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紧追不舍,喊声一遍,一直追到腰栅子许剃头的剃头铺子前。许剃头见势跳出来站在门口也跟着喊:“买根口袋布,缝条抖抖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扯鸡巴揩勾子——日本人!”喊完哈哈哈地笑得前倾后仰。半条命猛然刹车,定定地看着许剃头,片刻之后,突然高声吼叫:“许剃头扯羊儿疯啦!快跑呀!”随着吼声,孩子们吓得“妈呀!妈呀!”地乱窜,一眨眼就没踪影了。许剃头立刻止住笑,朝半条命跑走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
陈老师用她的粮票和钱买了三十斤粮食,粗、细粮各占一半。粗粮是苕干,细粮是糙米,这是她一个月的口粮。我们把粮食抬到家门口,被迎面走来的卢夫恭看见,她十分惊奇道:“陈老师!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晓得呀!”陈老师抚着卢夫恭的肩:“哟!烫的卷发呢,真漂亮。” 同样奇怪道,“你家不在这个镇嘛!”卢夫恭还未解释,我就接过去说:“她来她姑父家玩,头式是她姑父烫的。”卢夫恭捏一捏粮袋,说:“你家买粮,还剥削老师的劳力呀!”我如实回答:“陈老师非要交口粮,这是她给买的。”卢夫恭说:“哟!哟!哟!上你家玩还要交口粮呢,管不起饭呀?管不起陈老师上我姑父家,我姑父决不叫你交一颗粮食,一日三餐让你吃个肚儿圆。”我说:“你自己还是个食客,夸什么大话。”卢夫恭不服气,拽住陈老师的手,就要去她姑父家。陈老师忙说:“去谁家都得交粮,都是按人定量。还是住伊诗岚家方便些,你毕竟是走亲戚,再搭上一个,不好吧。”卢夫恭说:“哟,我还差点忘了,”她手指着我,“姑父叫你去,还说一定要去。也邀请陈老师一道去玩吧。”我问:“有事?”她摇头:“不知道。”
回家放下米,我和陈老师都跟随卢夫恭去她姑父的剃头铺。刚进门,许剃头就说:“老五呀,今天决不让你拉吊扇,有人拉呢。再说,就没人拉,也不能叫秀才文人下苦力。”说完,许剃头见我身后站着陌生女孩,马上就不自然起来,怯生生说:“她的头我烫不了,谁呀?大地面来的吧!那秀发哪经得住我这火夹子。”卢夫恭说:“姑父,这是我们陈老师,到这儿玩的。” “啊,啊!”许剃头连声应道,“怠慢,怠慢!见笑,见笑!”然后用围布使劲掸过椅子,才给陈老师让坐。陈老师嫣然一笑,并没坐下,抬头不转眼地盯着吊扇看,只不过笑容有些轻微的变化,融入了一丝好奇,但笑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庞。许剃头被陈老师的笑深深打动了,他也许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洋气而又纯真可爱的城里姑娘。他诚恳得腰都站不直,嘴里也没了措词。见此情景,卢夫恭才提醒道:“姑父,你不是有事找伊诗岚吗?” 面对着我,他又恢复了灵性,一边双手扶着我的肩将我按在靠门口的椅子上,一边招呼儿子把吊扇拉快点。我说:“我不剃头。”他说:“我知道你不剃头。”然后在我耳边悄声道,“我要叫你再安逸一次,这是奖赏你的。听说羞辱半条命的顺口溜是你编的?好,好!编得实在好。”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他的奖赏。我说:“不能再安逸,跟前又是女老师,又是女同学,别让我丢丑。”他说:“不舒麻筋也可以,我还必须奖赏你,有本好书,你拿去看。”