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在左边的衣袋里发现一张薄荷的照片。可能是她起身靠紧我时,悄然从她的右衣袋放进我的左衣袋的。照片上的薄荷,身着白衬衣和花布背带裙,脚上穿的白线袜白皮鞋,光洁的脸上闪烁着灿烂的阳光,不折不扣,活灵活现一个陈佩缇。我一把将照片按在胸口,闭着眼睛,让时光默默倒流,让急促的呼吸慢慢平息。平息了的呼吸再次急促,就这样,周而复始,重复着,延绵着,心里还不断地轻轻地呼唤:这才是真实的薄荷,这才是真实的陈佩缇……我正在满怀深情地神往着孪生姊妹似的这两位姑娘,母亲从河边洗衣回来,她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进门还未搁下,就急慌慌地走到我跟前问:“哎呀!老五,你爸爸回来没有?”我说:“没听见他进屋,还没回来吧,怎么啦?”母亲说:“就在刚才,我蹲在河边洗衣,洗着洗着,就听到背后的堤坎上有个声音在说:你不去死!你去死呀!你死去吧!话说得咬牙切齿,声音阴森森地瘆人,像鬼从坟墓里说出来的。我扭头一看,又是那个我在竹林里看到的高个男人,他紧跟在你爸爸身后,说完就窜到你爸前头去了。你爸扛把锄头埋着头,一字不吭地走他的路。我急忙叫他,他像没听到一样,我几把清洗完衣服,上了河坎就不见你爸人影了。”联想到那次在田埂上推爸一掌的人也是他,我在心里骂道:这个魔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到底想干什么?看到妈很担忧,我对她说我去找找父亲。我右脚才跨出门槛,父亲就出现在门口。我接过他肩上的锄头,母亲跟过来了。她没容父亲喘息,就将方才看见的那一幕追问父亲。父亲矢口否认,他说收工根本就没路过河坎,一定是母亲看花眼了。这时,坐在床上的祖母又吼起来了:“饿呀——饿死我呀——”母亲再没说什么,匆忙进灶房做饭。我相信母亲一丝一毫也不会看错,父亲为什么要遮掩?他又在遮掩什么?父亲闷头吃烟,一脸肃然,一锅烟丝燃尽,他没察觉似的,直到眼前的烟雾散完,他才点燃下一锅烟丝。我知道,这是他心情沉重的表现,这压在父亲心头的到底是块什么样的石头?让他承受着从未有过的痛苦。我本来要说的话,看着父亲这样,只好又咽回去。
这天细雨蒙蒙,队上第一次分秋粮稻谷,这是细粮,按照我丢尿素的赔偿决定,我家应分细粮被全部扣除。望着几个挑着半担黄灿灿谷子,喜形于色的女人,我欲哭无泪。一年来,秧,父亲和我栽过,谷,父亲和我打过,面朝黄土,背负青天,到头来,谷一斤不得,米一粒不沾牙。我恨自己,也恨别人,恨得咬牙切齿!这都是我的弥天大罪,也是现实的残酷无情。队长见我一脸无奈和怨恨的神色,把我叫到他跟前说:“崽儿,别望了,自找的,谁也莫怪,只怪你自己爱书爱过爹娘。等分了红苕,你挑一百斤来我家,我私人给你兑换些细粮吃。这阵给你派点活,离这里远点,免得你看着稻谷难过。”按照队长的派遣,我到山湾里疏通一处水渠的涵洞。涵洞本身有几丈长,半人高,里面淤满两尺厚的泥沙,净空就不够半人高了。我得像狗一样在里面爬来爬去,才能掏尽所有的沙土石块。