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姐把我带到一家大众旅店,进门跟一个瘦猴子服务员打了一声招呼,就牵着牛径直去了后院。瘦女人一直盯住我,包括和尤姐栓好牛出来,再次经过她面前,她都没眨一下眼。我在一家县级医院看的中医,抓了三副药,还取了一盒丸药,帐全是尤姐结的。医生诊断我的病,起因是忧思太重,劳倦过度,惊悸怔忡,伤神耗血,心脾血虚,宜以“归脾汤”滋养心脾,佐以“天王补心丸”益智安神。并嘱咐:“心静少思,调理几日便可。人小操大心,不可以的。”
住的旅店实际上等于骡马店,大通铺紧挨牲口棚,棚里拴的骡和马,是邻县运输社拉大胶轮车的。唯一的一条黄牛,是尤姐的,它只能拉架子车。夜里牲口的排泄声,反刍声不绝于耳。尿骚味,草料味呛得我快要窒息。尤姐却若无其事,她说,中药吃在饭前,先熬药。药罐青烟缭绕,弥漫着阵阵草木清香。碳火在暮光里灿若红霞,照在尤姐脸上,让我想起在我家房后的河边,第一眼见到她时的那种红透了的羞涩。瘦猴女人走过来问:“他是你兄弟?”尤姐“嗯”了一声。“小冤家一个!”她随手在我脸上拧了一把。尤姐瞪她一眼,急忙用手在身后的水缸里沾了水,擦净我脸上她手指留下的污秽,还说:“只这一次,不许有第二次!” “哟,心疼啦!是不是你弟谁知道呢。”她脸色骤变,阴冷得可怕。尤姐寸步不让,说:“是谁,不是你操的心,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她朝尤姐撇撇嘴,弯腰把装碳的铁皮盒提到值班室门口,坐在屋里死眉恨眼地瞅着尤姐。炉眼里没碳添,尤姐给我使眼色,我去把碳盒重新提回来。她看见时,只瞟了我一眼,并未阻拦。喝了药,尤姐熬了半锅稀饭,我们就势坐在炉灶边,下着烧腊肉吃,香得我极富节奏地咂嘴咀嚼,愉快地品着其中的滋味,有如品读一篇美文。收拾停当,尤姐去柜上登记。过了好一阵,她跑回来对我说:“你没证明,柜上不登铺位,磨了好久不进油盐,肯定是瘦猴婆娘多了嘴。”我说:“走,我找柜上去。”柜上负责登记的也是个女人,不过要比瘦猴服务员年轻漂亮得多,蓝上衣左侧有波涛涌动的那个地方,别着一枚我想佩带却总无资格佩带的团徽。我靠在柜台边,团员抬头看我一眼,又埋头做事。我说:“你好!”她只朝我淡淡一笑。尤姐对她说:“我弟弟,多懂礼貌。”她又扭头朝尤姐淡淡一笑。我指着自己胸前的校徽又说:“请你看看,这就是我的证明。”她拧头左右瞄瞄,终于开口道:“玉马中学的校徽,我知道了。”这时她很认真地盯住我,“但是,谁敢保证这个校徽不是你捡来的呢?”团员竟然藐视我,我急了,说:“你怀疑我不是中学生,凭什么?”她说:“不凭什么,我只知道今天既不是星期天,又不是节假日,你真是一个中学生,不坐在课堂里,来这里住什么店?”我一时无语。尤姐一口把话接过去道:“我弟真是中学生,不信,他出道题肯定考住你。”团员头一扬:“嗬,这么厉害,你出!”尤姐说:“有话在先,你答不对,他就住店,你答得对,他就在屋外睡街沿。她说:“好呀!好歹我也是个高中生。”我知道尤姐的意图,便说:“你注意,我出题了:一对小傻瓜,旅店比胯胯,男奓女不奓,急得挖髂髂。请你写出‘奓髂’两个字。”她掩嘴偷笑,说:“听起来好象有点下流,不过,下流在哪里,我还说不准。”她想了想问,“还真有奓髂这两个字?”她摇头,“不会。”我从柜台拿起纸笔给她楷书下“奓髂”两字。她说:“没见过,中国文字太深奥了。”然后悄声说,“乖弟弟,告诉你,前次公安在店里抓住一对通奸犯,审讯时我在场,因为我是证人。