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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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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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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一十五章

纸包里是一块熟肉,很大,足以抵十份炒肉片。回家正要把大门关上,我从门缝里看见街上跑过一个人影,紧跟着一个石子飞向他,接着一个女人边追边骂:“蔫狗,我看你还跑飞起来了,你怕飞不过我的石头。糟蹋了老娘你还把肉藏起来不给我,你太欺负人了。打死你这个蔫狗!打死你这个蔫狗!”一个石子接一个石子地飞向那个男人,突然,一块石头从街心飞溅过来,“乒”的一声砸在我家门板上,我惊了一下,猛地把门合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晓得了尤木鱼给我的这块熟肉是从哪里来的。

我把纸包里的熟肉交给母亲,她的神色一下紧张起来,手都有些发抖,问我:“那来的?儿子,不敢乱来哟!”我只好把刚才食堂里发生的那场战争告诉她,不过细节有点变化,把河边得肉的情节说成是我家的两份炒肉片在店里的打斗中被人抢了,经理补块熟肉让我拿回家自己炒。母亲松了口气,将肉在手里掂一掂自语道:“值得。”瞒过母亲,转身却碰见父亲立在身后。他盯住我看,说:“你脸色不对呀,不正常呀!哎哎,眼睛看我。”我的脸顷刻间像燃起一团火焰,烧得难受,河边发生的事已经回到我脑海里。我觉得我无法对付父亲。他接连追问:“你有事瞒我,是不是?什么事,说出来。”我想把对母亲说的话再复述了一遍,又觉得凭父亲的社会经验,他会识破那一定是我编的谎言。有父亲犀利目光的逼视,容不得我重新编谎,但如果照实说出去,还不知我要遭遇什么样的严厉训斥。正在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之际,父亲再一次逼问:“怎么不说话?说,肉是从那里得来的?经理笨呀,肉不送别人,偏送我们?他自找气怄!”听了父亲的话,我头脑里的谎话全都溜走,回到脑海里的河边的际遇越来越清晰,一遍一遍被放大,大到我终于忍不住,于是将发生在河岸的事告诉了父亲。不过,伏在尤木鱼酥胸上犹如伏在书本上读书的那个细节被我省略了。父亲疑惑着,觉得情理上说不过去,他问:“她分肉给你为什么非要去河边?为躲避半条命追赶,拐进随便那条小巷即可,到河边做甚?河边是个什么地方?野地,黑夜里的野地,不干好事的人才去那里!”我记起当时尤木鱼拉我去我也是如此疑惑着的,但我的疑惑是少不更事的疑惑,与父亲这时的疑惑有着根本区别。于是,我顺口答道:“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去那里。”父亲惊奇,马上反问:“当时?那过后发生了什么?”哎呀!我在心里暗骂自己笨蛋,父亲抠字眼抠得如此精当,简直令儿子叹服。我只好佯装生气道:“没有当时,也没有后来,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去河边。”父亲见我不耐烦的样子,便说:“我也不纠缠那些事了,量你也干不出出格的事来。肉,退回去,不该自己的东西不能伸手去接,贪图别人的利益那是没志气没家教。还有,做人要清白,要知廉耻。如果你懂得这些道理,肉是哪里来的,就连夜送回哪里去。”听到父亲做人要清白要知廉耻的训诫,我觉得他对我去河边仍心存猜疑,并未释怀,他不相信那是一件单纯的事。

母亲责怪父亲做事过头,她从我手里把肉拿去切了一节下来,说是我们家的本分总要留够吧,不占便宜也不该吃亏呀。

父亲出的难题让我陡生他只顾家规不顾儿子感受的怨气。这沉沉黑夜,我捧着肉该退回哪里?半条命的老婆和经理的追打才刚刚过去,不知会了结在什么地方。尤木鱼可能被屠户蹂躏之后早已进入梦乡。思来想去我内心最愿去的地方还是尤木鱼那里。摸到她家门前,除了听见鼾声如雷而外还闻到强烈的牛尿臊味。鸡笼里的鸡骚动了一下,我急忙把肉从破损的窗洞扔进去,包肉的报纸落地发出“嚓”的声响,随即屋里有人喊“有贼!”,我抬腿便跑,是男声是女声我都未听清楚。