洞里还有生长旺盛,寄生着旱蚂蝗和牛角蜂的荆棘丛,都要我去铲除。这活路,跟割蓑草一样,看似自由自在,实则艰险得很。我爬进涵洞先铲荆棘,一蓬刺丛里还真的锈着个新鲜的野蜂巢。沙子里几条蚂蝗在蠕动。我不敢触动有蜂巢的刺蓬,火攻可以,但哪来火柴呢?我想到身上的盖面衣,脱下来,轻轻摸到蜂巢前,猛然用它蒙住蜂巢,再把两只衣袖抄拢捆得严严实实,然后用锋利的铲尖砍断刺根,动作极轻地把刺蓬拖出涵洞。倒着往外爬时,脚触到人身上,扭头一看,薄荷立在我面前,我问:“你来干什么?”她一挺胸:“今天可是队长正式派我给你打下手,没想到吧!”她胸脯上的两个圆点好象比往天又突出一点。便说:“没想到的东西多着呢。”她问:“衣服里裹的什么?”我说:“你猜猜,猜准了送给你。”她说:“你能逮住什么好东西,不是打瞌睡的兔子,就是断了翅膀的麻雀。”我说:“你把刺蓬根部捉住,我一解开衣服,你就飞快地把它扔到渠坎下,越快越好。”衣服刚一敞开,一群牛角蜂轰鸣着冲出来,在头顶疯狂盘旋。“快趴下!”我大吼一声,随即将衣服盖在头上。薄荷早已吓得匍匐着钻入我胸脯下,耳边的蜂鸣声特别惊心。我问薄荷:“怕不怕?”她摇头说:“有你挡着,现在不怕了。”她侧起脸看我,嘴唇正好触到我下巴,我昂了昂头。她双肘撑地,伸长脖子,丝毫不差地将她的嘴唇叩在我的双唇上,一股股温馨直抵心灵,气都透不过来。依稀中,我看见的是陈佩缇老师,那个三年多叠印在我脑海深处,根本不会淡漠的妩媚相。我挣脱说:“陈佩缇,你疯了。”她说:“疯了的在头顶飞呢,谁真卑鄙?我快晕死了。”她的嘴唇又精准地找上来,四片灼热的唇再度粘在一起。这一次,恍恍惚惚中,我感觉到我和陈佩缇之间永久的含蓄的思念终于在一瞬间急速地直白地衔接在一起,我们的胴体在猛烈燃烧,盖在头上的蓝布衣服焚为灰烬,牛角蜂也被烧成金黄,却仍在狂飞,它们猛烈地向我们进攻,最后坠落并蜇入我们的肉体,它们的毒汁流进我们全身,不是痛,而是酥麻得就要窒息。我喊:陈佩缇,我们不能死,涵洞还没疏通呢!一头立起来,撩开衣服,蜂已不知去向。我看着跟随我坐起身的却不是陈佩缇,而是薄荷,她满脸绯红,我的脸也火燎似的滚烫。她问:“又喊真卑鄙,你脸红得这样,当小偷啦?是你真卑鄙。”我说:“是你的脸太红,把我的脸也染红了,你是小偷头儿。”她咯咯地笑起来。我笑不出来,也没时间笑,心里还在惋惜没有留住刚才眼前的那些美好情景。
涵洞清淤我和薄荷配合十分默契,我装土,她倒土,两个筐一来一往,动作敏捷,进展迅速。掏了近一半时,我正专心趴在洞中往筐里装土,却被人捉住脚腕从洞里拖出来,胸口和下巴被石头硌疼。我翻身蹦立,却不见了薄荷,站在我面前的竟是胖崽,方才的卤莽事就是他干的,他反倒一脸愠色。我问:“薄荷呢?”他说:“你没资格提薄荷,我要跟你谈判!”我一听,知道来者不善。便说:“没有必要谈判,有什么话要说,你指示就是了!”我的语气也十分强硬。他说:“那好,你听着:从今天这一刻起,不准你跟我家薄荷一起干活,不准你勾引我家薄荷,如果不听不改,我见一次煽你两个耳光,见一次煽你两个耳光。”对胖崽的狂妄,我本应不予理睬,但想到遇事忍气吞声不能再延续到我们这一辈人身上。