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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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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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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三十二章

李校长说,吴校长球场练兵是在向他示威。还说,自己意志坚如磐石,即便兵临城下,也不投降!搬,统统按他的决定搬!

很快,陈老师搬进另一个女老师寝室,吴校长搬进陈老师的寝室,一切都按李校长意图处理妥当。一天,李校长把陈老师叫到他办公室,客气地让她坐下,还倒了一杯开水轻轻放在她面前。陈老师微微往远处推了推杯子说:“我不渴,还是省一点吧,你难得自己打开水。”李校长说:“还生我气?我不介意。今天叫你来,是告诉你,学校准备处分伊诗岚,想听听你的意。”陈老师说:“我在学校无一官半职,为什么要听我的意见?” “因为你是班主任,他是你班的学生。” “就是说,我还应负教育管理不严和失察的连带责任。” 陈老师说。“严格说,是应该的,但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不是听黄色歌曲和跳‘柳摆舞’发生在丁老师寝室吗,他该罪加一等,可惜,因祸得福,他逃脱了。” 李校长似乎有点惋惜,他冷笑一声又说:“呵呵,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陈老师说:“不该我回答这个问题,硬要我说,我的意见就是没造成不良影响,不能处分他。”李校长笑了,“你是说,他们还未来得及扩散,没有第三者中毒。”陈老师点点头。“好!这也是一种意见,我记下了。”李校长合上笔记本,“你可以走了。”

当陈老师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紧张得我的心狂跳不已。这个夜晚,我深陷恐怖的恶梦之中:掉进万丈悬崖,巨石从头顶飞过,被魔鬼追赶,恶梦一个接一个,吓出一身又一身冷汗,清早醒来,内衣湿透,头发贴在额头,差一点就像落汤鸡。牛光宇见我,讥笑道:“昨晚绘地图了,肯定还绘得江河澎湃,不亦乐乎。周三加餐白加了,油水全跑光。”我一听,鼻子一酸,两行泪水流出来。我头一埋,他未察觉,我自顾洗漱去了。

忧心忡忡度过一周,是剐是杀毫无信息。到了周日,我心一横:担心和忧愁太折磨人,什么也别想,听天由命吧!

一天下午课外活动,我在教室看了几页小说出来,见楚楚站在走廊尽头,对视着我,有径直冲过来的迹象。她们二班的教室就在我身后,我们教室隔壁。走廊里很清静,没有多余的人,我急忙转身朝后走,想绕到教室的另一边去。但她还是从反向截住我,脸板得平平的,不动声色,手直指我鼻子说:“你、你们,就是你们。偷看。”我面对她突如其来举动惊恐得不知所措,什么也不好说,什么也不敢说,木讷着只想几步超过去。我往前走,她往后退,指我的手臂始终没有放下来,有决不放过我的意思。正在我难堪不已尴尬不已地时候,远处传来脚步声,她立刻埋下头从我身边走过去,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虽然她已离去,刚才的情境也没谁看见,但我悬着的心久久放不下来,可以肯定,河岸洗澡她看清我们偷窥,已是确定无疑的了。她为什么不愤慨,不揭发,她在等待什么?这种猫逮住老鼠不吃逗着玩的游戏,最终会把我逼疯的。

教代数的秦老师,他的课堂最安静,我们都惟恐听漏一个问题,没有人敢打晃眼。牛光宇时常说,靠课堂知识吃不饱,不论哪门课,只要第一节新课老师稍稍点拨,后面的内容都能融会贯通。再去用功听讲,他说,那简直是浪费时光。秦老师不信,教室里这些极度缺乏营养滋润的大脑,已经锈迹斑斑,多好的天分,也会打几成折扣。因此,他觉得,牛光宇天分再好,也是有限度的。他暗地观察,牛光宇上课,头始终勾着,近到眼前,桌面和桌柜,没有课外的东西。他继续讲,他继续勾头,再去,再扑空。其它科的老师,也有相同发现。李校长得知,细细回忆他上的所有政治课,没有此事。自忖:政治课,他不敢乱来,聪明。一日,上代数课,李校长悄悄至教室探望,见牛光宇确实老勾着头。一步跨入,桌上桌柜搜尽,无意外收获。出教室走了几步,略微思考,一拍脑袋,豁然开窍,又返身回来,伸手从桌柜底下摸出一本厚书。再接再厉,“哧啦”一声,扯出一条布兜,布兜绷在桌柜底板下,书就插在那里面。书很厚,包皮上手书《红岩》,撕开,里面却是《西厢记》。李校长气极,奋力将书拌在课桌上,桌子颤抖几下。李校长揪住牛光宇衣领,书和主人,一起被拧出教室。他大声吼道:“你这是打着红旗反红旗!”