躺在床上,头脑里纠缠着的不再是食店里为炒肉片发生的那场战争,也不再是父亲对我的训诫。而是在这沉寂的夜晚,在那神秘的河堤上,我和尤木鱼,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我们之间,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九章


春节在嘈杂无序的喧嚣中两三天就过去了,很像疯子注射了一支镇静剂,街市忽地平静如初,淡而无味的平常日子又浮现出来。

我憋了几天的书瘾这时实在憋不住了,像头猛兽一下从胸腔冲出来,张牙舞爪四下乱碰,狂得就要见谁咬谁。家里每个角落都翻遍,再也找不出一本我没看过的书,差一点从老鼠洞里掏书看。我这害了“书痨”一样的怪毛病,得了许多雅号。街上的女人都叫我“书癫子”,男人叫我“书疯子”,只有张端人叫我“书痴”,因此我很敬重他。

走在街上,眼睛到处搜寻,从街坊洞开的大门里望进去,希望每家屋里都藏着看也看不完的书。但我晓得,想象是徒劳的,那里面有的只是三条腿的瘸板凳,搭在床沿补丁摞补丁的脏衣服,还有一张张萎黄的毫无生气的脸。要想见到一张纸片都难,即便有,那也只是从街上扯回去丢在灶房引火的标语。我相信烟鬼酒鬼的烟瘾酒瘾发泡了,定会像我此时书瘾发作一样难受。身边有行人经过,我仿佛看见她抱本书边走边看,就情不自禁弯下腰把头伸到她的胸口下面去找封面上的书名。然而,往上看到的只是她的突胸和尖尖的下巴。我恍兮惚兮问道:“书,你看的书呢?明明看到你抱着一本书一边走一边看。”没有回答,随之而来的是耳朵被她揪住,还恶狠狠地唾我一口说:“呸!连你也敢来作贱老娘,要看脱了给你看?呸!痴心妄想,我胸口上的这两砣肉你可能一辈子都看不成,莫假装书呀书的!”耳朵揪痛了我才清醒,站在我面前的是目中无人高傲自大目不识丁的半条命老婆,不是我所希望碰见的边走边识文断字的小家碧玉。她手掌里确实托着东西,但不是书,原来是一沓叠得方方正正的白底剔红花的花布。别的女人扯的布是夹在腋下,埋头匆匆而行。而她向来是捧在手掌心,双手放在胸前,扬着头,一副得意洋洋相。观她色听她言我心里马上想到两件事,一件是她忙碌了一晚上得来的肉居然被尤木鱼偷走,这是她绝对想不到的。还有她说“连你也敢来作贱老娘”,说明那晚她已经被敢作贱她的人作贱过,至今余怒未消才这样骂我。手里的花布也许是那个男人给的补偿,即便这样她心中的怨气仍然没有消散。另一件是尤木鱼打开棉袄胸襟像打开一本禁书那样给我留下的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本打开的好书,就犹如解开胸襟的女人的酥胸,伏在上面,就别想下来。这样形容对书的饥渴,比外国人说的像饥饿的人伏在面包上那样的比喻更胜一筹。她又骂:“你这个书癫子,看你人小,老娘今天把你饶了。”第一次听她把我饶了,骂我书癫子,我很得意很欣慰。只要与书有关,任凭别人怎样侮辱我,我不难过不沮丧,有的只是欢喜若狂。她骂完摇摇摆摆走了。她向前冲的丰胸和撅起来的翘屁股,怎么看前后都能各搁一本三十二开的书。这让我由此想到在学校里,有女生走路手不释卷,入迷地看自己特别喜爱的书,一旦碰到要好的女同学,因怕其强借,就立即从斜衣襟的开口处将书插进去藏起来,然后双手护胸。书一定是托在乳上,斜依在胸前,别人既看不到也取不去。爱书的人,对书的珍惜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可是,计划要看的三本好书还没踪影,到那里去淘呢?小镇没有书店,完全小学的图书室也因寒假而关闭。