那男的交代说,是女的先用手去戳他髂裆。做记录的公安死活写不来髂裆的髂字,悄悄问我,我直摇头,他只得打个叉代替。今天你把我教会了,下次抓住通奸犯,他再问,难不住我了。”尤姐把钱拍在柜台上:“不假吧!登铺位。”团员拿出住宿登记簿说:“我问,你回答,不许说假话。”当问到家庭成分时,正想如实告诉,我忍住了,看着尤姐,尤姐很快回答:“城镇贫民,跟我一样,亲姐弟嘛。”她惊异地盯住尤姐:“你们不一个姓呀!”尤姐说:“同父异母。”她说:“那正该一个姓呀!”尤姐笑了,急忙改口:“哄你的,同母异父哟!”她对着我说:“你姐要是不老实,出了问题我找你们学校。”尤姐说:“要我兄弟干坏事?教都教不会。”团员说:“这么好?”尤姐说:“不信?不信跟你打个赌,如果你教会他干坏事,我把拉车的黄牛输给你。”团员说:“别、别,我拉条牛回去无用,杀肉吃那是犯罪,屠宰耕牛要坐班房。我信你一回,看起来乖弟弟也不像个坏人。”说完团员在男铺房给我登了一个铺位,同时像瘦猴女人一样,在我脸蛋上拧了一把,喊道:“乖乖崽!”这次,尤姐没用湿手擦我的脸蛋,反倒是朝柜台里的团员笑了笑。
离开柜台,我心里忐忑不安,隐瞒成分是犯罪,要是查出来,麻烦就大了。趁着尤姐给牛喂料的机会,我到柜台前找到登记的团员,她问:“还有事?”我点头,不好直说,取下别在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在手掌心写下“家庭出身工商业兼地主”几个字给她看,她一把抓过我指尖。她笑了,笑得很甜美,捏住我四个指头的手一直不肯松开,说:“真是个乖小子。”她用右手食指在我手心划着,“兼字很少见,不好写,还真不好写。”她的指尖翻来覆去在我掌心划着,我心里痒痒的颤,差点就要教会我干坏事。她一边在登记簿更改我的家庭出生,一边说:“你姐没说假话,你跟她不是同父异母,而是同母异父。她父是穷人,你父是财主。不过,一个穷娘生,你也有半个劳动人民血脉,没全坏,坏得不彻底。”我听了心里一笑。改正完,她又伸手捏了一把我的脸蛋,这一次捏得比前一次重。
旅店男、女铺房都是通铺。实际上是把一间大厅用竹席从中一隔两半,东边住男人,西边住女人。哪边有响动,角角落落都听得清。
晚上临睡时,尤姐叮嘱我,睡觉别脱长裤子,一是防虱子,二是防捣蛋。我只随意“嗯”了一声。牲口棚那边有盏路灯,我隐在灯下看了一个小时的书。回到大通铺,倒下不久就睡熟了。不知什么时候,自感髂裆热乎乎的,小鸡鸡打鸣似的立起来,用手摸摸,却捏住了另一只鸡爪子似的大手。正惶恐间,大手抽走了,一个黑影窜出门,门随之关好,一串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次日早晨,瘦猴女人交给我一瓶开水,头没抬,话没说,转身就离开了。我没告诉尤姐夜里遭遇捣蛋的事。
头几副药已经吃清,这些天尤姐在城里拉货挣钱,我便自己去医院看病。老中医先用杆秤将我称过,说重了几斤,随后又施之望、闻、问、切。开好处方,他说:“蛮好,蛮好,心静少思,人小操大心,不可的,不可的。我就是操大心,从大上海,操到你们这个小地方来了。”我抓好药,从两个老太太身边走过。听到一个说:“大地方的名医呀,落难到这个鬼地方了,好人多遭难,好人多遭难啊!”另一个说:“走吧,天下落难人同情不完,等药吃清了,再来找好人拿脉看看。”
