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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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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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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四章

我和父亲一进校园,便招来许多男生女生注目。他们不只是惊呀我的帅气,更觉奇怪的是都第三周了,怎麽才睡醒了似的跑来报到。我望着那些举手投足斯文稳重,谈吐口齿清爽利索,立领的学生装洗得蓝中泛白的男生,和挺着胸脯青春漂亮的女生,我无比欣喜地感叹道:我有这么多我喜欢的同窗,真是睡着了也会笑醒啊!正胡思乱想,父亲低声招呼道:“别东张西望,孔子说非礼勿视,不仅不乱看,更不能乱想,记住啊。”父亲一眼就洞穿了我的内心似的。“还有,”他又说,“你走路怎么紧跟别人屁股后头,步人后尘?他如矢气,你闻臭遭罪不说,前面若是女学生,更有猥亵之嫌。遇到这样的事,要不错开,要不上前,切实记住。”我在心里嘀咕:这叫礼教?封建的,迂腐!

父亲把我安顿好了便要回去。他把身上仅剩的一块多钱掏给我,说:“才离家,吃不饱买点零食帮衬,正长身体,不要亏了自己。”见我迟疑未接,又说:“不许拿去买书,学校有图书馆,早些办个借书证。”父亲知道我这个毛病,有了钱便去买书,怕因此亏待身体。他没吃午饭,就带了来时路上充饥剩余的一个饼子。西斜的太阳给父亲瘦高的身子投下一抹长影,疾行的脚步,因咀嚼饼子而不停翕动的腮帮,让徐徐前移的影子更加轻飘。

秋阳的暖色浸润着树林和校舍,到处一遍橘黄。同学们都上课去了,我站在音美教研室门口,等侯我的班主任。我把衣领的风纪扣扣好,又抻了抻衣襟和两只袖子。这时,班主任来了,屁股后面跟着一个女生。女生个高而漂亮,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她进去抱了一摞作业本就出来,她朝我看了一眼,脸上那甜甜的笑靥溶得更深了。班主任让我进去,我站在她面前挺胸昂头,装出很抖擞的样子。她没有像一般人那样上下打量我,而是用那双亮晶晶的美丽的大眼睛对视着我,那种对视不但专注,而且持久,脸上也露出莫名的惊喜。我最终埋下头,是不是害羞了,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趁机把她从胸脯到脚尖打量了一遍,这是一个成熟了的但又比校园里这些初中生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她的坐姿非常文雅,双腿紧闭,微微向左倾斜,格子呢短裙刚好盖到膝盖,雪白而修长的小腿没有晃悠,穿着带襻的白帆布鞋的脚稳稳地踩在地面。即便是坐着,也给人一种青春勃发又昂扬向上的感觉。她让我依然抬起头来,我没看别处,还是对视她。她说:“你在看我?”“不,是你在看我。”我十分肯定地地回答。她笑了:“对,是我在看你。你、你这对眼睛太美了!”然后竖起右手食指,牵引我的目光上下左右移动。班主任的这个举动让我感到十分奇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进了医院,站在了眼科医生面前。我见她从抽屉里拿出铅笔和纸,右手捉笔,左手食指把我的目光引到右上角定住。我听到铅笔在纸上发出急匆匆的沙沙声,还有那一句接一句的“不许动!”我太想动了,我最喜欢她雪白的指头在眼前晃来晃去,眼的清亮,唇的红润,牙的齐整,也深深吸引着我。我想动而又不敢动,不敢动是怕她画不好自己的眼睛让她着急。我只知道女街坊们称赞自己清纯漂亮,她们对漂亮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只是对五官排列的粗浅认识,到底可爱在哪里,她们是无法一语道破的。直到今日,我面前这位姑娘才让我明白,原来真正打动女人的却是自己的这双眼睛。她在第一次碰面就抓住自己的一双眼睛,肯定它长得比别人的都生动,她画它只是喜欢它,还是有别的意图?我疑惑不解。她画完终于说话了:“我是陈老师,你们六五级一班的班主任。”她还是没说出画眼睛的意图,只微笑着露出一口齐整雪白的牙齿。这样的形象,只在电影里见过。我想,她一定是从小就生长在一个美丽的城市的一个很有教养的家庭。她接着说:“你是我们班最后报到的一个学生,你的学号是48号,听说你走了很远的路,累吗?如果不累,我就送你去上课。”我回答一声“好”,便跟她去了教室。

