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高风大,我宽松的蓝布衣裤像旗帜一样在猎猎风中招展,瘦高的身躯,细长的腿杆是旗杆,旗杆感受到了风的无穷力量。云,一朵朵,一团团,匆匆忙忙,绵延不绝,从我眼前涌向远方。脚下是起伏叠嶂的山峦,云层之上的阳光,给山峦投下奔流不息的云影,让沉稳的山峦像波涛般汹涌起来。我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眼界如此开阔,心潮如此澎湃,大有踏波蹈浪奋勇向前的万丈豪情。我要把这样的豪情留在心底,带到考场上,让我在答题时生出“横扫千军如卷席”的英雄气概。
七月九日这天,我以饱满的热情,庄重地走进了考场。
升学考试的感觉真好:有如沐浴春风,面向朝阳;有如走过花径,满眼芳菲;有如泰山极顶,俯视群峰……总之,手中之笔,在那二尺见方的天地里痛快淋漓地挥呀、挥呀、挥呀、挥……就挥出了一片新天地!
考完试次日,上午第一节课,我们班全体同学,都恭恭敬敬坐在教室,大家沉默不语。我埋头看一本小说,像忽略了大家的存在。当吴校长话音响起,我才发现同学们正全神贯注听他讲话。他说:“今天的时间都属于同学们。第一件事是照相。全班的毕业纪念照,同学们相互间的留念照。第二件事是聊天,话别。聊半夜,聊通宵,皆不制止。”说完,他把衣领正了正,喊道:“全体起立!马上回寝室把自己最干净最得意的衣服换上,所有的人都无一遗漏地别上校徽,一小时后在教务室门口集合。”大家欢呼着跳跃着,从教室蜂拥而出。我、还有谭班长和袁小圆走在最后,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回头望了几眼教室,他俩的眼神里充满依恋。我也在心里默念:别了,六五级一班!别了,三年的同窗们!别了,我心爱的课桌!别了,墙壁上那最后一张课表!眼眶忽地一热,随即埋下了头。学子们即将风流云散,今后有无再聚之时?这是一个让人泪水奔流的问题。
列队站立了许久,仍不见照相师傅的影子。坐在前排中间的李校长,焦急地望着身边的吴校长,吴校长告诉他,一个钟头前就安排总务老师去镇上照相馆了。谭班长自告奋勇去接应。卢夫恭跑到队列前面,做好打拍子的手势说:“我们唱支歌吧!”随即,《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歌声响起。跟着激昂的旋律,我们都情不自禁地仰望天空,我似乎看见,在明媚的阳光下,火红的旗帜正在蓝天迎风飘呀,飘呀,飘呀……正飘着,总务老师和谭班长一道回来了,他对李校长说,照相馆没有了,十天前,照相师就已下放农村。吴校长惊异道:“照相师下放农村?”总务老师说:“是真的,听说他给右派的儿子儿媳照了穿西装旗袍的结婚照,两身衣服,是右派夫妇当年结婚穿过的。”“胆大妄为,罪有应得!资产阶级复辟典范。”李校长愤怒地批驳道。吴校长说:“算了,陈老师有部照相机,下午去农中借来,明天照。”李校长脸上余怒未消,又厉声道:“错也!我堂堂一个公办中学,去向她这样一个女人低头,成何体统?不照相了,开个座谈会就行了。”吴校长道:“宿怨作祟!”李校长瞪他一眼,无语。大家都怏怏不乐地离开了,只有吴校长还悻然立在那里。
余下的多半天时间里,大家都匆匆忙忙干着自己急需办的事情。有几个同学邀约在一起,把所有的书本捆成几捆,背到街上废品店卖了,然后进国营食店聚餐,每人一碗红汤面,外加一个卤兔头。餐后嘴一抹,都欢天喜地说,这是人生的第一次最高享受。还有同学悄悄在课桌右上方,恭恭正正刻下自己的名字留念。谭班长用毛笔,在他床铺的床方上写道:水打浪中柴——一去永不来。别了!我的卧榻。书,是我瞄准的对象。我在教室与寝室间穿梭,淘那些被同学丢弃的书籍,多数是白捡白给。如遇我和持书者都不想割舍,便用米换,钱是没有的,米倒还剩了一些。后来一直伴随在我身边的几本好小说,就是这次从同学那里用米换来的。
