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小解,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经过一排醋缸,听见板墙外有悉悉嗦嗦的响声。很快,一块柏木板墙上的一个节疤被抠去,随即,从节眼里钻进来一根橡胶软管,端端地伸进一口麸醋缸里。靠板墙的一排醋缸,其余的都盖得严严实实的,惟有这口缸只盖了半边,靠墙的一边露着,胶管从外伸入,正好端端地插进去。我机敏地从水缸里舀一瓢清水,一把将胶管放进去。墙外传来清晰的吸气声,接着有类似小便冲击尿桶的那种响声。再下来,有人自语:“明明是一缸麸醋,怎么就变成清水了呢?”这口音在白天似曾听过。软管抽走了,节眼被木节疤重新塞住。
第二天,一上班,女经理就从伙房的泡菜坛背后,搜出那个带系的竹筒,顺手就扔进了厕所的粪池。见她如此看重我的责任感,随即,我又将昨晚贼人墙外偷醋的过程说与她听。她称赞我机灵,说如果身边有我这样的职工,她每晚都会从梦里笑醒。很快,板墙上的节眼也被钉死。午饭时,伙房师傅亏待我,泡萝卜缨子只给我一小撮,也就十来颗。而那个把手指头塞进我嘴里,问我吃女生的醋,和吃醋缸里的麸醋比,哪个醋劲大的男人,一顿饭自始至终,那恨恨的目光一直钉在我脸上,没离开过。
下午,正端上饭碗,才吃几口,进来两个人,指着我以命令的口吻说:“你是个来路不明的人,限你五分钟离开酱园!”我一怔,以为是酱园的人,但一看嘴脸完全陌生。我被同样是来路不明的人搞懵了。还没等我醒悟过来,伙房师傅已经把我手里的饭碗夺走。走出酱园大门,我就彻底明白了,只因我认真履行了临时职责,才遭致这样的尴尬。
天色将晚,我在酱园外倚墙而立,饥肠欲断。望着冷落的小街,飘零的黄叶,不知今夜在何处栖身。我沿着屋檐下的墙根徘徊,眼睛四处张望,心里充满悲凉。东头的一节廊檐下,横卧着一口大瓦缸。绕过它,突然停住脚步,回转身对缸自问:这不正是流落街头人的栖身之地?但即刻脸红至脖根,很是不好意思,转念一想,只是暂时躲避不测,还不至于落魄到沦为乞丐吧。我打算围绕镇上的几条街巷走到天明。走了几圈,遇见零星的几个路人,他们都用警觉的目光看我,随时有被盘查和追究的危险。夜渐深,恐惧也慢慢爬上心头,除了担忧来自人的威胁外,还怕地上的疯狗和天上的蝙蝠袭击。疯狗肯定是有的,它神出鬼没,防不胜防。蝙蝠就在房檐下出没,在我的头顶翻飞,据说有的蝙蝠吸食人血,才从饥荒里过来,方有血色的路人,定是它攻击的最佳目标。想着想着,心骤然突突狂跳,腿脚就有些发软,当我再次路过大瓦缸时,便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就在惊恐还未平息,我仰身躺下,躯干在缸里卷成驼背的这一刻,泪水哗地流了下来。我感觉到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屈辱。抽噎了好一阵,不知何时,在不堪忍受的疲倦中,沉沉睡去。
当我在天旋地转中,从大瓦缸里滚出来,太阳已斜着照进廊檐。我趴在地上,扭头四顾,还好,不见一个人影,庆幸丑没丢在路人眼前。起身拍去衣服上的尘土,只见瓦缸正在被人从后门口滚进酱园。过到对面街沿,一个妇人坐在家门前梳妆,矮桌上的镜子系两块玻璃绑就,算是破镜重圆。屋里有人唤她,她一边用手捋着头发,一边跨进门里去。我趁机拿起镜子,对着它整理好衣领,又抬腕就着袖头擦净脸蛋的尘垢。刚把镜子放回桌子,就听屋里吵闹起来,紧接着一只布鞋飞出来。布鞋恰巧砸中街心一只专心觅食的公鸡。惊恐万状的公鸡振翅而起,翅膀下一双利爪强劲地向前伸着,象要急于抓住什么依靠。