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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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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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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四十章

第二十五章


那天下午课外活动,校门边来了个放西洋景的。五彩缤纷的大匣子里锣鼓齐鸣,匣子四面,每一面有一个镜孔,从那里就可以看到匣子里放的小电影。艺人头戴礼帽,薄袄外面套件夏季穿的对襟黄色拷绸短衫,下身是松垮垮的灯笼裤。他巧舌如簧,一下就聚集了一群学生。一双眯缝眼把我们睃巡一遍后,他说:“只有一分、二分钱的站过来。”他调好机子,给他们放的是《半夜鸡叫》。几个同学看完,抱怨说:“难看死了,还不如看连环画,走、走、走。”说走,其实谁都没走,一个个盯住等候的同学不转眼。我们列队在另一个镜孔前,每人交五分钱,只说放外国片,没有说出片名。谭班长问我借了五分钱,排在队列最后面。看便宜价的同学挤过来想蹭两眼,被艺人赶走。我们每一个人看完都默不作声,只用怪异的眼光相互望着,呆头呆脑不知在想什么。这时,艺人诱惑道:“第二轮,优待价,外国片加《神笔马良》,还是只收五分钱。”我们这一伙人又一拥而上。收钱时,谭班长没钱,他被艺人一把从队列里拽出来。他当即给对方一个耳光,还顺势将艺人拉到一边耳语。耳语完,艺人让他第一个看,他却还是排到队列的最后。我心里好生奇怪,收不到钱,还挨了打,最后还得恭维着,他到底给艺人说了什么?二轮结束,还有同学余味未尽,要求再放,被谭班长阻止,他当场将艺人撵走。有同学问我们看得那么津津有味,真是《神笔马良》吗?我们回答的口径竟然惊人的一致:“对呀,就是《神笔马良》。”

看《神笔马良》的这些同学,缄口不谈看西洋景的事,成天碰面,只顾各走各的路。不知他们的感受怎样,反正我的脑袋里时不时出现那个撅起双乳,一丝不挂,金发碧眼的美人鱼。那是一对真正的有质感的全裸的乳房啊,平生第一次见到,它实在是摄人魂魄,令人叹为观止!西洋景艺人的诡计多端也让我折服。终于,憋不住的时候到了。周五那天下午课外活动,我们有三个看五分贵价钱的同学撞在一起。也不知怎么就不约而同地溜达到校门口,并且都站定在放西洋景的那块地方,好象这里还依然充满诱惑。开始有同学问:“没走漏消息吧?只要无老师过问,就说明没走漏消息。”几个人都摇头。一个说:“笨贼不会在我们当中,都晓得说出去了要受处分的。”另一个说:“明上年就毕业,背个处分还想考高中?做梦吧!”突然有人说:“有没有经受不住考验,当晚画地图的?画地图的自己坦白。”没有人承认。我说:“都大小伙了,就是真的画了地图,也属正常的生理现象。”有人应道:“就是,上小学那阵,时常看到女人坐在家门口或者田坝里喂奶,那个乳房伸手可触,真真切切肉长的乳房,可是一点感觉都没得,就像看见路边的一棵树,院子里的一条狗。”我插嘴道:“也有感觉,那就是反而把我们自己羞得撇过脸就走。”这个同学接着说:“可是,现在不同了,女人们防着我们,不会当着我们的面奶孩子,不但不当面奶,而且就是背着奶,还拧起头搜寻身后,怕我们偷看呢。”有同学接话道:“我们现在的最大麻烦是,眼睛很不规矩,爱往异性身上看,下面也很放肆,约束着约束着它还说冲动就冲动,简直难熬呀!”我说:“别说难熬,都忍着点,忍着点。”我刚说完,一个同学说:“不知放西洋景的什么时候再来?”一个问:“忍不住了?”我又说:“忍不住,也一定要忍住!谁都不允许因忍不住而冲动去犯错误。一个出问题,牵连我们这一遍。”大家一听都点头称是。

听说谭班长出事了,我的心一下就提到嗓子眼。因为我清楚,他要出问题,决然会出在西洋景事件上。如果是这样,我们看五分钱西洋景的人,就会全数牵涉进去。三天以后,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谭班长所犯错误,不是走漏了风声,而是终究没有忍住。