我厚着脸皮跑了几户读书人家,仍然求书无果。我在街上碰撞来碰撞去,绕了两个来回,街坊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有的还咧嘴偷笑。我想,害书瘾的形象是不是很难看。到处有人大呼小叫,好象是催家人回去吃午饭。我肚皮虽已贴上背心,但有饥感却无食欲,有的依然是书欲。心里抱怨自己书都找不到,还吃什么饭呢。抱怨别人一天就只晓得吃,吃,吃。正抱怨得起劲,就见一街坊捧碗稀饭坐在门口,喝得津津有味。我忽地一阵眩晕,“噗哧”一声仆在地上,只觉得满头大汗淋漓,汗滴从脸上流过,像无数蚂蚁在爬。我不晓得我怎么了,心里呼唤着谁来拯救我。四周地皮震动,人声嘈杂,好像有人认出了我,惊叫赶快带口信给我父亲。我用力睁开眼睛,塞满眼睛的却是许多只脚,和脚上穿着的肮脏布鞋。离我最近的一个男人擤过鼻涕,正抬起左脚,把拇指和食指上未甩净的鼻涕擦在布鞋的后跟上。我稍稍抬起眼皮向上看,那是一双惨白惨白的手。在我们街上,只有剃头铺的许剃头才有那么一双漂白了的手。看到他白净的双手的同时,我也看到捏在他左手里的那本书。书!头皮像被锥子猛刺一下,思维异常清醒异常活跃起来,我一个箭步蹿起来,嘴里喊着“书!书!”扑过去就要夺。“咦!醒啦,还想抢书?原来还真是个书疯子啦。”果然是许剃头,他把书藏到了身后。他的旁边站着半条命,他的身后是尤木鱼,我见她在悄悄靠近许剃头。半条命说:“羊儿疯遇到书癫子,干一仗,看疯子凶,还是癫子凶。”许剃头是“羊儿疯”,一年要患好几次。他说:“烂药,你挑逗我,我不在意,你挑逗读书人就不对了。读书人是君子,他是小君子,君子是动口不动手的,你想我们打起来你好看热闹,你想错了。就凭你的德性,想成为我这样的疯子,他那样的癫子,你几辈子也修炼不成这样的正果。”他话语刚落,背后的书就被尤木鱼抢在手上。她递给我,一看,是线装本《西厢记》。许剃头也不争夺,显得很谦和,他说:“繁体字,你读不通,还是说的男欢女爱,你看不得,一个嫩崽儿,看了会成花痴,书痴加花痴,痴到家了,今后在街上,你见书撵书,见女人撵女人,那就读不成大学了。”我说:“是书我就看,看书都会把人看疯,这样的书我更要看。”我见尤木鱼脸上露出欣喜,许剃头的话正合了她的意,她说:“借给他看,他这人迟钝得很,再好的女人在他眼里就是干木头一节,还花痴呢,花个狗屁!”许剃头听她这么一说,也只好答应:“书可以借,真看疯了那不是我的事,你回去写个字据,就说看《西厢记》发生的后果责任自负,拿上字据下午到我剃头铺取书。”他伸手拿回书,转身走了。尤木鱼想拦没拦住,她怕我心里难受,安慰我道:“算了,‘羊儿疯’明明不想借。我跟你说,”她有点神秘地悄声道:“热天我看见张端人家的后院里晒了一院子书,到那里去借。”我说:“他不会借,他爱书如子,书就是他的儿女,他能借出来吗?我还是下午找许剃头。”她说:“也行,过两天我去张端人家帮你偷几本书。”她的爽快性格,让人觉得十分可爱。多少次望着她的背影,我的眼睛就是不舍离开。

过了两天,尤木鱼真的给我拿来三本书。一本《儒林外史》,一本《聊斋志异》,还有一本《男女性库》。前两本的扉页上端端正正地盖着张端人的印章,名字是篆书,我都认得。后一本没盖章,同样在扉页上只用毛笔写了“张记”两字。两本古典小说我家有,在小学六年级就看过了,看得十分专心,繁体字也让我啃得出奇的艰难。这样的书父亲只许大哥二哥看,那是假期我从家里偷出来,躲在外边悄悄看完的。也就从那时起,我能顺畅读通古书上的那些繁体字。《男女性库》不是小说,好像是日本人写的关于男人女人的什么事。