委屈自己,放纵他人,就是对自己人格不负责任。所以,我毫不退让,简洁地赠送他几个字:“你也听着:第一个不准,你去给队长说。第二个不准,根本就不存在。”他说,但话语软和下来:“你看你这个泥猴样子,还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我把满是泥土的衣服伸展伸展说:“变了泥鳅还怕泥糊眼,有话最好直说。”他说:“你和薄荷割蓑草那天,有人亲眼看见,你在薄荷头上编辫子,这不假吧?你能狡辩说你没干吗?”我无法给他解释清楚,就不作解释,只得沉默不语。他又说:“老人说,发、肤,父母所赐,跟身子一样珍贵。摸了女人的头发,就等于摸了女人的身子,你这是十足的流氓行为!” “胖乖,没那么严重吧,别扣帽子,你不是还多次在我头上编毛辫嘛,能污蔑你耍流氓吗?还十足呢!”薄荷从我们身后冒出来,随口就反驳了胖崽的说法。胖崽气愤地说:“他能跟我比吗?我是你什么人?你屁股坐在哪一边?”我以为这凌厉的三连问,会问得薄荷屁股抵住墙角,没有任何退路。但她却沉稳地说:“你还不是我男人,在我眼里,你和他都是一样的人。”胖崽一听,简直要疯了,吼叫道:“你放屁!我这阵把你搞了,法律说是应该的。他要是把你搞了,法律定他强奸罪,能是一样吗?”我不想再听下去,进到涵洞铲土。在涵洞里听见薄荷说:“谁是应该,谁是强奸,法律得听我怎么说,你不懂法吧!不跟你说了,我去方便呀!”胖崽道:“不说就不说,刚才你干什么去了?”薄荷说:“刚才是解大手,这阵呀,你把我尿都羞出来了。”“还不知道你脸皮比纸薄呢,我以为比城墙拐角都厚呀!”胖崽说完,又在涵洞口对我说:“你一个人慢慢掏吧,我叫薄荷跟我回去有事。”我头也没回,说:“随便。”装好两筐土,我听胖崽拽薄荷走,薄荷不走,大声叫道:“这是你叔叔亲口给我安排的,不干完怎么交差?你不放心,就陪在这里一起干。”胖崽果然没有走,一直陪着我们把活干完。薄荷在涵洞里悄声对我说:“胖崽把我们清理出去的刺丛、茅草、石头,还有泥土,都翻着看了一遍,后来还到我解手的沙沟里去了,他是在找发案现场和作案证据呢!”我轻声笑了一声,心想:你胖崽可惜来的不是时候。
我在岩畔割蓑草时给薄荷编辫子的事,一阵风似的传遍全队的角角落落。有说我抱着薄荷编的;也有说薄荷躺着,我跪着编的;更有甚者,说薄荷展展地趴在蓑草上,翘着屁股,我骑在她腰上,我一边编,薄荷一边摇起脚跟敲我后背打拍子呢。胖崽的母亲气得在院子后面的坡梁上,跳起脚朝我家的屋脊骂了一中午。她找到大伯子,也就是队长论理,她说:“两家婚都订了,你为何派活老不讲原则,总让那个狗崽儿跟我家薄荷裹在一起。闹出那么些丑事。”队长说:“那是谣言!你信吗?崽儿抱着薄荷怎么编毛辫?躺着、骑着,薄荷和崽儿有那么大的胆子吗?薄荷不害羞吗?薄荷是我们看着从几岁长大的,她出过这样的丑吗?”胖崽妈说:“就依你说,那些话是谣言,但只等结婚了呀,总把他俩凑在一起,影响不好嘛!更何况他还是那种家庭出身。”队长说:“胖崽的订婚酒我都没去,你知道为什么吗?”胖崽妈说:“舍不得几个礼钱嘛!”队长说:“你糊涂呀!