我被叫到李校长办公室。牛光宇勾着头,但不再是偷看黄色小说,是垂头丧气,扪心思过。有眼泪流下来,砸在洋灰地面,比雨点还大。李校长令我用美术字写一张条幅:打着红旗反红旗!七字一感叹号,与没收牛光宇穿着《红岩》外衣的《西厢记》贴在一起,陈列到“小资情调俱乐部”,放于《金瓶梅辞话》一侧,和淫书并列。抱上《西厢记》,见李校长又转身训斥牛光宇,便偷空翻阅几页,瞬间触动了我的神经,书里即刻传出崔莺莺味道,张生味道,也有牛光宇味道,我不住吞咽口水,嫩喉节悄悄滑动,《西厢记》的无数章节在胸中激荡。谭班长突然一声“报告”,我受惊吓,“啪”地合上书,匆匆往外走。站在门口,回眸一望,谭班长在给李校长耳语。

卢夫恭突然找到我, 她把脸凑得很近,暖暖的气息撩拨着我,她说:“听说项均平把女生的名字写在身子上,你帮我证实一下是不是真的。” 我说:“写在哪里?怎么去证实?” 她用手拍拍小肚子。我说:“写没写,写在什么位置,关你什么事?” 她说:“关系大呢,侮辱女同学,只要是在学校发生的事,我都得报告李校长,因为他是一校之主呀!” 我说:“走狗。”她说:“走狗就走狗,哪个当领导的没有两个走狗。谁叫项同学耍流氓的!” 我说:“不可能的事,他再无聊。也不至于把女同学的名字写在小肚子上。”她说:“有同学在厕所看见了。”我说:“捏造,子虚乌有!” 她说:“上厕所你盯他一回。” 我说:“他这几天没穿扎腰裤,穿西式裤,看不着。”她说:“实话说,我担忧,他会把我的名字写在那里。” 我说:“你最漂亮?他喜欢你?” 她无语,恨恨地看我几眼,悻悻而去。接下来,由于忙作业,我把这件自认为只能作为笑谈的事情,转身就忘记了。

次日,艳阳高照,给深秋的冰凉添加了几分暖和。体育课训练科目为下河游泳,这令我惊诧不已,本来学校有规定,“立秋”之后不再上游泳课,今天却出乎意料之外,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大家忘乎所以,如脱缰野马奔赴河岸。当得知本次训练只有男生没有女生,解除裸泳禁令,个个惊喜不已,衣裤眨眼之间全弃之河岸,赤条条一丝不挂,鱼一般钻进透明的河水,有了回归自然的纯粹和本色。一阵波浪涌来,只见谭班长在追逐项均平,最终将他按倒在河边。谭班长高喊:“大家都来看呀!项均平好下流哟!” 下了水的许多同学又返身回到岸边,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项均平。谭班长牢牢按住他上半身,特意把下身露出来,向大家展示。项均平小肚子下端的确有几个字,钢笔写的,纯蓝色。仔细一看,大家惊呆了,不是写的哪个女生,竟然是“陈佩缇”三个大字豁然在目。我非常气愤,大喊:“项均平,你下作,你流氓,打死你!”项均平奋力挣扎,都光着身子,他很快从谭班长怀里溜出来,潜入水中。等他再次跃出水面,肚子上陈老师的名字已经模糊不清,被他擦得辨认不出来。谭班长立刻召集三名他信任得过的同学,要求他们现场作证,回校再为项均平的无耻行为写出书面证明。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之所以为我们班破例上游泳课,原来是个阴谋。

平时胆大妄为的项均平,这时穿上衣服。默默离开了河岸。

回到学校,三人很快写好书证,李校长手持书证微微一笑,说:“果真如此,这一次,看你们还能说什么。”

