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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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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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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七十六章

本来正讲在兴头上,还想接着讲下去,可站上的人吹了就寝哨,赶我们回屋休息。坐在他的地铺上,他说:“你又知道我的一个秘密。”我悄声问:“后来,这本笔记怎么到你手上的?”他说:“讲完你就明白了。”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和莎菲妮来到街心花园,坐在祝老师窗户对面的长椅上。莎菲妮抱着笔记本,眼睛一直望着那扇窗户,可窗帘紧闭,始终没有拉开,她带着忧伤的情感,给我讲了3月9日以后每一天的笔记内容。当她讲完3月31日,这最后一天的笔记内容时,已时至上午10点,也就在此时,不经意间,她看见了祝老师。使馆大门口,祝老师背着铺盖卷,右手提口皮箱,左手提着网兜,网兜里除了生活用品,还有一摞精装书籍。莎菲妮一见,立刻冲过去抢过网兜,问道:“您要上哪里去?”祝老师笑着说:“我要回国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莎菲妮一听,马上哭了。她哭得很伤心,直到哭够了,她才将笔记本塞进网兜,哽咽着道:“送给您的,好好珍藏,这一别,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再见,就让它在身边陪伴你,就像我陪伴在你身边一样。”祝老师眼眶红红的,不住地点头。这时,一辆漂亮的小轿车驶来,停在祝老师身边,车上下来一个神父,他把祝老师和莎菲妮请上车,一路朝着远处的教堂奔去。我哭着喊着,拼命地追呀,追呀,一直到天的尽头……

我醒了,眼角挂着泪珠,头脑里还奔驰着那辆去往教堂的小轿车,耳畔还回荡着莎菲妮激动的嘤嘤啼哭。

清晨,本想把梦说给祝老师听,又怕他伤感,就忍住了。我们很快吃完饭,饭后又很快被赶下地劳动。中午收工回来,发现四姐和小妹站在收容站值班室门口,旁边还有一个男士。男士长得十分成熟,看上去也一脸诚实。四姐对我说:“我们来接你,放行手续都办好了。”她把一张盖有公章的纸条晃了晃。我说:“把我的老师也带上。”她问,很是诧异:“什么老师?”我没解释,手指身后的祝一尔。四姐没再多问,转身进了身后的值班室。不一阵,四姐出来了,后面跟了个戴红袖标的男人,他对我吼:“盲流,你过来!”我没理他。他瞪我一眼再吼:“你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吼完就彻底钻进值班室里再没吭声。我明白无望,过去拉着祝老师的手说:“在红袖标面前,我们太渺小,对不起您。”他说:“你走,我留下,都是在寻找生机。只要生存下去,我们还会见面的,一定还会见面的!”我说:“可是,日记还没讲完。”他说:“反正女孩的日记已经回到我手里了,知不知道结果都一样。今后,只要你记住我们所经历的这个历史片段就够了。”我咀嚼着他的话,说:“祝老师,我走了。我有一个梦没讲给你听,但愿有一天,我的梦想成真,那时,收到祝福的一定是你。请保重!”我的泪水噙在眼角,他眼眶也有些红润。

路上,四姐兴致勃勃地述说着寻找我的经过。从威严的农八师师部,到难以启齿的收容站,其间的曲折艰难,娓娓道来,既像诉苦,又像表功。她身边的男士一直沉默无语。我根本没心情听她罗嗦,直接拿出藏在内衣兜里那封信,指着陈老师父亲的地址说道:“四姐,我要去新生连,身上没一分钱。”她问:“去那里干啥?”我把来新疆的目的给她说了。她听了陡地变了脸色,眼泪哗地流下来,呜咽着哭诉:“几千里来,不是看望我们,是看望别人,不惦记几年不见面,在大沙漠里受苦受累的姐妹,去惦记别人,还是亲姊妹吗?”虽然四姐几句动情的抱怨,有些让我心里难受。但想到自己几乎是搭着性命,一路颠沛流离来到这里,为的就是尽快见到陈老师,而不是别的。陈老师等同于姐妹,而胜于姐妹,这个信念,我怎么可能动摇呢?因此,我说:“她不是别人,她对我很重要。”四姐一怔,沉思了半天,似乎明白了什么,望了身边的男士一眼,我看他微微点头。于是,四姐就用手帕擦净泪水,语气和缓地说道:“那,我们一道送你过去。”我单独去,与去一群人,它的含义是不一样的。本想推辞,但怕她再次难受,就默认了。