尤木鱼找到我时,我正在油坊重看《聊斋志异》。油坊的地甑边很暖和,除了暑期在我家屋后竹林看书,寒假我都会躲在油坊看,这两个地方是我最惬意的阅览室。其实,看书入神,自己处在什么风景里就不晓得了,肉体和灵魂早已化在书里,和书中的人呀事呀揉合一起,分不清彼此了。油坊正榨花生油,浓郁的香味包裹着我,使人难得的陶醉。尤木鱼敞开鼻子闻个不够,眼睛也滴溜溜四处转,看样子惊奇和喜欢得要命。她说:“你真找了个好地方,书把脑壳喂饱了,花生把肚皮喂饱了,都没饿着呀!”她进来后就不断吞口水,那个馋相令人生怜。又问:“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他们不撵你走?”她手指点了几个地方。的确,那些正在加工的原料,不论是炒的、碾的、蒸的,还是做的油饼,都离不开花生和芝麻,要想解馋,那不就是信手拈来的事。她看我的眼神里充满疑惑,她是不相信油匠们会像容忍一只老鼠似的容忍我成天呆在这里。我只好对她说:“开始的时候,他们也不允许我进来,我就守在门口,趁他们忙碌不在意就悄悄溜进去,躲在甑子背人的那一边看书。等他们发现我,我已满面泪水,哭得伤心之极。原来,是我的哭声把他们引来的。他们奇怪得很,书还能把人看哭?就让我讲书里的故事,我讲了,那是聊斋里的女鬼。他们听了,没流泪,流的是挂在两只嘴角的涎水。他们觉得书里的故事真的能把人的心掏走,我看书,心在书上,不在花生上,他们放心了,答应我想去就去,不过,每次去了要讲一个好听的故事。”她问:“每次讲一个故事给他们听,你肚子里哪来这么多女妖女鬼?”我拿起《聊斋志异》给她看,说:“是这本书里的。”她如梦方醒似的“啊!”了一声说:“原来故事装在书里,书又装在你肚子里,难怪怎么讲都讲不完呢,书就是个好东西。”我说:“可惜,你不会看书。”她沉默了。静下来的她,目光最终落在一个地方,再也没有离开。一个年轻的打油匠正在做油饼,他从甑子里撮出滚烫的花生末,倒进铺好稻草的大铁箍,整个人浸在烟雾腾腾里,两只脚板如手那样灵巧,旋转着拼命踩饼。他只穿条短裤,随着热气时聚时散,胸口和手臂上那油光放亮的饱满的肌肉,直晃得人心跳。我默默计算了一下,她已经看着油匠做完了三块油饼,油匠一面擦汗一面走过来,停在我们面前,问我:“哪来这么漂亮的小妹崽,她跟你做酒酒呀?还没开苞吧?”我不懂他最终说的什么意思,但见尤木鱼脸已红透,我想这一定是句丑话,便急忙还击他:“不准说怪话,要懂得尊重女人!她是来给我送书的。”尤木鱼胸一挺,两只乳房乍起来,她说:“什么小妹崽!我已经嫁人了,男人也是匠人,杀猪匠!”她把“杀”字说得很重,拖得很长,是在警告打油匠。打油匠未语,回转身将做好的油饼全部上到榨槽里,塞齐铁头木键,往手心吐口唾沫,把榨杆舞起来,对准凸出的铁头木键飞奔过去,嘴里吼着“哎——嘿哟!”只听一声巨响,杆端的大铁锤毫厘不差地击中木键的铁头,整个油坊都被震得晃动起来,巨大的木榨嚓嚓嚓直叫,就象顷刻之间便要迸裂,随之无数条金黄的油线流进木榨肚子下的油缸里。打油匠得意地拍拍上百斤的榨锤,乜斜着眼睛看着尤木鱼,他在炫耀自己的强悍。尤木鱼却不屑地一撇嘴:“怕你个球,打油匠劲大,杀猪匠胆子大,劲大不如胆子大!”一句话,仿佛让油匠尝到了尤木鱼的厉害,油匠没敢再挑逗,埋头舞着榨锤,来回跑着趟子,把油榨撞得地动山摇。就在这时,尤木鱼悄悄潜到碾子边,从碾槽里抓了把花生米,靠在我身边大模大样地嚼着吃了。