这一次,项均平真的蔫了。碰在一起,我问他:“怎么想到意淫陈老师?”他说:“她身上有香味。” 我问:“体香?”他说:“我不懂体香,反正是一种很好闻的味道。” 我“哦”一声,他说:“这一向,我经常跟在她身后,好迷魂哟!” 我说:“晓得你捣,不晓得你这么捣。” 他说:“她的香气牵着我走,还有她的漂亮,直接受不了了,就心生坏念头。”我说:“你将自食其果。”

谭班长以班委会的名义给学校上书,历数我们三个城镇同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缺乏劳动锻炼,放松思想改造,追求极端的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生活情趣,影响极坏,建议学校严肃处理。

过了一周,教务办和小资情调俱乐部门前,分别贴出“通告”。内容是:伊诗岚放松思想改造,参与小资情调俱乐部活动,听靡靡之音,学跳“柳摆舞”;项均平心理肮脏,运用卑劣手法,淫亵女班主任老师;牛光宇受资产阶级思想毒害,上课偷看《西厢记》,伪装黄色书籍,打着红旗反红旗。经校务会研究决定,分别给予伊诗岚和牛光宇记大过处分一次,给予项均平记过处分一次。希望全体师生引以为戒,切勿效仿。特此通告!

我们三个城镇学生,背了处分,插了黑旗,一齐沉寂下来。一时间,三个“罪人”成为校园里师生们的谈资,贬责之声,犹如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扪心自问几天,我依然对自己的行为受到处分不明其究,郁闷和痛苦折磨着我。忽一日,从街上书店出来,路过一店铺门前,一群人在围观“布告”。布告大意是某人因犯伤害罪,根据国家《刑法》第某条某款,处以有期徒刑二年。我脑筋为之转动,有了启发,国有国法,校有校规,学校给我记过处分,是依据校规的哪条哪款?我回到学校就直接去找陈老师,想求她帮助查找校规校纪。球场边有几个老师闲聊,围在中心的是李校长,他双手抱胸,作边听边思考状,手时不时扶一扶眼镜。陈老师站立一旁,只听未语。看见此情此景,我迟疑了,不想把陈老师牵扯进这件事,授人以柄。我自忖:既然是校规校纪,出台当初为了让大家知道并遵守,肯定要书写在校园的墙报或专栏里。于是,我从以往办过墙报的墙壁开始,一处一处逐一寻找。斑驳的墙上,时兴的大红标语依然醒目,多是一朵墙一个字,也有一朵墙两个字的。这时,我有些明白,墙壁都写了政治口号,哪还有空白写校规校纪。我只好自己对自己说,即使找到校规校纪又能怎样,听上海滩旧歌曲,看丁老师跳“柳摆舞”,不可能罗列上去,一句包罗万象的“小资产阶级言行”就无法让自己开脱。主持公道的丁老师走了,爱护我的陈老师日子过得也不顺畅,我绝望了,真想一头撞死在校园的墙头,叫肝胆涂地,以雪冤屈!没有几天,项均平宣告退学,临走他对我说,有过之人,书无读头,回去帮他父亲看守合营店的铺子,再过两年找个女人过日子算了。我立刻想到头脑灵活,生性聪明的他,对数学的偏爱和爱钻研疑难问题的刻苦精神,令人佩服,我连连摇头,叹息实在太可惜啦!他还告诉我,牛光宇也要走,准备转学,接收的学校他父亲都联系好了。听到这些,我心里撕裂般疼痛,头脑里轰然一声,像燃烧成了一个空壳,木木地,什么思想、智慧、记忆都没有了,嘴里直喊:逃跑了!都逃跑了!扔下我都逃跑了!留下我一人,孤独、痛苦、卑怯、憋屈、忧郁,都快疯了!我像小偷一样,羞于见人,躲着大家的视线,潜入图书室,一气借了十本书,又像小偷一样潜回寝室,钻进蚊帐,我用一个本子的纸,一页一页,把帐子向外的三方贴满,自己潜伏进去,开始了无度的忘形的最黑暗的阅读。我知道,自己被逼近了“疯癫”的边缘!