公鸡端端正正扑在迎面而来的一个老者头上,没抓稳滑落下来,被老者一把搂在怀里。我看见老者脸上的褶皱里沁出血来,他抹了脸,拿到眼前一看,“哎哟”一声嚎叫起来。听到动静,吵架的男人和女人也站在自己家门口观望,男人光着一只脚。嚎过,老者吼道:“我只见过唆狗咬人,没见过放鸡啄人。是哪个阶级敌人搞报复耍的新花招?”他一眼瞥见我,问:“是不是你?”我看他皮肤白净,衣着还算整洁,不像我们街上半条命那样的泼皮,就摇了摇头。他说:“不是你就好,这只鸡公破了我的相,流了一捧血,我要这只鸡赔偿我,小哥哥你作证。”看我不吭气,他说:“聋子呀!听见没有?”我赶忙点头。“嘿!你不会说话呀?”他用眼睛瞪我,我惊了一跳,忙说:“对的,对的!”就这样,鸡顺理成章地被老者抱走。老者前脚走,随后从我身边的屋里跟出来一个大肚子妇人,面相蛮横,手里捏一把食,嘴里“咯、咯、咯”地唤着鸡。我心想:完了,月母子喝不成鸡汤了。她四处张望,咕哝道:“怎么不见我的大花公鸡呢!”和家人吵架的妇人飞快跑到孕妇跟前,凑近耳朵咕哝一番。孕妇不问青红皂白,反手扯住我的袖子不放,并叫喊要我赔鸡。我和她争辩,她拼命摇头叫唤:“不听!不听!”我无奈只好说出真相,把矛头指向那个挑唆的女人,告诉孕妇:“鸡汤是你街坊那只臭布鞋打翻了的,不信你看街心的那只布鞋。”可布鞋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捡走,孕妇死口咬定鸡是我点头老头才偷走的。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尤姐赶着牛车过来,见此情形,停住车,几步跨过来,抓住孕妇的手,就往开里拉。孕妇悍得很,冷笑一声:“那来的婆娘,管起我的闲事来了,你把我娃弄掉了,你赔得起吗?”尤姐道:“我赔不起,我兄弟赔得起,他是个男人,他还是童子鸡呢,你占大便宜了!”孕妇“呸!”了一口,另一只手也上来,牢牢抓住我的手腕。这时,正巧来了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一脸肃杀之气,他走到孕妇面前:“你这是干什么?放手!”孕妇没吭气,也未放手。他看看我,又看看尤姐,再看看停在街心的牛车,问:“你是到我们酱园拉酱油和麸醋的?”尤姐一怔,说:“哎呀!是供销社的李主任呢,你来得正好,我……”被叫做李主任的人摆摆手:“你不用说了,说多了耽误我时间,我知道该怎么办。”他转脸手指孕妇:“你给我放手,立刻!要不然我一脚踹掉你肚子里的孽种,要你家断子绝孙,好早点彻底消灭剥削阶级。”孕妇一摔手,“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扭头钻进屋里。尤姐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眼睛里透出些许同情的神色。
我给尤姐说,我是出来躲避祸事的,她问过详情说:“怎么灾星处处找上你,躲祸又遇祸,你是不是在学校钻了哪个女人的髂裆,走霉运!”我明白她的意思,生气地吼道:“你胡说!”她说:“不是我胡说,是老天爷有眼,看着呢,祸事怎么不找我?”我说:“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你别幸灾乐祸。”她心软了,有些后悔的样子,刚要伸手拍我的肩,我却突然蹲下去,轻声道:“我都饿得眼花腿软了。”在食店吃面条时,她听说我从昨晚饿到现在,眼泪顿时流下来。