我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连说两声:“好!好!”但又醒悟道:“莫非又是另一版本的《西厢记》?” 他说:“哪里,哪里,取出来你便知道了。”在靠里面的墙角有个木梯,他爬上最高一梯,从房檩摸索出一个纸包。仰望他那衰弱单薄的身躯,我担心他一旦抽羊儿疯就会像纸片一样飘下来。他奋不顾身为我奉献自己珍藏的书籍,我不由得又多仰视了他几眼。背对着两个女孩,他在我面前把纸包打开,拿出一册书狠劲拍了拍,尘埃飞扬中我看到一部线装的《金瓶梅》。我狂喜,我差点要呼喊出来。西门庆和潘金莲那些苟且之事,夏夜在桥上乘凉时大人都说疯了,我的耳朵都听出了茧子,可是梦寐以求的原著,一直没见着影子,此时得到,能不欣喜若狂吗?正在得意忘形时,卢夫恭趁机从许剃头身后窜出来,一把将书夺走。许剃头慌了神,直呼:“鬼丫头,你别乱来,把书给我,给我!”卢夫恭那里还认得他这个姑父,拉起陈老师就跑。在女人面前,别的事我可以容忍,羞于与她们发生战争。然而,这是一本书,一本不是那儿都能见到,谁人都能读到的几乎打入另册的禁书啊!螳螂捕蝉,岂容黄雀在后?我一时怒气冲天,追上去一把抓住卢夫恭的衣领,当街将其按倒在地,那管她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女儿身,从她怀中抢回了《金瓶梅》。卢夫恭爬起来手指我骂道:“癫子,十足的书癫子!平时在本姑娘面前装正人君子,今天竟敢在老娘怀中夺书,伪君子!小流氓!”她又冲许剃头喊:“许剃头!告诉你,你私藏《金瓶梅》,你不是好人,我立即就告诉姑妈去。你学西门庆,你根本就不爱我姑妈。”我看到陈老师一边拍去卢夫恭衣服上的尘土,一边劝慰她,其中有一句话我听得特别真切,陈老师说:“女孩子要独善其身,不管也罢。你知道他嗜书如命,就让着他点吧。”我明白陈老师在袒护我。女孩子要独善其身,男孩子就可以放纵自己呀,显然也不可以的。
我抱着《金瓶梅》去到河岸,找了一处阴凉地方埋头就看。卢夫恭回姑妈家搬兵嚷着要收拾许剃头。陈老师劝不住自己这个女弟子直接回了我家。许剃头见侄女不肯善罢甘休,转身把抽屉里的剃头钱囊括进腰包,门也不关,离开剃头铺去了上街游荡。
打开书,仔细浏览目录,不断有“风月‘、“风情”、“偷奸”、“淫声”、“蝶蜂情”、“夜戏娇姿”等字眼跳进我眼帘。瞬间,我记起大年三十夜河岸芭茅林里,食店经理与半条命的老婆弄出的奇怪动静,那场景是不是很龌龊,可以用目录中跳进我眼帘的这些字眼来描绘。愈想愈有些心跳,此书还要不要看下去?纳凉夜大人神采飞扬地讲述《金瓶梅》的一幕幕情景历历在目,大人们的陶醉和痴迷,更是让此书蒙上一层神秘面纱,越神秘的东西越能激发我的好奇心。因为好奇,就应该看到底。然而,我怕稚嫩的心太脆弱,抗不住侵害,抗不住腐蚀,我怕它把我引向歧途,甚至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为了一帆风顺地登上大学殿堂,还是不看为佳,还我一个清白干净的世界。
我合上书,漫步朝前走,让目光巡视河岸,眺望远方。一丛一丛芭茅扬着鲜亮的紫红花絮,轻舞着凉爽的河风。狗尾巴草没过膝盖,挠着腿肚,舒心的痒立刻弥漫全身。到处是蓝的黄的不知名的小花,像星星撒落在天幕上。风一阵一阵刮过,绿草一浪一浪奔向远方。本来碧绿澄澈的河水,只因微波荡漾而失去它的本色。远水如带,远山苍茫。我的头脑如河风般清爽,我的心胸如群山般高远。大自然诱惑着我,大自然陶冶着我。我呼唤:风啊!吹拂净我身上的尘埃吧!水啊!荡涤尽我胸中的污秽吧!让我做一个清朗的光明磊落的人!