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我心里有如羽毛拂过的感觉,我这个在小镇长大的男孩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装束这种气质的女子。而且,她又是这么温和,这么体贴入微。她让我彻底懂得了世界上还存在着与尤木鱼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女人。她有我认为的高贵、典雅、娴淑和含蓄,与尤木鱼的热情、奔放、粗鲁、和率直比较,我更喜欢甚至是景仰眼前这个女人。

她把我介绍给大家,所有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正盯得我要低下头时,我看见刚才那个脸上有酒窝的漂亮女生带头鼓起掌来,我顺势给大家鞠了一躬。陈老师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坐到最后一排的最末一个座位上。

睡在县属公办中学这张床上的第一个晚上,我就给自己立下誓言:苦读三年考上高中,再拼命三年考上大学,成为伊家笫三名大学生。如不践行誓言,怕苦怕累,贪玩好耍,荒疏学业,升学无望,自愿削发为僧。

无意间,我想起自己升学的事有些蹊跷。既然能录到公办中学,就应该像张同学那样,一开初就应录进县二中,为何不但迟录,而且还分到乡下中学呢?我不甘命运开的这个玩笑,虽然县二中和此校同为公办学校,但是两校的师资质量和两地的学习环境还是大有区别的。我不是备取生,我怀疑补录的后面隐藏着什么秘密,于是提笔给在北京的二哥写了一封信,把质疑和苦闷倾吐了一番。

学校没有我的课本,陈老师说她周末回县城想办法借。我记起家乡那所民办中学的书费没退,课本是订上了的,就给那个只有两周同桌之谊的学友写了封信,顺便夹了三角钱在里面。信封是牛皮纸做的,很厚实,夹币的事情邮局看不出来。没多久,书寄来了,但只有语文、数学、政治、地理、历史和生物。他夹在书里的信页上说:书多了,找不到那么大的包装袋,豆芽科的书就不寄了。我们那里把生理卫生、音乐和美术等科目叫豆芽科,就是不重要的意思。我详细阅读了包裹单,发现标明的汇费是一角七分,原来,学友可以落下一角三分钱。我并未不悦,心想都是穷学生,落点酬劳也无可非议。

这天早自习,陈老师走进教室便把我叫上讲台,当着同学们的面,将一枚红底白字的校徽给我别在胸前。我看了一眼大家,几乎所有的学友都同时把自己胸前的校徽用手正了正,我很是自豪,听说这种殊荣只有公办学校的学生才配享受,民办学校的学生是不佩戴校徽的。

陈老师名叫陈佩缇,这是我从值周老师的公告牌上知道的。“缇”是橘红色,虽然觉得这个字不常用,稍嫌冷僻,但这个不俗的名字,给我带来的温馨和雅致情怀,却让我自此之后再没忘却。研究陈老师的名字引发了我对老师起名的好奇,我探询着将几门主课老师的名字排列出来,试图从起名去分析他们家庭的文化氛围和本人受教育程度。我觉得语文、数学和生物老师都是文墨之家出身,而地理、历史和政治老师的父辈及其以上都有可能是“红脚杆”,与之、乎、也、者不甚相干。后来通过炊事班的万师傅,还真把情况弄得一清二楚,证实了我这个判断。万师傅一建校就从城里下来了,他有城里人的圆滑,和学校每个老师都混得很熟,他是个烟鬼,嗜烟如命,我花八分钱,买包“经济”牌纸烟笼络他,一天课外活动我钻进炊事班和万师傅聊了两个钟头。我说我特别担忧几门主课学不好,教学相长,自己再努力,如果老师水平过低,那不等于瞎子牵瞎子,我真的希望多有几个好老师。万师傅告诉我,教语文的丁昂之西南联大毕业,以前在县一中教高中,由于个性太强,经常犯上,加之父亲曾是伪政府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就被贬到乡下中学来了。教数学的代由之和教生物的罗涪光都是大学毕业生,罗老师的祖父还是清末举人。物理老师毕富贵是个中专生,家在城郊蔬菜队。化学老师王有财,高中毕业回农村劳动了两年,是一年前才来校教书,名为“代课老师”。政治李老师有个怪名字,叫李追,原来是区上的团干。据说身怀六甲的母亲在追赶被抓壮丁的父亲时,把他生在大路上,母亲便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以纪念一去再没复还的父亲。最后,万师傅还对我说,虽然陈老师这学期中师毕业才分来学校,对她的背景一无所知,但她在师范上学时,国画和独唱比赛双双获过头奖,这在县城教育界却是尽人皆知的。我为有这样一个才女当班主任,感到很是欣慰。