课堂无我人影,第一天没人在意,以为我因事请假。第二天吴校长上语文课,朗读我的一首诗,受处分前写的,准备用在墙报上。他朗读道:“并不遥远的远方,生长着一片森林,重叠起伏的树冠,有如大海的波浪。我是一只无名的小鸟,穿行在林间,犹如鱼儿追逐着优美的浪花,带着梦想去远航。并不遥远的远方,生长着一片森林,青翠挺拔的树木,那是建造广厦的栋梁。我是一粒种子,随风飘落森林一角,萌芽在湿润的土壤,迎着树缝的阳光悄悄成长。” 朗诵完叫我名字,才发觉座位空着。他伫立良久,说:“这首诗,写的是一个人对明天的向往,但愿,小鸟能够高飞,小树能够成才。这首诗,我一个字也未改动。”

陈老师掀开蚊帐,我正面墙读书,没有理她。床头还有几根没吃完的生红苕被她看见,里面夹杂苕蒂。我听见她在悄声数,数完她对着我背影说:“六个苕蒂,九根红苕,也就是说,两天吃了六根红苕,一餐一根。还剩九根,这么说,你还准备旷三天课?”我没出声,闷着。她又说:“有委屈,有怨恨,就不上课?你这是被彻底打败,自我认输。” 我一惊,我被彻底打败了吗?我自我认输了吗?是呀,不上课便不是学生,还没被彻底打败吗?没有人剥夺我上课的权力,这不是自我认输吗?心里顿生几分羞愧,慢慢起身,却见陈老师一脸泪珠。瞬时,心因羞愧而刺痛,立即跳下床铺,垂头呆立不语。她见我察觉到她的失态,便掏出手绢别脸拭泪。此时,谭班长来了,明明平时进寝室没有敲门的习惯,他却连敲四下。门是敞开的,估计他眼尖,一到门口就瞄见屋里的陈老师,进来还故作惊奇说:“陈老师也在。”陈老师点头应了。他直接对她说道:“陈老师,李校长让伊诗岚明天去上课,再不去,他说就是抗拒处分。”本来是他代表李校长直接向我宣布,但见陈老师在场,碍于陈老师面子,趾高气昂的对我宣布,就变成和颜悦色的向陈老师转达,这就是一个聪明人的随机应变。陈老师说:“抗拒?用词不当。他正在给我说明天去上课的事,明天上呢,你去吧。” 谭班长乜斜陈老师一眼,又对我投以一个得意的微笑才离开。我自语道:“本来就是抗拒处分,不公道,就要抗拒,我再老实,也不能甘受这样的冤枉。” 她说:“我不赞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样的话,可是,现实是残酷的,有的事,你不低头,一定是过不去的,我体会太深刻了。” 我说:“其它任何事情,我是不会屈服的,但为了上学,为了读书,我屈服。不过,这本书还有三章没看,我下午必须抓紧时间把它看完。期限不是明天嘛。”她说:“不许再吃生红薯,马上把晚饭准备好送到食堂去。”我说:“没时间准备晚餐了,吃熟的还是从明早起吧,一切从明天开始!”她说:“争分夺秒,你也太迷书了。”陈老师走出寝室,我就听到李校长和她说话。“他不上课,躲在寝室做什么?” 李校长问。陈老师说:“睡觉。不是受了处分吗?情绪低落生闷气。” 李校长说:“我看是不服气 。这个学生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想不到还很厉害 ,敢跟我叫板, 用罢课威胁我 ,嘁!” 陈老师说:“你也不要嘁,他哪敢抗拒你,明天就去上课。” 说话声渐远,听清他最后一句是:“他再罢一天课试试。”我一脚踢开被子,嚷道:“试试就试试,怕你把我生吞活剥了?”其实,我很害怕,知道他已走远,才放胆一怒,其精神胜利法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可怜和悲哀。

罢学后头一次坐进课堂,我的视线掠过牛光宇和项均平的空坐,孤独与悲凉猛然袭上心来。这样的触景生情,在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上午的头一节课,我都会遭遇到。