薄荷这个女子,中看不中用,绣花枕头一个,娶来耍可以,娶来种庄稼万万不能。我要为我侄儿着想,为我兄弟和你着想。况且,胖崽缠着我为他走后门,为他在镇上找个工作,要不,当农民最终薄荷还不干呢。我一个小小生产队长,有那么大的本事吗?”胖崽妈不吭气。队长说:“你放心,崽儿不会跟薄荷怎么样的,那是个真君子。就薄荷本人想怎么样,她父母打死也不会同意的,他们能让自己的女儿往黑处钻吗?”胖崽妈嘀咕一句:“那倒也是的。”队长心平气和地说:“你给胖崽找个土生土长的勤快的胖胖壮壮的姑娘,能种庄稼,能挣工分就行,其他都是空事。说实话,我把崽儿和薄荷调配在一起干活,这样做,主要是想让崽儿多干活,干难干的活,这才是我的本意。我是一队之长,做什么事,都得从搞好生产出发。你看,割蓑草,那么险要,年年都摔伤人,可今年割得既干净,又平安无事。再看清理涵洞淤土,那是狗在里面都转不过身的地方,可崽儿干得又快又好,疏通得水流过去不带一粒沙子,还大智大勇灭了一窝牛角蜂,为民除害,换了别人,都办不好,只有给我老子添麻烦。”胖崽妈嘟囔道:“你只配当队长,不配当叔叔。我这个儿子,我们也管不了,娶个洋盘货,挣不来工分,没吃的,他就抱着她啃嘛,自作自受。真有那么一天,也是活该。”知道这些情节后,我心里五味杂存。有谁晓得,他们眼里的薄荷,只要一到我身边,在我眼里,在我心里,都变成了陈佩缇的化身,这个秘密,只能藏在我自己心里。
这天中午收工回家,饭还没做好,我问母亲需要搭手吗?她让我忙自己的事去,于是我抱本书坐在门前看。才看几行字,住我家对面的婆婆朝我打响声,招手让我过去。到了跟前,她问:“都说薄荷和你在坡上斗牛牛,这样好呢。有人要你家绝种,你就偏不让自家绝种,气死那些龟儿。”婆婆向着我,但我只能如实说:“假的,都是假的。”她说:“是真是假,只有你自己知道。”说完她笑了,顺手把孙子拉到身边,又说:“都说你文墨过人,我孙子明年发蒙读小学,走了个后门,直接送到公社中心小学上,他爸不让他上大队民办小学。我教他数数,再教,每次都要我提醒他几回,才能磕磕绊绊数到一百。都说你书读得好,你教教他,看毛病出在哪里。”于是,她坐得端端正正,对孙子说:“开始数。”她孙子从她肩头开始,一个补疤接着一个补疤往下数,衣服数完,他撩起衣襟接着裤腰上的补疤继续数。数到裤脚边沿,一共二十个疤。孙子起身又从肩上第一个疤开始,可当他一起身,就忘记数到多少了,须得祖母提醒,反复几次,每次都磕绊在他起身后,手指按着第一个疤的那一刻,因此无法顺畅地从一数到一百。我看了说:“这很简单,你教他数到裤脚边第二十个补疤时,不要起身,就着这个疤多点一下就是二十一,然后从下往上倒着数,这样由上而下,由下而上往返连着数,一口气就顺顺当当完完整整数到一百了。”她叫孙子照着我说的方法重新数。孙子按照我说的办法,又快又准地从一数到了一百,中途没有半点磕绊。婆婆拍着手掌大笑:“了不起呀!了不起呀!你这个崽儿了不起呀!”午饭时,我在饭桌上说这件事,家人都笑得不行,妹妹喷了我一脸饭粒,父亲恨了她一眼,意思是作为女子要稳重,更何况浪费一颗米都是罪过。祖母问:“啥事这么开心呀?”母亲说:“队长给我们家分细粮啦!”