车上装了三桶麸醋和两桶酱油,从酱园出来,我们就直接往回走。在装货时,我碰见女经理,问她怎么没见我认识的那两位师傅。她给我说:“那两人手脚不干净,调到养猪场喂猪去了。”我听了,杵在那里,心情很复杂。她见我发呆,又说,“昨晚你受罪了。我晓得你流落街头,但我不敢再收留你,不论酱园或家里,因为酱园经理听到反映,说你是个来路不明的人,要我坚决赶你走,我只能照着指示办。其实,要你走,对于我来说,的确是不忍心的。”我说:“你这样说,我谢谢你。你看,装货的那个女的我叫她尤姐,是我的街坊,我是有根有底的人。”这之后,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一直到把货装完,没再说什么。
走出区镇,离家的距离近一步,我的心就紧缩一次。我丢失了被队长视为亲爹亲娘的尿素,队长气极打我,父亲担心队长仍不甘心,会进一步加害我,让我出外躲避两天,等队长消气。这两天,我人在外,心却老挂牵家里,总觉得家有不测在等待着我。父亲谎称我伤口发炎高烧,以此为由向队长请假,这明明白白有要挟之意,我担心反倒激怒队长,他会追进家里逼我出工。如果这样,那我出外躲避的事就原形毕露,父母就会因此遭受不白之冤。尤姐先前听说了我的遭遇,她让我放聪明点,不要和队长硬碰,等夜深人静再摸回家,现在先与她一道回镇上去。
尤姐教我赶车。我把住架子车的两个把手,走在牛尾,时不时扬起右手的鞭子,抽一下牛屁股,它疾走一阵,蹄子又习惯性地慢下来。再抽,再疾行。就这样,我们的架子车,懒散地颠簸在满是石子的蜿蜒起伏的小马路上,给我一种总也走不到尽头的感觉。尤姐说我心里有事,焦急。她怕我憋出毛病,愁坏身子,便给我寻找乐趣。走到一个小山湾,她叫我停住车,说休息片刻。山窝里密密匝匝长满一人高的荆棘丛,除了茅草更多的是马桑,都还泛着苍绿。山窝的正中,有一口地灶,灶的后面一座土坯房,没门,张着一张大嘴。灶和房,都残留着风雨侵蚀的痕迹。而两边的坡梁却光秃秃的,细沙石微微泛光。我俩站在马路上张望一阵,尤姐笑着问我:“你能从这个山湾看出什么明堂?”我说:“像个人字。”她急了,说:“你这么大了,连女人身上的什么玩意儿都没见过。这个山湾,它像人,不像字。像一个脱光了衣裳,叉开两腿躺在那里的女人。”我摇摇头:“没见过。”她说:“要不要我脱得精丝丝的躺下去让你见识见识。”我指着拉车的牛:“畜生才那样。”她一听,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说:“嘁!人,畜生不如。”我望着她,似乎有些不明白。“你不相信?”她把我拉到山窝窝,拨开一处草丛,里面隐隐约约现出一个荒土包。她说:“这里埋藏着一个故事,说出来有些惨无人道,是我那个死鬼给我讲的,你听不听?”听说是故事,我的兴致来了,忙答应:“我听。”她松去牛的枷,把它放在只散落着稀疏的丝茅草的坡脚下,我们就坐在坡地上,于是,她给我讲了下面的故事。
这个湾其实叫瘟猪湾。三年困难时期,每年各队饲养场都会发生猪瘟,上面要求把死猪埋掉,但都舍不得,公社就在这里建了瘟猪屠宰场。我那死鬼当年是第一个来支援瘟猪屠宰场的国家正式屠宰工。他们住的就是这间土坯房,宰猪,做饭用的就是这口地灶。听死鬼说,公社的干部想吃肉,就依次派队上送好猪来冒充病猪,杀好烫好给他们食堂送去。真正的瘟猪肉,就分配给各队公共食堂。死鬼说,瘟猪屠宰场的场长是公社社长的兄弟,一个地道的好吃,好耍,好女人的二流子。六零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二年。集体的粮食糟蹋完了,地里遭灾又没收成,缺吃的许多人得了浮肿病。这年冬天,很多病人都没熬过去。