其实,就在周五,我们三人偶然在校门外碰头的那个时刻,谭班长正徘徊在女生寝室外的小树林。我正在叫大家一定要忍住的时候,他却被西洋景里的裸体美人鱼撩拨得意乱情迷,终于忍不住,将手伸向窗子里的一件胸衣一条裤头。这两样女人的贴肉之物,都是袁小圆的,即便洗涤过,它依然在纤维的丝丝缝缝,牢固地吸附着袁小圆的肌肤之香。这肌肤的香味,很快就激活了谭班长大脑里丰富的想像力,他凭借记忆中西洋景里外国美女肥硕的乳房,在自己心灵深处,雕刻着女同学的乳房和生殖器,还要它在眼前立即活灵活现。他的兴奋不已,让他迫不及待地伸手取下那两样东西,躲于林间,捂在鼻子上,拼命嗅着吸着,其神态是那样的津津有味,那样的忘其形骸。好象那不是胸衣和裤头,而是饿鬼眼前的一碗肉。他脱下自己的红色内裤,换上袁小圆同样是红色的内裤。他把自己的内裤和袁小圆的胸衣,挂回了窗子里面。他的这一系列动作,被另一扇窗子里的一个女同学看了个仔细,她便将谭班长的卑劣和丑恶行径报告了李校长。李校长先是一怔,接着就把此事交给吴校长去处理,并对吴校长说了一句话,“你一定记住,我们都是根正苗红的人。”此事将要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吴校长才着手调查。他没有把袁小圆叫到僻静处单独询问,而是借着晚自习大家埋头做作业时,把袁小圆叫到教室最后一排,声音不大不小问道:“听说有男生偷换了你的红裤头?”此话一出,四十几只笔突然停住,四十几颗脑袋骤然微微左侧,四十几个左耳瞬间支楞起来。吴校长环视教室一遍又补充一句:“我们都是根正苗红的人,没关系,如实说。”“没有这事,我的衣服我认得,这样的事不曾发生在我身上。”袁小圆没有迟疑,果断地否决了此事,话语柔和,口气却很坚定。立刻,所有的脑袋复正,教室里又充满书写的沙沙声。自此时起,对谭班长亵渎行为的议论嘎然而止。同学们欣然感叹道“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当然,欣然感叹之中,也夹杂有失望的叹息。但在背后,偶然也能听到有同学悄声谈论“是袁小圆保护了谭班长。”其实,他们看错了。我看到的,却是李校长和吴校长的智慧之举让谭班长化险为夷。第二天,谭班长去县上参加“三好学生”表彰会,李校长亲自把他送到校门外,两人紧握的手很久才松开。站在远处的一群人,一直看着他们。其中有一个女生,嘴巴上分左中右竖着贴了三条医用胶布。她是检举谭班长的那个女生,她说要封嘴一天,一是对正义遭遇尴尬表示抗议;二是以惩戒自己多嘴多舌,惹事生非。我敬佩这个女生,也怜惜这个女生,我真想写一张倡议书,贴在校园里,让所有的同学都向她看齐。粘着的嘴唇一天没张开,不说话,不吃喝,晚自习上到中途,这个勇敢而坚强的女生终于晕倒在课桌前。我听说后,几步冲进她们教室,轻轻揭去封在她嘴上的白胶布,跟她班上的同学一道,护送她去医务室,刘校医对在场的人说:“本来就营养不良,还禁食、禁言一天。禁食伤胃,禁言伤肝,雪上加霜嘛!真是少不更事,多管闲事。与其这样,还不如早点戴付眼罩,什么都看不见,眼不见心不烦。”很快,我悄悄把袁小圆从晚自习上叫到医务室,告诉她,此时她去看望这位女同学,是对当事人的行为的肯定,一种含蓄的肯定。也是对自己随意乖巧的一种忏悔。她采纳了我的建议。她拉住正在输液的女生的手,轻声道:“我是在你入团宣誓时认识你的,之后的每次团组织活动你都积极发言,因为不一个班级,少有交往,其实我在心里很佩服你。不要因此事消沉。我明年夏天就毕业了,也就还有半年多时间,你不一样,奋斗的时间要长一些,努力吧,我的好妹妹。”女生眼里闪着泪花,不住地点头。