正忘情于太阳西斜的夏日河岸,忽然听见尤木鱼熟悉的歌声越空而过。“幺妹河边洗衣裳,手里拿根捶衣棒,眼睛望着少年郎,一棒捶到手背上,痛得幺妹直喊娘。哎哟!哎哟!我的娘!你棒打河里小鸳鸯,苦了我胸前小沙囊。”我驻足四望,只见她那小巧的身影,飘也似的在草地上奔跑。转了几圈,她忽然停在我身后,“哇”地一声吼。转身细看,尤木鱼站立眼前:头戴柳条圈,罩住的是一张眉清目秀,笑眯嘻嘻,稚气未脱的小粉脸。我们坐在草地上。牛在不远处埋头啃草,悠然地荡着尾巴。堤边的柳树下,靠着满满一背篓青草。草已割够,尤木鱼该歇息,该狂浪了。她问我看的什么书,要我讲个故事给她听。我问她吼的什么歌,她说是外婆教她唱的《棒打小鸳鸯》,心里不高兴就唱,唱了就高兴,后来心里高兴也唱,唱了就急得在河岸疯跑。我想她刚才是高兴才唱,因为她不是在河岸疯跑吗。我这阵不想讲故事,只愿意坐在河岸,头脑里不着边际地思考和不着边际地遐想。我静静地坐着,眼睛看着她和她身边摇晃的狗尾巴草。她悄悄地坐着,眼睛看着爬上草尖的一只蚂蚁。她捉住那只黑碳似的蚂蚁,放在自己圆润的大腿上。芳草从她腿杆边缘,从她屁股周围,从她叉开的裤裆里刺出来,直立立的。蚂蚁从腿杆爬到草叶,又从草尖坠落腿杆。蚂蚁的腰细若游丝,似有似无。头上两只触角在白皮肤上看得清清楚楚。它东张西望朝腿杆内侧的纵深处爬下去,快进短裤裤管它停下来,转动着头向里边张望,是不是望而生畏了。犹豫之后它还是勇敢地爬了进去。她明知蚂蚁蛰人,但没有阻止它。
突然,尤木鱼弹跳起来,大喊:“蚂蚁咬我的肉肉!”她跳着抖着裤子,还把短裤褪到脚弯,双手捂裆,叫我给她在屁股沟里捉蚂蚁。其实在将要看见她的光屁股那一瞬间,我已经逃离。她自己捉住了那只黑蚂蚁,追上我,当着我的面把它掐死了。我说:“别,别伤害它。”她说:“谁想占我便宜,我就叫谁完蛋。”我听了马上接过话题说:“对!欺负女人就该遭殃!”我想起学校的李校长,就非常气愤地说出这句话。她说:“你又不是女的生什么气呀!我猜是住在你家里那个小姐姐老师有人欺负吧?长得那么水灵,想她的人多呢。”说完瞟了我一眼。没想到她这么鬼,很快就洞悉到我的心思。我说:“谁敢?谁敢呢!”她说:“你争什么,你以为老师是你什么人,还谁敢,谁敢呢。她给你什么好处了?给你拉手了?还是给你亲嘴了?”我说:“她能给我知识,给我做人的道理。我不需要拉女人的手,不需要亲女人的嘴。”她说:“知识是什么?道理又是什么?能当饭吃?能当衣穿?她就是会识文断字,打扮得比我洋气,还有什么比我好?洋盘货,骚!”我说:“你粗鲁!你怎么骂起我的老师来了。你这好那好,哪一点比我老师好?”她大笑:“你傻。你是真傻?真不懂?”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傻兄弟,我在你这么大,都嫁张屠户了,你还什么都不懂。我一挨打,心里就想,五兄弟怎么还不放假呀!一有空,心里就想,五兄弟又长高了吧!心里时常想着你,你说是不是比她好?” “你乱说!” 