那时,瘟猪湾成了活着的人巴望的天堂,啥人都想去那里偷嘴揩油,一些女人为了一口瘟猪肉而不惜献身。瘟猪屠宰场的场长比他哥还横,走起路来风都能煽死人,天下漂亮女人他都想成为他的下饭菜。腊月天,土坯房里的墙壁上挂满腊瘟猪肉,屋外灶头上熏的肉也一串一串的。很少下雪的地方这个腊月却下了一场大雪。饥饿的人们忍受着肚皮的抗议,在雪地里战天斗地,为御寒拼命出力虚汗挂满额头,倒下去的匍匐在雪地里,额头上的汗珠立刻变成冰豆,有的再也没有站起来。这天早晨,死鬼起来小解,刚把裤带松开,下一个步骤还没动作,忽见地灶的烟囱根脚边,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动了一下。死鬼赶紧抄好裤子,随手捡起一节木柴戳过去。随着“哎哟”一声叫唤,一个毛绒绒的黑影缓慢立起来,遍体粘满草屑和雪粒,还在微微战抖。当死鬼走近,见两只手从黑影伸出来,然后轻轻抹去头套,一个女人头像就显露在他眼前。女人面黄肌瘦,憔悴不堪,但眼睛里却透着一种掩盖不住的坚毅。死鬼拍净她衣服上的雪花,原来她穿的是件带帽的毛皮大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他从她身上看到某种说不出的味道,这个味道就是高贵。死鬼猛然问道:“你该不是个女鬼吧?”女人说:“师傅,我现在还不是鬼,但再不进食,可能很快就变成饿死鬼了。”死鬼一听,急忙从灶头拽块熏肉,丢在锅里,掺上水,把灶里埋的火种拨开,加上柴草,一股浓烟腾起,轰的一声,红色的火苗便在灶沿闪烁。等他着急地从背静处小解回来,女人已坐在灶前添柴,眼睛望着火红的灶膛发愣。肉煮熟了,死鬼又从土屋端出半碗剩饭,泡上沸汤,催促女人快吃。这个饥饿女人奇怪的吃相令死鬼疑惑不解:她数着饭粒往嘴里刨,停住筷子细嚼慢咽。他想,她是真饿还是假饿?或者是肉、饭难吃?于是,他对女人说:“你真的饿了,就赶快吃,过一阵恶人来了,你想吃也不让你吃了。”她说:“吃饭只能这样吃。”那神态,有如坐在自家的饭桌前那样沉稳。天气阴沉,云压得很低,北风呼呼,生冷。死鬼在灶前生一堆火,叫女人烤。火焰窜起来,嚯嚯地吼。死鬼咧嘴窃喜:“火笑呢,难道她是贵客?”女人终于吃完饭,还剩一块肉,她给他,死鬼接过来,狼吞虎咽一眨眼就完了。女人叫一声“篝火”,就围着火堆扭起来,嘴里细声哼着歌曲。死鬼在心里问自己:这个洋婆子是哪里来的?还没等他想清楚答案,只见女人身子猛然一倾,斜卧在火堆旁。也就在此时,场长和另一个屠夫回来了。他先看一眼火堆边的女人,又横一眼灶头的肉串,问:“少一串肉那去了?”死鬼说:“你记得那么清楚?诈谁呢。”他说:“谁吃了,给我吐出来。”他往女人身边走,正要弯下腰伸手摸女人脸蛋,女人哇的一声吐了,痛苦得人都卷曲成近乎一个圆球,秽物污了皮衣。场长得意地说:“你看,我的东西就听我的话,听见我叫,都从你肚子里跑出来了。”他还是摸了她的脸蛋,又顺手抹去嘴角的肉沫饭沫,还揭起皮大衣仔细看过,说:“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是个很讲究的女人,就是要饭,也不是什么都能下肚的,这不,乱吃东西黄胆都吐出来了。”他从屋里搬出煤油炉子,还有一口小钢精锅,对她说:“你只要对我言听计从,你不用去讨那些肮脏的吃食,我顿顿给你吃香油挂面。”随即,他把两个屠户派下队查瘟猪,自己将女人扶进土坯房。但走到门口,女人止步,挣脱他的手,把自己留在了门槛外。等死鬼查完瘟猪回来,天快黑了。他看见女人又在灶脚根靠着,正一把一把抓雪擦脸,原本萎黄的脸擦出了血色,透着嫩白,这才是这个女人的本色。