路上,小妹悄声告诉我,身边这个男士,是四姐的男朋友,很快就会成为我们的姐夫。我认真望了一眼,他的沉稳与刚毅,我很喜欢。便在心里说,他与四姐,应该是一对绝配。

坐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汽车,我们到了与四姐同属一个团的新生连。

一排排土坯房,与脚下的沙地一个颜色,没有岔眼的地方,看上去非常协调。我想,在这块平淡无奇的土地上,要寻找陈老师的身影,肯定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因为,她的灿烂身姿,会在沙尘里绚丽得眩目,是黄沙掩盖不了的。我急匆匆地走在最前面,希望第一个和陈老师惊喜相遇。我很快把五排房屋绕了一遍,无论是开着门的,或者是关着门的,我都通过门洞或者窗洞朝里窥视,都不见陈老师的一点踪影。我在陈老师外婆那里得知她父亲的名字,我问一个正在收拾炕床的老者:“请问大爷,陈元书住在哪里?”他丢下手里的工具,将我带到第四排土坯房的最边上一间,抬起满是泥浆的手指了指,没吐一个字,然后埋着头佝偻着腰,默默离去。门关着,但没上锁。窗玻璃露出蓝色花布窗帘,几乎和陈老师在玉马中学挂的窗帘一模一样,我心里一阵窃喜。门上贴的一副对联,由于风雨侵蚀,色淡了,也残缺不全,但还能串连起来。上联是“绿洲千里稻粱肥”,下联是“诗书万卷门第香”横额是“耕读传家”望一眼其它门户,都无门楹,惟独只有他家别居一格。我心里开始激动,想象陈老师此刻正在家里做什么,看书?凝思遐想?或是正在给我写信,仍然在信封上不留她的地址,只有“内详”二字,而信瓤里同样不见寄信人地址,还是不想让我知道她在哪里。我整理好其实满是污渍的衣服,只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轻轻叩门。这时四姐她们也赶到跟前,都屏息着呼吸静静等候。屋里没有丝毫反应,我接连又叩两次,依然如故。四姐伸手慢慢将门推开,一览无余的空房寂静无人,我的头轰然一声,像遭遇当头一棒。从后窗照进来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墙壁上,照耀着挂在墙上的一本日历,它翻到的最后一页的日子是1968年8月7日。我看着光洁的四壁,干净的地面,心里痛楚地想到,其实,在陈老师离开农中的前半月,她的父母和弟弟,也就离开了这个新生连,陈老师怎么会在新疆的父母家呢?心里的失落感,让我万分悲痛,只是当着姐妹的面,抑制着没让眼泪流出来。虽然无泪,但伤痛挂在脸上,她们是看得见的。于是四姐安慰我说:“还不是彻底失望的时候,也许,搬家了,我们到连队找领导问清楚。” “对、对、对!”小妹附和着说,即将要成为姐夫的男人仍然沉默着。我说:“日子都留在这里了,别幻想了!”四姐还是固执己见,带我们找到了连队办公室。