淘来的书装了半竹箱。还没到开座谈会的时候,我就转悠到校园的垃圾堆,用棍子刨寻有用的书。好不容易扒拉出两本连环画,其中有一本电影连环画,是苏联的反特故事片《冒名顶替》。我如获珍宝,赶紧揣在衣袋里。就在这时,隐约看见远处的阶梯上,袁小圆向我招手,嘴里还发出轻微的“嗨、嗨”的招呼声。我朝她走去,羞涩而迟疑,最后在一棵桂树下相遇。她含笑盯着我,问:“考得还好吧?”我点点头。她说:“我有一个期待,但愿不久后的一个秋日,我们能聚首遂宁高中,再做三年同窗。”说完,她埋下头,眼睛看着右脚,鞋尖在不停地揉搓一颗石子。她的话本应不让我感到意外,但一想到自己初中经历的风风雨雨,犹豫了好一阵,才嗫嚅道:“我也想遂了你的心愿,但,但命运总是喜欢捉弄我们这样的人……”她抬起头,眼里噙满泪珠,嘴唇微颤,轻声道:“但愿这一次,不要发生事与愿违的事。”她左手抹着泪眼,右手扬起来,“遂宁高中见!”转身疾步离去。
谭班长眼尖,他从另一棵桂树后绕出来,看来他一直在寻觅袁小圆的身影。他问:“你给袁小圆说什么了,她怎么捂着脸走的,她哭了?你伤害了她?”我撒谎道:“她问我,毕业了,粮户关系什么时候迁,邀我一道去办,我怎敢伤害她。”他说:“难道约这种事还害羞?还遮遮掩掩的。”我说:“可能吧。”他说:“什么可能吧?别哄我,就是叙点离别之情,也不足为怪,毕竟有三年同窗之谊嘛!”我发誓说:“我说的是真话,如若骗你,我考不上高中。”他笑了,说:“别、别,我俩都考上。你我不深造,于哪方面都是损失。”我问:“真心话?”他的神色马上严肃了,在我身边坐下来,左手按住我右肩,语调缓慢地说道:“是真心话。以前,好多方面,我很幼稚,好些道理我懂得过于肤浅。吴校长来校之后,接触多了,发觉他看问题,站得比我们高,看得比我们远,对于有的道理,悟得比我们透彻。慢慢地,他的一些观点,对我影响很大,我终于学会了对问题的深入思考。今天的谭期贵,不再是昨天的谭期贵了。”我说:“何以见得变深刻了?”他说:“的确这样。比如,对于读书,我再不像从前那样可有可无了。我现在铁了心要上高中,要上大学。我要靠读书,改变我个人的命运。这不是自私,这是要奋发图强。都去当农民,都去种粮食,光管了肚子,谁来管那些尖端的科学技术?谁来管国家富强?你想想,现在每六个人里,就有五个人在干管肚子饱的事,可肚子还是瘪的。一睁开眼睛,就扛起原始的工具去修理地球,只认识黄土,只区分男人和女人,再深入一点,没人思考,没人探索。落后和贫穷没人看到,都心安理得呀!长此以往,我的父母兄弟,我的儿孙后代怎么进步?我脚下这块土地怎么进步?我再不醒悟,我是新时代的热血青年吗?所以,我要靠读书翻身,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做一个可以担当大事的人!”他说得我也热血沸腾,忘记了我本身,好象我真的与他携手并肩,在自由的天空腾飞。我感叹道:“只可惜,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即将各奔前程,就以你刚才抒发的这一番情怀共勉吧!但愿明天,我们走好人生的每一步。”他在我肩上重重拍一下:“共勉吧,走好人生的每一步!”他走后,当我脚踏实地走在校园的石阶上,仰望天空,才感觉到,落霞辉煌的天宇,是那么浩瀚,那么无边无际。而我,如一粒微尘,看不见,飞不高,一滴雨点就可以将其打进泥土。即便在光束里,也是遭人厌恶,被人拂弃的尘埃,我能承载他那么崇高的理想吗?