我出医院大门,一辆平板三轮车擦身进去,随车的女人引起我注意。精瘦,花白剪发,一身素净装束。好像在学校见过一次,这个形象还未从头脑里消失。我赶紧转身跟上去,仔细辨认躺在车里的病人。“丁老师!”我惊喜地叫了一声,但马上一阵悲凉袭上心头。他呆滞的脸上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吃力地抬起右手,我伸过双手紧紧握住。他翕动着的嘴发不出一点声音,脸和脖子憋得通红。一个护士推辆铺着白床单的四轮车过来,让家属把病人移过去。我双手捧着丁老师那颗硕大的头颅,其余人抬着四肢。一股温暖从他的脑后流进我手心,通过双臂流遍全身。这颗脑袋装着满满的学问,也装着许多人性之爱,在课堂上,它像涓涓细流,直往外流淌,去滋润四十八块干涸的心田。可如今,它却静止了,凝固了,不再有奔腾,不再有喧嚣,像一头猛兽,累了,精疲力竭了,趴在这里,悄无声息。他的身子轻轻落在白色床单上,我从反方向看着他的脸,见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眼角流出来,我的眼睛立即湿了。丁老师被护士缓缓推走,我一步一步朝前跟。我被挡在门外,两扇写着“安静”、“止步”的雪白的门慢慢关闭,最后那一瞥,隔着门缝,我见丁老师抬了抬那颗沉重的头颅,他在寻找我吗?那只是一个轻微的象征性的动作,也许,让我十分敬佩的丁昂之老师,就永远地定格在那一刻了。
晚上回到旅店,尤姐提了一包鸡蛋,一共三十个。她说:“今天在城里转运货物,搂了一把好钱,还费力不大。兄弟,你每天吃三个鸡蛋,一顿饭加一个,要不了几天,就把身子补好了。”我很开心,笑着对她说:“今天看病,医生给我称体重,说长了几斤呢!”她高兴得跳起来说:“怪不得脸儿圆了,白了,粉了,更嫩了。”她双手搂住我抱起来,“让我掂掂,果真呀!好重呀!”我羞红了脸,轻声说:“快放下,快放下,瘦猴在看呢。”她不但不放下,反而抱得更紧,几步窜到瘦猴女人面前说:“你看看,我兄弟身体快养好了,比来时更漂亮,好惹人爱哟!”瘦猴女人正在扫地,将手里的扫帚一扔,愤然道:“天知道是弟还是啥。骚!” “眼红了吧,你不眼红会骂我?”尤姐更为得意,又原地转了两圈。我挣扎着要下来,一脚蹬在她膝盖骨,她腿一闪,松开手,我脚一落地便跑回了男铺房。
为了不拉下课程,我必须白天自行补习新课,晚上完成作业。今晚刚把书摊开,尤姐就拍着竹笆墙叫我过女铺房吃鸡蛋。通铺沿上坐了两个女人,除了尤姐,还有一个挽着抓髻的半老徐娘,两个女人聊得正酣。尤姐见我进去,把刚剥好的煮鸡蛋递给我,指着半老徐娘说:“叫王孃。”我叫过后,就一边吃着鸡蛋,一边往男铺房走。尤姐一把拉住我说:“王孃想好好看看你。”我说:“你别总背着我在她人面前乱夸我。我不空,还要做作业呢。”她瞪我一眼,我不再执拗,近到王孃跟前,她拨溜我转了一圈说:“啧!啧!真的,这小心肝长得才体面哟,哪个屄这么会生,生了一个天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心肝宝贝,啧!啧!爱死人了。”尤姐一把又将我拉回她身边,害怕被谁夺走似的,说:“不是生得好,是种好,你没听说富贵有种?”半老徐娘说:“管他生得好,还是种好,小心肝明天跟我走,我要定了。”我惊讶不已,看看王孃,又看看尤姐。尤姐用手背挨了挨王孃的额头,忙说:“你没发烧呀,怎么说胡话!”王孃说:“鬼才说胡话,真心的,小心肝我要定了。我那姑娘呀,人前一站,小子们就疯了,争得头破血流。这阵看来,他们都是白日做梦,只有和你的这个小心肝,才是绝配,答应我,尤妹!”尤姐听了王孃的疯话,笑得胸衣乱颤,差点缓不过气来。