对这样泾渭分明的师资背景,我心中喜忧参半。我对理、化悟性本身就差,初二就要开课,再没有好老师释疑解惑,那自己肯定就输惨了。语文虽好,也只是若干门课程的几分之一,一花独秀不是春,万紫千红才春满园。加之学校未开设外语课,这样的缺失怎么弥补?如此状况,要想与城里的中学齐头并进,是决不可能的。我在心里凄楚地告诉自己,要想三年后考进县城的高中,决非易事,必呕心沥血倾其精力,必披星戴月抠紧时间,否则,那只是痴人说梦。

星期五作文课,教语文的丁老师一上堂,即眉飞色舞地点评上周作文。丁老师课堂下庄而不谐,寡言少语,十分沉静。一上讲台,就激情四射,解读范文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吸引众目注视,课堂泛起一遍唏嘘之声。范文还未读完,同学们的目光就一齐投向一个男生。他有一张圆润的脸,尽管年少,但看上去慈眉善目,透出阴柔之气,很像戏台上的宫廷太监。同桌告诉我,他叫牛光宇,前两周的范文都是他的,这次肯定依然如此。其实,当丁老师念出第一句,我灿烂的笑容和扬头左顾右盼的形象,就已经显示出我的自鸣得意。正当大家羡慕的目光不停地在牛光宇脸上闪射时,范文念完了。丁老师笑眯眯地说:“请伊诗岚同学站起来。”他亲切的目光终于落在最后一排的48号座位上。“啊!新来的。”同学们惊奇得无异于桃花开在冬天里,都张大嘴巴望着我。“这篇范文是才来的伊诗岚同学写的,请坐下。”丁老师话音刚落,一些同学蜂踊而至,抢过我的作文本争相传阅。我看到脸上有酒窝的袁小圆一直默默望着自己。

下课之后,牛光宇在一棵洋槐树下追上我,他自我介绍道:“我叫牛光宇。”近了,更觉得他挂戏台上的太监相,细皮嫩肉,圆脸蛋上每个细胞都溢满笑,有长者般的慈祥。“宇,宇宙的宇,就是光耀宇宙的意思。”他解释说。我很欣赏他的形象,一直盯着他,一言未发。他接着说:“我连续两周的作文都是范文,心想,六五级一班再不会有人超过我,没想到你这个备取生竟然后来者居上。”我并未生气,更正道:“错了,我连备取生都不是。”“你不是备取生,怎么过了两周了才跑到我们学校来?”见他一脸的疑惑,便回答道:“这个吗?我也不清楚,你问我,我还不知道该问谁。”他一时语塞,有几分尴尬,便自嘲地笑了笑,说:“不问了,不问了,你的作文……”他没有说下去,伸出手要与我握,我还有些不习惯,勉强应了。握住他的手,我说:“祝愿你牛气冲天,光耀宇宙。”