我挣脱手,很不高兴的样子。她急忙辩解道:“跟你闹着玩,小气鬼。” 我察觉自己太认真了,也变了个脸很随和道:“不和你闲扯了,该看书啦。” 可刚才放在草地上的书不翼而飞,到处找不到。我指着她说:“你藏我的书了。” 她一本正经道:“一字不识,偷你书有什么用?” 我说:“没说你偷。除开你,没有第二个人,我的书会跑到那里去?” 她疯了:“你还是说我偷了!我就偷,我偷你的书,还偷你这个人!偷!偷!偷!” 她趁势把我按在草丛里,骑在我背上,赌咒发誓道,“要是我偷你的书,一会儿就被我家的黄牛顶死!” 我说:“你家的牛不会顶你,要顶也只会顶我。”我央求道,“尤姐!快把书给我吧,我想看书,瘾来了,求求你!” 她突然笑了:“好兄弟,终于叫姐了。你这样子好可怜呀,可怜巴巴呀!我有个主意,我们藏猫猫吧,你找到了我,也就找到了你的书。” “找到你就找到书?” 我自问道,立刻记起那晚河堤上,她解开棉袄衣襟,看见袒露的酥胸,我直呼书的情景。我说:“我要真正的书。” 她说:“是真书,不是那晚我说的比书还好的东西。你不要尽做美梦。” 她离开我身子,顺手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的脸倏然红透,随即把衣襟捞起来蒙住脸说:“你躲吧。” 心想,半人高的茅草地,你能藏到哪里去。她喊着:“一、二、三,睁眼!” 等我放下衣襟,睁眼一看,没人影了。
我在河岸寻找。蝴蝶纷飞,蚂蚱和指头大的青蛙乱蹦,碰到身上麻酥酥的。突然,一只斑鸠掠过草尖一飞而起,我扑上去追了几十步没追上。待我站稳,眼前的一幕让我惊了一跳。一个白得耀眼的屁股露在绿草丛中,它是那么粉嫩而又饱满。第一次见到女人肉体的惊慌和羞愧,使她的裸体一下变得十分虚幻,只是在心灵深处刻下了一抹玫瑰色的记忆。我心跳,我胆怯,我必须马上离去!“别跑!” 她命令着我。我可以不跑,她让我可以不跑!不是我不知羞耻,是她不知羞耻,是她让我也不知羞耻!。她是大姐姐,我是小弟弟。前年这个时候,像她一样大的三姐还给我这赤条条的弟弟洗澡呢,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别跑,就像她喊的那样,别跑吧!大姐姐叫小弟弟别跑呀!我终于没跑出去。她说:“你给我看人,看好啊!不准男人过来。” 明知没有别的男人,不可能有男人过来。她是在宽我心呢,给我留下来看她的白屁股找一个正当的理由。尿打在草叶上沙沙响,我感觉我的心跳声,远远盖过了她这种吹口哨似的怪音。她的尿又多又长,尿也尿不完似的。她一边尿,还一边扭过头来笑嘻嘻地斜视着我。尽管在心里找理由说服自己可以看,但我还是抬起头朝天空望去。突然,“啪”地一声,把我视线硬拉回去。她的巴掌拍在屁股上,她解释说:“牛蚊子。” 她欠起身,屁股竟然翘得老高,把拍死蚊子的手掌伸给我看,掌心有个黑点。她又蹲下去,自言自语道:“还没尿完呢。” 停了一下,又说,“闪了尿了,糟了,尿不出来了。”