班上“标杆”倒了,过去那些有些压抑的同学,转瞬之间就激昂起来。都是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甚至还有如谭班长这样十八岁的熟透了的大男孩,这激昂首先反映在对异性的爱慕上。惯用的方式就是见了女生多看几眼,最顶尖也是最奢侈的莫过于校园尾随,跟上几段林荫小道,如走在前面的女生还未察觉,就故意咳嗽两声,运气好的,女生转头瞟上一眼,一睹红颜。运气差的,反而惊得女生逃窜似的加快了步伐。小气的,还会找老师告状,招来一顿严厉的训斥。有同学总结经验说,如果你优秀 如果你是标杆,就会是另一种结果,有如那时的伊诗岚之流。虽然不能如愿,但以往连想都不敢想的那些相貌平平成绩平平的同学,今天总算有了几分勇气,不妨触动一下男女界限。

城镇学生势力削弱——岂止是削弱,简直就是全军覆没,陈老师便失去偏爱和骄傲。一次她对我说:“牛光宇转学,项均平退学,你再像过街老鼠一样凡事躲躲闪闪,不愿上台面,今后我的工作还怎么做。虽然还有一个袁小圆、卢夫恭,但毕竟势单力薄啊。” 说完她把胸脯挺了挺,乳房就将衣服顶出几条皱纹。我不明白她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有激情显露,是不是她心里很需要我。我们的身体都变得成熟些了,她身上有项均平说的体香在撩拨我,我想挣扎着从消沉和自暴自弃中爬起来,告诫自己,还要读书,还有许多人生经历要去体验,比如女人!更比如眼前这个好女人!但今天,这些欲望也支撑不了我,让我重新站立起来。我有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将要灭亡的恐惧。于是我说:“记过处分对我伤害太重,它可能就此了结我的读书生涯,我心里很悲痛。过去的体面不复存在,做人的姿态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折,变成班上最卑微的末等公民。这段时间老在想,期待实现的梦想如果破灭,人生的轨迹如果发生逆转,人生的前景黯淡无光,我就会像我的那些老街坊一样,生在小街,活在小街,死在小街,比一只蹲在墙角的狗,成天望着路人好不了多少。你说我像过街老鼠,一点也没冤枉我,走在校园里,我时时都在想,如果遇见老鼠洞,真想一头钻进去不再出来。” 其实我早已泪流满面,却麻木得一点也没感觉到。我没有心思拭去泪水,又说:“过去的日子总是阳光明媚,见不到一点阴暗角落。我沐浴在你的阳光里,沐浴在老校长的阳光里,沐浴在袁小圆、牛光宇、项均平的阳光里,沐浴在好多好多同学的阳光里,我灿烂无比。后来,阳光一天比一天暗淡,我心里的温暖一天比一天减少,直到终究步入灰暗人生的今天,我彻底寒心了。现在,谁也温暖不了我,包括你,还有袁小圆。既然谁也温暖不了,我要活得任性一些,活得放荡一些。我这条激流,不再流到一口别人为我修好的池塘里,而是要让它冲出一条自由的河床。” 她说:“你想要的自由河床在哪里?学校没有,社会没有,到处都不会有。你还不是一个破罐子,没到破罐子破摔的时候。” 我说:“只要我背着处分,大家都完美无缺,我就是一个破罐子,破到底,没用了!我谁也不顾了,我要放任自流,如果上不了学,我真想犯罪呀!” 她说:“你别歇斯底里。人做到底层,也不可成为阶下囚。那你为什么还拼命看书,钻在蚊帐里两天不出来地拼命看书,不吃不喝,真有点卧薪尝胆的味道。” 我说:“再给你歇斯底里一次:人在,书必读;肉身不在,灵魂在,书必读。” 她说:“你别说了,什么肉身、灵魂,瘆人,吓死我了。”又说,“只希望你回到原来的高度。” 我说:“回不去了,别人已经成为高山。再说,就是回得去,过去的光环已经变成现在的紧箍咒,不但不耀眼了,反而是谁个看我不顺眼,都可以念我的紧箍咒。” 她说:“不可消沉,不可自暴自弃,明年夏天就毕业了,不管什么情况,好好念下去吧,善始善终,扎扎实实学好知识。” 我说:“你的处境也不好,在别人的虎视眈眈之下,你越安慰我,我却越害怕越担忧你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说:“我毕竟是老师,人民教师呀,高尚的职业,别人不会把我怎样的。” 