第二天晚自习,同桌悄悄对我说:“你知道吗?你这周出范文,有人不服气。”“谁呀?”同桌朝牛光宇的位置努努嘴说:“牛不服气,他说一个备取生,值得骄傲吗?”我说:“他不服气有他的道理,他出过范文,他写的作文肯定也有过人之处,听说没学过的词汇他用得多。”同桌说:“还有一个人也不服气。”我“嗯”了一声。他说:“就是卢夫恭。”我问:“卢夫恭是谁?”同桌回答:“就是坐横三竖二交叉处的那个女生。”同桌数学学得好,什么横三竖二的,都把我说糊涂了。他又补充道:“卢夫恭大方泼辣,不像学生,倒像个农村的妇女队长。她和牛光宇同了两周桌。” “曾是牛的芳邻?”我嘴里猛地冒出一个课外书籍里见过无数遍的词语。“芳邻?我不懂。”我有些得意了,说:“书看得太少了,考住了吧,我劳动课不及你好,但语文就比你学得好。”我又调侃道:“我跟你坐,就是狼挨着狈,叫狼狈,换个女生,就是以芳为邻,叫芳邻。”说完,我俩都哈哈大笑起来。同桌边笑边说:“你的词汇也不少啊!”我说:“是啊,该用的时候自然就会冒出来的。”

连续三周,我的作文都成了范文,丁老师不再亲自朗读,而是每次指定一个同学朗读,然后他再点评。前一周的作文题是《我的父亲》,父亲是我最亲最亲的人,他给了我生命,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是任何人不可取代的。但不是每一个人的父亲都可以写,都可以用优美的文字去颂扬。我的父亲就不能写,在我还未出生时,历史就把父亲打入了另册,成了只可歧视,不可尊重的戴罪之人。于是,我写了《我的叔父》,邻镇一个酿酒作坊的掌作师,一个长象略逊父亲一筹的半无产阶级男人。生活困难时期,他为了让乡下的妻子儿女活下去,时常从单位食堂把口粮取出来,夜里摸黑将粮送回家,让妻子儿女吃,自己每餐只喝作坊里的甑脚水,再嚼一把炒豆子。这样苦苦熬了两年多,还未熬到三年困难时期的尽头,便得浮肿病离开了人世。临走,望着活下来了的家人,还自豪地说自己死而无憾。我眼泪伴着沉重的笔头,竟然写了十多页,三千余字,是我自认为写得最好的一篇作文。眼泪饱含着对父爱情怀的崇敬,也饱含着对叔父的怀念。这篇作文,是丁老师指定袁小圆朗读的。我写的文字,第一次从一个漂亮女生嘴里,饱含情感地念出来,我特别有一种成就感和幸福感。我听到有同学小声议论,说我为什么不写自己的父亲,而是去写伯父。读到最后,袁小圆竟然轻声哭泣起来,有几个同学受到感染,稚嫩的脸蛋上也坠落下泪珠。袁小圆读完作文,扭头向坐在最后一排的我深深望了一眼,我还是第一次从异性眼睛里看到这种让我心跳的目光。

正当我的作文连获好评,更有袁小圆的一眼深情,而让我沉湎于自鸣得意忘乎形骸之中时,谭班长讨伐我来了。

谭班长是农民的儿子,个子和年龄都数全班第一,最懂人世间的男女之事。有一次他碰见我看《青春之歌》,便问我喜欢哪一章,我回答他我是喜欢一本书,而不是哪章哪节。他对我说,他最喜欢看林道静和江华睡觉,江华要走,林道静抱住他不放,让他再陪她睡一阵那个情节。我对他有些鄙夷,他就给我讲,他的家乡偏僻,夜里照的油灯,煤油又是定量供应。男人和女人收工摸黑吃饭,吃完就上床睡觉,一挨上就干那事。家里房子小,墙是竹笆的,不但不隔音,还烂了许多窟窿都懒得修补,爸妈干那事的叫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干那事的动作都看得明明白白,儿女虽小,都多多少少见证了做那事是快活的。他的眼睛湿了,又说,乡里没戏看,没电影看,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坡看厌了,天看厌了,就互相看。看别人的女人,看别人的男人。别人的女人都比自家的漂亮,别人的男人都比自家的牛气。越看越忧愁,越看越怄气,何以解忧,何以消气,唯有晚上男人趴在女人的肚子上。所以,他知事早。除了知道干活,除了知道为大人操心,也知道许多男女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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