?”他说:“我过去是那里的站长,去年被撵下台了,舍不得那里的牲口,苜蓿有了,天天一大早,我割一车送过去。”老人再次提醒我,快赶路,不要停留,这里随时可能遇到盘查的人。我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又急行一程,回头望见收容站屋前,有两个带红袖箍的人在东张西望。
路过玛纳斯县城,就如路过一个村庄,我无心思停留。离目的地越近,心里越是着急。心往前奔,两个脚腕却像被人砸了一石头,疼痛得迈不出去,在路人眼里,我已成了一个十足的瘸子。有卡车经过,从身后开来,我不好意思招手,只回头可怜地望上一眼。几辆车过去了,我都不厌其烦地重复地传递着这样无奈的目光。也许是我不断回头,不知不觉中,我拐进了路心。突然传来喇叭声,在惊慌失措的避让中,我这双走伤了的脚无法支撑倾斜的身子,我重重地倒在了马路中央,离卡车只一步之距。司机从车上跳下来,我迟缓地支起身,准备接受他的训斥,甚至可能是一记耳光。他拉起我的手,让我走几步。他问:“摔伤脚腕了?”我回答:“不,是走伤的。”他问:“不赖我?”我摇头,说:“我从呼图壁走过来,脚走痛了。”他问:“去哪里?”我说:“石河子。”他助我爬进车厢,自己登上驾驶室,透过身后的小玻璃窗,他窥视我一眼,随即车就跑起来了。
第四十九章
石河子并不在一条美丽的石头河畔,而是坐落在万顷良田上的冲天白杨林带间,是一座崭新的城市。没有瓦屋,没有木门商铺,没有石板小巷,进任何屋子不用抬脚跨越门槛。玻窗是方正的,房屋是方正的,街道是方正的,整座城市是方正的。走进这座城,犹如走入一座积木搭就的梦幻世界。
走在街头,我无异于一个乞丐,只是在脸面的管控下,不显山露水而已。身无分文,饥肠辘辘,眼睛空洞无光,衣衫皱襞污浊。假设只要我愿意,猛然躺下身去,会有路人像救济乞丐一样接济我,当然,也会有人鄙视和唾弃我。拿出那封至今没有拆封的信件,它尽管在我衣兜里与我一路历经磨难,但寄信人地址,仍然清晰可辨。陈老师父母家,就在这个兵团下属的新生连队。它虽近在咫尺,我却再无力步行,更没钱乘车。加之,一路风尘扑扑,蓬头垢面,毫无精神可言。如果带着这样一副落魄相,去与久违的陈老师重逢,岂不吓得我的美女老师魂飞魄散!为难中,我才想起了同在农八师的姐妹。此刻,我心里很愧疚,责怪自己,若不是为钱所困,为形象汗颜,差点将近在眼前的亲人忘于脑后!
无奈之下,我壮着胆子,找到农八师师部。我心里一直有个词语叫“气势恢弘”,但我从来没有遇到一处地方能够印证它。惟独到了这里,我惊讶无比地大叫出来;“原来书本上的词语,没有一个是凭空杜撰的呀!”站在这座雄伟壮观的建筑物前,我这个井底之蛙,只得望而却步了。呆立在大门口犹豫了许久,才鼓足勇气走进去。警卫拦住我盘问,当我说出四姐所在团、连番号时,值班室里一对正聊得火热的帅哥靓妹,向警卫示意让我进去。屋子很宽敞,很明亮,我第一次见到沙发,第一次见到落地玻璃窗。第一次感受到阳光房里的人,要比本身的气度非凡得多,这对青年男女,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都闪耀着幸福的光芒,特别令我敬佩和爱戴。抬眼望见任何地方,都有“八一”标志。既庄重得让人景仰,又叫人觉得一片祥和。他们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可能是我有一副争气的面孔,没问任何原由,给杯水让我坐下慢慢喝,姑娘就去打电话。打完电话,她眨着美丽的大眼睛告诉我,明天十点钟,四姐到师部来接我。她将我带到后院的招待所,顺手捏了捏我的背包,问道,“喜欢看书?”我点头“嗯”了一声。她让服务员把我安顿好,说住宿和生活费用,由我四姐来结算。临离开,她从衣兜里掏出几颗水果糖,拍在我手心里,旁边的女服务员看了,对我微微一笑。
女服务员带我到二楼,打开房间,床上的被子白得耀眼,肥皂香味猛地扑鼻而来,爬火车积蓄在肺腑的烟尘,顿时被涤荡一空。马上就要尝试到第一次睡在楼房里的喜悦,激动得心里直颤抖。我迈步进入房间,才说脱去衣服,痛快淋漓洗一澡。一个独臂男人出现在门口,板着脸叫我:“你出来!”他转头质问女服务员:“为何不安排在一楼统间?”女子嗫嚅着看了一眼楼下的值班室,又望我一眼,就朝楼下走。我没立刻跟下去,而是气愤地盯着独臂男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我才下楼。受辱的愤慨唤醒我的自尊,我路过空无一人的值班室,从警卫眼皮下经过,很有志气的样子,径直离开了这个有点喜欢有点神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