屋里的场长在说话:“你听好,我都磨了半天,话说了千百遍,怎么还不明白,你可以用下口养上口嘛!”女人回答:“你说一万遍,我也听不懂你的话,但我知道你很卑鄙!”她见死鬼回来,用力站起来,尽最大的声音说:“你做干净饭给我吃,我可以唱歌给你听。”死鬼说:“给我唱没用,头头要养你呢,你还不明白。杀猪的叫声我听惯了,再好的歌声也听不出味道来。”女人唱起来,那歌声跟电影里的一模一样,把死鬼的泥巴心肠唱开了裂。唱了一阵,她说饿得支撑不住了。死鬼从衣袋掏出一包苏打饼干给她:“这个干净,路过公社代销店买的,你全吃了。”才吃两块,场长出来吼道:“你重女色,轻领导,把饼干交上来!” “吃不着天鹅肉就耍横呀!”死鬼也不示弱,看见他往女人身前靠,一个箭步护在女人身边:“你不就是个红脚杆领导嘛,我还是国营单位的正式职工,你挣工分,我拿工资,你管得住我吗?”场长翻了翻白眼:“好,你狠,我领导不了你,我走!”他将灶头上的熏肉,连同土屋里挂的所有腊瘟猪肉,一齐锁在柜子里,便扬长而去。死鬼有些得意,忙慌慌进屋给女人倒开水。假装走过女人身边的场长,趁机回过身,一把夺去女人手里的饼干,顺手扔进潲水桶里,还用棍子狠劲搅几下。女人顺手甩了场长一耳光,场长被打懵了,等他清醒过来,正要张开双臂去扑女人,在屋里听到惊心的耳光声的死鬼,像一条疯狗似的射出来,出其不意地将场长按在地上,怒斥道:“人家饿得要死了,你还打人家,我替她还你一耳光!” “啪!”的一声,场长痛得吼叫道:“死屠户,你敢打老子,臭婊子也敢打老子,你们造反了,我去叫我哥来抓你这对狗男女!”死鬼一听,说:“挨双份耳光活该,你以为世上只有你最横。”又问女人:“先前真的是你给了他一巴掌?”女人点头,她正盯着漂浮在潲水桶里的饼干碎沫,因惋惜而不顾恶臭扑鼻。看着,看着,顷刻间,肮脏的潲水又引发了她第二次呕吐。死鬼再次进屋,为她端来一搪瓷缸开水,还把热水瓶也提来。她漱了一口,缓缓把一缸开水喝尽。场长爬起身,进屋又搜寻一番,将该收拾起来的东西都锁进柜子,然后出来,手指着死鬼点了几下,又指着女人点了几下,心里没说出来的狠话是“你等着!你等着!”这一次,他真的走了。
天空又开始飘起雪花,夜色迷茫而沉重。女人一口一口抿着开水,用它去填充饥饿难耐的肚腹。死鬼让女人进屋去,说躺在床上比外面暖和,他自己可以睡在木柜上。她直摇头,不说不去,也不说去。死鬼又说,可以合衣睡,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她还是摇头,仍不吭气。他再说,可以不关门,跑起来方便。这一次,她说话了。她说她不会走进那道门,还说不是她不愿进,是做女人的尊严不让她进。死鬼无话说,是听不懂无话说,听懂了更无话说。他再次把那堆火拢燃,红色的火苗在她眼前跳跃。她说自己不是冷,而是饿,她的毛皮大衣可以抵御北方的寒冷,而不是南方这点低温。死鬼说,弄不到吃的,乡下自从有了公共食堂,农民家再无烟火了。他说我把柜子的锁砸了,还给你煮熏肉吃。她说她饿死也不会再吃瘟猪肉。死鬼望了望白茫茫光秃秃的坡梁,无奈地对她说,坡上无柴,又不能让火熄灭,晚上有野狗疯狗来瘟猪湾寻找吃的,会吓到你伤害你。他把屋山头一个关瘟猪的大木笼劈了,将一大堆劈柴放在她身边,自己便进屋睡觉。进屋后,有意只把门掩上,并未闩。
夜深人静,原野回荡起歌声。一声声凄厉,一声声缠绵,一声声激昂……死鬼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得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