不是队上分了细粮,而是姐姐自作主张,给两个哥哥写信,说了家里细粮被扣的遭遇,他们都寄钱了,然后姐姐在街上自由市场买的米。父亲知道了,也没训斥姐姐,只说两弟兄在外成家立业也不容易,以后再不要伸手了。哥哥的信不再寄到乡下,钱更是这样,都寄到街上以前的街坊那里,由他们转交,队上的人,一点音信也不知道
天气渐渐冷了,人们都穿起了棉袄,一律的黑色和深蓝。很多都是手工缝制的,小巧上身,名为“棒槌袄”,最适合农田里劳动的人穿。从秋天就开始,家里的老人,或坐在竹林,一边飞针走线,一边照看靠在腿边熟睡的孙子。或坐在田坎的桑树下,锥几针,然后抬头望一眼水田里放养的鸭子。慢工出细活,延延续续到秋末,一件崭新的袄子就做成了。我仍穿的四个兜的中式棉衣,十足的机工制作。右手边的兜里插本书,还是学校里的那一身装束和做派,很是惹眼。望我的人多,但大多目光和善。偶尔碰见眼神恨恨的,我一埋头就过去了。母亲常说我,人下了乡,魂还在学校。
这天抬地,太阳高照,许多人脱下棉袄,堆在地头的桐树下,热得单衫都半敞着露出肚脐。中途休息,公社下来一个干部,坐在袄棉堆上,和队长轻言细语谈论什么。我正好靠在桐树背后的土坡下,一个很僻静的地方看书。他们谈论得最多的一句话,让我警觉起来,无心看书了。两人嘴里,多次提说清查漏划地主。那个干部让队长注意杨大队长,他说初步得知,其父解放前是个二地主,接手租赁四十亩田地,转手出租给穷人。他们的声音时高时低,我也听得时断时续。最后好象说杨父已死,查证困难较大,他给各队都打了招呼,有了线索,要随时提供。谈话声终止,随着脚步声,飘过来一股纸烟的香味,我立刻把盖在肚子上的棉衣拉上来盖住脑袋,紧闭眼睛装睡。尿尿的响声很大,浓烈的尿骚味漫过来,呛得我几乎要干呕出声。安静几秒,脚步声离去,没几步,停住了。他终于发现我,听见他自语:“这里还躺着个四个兜的。”头上的棉衣被揭开,阳光直逼眼帘,我睁开眼。面前的人也是四个兜,胸前的兜里插着两支钢笔,国字脸不黑也不白,但显嫩。右手焦黄的指头夹支纸烟。他深吸两口,烟雾还包在嘴里没吐出来,就急忙问我,每一个字都裹着烟圈往外喷。他说:“你刚才看见什么了?”我说:“刚才看见桃花开了。”他瞪眼。我紧跟着说:“好像是在梦里。”他问:“真睡着了?”未等我回答,他又说,“那你听见什么了?”我明白他是在试探我是否偷听他和队长的谈话,我说:“听见你在发电。”他问:“什么意思?”我说:“书上说,凡有大能耐者,屙尿能发电,山都日得转。所以说,我听见你在发电。”他笑了,随手拿起叩在我肚子上的书,“是这本书上说的?”我说:“看的书太多,记不清是哪本书上说的了,反正,我认为此话只是巧妙地运用了夸张和形容的修辞手法而已,也很形象。”他说:“你别戏弄我了。我认真地再问你一句,在我解手之前,你听到什么了?”他已经发现了书,我不能再说瞌睡了在小息。便回答道:“看书呢,心思都在书里头。真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说:“真的这么专心?”我说:“情节扣人心弦。”他盯住打开的书说:“好,那你说说第九十八页,也就是你翻开的第四章开头这一页讲的什么内容?”由于乡里很难找到书看,因此几本我喜爱的书,都看得烂熟于心,便很快很准确地答复出来。这个公社干部左手把书还给我,右手将烟蒂按进泥土里,待最后一缕青烟淡去,然后张开五指梳理了几把头发,目不转睛对我说:“记住,与你无关的事,听见没听见,都装聋作哑的好!”声音虽然低微,但话语里却带着骨头。我嗯了一声,表示明白。