座谈会在露天召开。草地是柔软的,星光是灿烂的,各人的心情是不一样的。大家盘腿而坐,围成一个满月样的圆圈。凉风缓缓地爽爽地拂过每一张脸庞,像离别时,给每一个人的抚慰。现场一遍沉静,大家像在悄悄思考着什么,默默感受着什么。不远处的教室,昏暗的灯光下,一、二年级的同学们正在埋头自习,准备迎战期末考试。似乎可以听到,捕捉到,无数支笔,在纸上驰骋的沙沙声。我们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也是我们头上那个年级的昨天,如此循环不止。昨天到今天,今天到明天,究竟有多远?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用心思,用人格,用勤劳和智慧,用千余天时间,去丈量一遍。不管丈量出的是直线,是曲线,或者是抛物线,到达的那一天,都会尝尽人生的酸甜苦辣。也就在这一天,我们都成长起来了。
这时的李校长,也是圆圈上的一个点。他一直静静地环视大家,显示出少有的沉稳。
冷场持续了好一阵,突然,“哇!”地一声痛哭,打破了圆圈里的寂静,也撕裂浓云渐渐四合的天幕。泣别的不是女生,而是两个同桌的男生。情不自禁时,一个要起身离开,另一个拽住衣襟不放,哭泣中两人争执不下。李校长见状向他们招招手,轻声道:“都坐下吧。”又转头对着谭班长,“班长带头,谈点什么。难道除了这两个同学而外,其余的都没有一点离别感受?”谭班长咳嗽一声,清爽过嗓子,看一眼吴校长,说:“此刻,我想让心情平静下来,可是,无论怎样,都做不到。因为明天,我们在座的四十多个同学,就要分手,就要各奔前程了。”我看到他不断眨动眼睛,“今后,何时重逢,这样的机会太少。人生的道路各不相同,我祝愿大家都共同拥有一个美好的的明天。往日,也许你们一句不当的言语,一个不当的行为,都会引起我的警觉和批评,甚至是愤怒。因为我是班长,只希望你们循规蹈矩,而不是其它。可是,在今天,在此时,将要失去,将再也不会看见,才发觉过去我们共同相处的那些美好时光,临别时却变得这么弥足珍贵,一切已经铭刻在我心灵深处,至死不可磨灭。”圆圈里传出轻微的啜泣声,唏嘘声,“明天,我们将继续为理想而奋斗,为祖国的繁荣富强而奋斗不止。无论在什么岗位,我们都是这个伟大时代的骄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有的只是一颗火红的心!我们共同携起手来吧,大踏步奔向美好的明天!我希望与你们在大学,在军营,在劳模大会,在天南海北相聚。再见了,同学们!”掌声骤然响起,气氛热烈起来。有几个同学相继发言,话题又回到“一颗红心,两种打算”。卢夫恭的“扎根农村战天斗地,奉献青春无怨无悔。”的演讲,最终成了座谈会的主题思想。喧腾一阵之后,吴校长点名要我发言。我站起来,仰望天空,头顶乌云厚重,被劲风推着向南迅跑。环视大家,瞥见李校长微笑着望着我,我心里像照进阳光。我说:“我是一个迟来的学生,我也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一直以来,我都在为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而奋斗。”一声炸雷从天边滚来,惊得我停止了发言,正当我不知所措,见吴校长打了一个继续的手势。我接着说道:“今晚,离别在即……”此话刚一出口,狂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只听李校长一声“结束”,大家拔腿就跑。狂奔中,我听见卢夫恭问谭班长:“什么相聚都说了,为什么惟独不说在新农村相聚?”只听谭班长高声呼喊:“同学们,迎着暴风骤雨——前进吧!”他没有时间理会她的质问。
袁小圆就在我身后,头发已经被雨打湿,衬衣快淋透了,沾在肉上,印出肩膀和胸脯的轮廓。我急忙脱下衣服,双手撑起来,如伞一样张开,跑过去遮在她头顶,我俩在衬衣掩饰下并肩奔跑。我特意绕进一片树林,再绕出来。在林间,我亲吻她脸蛋,只一口,学外国人的礼节。我说:“我有信心与你再做三年高中学友,如有不测,那一定是我的错,我就欠了你的情,先在这里给你补一课。也可能,这是我俩今生的最后一课。”我看见她眼里泪光闪烁。
罕见的大风大雨,似乎要拂尽大地的尘埃,洗净校园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