我看到她自豪地然而又是苦涩地笑了一下,察觉自己的话触到了她的隐痛,正想换个话题,让她和我自己都振作起来,却见她朝我身后努努嘴,说:“有人来了。” 我问:“谁?” 她说:“好象是你的女街坊。” 我转过身,尤木鱼已经走到跟前。她神色飘浮,一把将我拉到一边,却又自顾从肩后捋过头发,编起辫子来,眼睛斜视着我不说话。好一阵,她才问道:“你猜,我要告诉你什么?”我说:“你又给学校拉煤了。”她嘟起嘴,似娇,又似羞,最后瞪我一眼说:“就晓得拉煤,那以后我给别的单位拉,不给你们学校拉了,不让你见到我,免得一见到我就只晓得拉煤,拉煤!” 她说话一脸娇媚,嗲得非常可爱,我心里还真的颤了一下,但嘴里却说:“见不到就不见,” 顿了一下,又说,“除非你和我不再是街坊了。” “这就对了,你就是个乖兄弟。” 她一掌拍在我肩上,快乐得如淘气的小孩子。我回头不见陈老师,她已经走了。“你看,老师姐姐走远了,快去追嘛!” 她推我一把说。我问:“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她说:“我说了,你不要难过。” 我心里一惊,莫非家里有什么事,便催促道:“快说。” 她说:“屠户坐牢了。” 本来我心里就很惊慌,听她这么一说,我十分痛楚地问道:“为什么?张哥是好人,他坐牢,你应该难过才对。” 她说:“再没人打我了。街上的人都说他是好人,都有些难过,我才让你不要难过的。” 她又说:“给我和屠户保媒的那个收肠衣的农民,每次少报半斤帐,占公家便宜,四清工作队来了,那个人坦白交代了,给他和我男人一共算了三百多块钱,政府说屠户和收肠衣的一同贪污,各判了四年。”直到这时,她眼里才噙上了泪花。我说:“张大哥不在,你一个人又管牛,又拉车,太累太苦了。” 她说:“不苦不累,快乐着呢!”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眶还是红的,又重复道:“再没人打我了,现在好了,我解放了。” 她把我带到架子车边,从一个布口袋里掏出一本书,一封点心,然后告诉我,点心是买给我补身体的,书是在校园边的林子里捡的,知道我爱书,就捡来了。都是稀罕物,我痛快收下,对她咧嘴一笑,算是致谢。车尾放着个麻袋,黄牛在安静地吃着里面的草料。寸长的谷草拌的麸皮,牛吃得很香,自愧无牛之饥不择食的吃苦精神,不禁摇头一叹。她见我看牛吃料看得发呆,就说:“别看它是吃草的,心眼比人好,从它跟了我以后,我才知道。过去冤枉它了,只觉得风里雨里割草喂它,每天清晨屠户还挺在床上,就吼我起来牵它到河边饮水,晚上也要摸黑饮一次,烦死我了,怪牛给我带来苦运,就经常偷着打它,欺负它,现在想起来真后悔,在心里赌咒发誓不再亏待它。” 我说:“动物也是有感情的,而且特别真诚,牛和狗做得最好。” 她冷笑着斜我一眼说:“就是,有的人你把心掏出来摆在他面前,他还装起看不见,真不如我的牛。” 我脸一红,埋下头。她说:“你别脸红,我没说你,说的别人。” 随即从车架底下取出一个“乌龟”壶交给我说:“去你们厨房灌一壶凉水我路上喝。” 我把书和点心封放下,小跑着朝食堂去。快到食堂碰见陈老师,问我慌慌张张有什么事,我告诉了她。她拿过水壶回寝室满满倒了一壶开水,叫我别烫着了,赶快给尤木鱼送去。我把一壶开水挂在她车子上,说:“一满壶开水,陈老师给的。” 她听了朝校园方向望去,半天没眨眼,眼眶有些泛红。

她架好车,要走了,叫我也赶快回教室看书。她让我把书揣在裤兜里,又亲手将点心封塞在我左腋下,让我夹紧,然后说:“你们陈老师不高兴我来找你,女人都心眼小。可她毕竟是个好人,跟她好好念书。点心掖好,别让人看见,一个人偷着吃。” 我心里忍了几下没忍住,呜咽着难受得迈不动步,耳里充满架子车轮碾过石子马路的沉闷的呻吟……不知为什么,心里却生出一种莫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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