晚上在家,对白天队长和干部的谈话,我没提及半个字。因为我知道,父母最害怕听到这类消息。但大队姓杨的人是个什么角色,却是我急于想知道的事。我本想问父亲,或最好问姐姐,但他们似乎在小声嘀咕什么,从听来的只言片语判断,大意是靠兄长寄钱买黑市米,那既不现实,又只是杯水车薪,要想度过这两年艰难困苦时刻,不做些忍痛割爱的事是不可能的。我见三个姐妹相互传递眼色,我不明白她们在打什么主意,还须避讳我这个亲兄弟。她们都睡了,我见母亲还在忙碌,就过去陪她。母亲在准备明早的早饭,实际就是把一根根红苕洗净,削去根须、巴痕和虫眼,让它变得清爽红润,看起来顺眼有食欲,吃起滑溜可口。因为天天吃它呀,母亲得竭力想法消除我们对它的烦腻感。我问:“她们刚才在说什么悄悄话?”母亲说:“几姊妹陷在家里都快饿死了,挤死了,呆不下去了,不想在这里了。”我说:“是呀,一家几口,祖孙三代,男男女女,挤在鼠洞似的一间屋里,叫她们怎么活人?”母亲说:“都是我的骨肉,小的还没成人,要叫骨肉分离,这不是要我的命嘛!”说着,泪水就涌出眼眶。我忙说:“妈,早饭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该睡觉了。”她拭去泪说:“你也莫看书了,一大早还出工呢。”随即吹灭灯,我们都摸黑睡觉去了。
入冬的第一场雨,细密甚凉,都寒彻到我的心里去了。小姐姐中午收工回来,脸带笑容对我说,队长要我去一趟。见到我,队长黑着脸说:“叫你挑一百斤红苕来,我私人换些细粮给你,为何不来?硬气得很!”我没吭声。是父亲不许去,说这是给队长带灾的事,我们不去换,是用良心回报他的善心。队长见我不语,又说:“你不是有一个街坊姓尤,在赶牛车拉货吗,你写三天病假,我给你批了,你去帮她拉货混几天饭吃,再挣点米钱,冬季农活不紧,你就放心去。”尤姐曾因这事求过他,虽未如愿,但他还没忘记,我很感动。回到家,我把此事告诉父亲,他沉默无语,只顾吃水烟。我自讨无趣,刚要离开,他叫住我说:“我不主张你跟尤木鱼混,但这事也由不得我了,只是你要记住,清清白白去,清清白白回,凭力气吃饭,不要辜负队长一片好意,更不要败坏伊家的名声。”我答应:“好。”假条批回来,小姐姐对我说:“队长也给我们三姊妹许愿了,如果饿慌了,在农村呆不下去了,就出去找饭吃,女子反正最终不是队上的人,早走迟走都是走,他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了,要是有人多事,他会帮我们打马虎。”她停一下,换口气又说,“我有个初中同学,几年前就出去了,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就是有一支歌唱的那个地方,我马上写信和她联系,不出半个月就会有好消息来,耐心等着吧!”她说得很高兴,但我听了心情很是沉重。
我趁着天亮之前的那一阵黑暗,做贼似的溜出村庄。夜露沁得我周身彻骨地冷,眼下遭遇的那些事更使我寒心。别人可以名正言顺做的事情,而我每次都只能偷偷摸摸,躲躲闪闪。但随着晨曦初露,我的心境也晴朗起来,看见小镇那片黑色屋脊,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当踏上这沉睡着我千万个脚印的故乡的街道,我的情感蓦然爆发,一切美好的记忆重新回到心间,我俯下身深情地亲吻了脚下的这片土地。到了尤姐家门前,尤姐正在给牛上草料,月牙形的木梳插在油亮浓密的头发里,头绳抿在唇间,花棉袄敞着,还没来得及扣,月白色胸衣有些小,箍得两个乳房乖巧地翘立着。牛抬头望我,溜圆的眼睛里流露出冷漠的神韵。听说了我的来意,尤姐说:“正好,有一车货要送县城,这几天我们就在城里转运货物,不去区上,更不在本街露面,免得有人无事生非。”我兴致勃勃地嗯一声。我告诉自己,这样的日子只有短暂的三天,要摒弃一切烦恼,好好珍惜每一分钟。驾好牛车,将要出发,她把我叫进里屋,一把抱住我,两片温柔湿润的嘴唇在我脸上一边亲一口,嘴里连叫两声“真香!真香!”我手脚无措,赶紧别开脸,她意犹未尽地轻声道:“我棉袄还没扣好呢!”她抓过我的手按在她胸口上,我从上往下扣,完了却有一颗扣子是多余的,原来错位了。她说:“你是心里急得慌呀,还是手指头笨得慌?重来。”重新扣好纽扣她瞪我一眼,从眼神里可以看出,今天的尤姐不再是昨天的尤姐,很明显她占据了主导地位、支配地位。门外的黄牛昂地叫了一声。尤姐说:“牛急呢,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