我晓得,油坊虽然不是荒坡野岭,但它是卖力气活的地方,是只有男人没有女人的地方,枯燥单调的生活,逼得这些血气方刚的大男人想女人都快想疯了。记得那一次讲《画皮》,是个数九寒天,他们过后对我说,听了故事的当天晚上,他们三个光棍脱得一丝不挂,挤在一个被窝里,睁大眼睛等姑娘从画上走下来。一只黄鼠狼半夜三更出来偷油吃,他们以为狐仙来了,三人马上闭上眼睛,心里默念:变,变,变。念着念着就憋不住了,下面的桅杆立起来,还没见狐仙变成姑娘,三人都泄了,然后舒服得一觉睡到日上三杆。我把这件事讲与尤木鱼听,告诉她打油匠又野又骚,女人们都怕到油坊来。她说:“以前我不晓得油坊还这么好,又有香香闻又有香香吃,今后我还要来。”我说:“刚才油匠说丑话,你脸都羞红了,你也害怕。”她说:“我一点都不害怕,最多让他们碰碰手,叫他们占点小便宜,想搞我,做梦。”她笑起来,显得很世故的样子。又说:“除你以外,世上的男人都想占女人的便宜。给你说呀,你知道这三本书是怎么弄来的吗?”我说:“弄张端人的书,无异于与虎谋皮。”她一怔,说:“你说得明白些,我不懂。”我说:“书上的话,意思是跟老虎商量要它的皮衫子。”她说:“没这么危险。我去张端人的酒店,他正躺在椅子上,裹着毯子,脚烤在烘笼上,睡着了。侧边的方凳上除了茶杯,还摞着三本书,这本薄的打开的,放在上面。我悄悄从椅子后边绕过去,把上面的书合上,一齐抱走。”我说:“他肯定会发现,他没睡着,是看书看累了,闭目养神。”她很惊讶:“你真会猜呀!等我轻脚轻手就要走过他身边,这个老鬼连眼睛都不睁,脚一伸,把我绊了一下,一声吆喝:站住!同时伸出长手臂来揽我怀里的书。刚把手搭在我胸脯上,你猜出什么事了?”我说:“他老婆回来了。”她说:“不对,几个酒鬼和他老婆在后院打牌呢。是他把烘笼蹬翻了,火碳撒一地,烫得他双脚直跳,我才趁机跑出来了。”我说:“烫得好,烫的就是吝啬鬼!”但说完,我又觉得对老者不恭敬不公平,爱读书的人,谁又不是惜书如命呢?由于我自家已经有了《儒林外史》和《聊斋志异》,于是便给她说:“两本厚书你给他送回去,我不需要。”她说:“我不管,看你引火揩屁股,我都不管,那是你的事。叫我再送回去,那不是自找苦吃嘛!”这时,打油匠突然过来,他径直走到尤木鱼面前,命令似的说:“小妹崽,到跟前来!”尤木鱼一愣,但还是有如男子汉似的豪爽地上前两步,瞪着双眼直视油匠。油匠又说:“抬头!张嘴!”尤木鱼问:“我为什么要抬头张嘴?”我急了,也问他:“你想干什么呀?”他说:“想干什么?她张开嘴你就知道了。”她一听,愤怒了,吼道:“你要耍流氓!我男人杀了你!”她这一吼,我发现了粘在她牙上的花生渣,心里一下明白了油匠想干什么。刚才她偷吃花生怎么被油匠发现的?他们都在埋头做事,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的行为。看来,他是想诈我们,他以为这些馋疯了的人,一见吃的哪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巴,他还真讹诈成功。尤木鱼不愿张嘴,一直怒视油匠,也许是她愤怒的形象更让人生爱,油匠看得目光都定在她脸上且入皮三分,还拦住不让她离开。我只得央求道:“她是我带来的,有错也是我的错,你不要收拾她。以后,我一次给你们讲两个故事,就算替她将功折罪吧。”油匠不依,他说:“说得轻巧,你是你,她是她。她偷嘴就罚她给我做半天工。你走!