这次是四姐走在最前面,我随后。到了连队办公室,我见她伸头从窗子往里看,只一眼,她就红着脸缩回来。我赶紧到门口张望,一个男人侧身站在办公桌前,裤裆敞开,手在裆里摸索着,可能才如厕回来。他的手举在眼前,觑着眼睛左右晃着头看,指头上捏着的不知是什么东西。门虽然大敞着,我还是敲了两下。他惊慌地抄起裤腰,扣好皮带,转身望着我。我问:“可以进去吗?”没等他回答,我走进去。他立刻从桌子上拿起一本红宝书揣进衣兜,顺便又将桌面上的杂物归置好,手在身上拍拍,这才问我:“干什么的?”我也没立即回答,而是转身招呼四姐她们都进到办公室。四姐在兵团连队呆了这么些年,可能她已看出来眼前的男人是做什么的。她便抢着回答:“我们找人。请问,你是这个连的连长吧?”他把红宝书又从兜里摸出来,拍在桌子上,说:“不错,我就是新生连现任连长!你们找谁呀?”四姐望我,我很完整地说道:“找陈元书夫妇俩和他女儿、儿子一家四口人。”说完满怀希望地等他回答。他一脸不悦,说:“嘁!陈眼镜完蛋了,现在睡在沙漠里。老婆和儿子回女人老家了,迁走了。没有女儿,从没见过什么女儿。”他凑近我问:“他还有个女儿?很漂亮是吧?一定长得像他女人,他女人不错,陈元书死后,我们本来对她很好,可她硬是要回她老家那个鬼地方,留不住呀!”他不停地用手将头顶的长发朝两边抿,以便盖住两鬓的白发。我说:”请你找一找,还有陈家的书信吗?他女儿写来的信。”他推开里边的一扇窗子,外面有一间小屋,他探出身子喊:“老高,有陈元书家的信吗?”一个苍凉的声音回答:“有两封,退回去了,前天才走,可能到石河子了。”我急忙跑过去问:“老高师傅,你还记得信是从哪来的吗?”老高取下老花镜看我,说:“从四川来的,寄信人详细地址我记不得了,反正是从四川一个什么地方来的,好像是所学校的名字,唉!忘记了。你是他们什么人?”这时连长也问:“对呀,你们是陈眼镜的什么人?”四姐又望着我,我没吭气,心里很难受,不由自主就走进作为收发室的那间小屋,在放信件的地方仔细查找一遍,确实没有遗留下来陈家的书信或者电报。老高劝慰我道:“小青年别着急,慢慢想办法。”我谢过他,埋头往外走,听见连长在身后说“嘁!右派家,值得吗?对革命这么上心就好了!”

“陈老师啊!你在哪里?”彻底失望的揪心之痛,让我失声喊了出来。几千里路的亡命奔波付之东流,瞬间觉得,心像倏地掉到来疆的铁轨上,被车轮碾得粉碎,连一声“痛”都没来得及喊出来,什么都幻灭了。我痛苦得满脸泪水,谁也不顾及,径自默默乱窜。到了一片沙丘,衰草丛中,有个特别显眼的土堆,不像自然生成,上面的草棵仍然露着幽绿色。土堆的前面,没燃烧完的各色衣服碎片,散落在坑坑凹凹的沙粒里,这是一处墓地。我随手捡起一块呢料残片,意外发现别在上面的一枚校徽。这枚戴在未烧尽的前胸衣兜盖上,仍然显现出十分鲜明的“遂宁一中”字样的校徽,白底红字,应该是陈老师父亲,被打成右派之前,在家乡一中任教时佩戴的。几十年的珍藏,最终被付之一炬。它能躲过焚毁,可见是其父在地下心有不甘啊!正独自伤感,旁边一个捡柴禾的大娘问道:“你好面生,是陈右派的远方亲人?”我苦笑一声,先摇头,可继而又点点头。她说:“来了,就添把土嘛!”我把那枚不同寻常的校徽,摘下来装入衣兜。不知什么时候,四姐她们已经来到我的身后,黯然地望着陈老师父亲的坟茔。我按大娘的叮嘱,捧了两捧沙子,仔细撒在坟头。沙子落在荒草败叶上发出的声响,变成了锥心的低沉的啜泣。我又从大娘那里要过一根白杨木树枝,伸手取下姐夫胸前别的钢笔,在白色的树杆上写好“人类灵魂工程师陈元书之墓”,将树干稳稳地插在坟头,深深鞠躬后离开。