就在她絮絮叨叨时,黄牛嗅着她的尿骚味靠近她的身体,鼻子凑近她的屁股,舌头伸出来,去卷她屁股下的青草,鼻翼狠劲煽,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吃着嗅着,牛裆下的生殖器居然晃悠起来。尤木鱼见状跳起来,脸竟然绯红了,脸上洇着气愤和羞涩。她捆好裤带,愤怒地骂:“该死的东西,你竟敢欺负老娘!”随即左手拽住牛鼻绳,右手操起镰刀,用刀背朝牛屁股猛打,嘴里依旧愤愤然:“你这个莫良心的,你敢欺负老娘,你也跟张屠户一样坏,我打死你!我打死你!”牛痛得昂昂大叫,在河岸蹦得老高,围着她转圈子。
夏日炎热的中午,河岸十分寂静,牛的哀号传得很远。呆在离河岸不远的家里的张屠户听到牛叫,提起鞭子冲过来,指着尤木鱼的鼻子骂道:“疯婆娘,你皮子肇痒啦,你敢打它!” “就是肇痒!就是肇痒!” 她见有我在场,毫不畏惧地朝张屠户吼,“老骚牛,我尿尿它闻骚闻到屁股上来了,还亮鞭呢,跟你一样的丑恶。” 张屠户一听,顿时怒发冲冠:“你这个臭婆娘,骚母狗,你用白屁股逗我的牛儿子,人家喜欢你,你还打它。我打死你!打死你!” 立刻,鞭子雨点般抽在尤木鱼头上身上。张屠户从尤木鱼手上夺过牛鼻绳,当他猛然看见牛屁股上有几条细细的伤痕冒着血珠,更是怒火中烧,又朝抱头抽泣的尤木鱼猛抽。尤木鱼一个趔趄倒在草地上,单衫的衣角被鞭稍卷起来,她痛得在草地上打滚。鞭子最终抽开了她的衣衫,敞开的胸怀里,两个微微上翘的乳房暴露无余,也在痛苦地颤抖。鞭子下去,雪白的胸上背上一道道红痕。“不准打了!”我冲过去大吼一声,河岸立即静下来。他才发现我似的,即刻怒容消失,假装惊奇道:“哟!伊家五兄弟呀,你在河边找凉快?” 我道:“你怎么打得这么狠,她是你老婆!她是人,她不是畜生!” 他还嘴道:“她打我的牛,我就打她!” “它当着我的面亮鞭,它做丑动作。” 尤木鱼见我帮腔,又得意起来。张屠户叫道:“谁叫你是个母的,打死你!” 我反问他道:“难道你老婆还不如你的牛?” 他有些委屈地说:“哎呀呀!五兄弟,我还指望我的牛给我拉车挣钱呢!”又问我,“你晓得买一头黄牛要好多钱吗?” 我十分气愤地指着尤木鱼说:“她是人!是人!”又指着牛说,“它是畜生!是畜生!” 张屠户却无比得意地说:“打死她,在乡里找个女人上街做老婆,一分钱不化,买条牛要我挣死挣活一年的血汗钱啦,我还靠它给我挣钱呢。”我说:“乡里女人就该那么贱。”他嚯嚯地笑着说:“你问她贱不贱,她就是我用几块猪血换来的。贱吧?”我无言以对。
打够人的张屠户似乎不想再与我争论,他嘻皮笑脸拉上牛就走。可是,牛卧在草地上,眼睛斜视着依然躺在草丛里的尤木鱼,若无其事地磨牙反刍,根本就没想理睬他。失却面子的张屠户,只好亲手抽了牛两鞭子,牛才很不情愿地跟他走了。他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嘀咕:“哪个叫你用白屁股逗它,你不逗它,它会亮鞭?”