她手撑住胸口说:“你呀,才是白日做梦,我兄弟只有十六岁,小鸡鸡都没养大,还嫩得很呢,什么都不懂,你说小孩是从腋窝里生出来的,他都相信,你说成亲,会做那事吗?”王孃撇嘴道:“哪个不是十六、七岁成亲?鸡都知道踩蛋,人不如鸡?”尤姐说:“我兄弟只懂读书,书读得比谁都好,其它事,不会!”王孃说:“真不会?不会你教他。”尤姐“呸”了一声,然后就嘿嘿嘿地偷着笑。王孃没再理会尤姐,从衣袋掏出手巾包,展开,里面一沓粮票,一沓布票。她得意地看了我一眼,嘴唇翕动着默默数起来。数完,炫耀道:“足足二十丈布票,一百斤地方粮票,五十斤全国粮票,见过这么多票证吗?”我摇头,惊奇不已,问:“你是梁上君子?”她问尤姐道:“他什么意思?你懂。”尤姐说:“他呀,孔夫子死了倒起埋,文屁冲天,他说的好多话,我也不懂。”王孃笑嘻嘻地望着我,说:“你学问深呀!深有屁用,再深也换不来票子。告诉你,心肝宝贝,我乡里一趟,城里一趟,来来回回,一个月搞的钱比那县长拿的工资还高。你信不信?” “我信。”尤姐抢着说,“原来你在倒卖粮票布票?投机倒把呀!要坐牢的。”王孃说:“嚷什么呀嚷?乡里人一年四季一身衣,布票用不完,城里人穿着光鲜,布票不够用;相反,城里人有粮票,能进馆子,乡里人只有红苕棒棒,上街想吃碗肉丝面,都只有干望着,我给他们互通有无,是做好事,你嚷什么?”我恍然大悟,说:“原来你是票贩子,不是梁上君子呀。”王孃说:“你又来了,越不懂,你越爱说,梁上君子到底是什么呀?” “是什么?小偷呀,贼呀!”瘦猴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倚在门框边,她插话道。王孃道:“哎呀呀!老娘疼死你了,你还这样小看我,说老娘是摸包包的偷儿客。也罢,小看我也不恨你,你这个女婿我要定了。”尤姐说:“投机倒把分子,才不敢娶你姑娘,二天弄个小投机倒把出来,才倒霉呢。” “哟,一个地主崽儿,俏什么俏!”瘦猴女人不屑地撇嘴。王孃一听“地主崽儿”几个字,忙问:“你说谁?”瘦猴女人用下巴朝我点点。“你听谁说的?”王孃又问。瘦猴女人又撇嘴道:“登铺位他自己坦白的呀!”王孃一听我的出身不好,而且是真的,赶紧收拾好手帕包,揣进怀里,往通铺里一滚,钻进她的铺窝,拉上被子盖住脸,再无声息。尤姐恨我一眼:“你找过登记的?嘴贱!卖什么乖呀,地主崽儿光荣?多事!”我嗫嚅着道:“不敢说谎。”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在睡梦中哭醒。梦境是深邃的山谷,我往里狂奔,去寻找乡村里的新家。四处不见一座房屋,也无人的踪迹。走了很久很久,本已养好的身体又日渐枯槁,没了少年的英气。就在我望山兴叹,濒临绝望的时候,看见一座峭壁之上,搁着一艘帆船。雪白的风帆飞扬,高过它周围的树冠。我望见船舱里人影晃动,还隐约传来嘤嘤啜泣。这时起风了,我听见风声挟着父亲的呼喊:“儿子,我们在这里,在船舱里。洪水将船冲到树林里,江水突然退尽,船搁在山岩上了,快来救我们,快来吧!”我听了急得纵身跃起,展开翅膀,拼命向峭壁上的帆船飞去。风越来越大,我的一支翅膀折断,疼痛难忍,身子也失去平衡。为了平稳前进,我有意倾向石壁,把另一支翅膀碰断。巨痛袭来,我凭借两支断臂,乘风而上,飞临帆船。刚要降落船舱,一阵飓风刮来,帆船随风飘去。我被船桅撞飞,耳边呼呼风声里,有帆船的迸裂和亲人的哀号,帆船向森林的边缘坠落。我一边滑翔,一边号啕大哭,还声嘶力竭嚎叫:父亲——母亲——你们在哪里?