回到石河子,我没告诉四姐我的个人意图,就询问着直奔邮局。四姐她们三人,不明其究地在后紧追不舍。邮局一溜柜台前人来人往,里面的人忙得不可开交。我找了一处基本没人办事的单独柜面,里面坐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我尽量简单扼要地一口气说明我的来意,我说:“同志,我是八团新生连的,姓陈,我来追两封退信。收信人迁户手续才办完,但人还未离开,传达室的同志情况不明,将信误退了,退往的省份是四川,请你帮助给我找回来,这封信对我很是重要、特别重要!谢谢!”那人冷眼望我一下,又自顾干自己的事。我再次急迫重复道:“我说的是真的,这封退信对我很紧急、很重要,请你帮忙找回来。谢谢!”这次他横我一眼,扭头喊:“小白,把这个疯子赶出去!”很快出来一个年轻人,纵身翻出柜台,将我朝门外驱赶。我一面辩白一面祈求:“我不是疯子,我是革命群众。求求你,那封信对我很重要,很重要呀!求求你呀!”恰巧四姐她们追进邮局,听见我的喊声,又见那个年轻人狠劲用拳头劈我的手,我的手把门框抓得紧紧的。即将成为我姐夫的男人见状只轻轻一挡,那个年轻人一个趔趄就退到一旁。四姐吼道:“你们怎么随便欺负人呢!”挣脱手,我又几步冲进去,对着那个干部喊:“我确实不是疯子,求求你!谢谢你!帮我把信追回来,那上面有我心上人的地址,我要尽快找到她!我死也必须见到她!”这一次,我竟然喊出了这样的话,喊完我自己都感到吃惊。那个干部乜斜我一眼说:“你不是疯子,谁是疯子?滚!”四姐她们把我架出来,我拼命挣扎不肯离开,一副死乞百赖的样子。对抗到门口,一个旁观的老者对我说:“你人不是疯子,但你说的是疯话,哪个邮局凭你一句话就能把信函要出来?你是兵团司令呀,还是兵团政委?”终于,邮局干部没有耐心说出的话,老者给我说出来了。我安静了,为了陈老师,我不但可以是疯子,而且也可以是不讲廉耻的滚街泼皮。事后,我满身满脸美美出了一通汗。我汗颜啦!

真是断肠人在天涯呀!我仰头问苍天,我的陈老师在哪里?我们今生还能相遇吗?苍天不语!默默地跟着四姐走,看着四姐是幸福的,但我高兴不起来。他们一个亲热的眼色,一次羞赧的牵手,就让我想到自己的悲哀,想到与我天各一方的陈老师的悲哀。

新房正在布置当中,四姐和即将的姐夫,仍然住在各自的女工男工宿舍,我被安顿到别的男工宿舍里。我无心久留,看着身边这些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南腔北调,少了许多忧愁的年轻兵团人,我更是忧心如焚。四姐知道我心不在这里,她就对我这样说:“天气马上转冷,你这身衣服抵御不住即将到来的严寒,我也不久留你了,到月末你就回四川找你的陈老师去。”我欣然点头。次日,我见每间宿舍里,都有革命青年在贴“忠”字。我主动写个我认为最美的仿宋体的“忠”字,端端正正贴在四姐新房的东墙,领袖像的下面,又用红纸剪个“囍”,贴在“忠”字下面,再画一龙一凤装饰在“囍”字两边。寓意是上对领袖忠心,下对婚姻忠诚。四姐她们俩对新房里,我这画龙点睛的杰作很满意,说因为有了我的祝愿,他们会有好运气,会幸福地相伴一生。

走时,四姐给我一笔钱,叮嘱我再不要爬货车。她说来的路上爬货车我受的罪,她听了心疼得一辈子都难以忘怀。仍然还是他们三人,把我送到连队候车点。看见汽车发动,四姐和小妹眼泪哗地流下来,我隔着车窗挥手,心里就生出担心今世恐怕难以重逢之痛。回到石河子,我直接去了收容站。登记室的人变了,我说:“请你登记一下,我来接祝一尔。”他问:“你是他什么人?”我如实说:“他的学生。”他飞快翻动名册,翻到其中一页,猛然停住说:“十多天前,就遣送回原籍了。”我“啊!”了一声。他又说:“途中逃跑了。”我又“哦!”了一声。随即感激地对他笑一下,扭头就跑,朝着石河子汽车站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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