尤木鱼爬起来时,已经把衣服扣好,捋得整整齐齐。她朝我淡淡一笑说:“它还闻我尿尿,我还打它,打死它。” 我知道她想掩饰自己在粗暴男人面前的无奈,也让我再一次看见了她凡事都不上心的纯真性格。我问她:“在你男人心里,你还没有他那条黄牛值钱?他爱牛胜过爱你?” 她说:“他需要我了,待我比牛贵重,不要我时就不把我当人看待,下贱得不如他的牛。” 说着,她的眼泪竟然滚出来了,她继续道,“哪有什么爱,他晓得什么是爱,怎样去爱。他只晓得上午干什么,下午干什么,今天干什么,明天干什么,有干的就干,没有干的就靠在不论什么地方打瞌睡。他对什么都是只有感觉,没有感情。有时候连感觉都没有。我有病了,我怄气了,他看见我就像看见一节木头,他从我身边走过去,就像从墙角边走过去,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说,他杀了二十几年猪,睁眼闭眼都是血血血,死死死……其余什么都不知道。”
她拉开裤腰取出书交给我,眼角的泪痕还未干。她说:“还是读书好,还是读书人好。你好好读书,尤姐不耽搁你了。”说完,背起满满一背篼青草走了。我感到奇怪,她刚才尿尿和挨打身子都露出来,没有见到我的书掖在她裤腰带上,怎么这时却从那里拿出来了?牵扯到她的肉体,本不便问,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我喊:“书藏在哪里的?”她回头说:“不告诉你。”
这个谜于当晚解开。书到手后,我发现夹在书页里的书签不见了。傍晚我找到她,问书签丢在哪里了。她解开裤带,伸手在裆里摸索一气,拿出书签问:“是不是它?” 我一把夺过来,顺手在衣襟边狠劲擦了擦,然后装入学生服的衣袋里。她对我说:“现在晓得书藏在那里了吗?”我没开腔,扭头就走。我早听过街上的女人们闲聊,说她们为藏私房钱不让男人发现,就在裤裆里缝个荷包。有的荷包缝得很大,为的是还可以藏别的不想让男人知道的东西。当初听了有些不信,这时才知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回到家,父亲劈头盖脑就是一顿训斥。他问:“挖苦半条命的顺口溜是你编的?” 没等我回答,又道,“半条命是我们惹得起的角色?他十几岁就搞运动,街上尽人皆知,你没见过,难道还没听说过?” 我一直沉默,只字不答,但已汗流满面。汗水是热出来的,也是吓出来的。接着,父亲厉声命令道:“明天你主动上门去赔礼道歉,取得人家谅解,人家不说好,你就不要回家。” 停顿一下,又道:“今晚先跪到神龛前去思过!”父亲转身离去,却发现身后站着陈老师,远一点的地方站着两个哥哥。他马上改口道:“那,先回房去。” 说完向陈老师抱拳致歉,然后独自离开。
陈老师和大哥二哥一起围过来,二哥摸着我的头说:“走,去乘凉。今晚年轻人都聚集油坊坡,一定很热闹。”二哥左手搭在我肩上,陈老师右手抚住我后背,大哥与陈老师并排,我们出门踏上石板街,疾步走向油房坡。
第十七章
一个恬静凉爽的夜晚。深蓝色的天,如梦的青草坡,童话般的河流……我们像百鸟入林,叽叽喳喳,三五成群,散落在漫坡上。我们当中,最小的是初中生,依次是高中生、师范生、大学生。男生多,女生少。但女生一个比一个漂亮,却也一个比一个羞涩。她们三三两两,依偎一起,像惟恐被别人侵扰。虽然这样,她们的靓脸盘,黑辫子,雪白的长袖衬衣和洗得泛白的蓝布裤子包裹下的优美身段,往往是男生们目光停留的地方。只有卢夫恭穿着阴丹士林蓝短袖衬衣,下面是长及膝盖的花裙子。她倚在陈老师左边,右肘支在陈老师肩上,掌心托着下巴,右脚越过左脚,屈着膝,脚尖点地,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而陈老师身着色彩素净的布拉吉,脚上的鞋为淡蓝色带襻的浅口布鞋。尽管托着卢夫恭,但身姿端正,亭亭玉立,给人从容、淡定、恬适的印象,透出一种与众不同,别居一格的美丽。她的如此美丽,使她今晚陷入双重包围圈。即男生惊艳目光的包围圈,女生嫉妒目光的包围圈,让她成为这个浪漫夜晚的核心人物。
唐大学和黎大学也来了。黎大学与两个哥哥站在一起,他们的眼睛时不时偏向右侧,望望陈老师。而唐大学直接就和陈老师相对而立,他们间的距离也就是我们围成的这个圆圈的直径,大约几米的样子。唐大学背靠柏树,身姿松弛,双手抄在前面,手里的小提琴很随意地垂在两腿之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老师,在暮色里仿佛放着绿光。我看见他这种神情和姿势心里很不舒服,这么多女学生,为什么他非要缠住陈老师不放,活脱脱又一个李追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