“你哭了,惊叫声很凄惨,我在隔壁都听到了,好可怜。”语气亲切,细柔,是熨着耳轮说出来的,浸润着一缕缕熟悉的温热气息。接着,一双绵软的手捧住我脸,两个拇指分别轻轻拭去眼窝的泪水。嘴唇贴下来,紧吻我的额。我叫了一声“尤姐!”又泫然泪下。“别怕,梦一醒,再害怕的事情都不见了。走远了,过去了,过去了……”她喃喃道。我说:“不像是梦,看得很真切,父亲一脸的恐惧,从来没有过的一脸恐惧。父母乘坐的船,搁浅在悬崖上,最后被风刮走,不知凶险。这是不是预示着他们要遭遇不幸……天怎么还不亮呀!”“你害怕?你是害怕!隔着被子都感觉你抖得很凶。真的别害怕。有尤姐在呢,尤姐在呢。”一只光滑的腿伸进被窝,我心里一颤,身子往里面挪了几寸。又一只光滑的腿伸进被窝,我猛然惶恐不安 ,又像陷入另一场梦里,我欲逃离那个被窝,可她的光腿已经压在我的光腿上,双手把我揽在怀里,两张脸蛋拼在一起。我忆起儿时在河里抓泥鳅那个感觉,抓住溜走,抓住又溜走,那个粘稠,那个润滑------四肢大腿,粘稠着,润滑着,我的身体渐渐就大汗淋漓,心窝里有火在燃烧,下体有岩浆沸腾,马上就会喷发……我热,一把推开她,感触到湿渌渌泡酥酥的胸脯的同时,一浪灼热醇厚的体香猛然袭击了我,几乎让我昏厥。幽暗里尤姐闪动着眼睛,眼角水银一样发光的一定是泪花。她说:“我不会做羞人的勾当,只想让你不去想梦里那些害怕的事情。因为你一直害怕,一直发抖,我好想抱抱你,让你安静下来。你还只是一个嫩得一掐就流水的小弟弟,只想抱抱你,让你安静下来,不想伤害你。真的。”我说:“尤姐,我是怕我忍不住自己。我都快十七岁了,书上说了,有的东西已经觉醒。我不敢做错事,我的人生有一点污迹,我就完了。”说完,我离开被窝摸到门边查看,门仍是闩着的。她说:“尤姐心里再苦,也不会来祸害你。喜欢你是真的,但你现在还是学生呀,我心里懂得这个道理。没有害你的心。”我回到铺上,在旁边的被窝里坐下来,问:“你是从哪里进来的?”她没回答我,却说:“你还睡你原来的被窝,热和,别凉着了。我睡在你边上,再做噩梦,我给你壮胆。你虚弱的身子才好,再惊吓个好歹,怎么考学呀,你要相信尤姐!”说完之后,她就沉默不语了,钻进另一边的被窝躺下去,隆起的身躯,纹丝未动。我回到原先的被窝,慢慢平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就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我隐约听到瘦猴女人的骂声,这次不是梦。她骂谁把垃圾倒在值班室门口,还说住店的就姐弟俩,不可能有第三人来干这种缺德事。我一下记起睡在身旁的尤姐,但睁眼一看,人已不在。赶紧瞟一眼门,门仍然闩得好好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会来去无踪影?尤姐做事,总能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奇。穿好衣,满屋仔细检查一遍,没有看出任何破绽。马上要离店,回想起住在这里的十来个日日夜夜,觉得也给那个瘦猴女人增添了不少麻烦,如果临走还做如此龌龊的小动作,真的问心有愧。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出去看尤姐牛车套好没有,尤姐却冒失地从床铺底下拱出来。我惊呼道:“你会遁土?”她向我摆手:“别嚷,瘦猴女人守在女铺房门口呢。”我趴在地上查看,原来床底的席墙有一个圆洞,刚能容一人钻过。她朝我诡秘一笑,在我耳边悄声说道:“前天两个耗子在我床头打架,我去逮它们,才发现了那个墙洞。没有耗子带路,我还不知道呢。”说完一猫身又从原路返回。我开门出去,瘦猴女人手把腰站在女铺房门口,正目不斜视地盯住房门。值班室门前的一堆垃圾还在。我过去操起门边的扫帚,正想动手打扫,瘦猴女人跑来一把夺过扫帚说:“你扫不作数,谁欺负我,谁就该有胆量站出来打扫干净。”我伸手抓住扫把说:“目的是让地面干净,谁扫都一样。”她说:“不一样。”我说:“真是一样。”她说:“就是不一样。”正争执不下,我看见尤姐的头在男铺房门口探了一下,还向我招招手。我明白是床底那个洞救了她,她在示意我赶快离开,便松手说:“不让扫就不扫,你可要把女铺的门守住哟。”临走听她自语:“哼!我看你还能在铺里睡一天。嘁!一个家庭还两个成分,瞎编!”我和尤姐驾上牛车从后门跑了。
一路晃晃悠悠,就到了岔路口,一条路回尤姐镇上,一条路去我们学校。她要送我,我说:“我躺着出来,必须迈着雄壮的步伐回去。你出来很久了,也该回去跟邻居打个照面了。”她说:“在邻居眼里,家就是我,我就是家,街上那座屋,它在给别人说,张屠户死了,尤木鱼找男人去了。”她说完眼睛红了,我听了心里也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