从今以后,我们也不听你讲的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女鬼女妖了,也不准你再踏进油坊一步。”我听油匠要借故扣留尤木鱼,心里惊恐不已,他不愿放女人走,是不是想干什么丑事。他嫌我讲的故事看不见摸不着,难道他想在尤木鱼身上看见什么摸着什么?我赶忙告诫他说:“她是看得见摸得着,但张屠户愿意吗?我去把他喊来,你亲自问他。”油匠还未开口,尤木鱼却吼道:“你笨呀!不准叫他。他来是杀油匠还是杀我呀?”这时我才记起,她曾给我说过,屠户只会虚张声势,其实是个胆小懦弱的人,他在老婆身上肆意为虐,可对恶人狠人,他却像老鼠见了猫,惟恐逃之不及。她这一说,我眼前立刻出现张屠户除了杀猪,一有空便双手抄在袖筒里端在胸前,漆黑油亮的袖口可以照见人影的那个猥琐相。我说:“那你心甘情愿留下来?你在这里做工,牛和车哪个侍侯?”她回答说:“不回去,我愿意为他们赶骡子碾料。饿了吃花生,渴了喝香油,困了睡骡圈,哪去找这么安逸的差事,一辈子不让我出油坊门才好呢!”油匠说:“我不要你一辈子,还想把你当公家的人一样养起来,你还不是笨人嘛!”他用劲挠胸口上的痒痒,挠了几下手就伸进裆里挠,舒服得眯起眼睛道:“你跟我老老实实干半天活,没有你的吃,没有你的喝,有的就是不住手地干,你敢偷懒就用骡鞭抽你。”尤木鱼还嘴道:“骡鞭留着抽你妹!你这么凶就是想逼我跟你睡。莫说吃一把花生还是公家的,就是你自个给银给金我也不希罕。挤泡猴尿照照吧!丑死了,长不如根豇豆,短不如个冬瓜,还贼眉鼠眼,烂心烂肺,想沾身?休想!趁早滚远点!我做活啦!”油匠被数落得捶胸顿足,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朝我发火:“走,走,走,”他用力推我,“都是你找的事,偷腥不成惹身臊!”随即又向尤木鱼喊道:“榨肚子里掏枯饼,总共三十个,摞在一起,码不端正返工重来。”我不担心尤木鱼出力做活,我担心渴求女人的油匠会找由头欺负她。尤木鱼虽然性烈刚强,敢怒敢恨,但她毕竟是个女人,难以敌过练就一身力气的打油匠,万一被粗野的油匠强暴,那我的良心会遭受无尽的自我谴责。我预感到,她在油坊多呆一分钟,就多一份危险。我急了,情急之中,我想到了张端人。

抱上张端人的三本书,我到了他家。酒店柜台上蹲着两个紫色酒坛,封口的盖子为红布沙袋。酒坛的一边放有三排酒盅,另一边的一个碗里搁着一只漏斗和两个大小不一的酒提子。柜台临街的一面,玻柜里堆满卤兔头,卤猪耳,卤鸭掌,溢出缕缕香味。店里很清净,白天很少有闲人来喝酒,生意都在傍晚之后。那时,街上那几个游手好闲之徒,加之桥对面乡坝里有脸面的四五位人物,他们是酒店的常客,不到天擦黑,便三三两两,前前后后踱入酒店,一进门槛,便吆七喝八,打躬作揖,还有逗趣的,你挠我一下腋窝,我掏你一把裤裆,然后“嗬嗬”一笑,对骂:“你鬼儿还活起在呀!” “你婆娘貌比潘金莲,我怎么舍得死呢!”很多时候,还有说书的助兴。只有在这时,活泛的小镇才让我感觉到它的沧桑和悠远。我父亲从来不进酒店,差不多都是在灯火初起之时,差我到酒店打半斤酒,分三晚小酌,至于下酒菜,都是我母亲自备,好一点的半个咸鸭蛋,差一点的一撮盐水胡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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