不久,有人在学校蒺藜围墙外的阳沟里发现一条红裤头,而且亲眼看到被赶场路过的农妇捡走。据说农妇展开裤头细看时,他还见到上面没有洗净的男人晚上绘的那种地图。

寒假前一个月,我穷得身无分文,粮店的米买不回来,眼看食不裹腹。家庭下放农村之后,父亲二十四元的月薪没了,母亲一十八元的月薪也没了,家里财源枯竭,老少七人如搁滩之鱼,命悬一线。连为衔接城乡生活而延续供应半年的商品粮,都是由二哥寄钱购买。因此,父亲写信问我生活费能否维持到放寒假,我回复说还略有节余。谎撒得轻松,却把我推到了“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的绝境。

早餐时同学们蝗虫一样飞进食堂,我却肚皮贴着后背四处张望,其形象肯定很是孤独和猥琐。早饭离上课时间很短,不好打扰同学借粮,加之周六,大多数同学背来的一周的口粮也恰如其分地吃光吃尽。我只好眼冒金星地去教室等待上课。边走边想,中午再饿一顿,晚餐或偷或抢,无论如何也要吃个肚儿圆,否则饿死了,即便落个正人君子的美誉,也不能让我死而复生。坐进教室,伸手从书桌柜里摸课本,却摸出一个手绢包,打开一看,是一包米。是谁偷偷给我雪中送碳?正疑惑不解,上课铃响,同学们推推搡搡进入教室。我不再多想,拨开人群就朝寝室奔跑。淘好米装好罐送进厨房,地甑已经落盖。炊事员说他们一日三餐吃个半饱,没有力气再为我一人重新起盖。还说实在要放餐罐,只有自己动手。难忍之饥就是命令,我用右肩扛住甑盖一端的把手,试图一扛而起,它却纹丝不动,钢铁一般沉重。再扛时,只听总务老师一步跨进来,吼道:“胡闹!闪了腰谁负责?他可是玉马中学的高才生。”随即让炊事员将我的餐罐放进地甑。有个炊事员嘀咕道:“这年头高才生又不能当饭吃。”我一听,心想真是一语道破,高才生不但不能当饭吃,高才生没饭吃时比谁都更难受。

饿死鬼一旦端上饭碗,那个惬意劲,那个幸福感,肚子撑得嗝屁连天的那种酣畅淋漓,是饱死鬼们无论如何都体验不到的。中午吃饱了,腰也伸得直,步伐也迈得开,真是扬眉吐气,自豪无比。包米的花手绢——这条救命的花手绢还在我身上。我想不起它的主人是谁。回忆看到的所有女生擦鼻抹泪的花手绢,没有一条有它干净漂亮。突然,心里冒出一个想法:我希望是陈老师的。但,不可能,这里没有童话世界。后来,还是袁小圆为我解了密。她借给我三元钱买这月的供应粮,还说我应该还她一条花手绢,这时我才知道送救命粮的就是她。她以文静女孩特有的细心和睿智,发现我那天早晨没去食堂吃早饭,猜测我肯定断粮了,便用最快的速度,赶在无一个同学进教室前,把一餐的米送到我最易发现的地方。袁小圆的出身和家教在我身边的人群中都是一流的,我一直很敬重她。因此,她对我的帮助,我全都视为是她良好人品使然,不会想到谭班长所追求的男女之情那些方面去。我,十分感谢她!

唯一的办法是卖米换钱,用于还帐和微乎其微的零星花消。月供三十斤口粮,二十斤是米,还有十斤米折算成十五斤红苕。我分两次把粗、细粮背回寝室,之前还冷飕飕的,现在不但解开夹袄,而且汗衣湿透,额头也挂满汗珠,脸蛋红彤彤的。我记起小学语文课本那篇《红鼻子哥哥和蓝鼻子弟弟》的课文,教人应勤劳戒懒惰的意义何等深刻。

这个星期日,恰逢赶场天,真是难得的巧合。我提着布口袋,吹着口哨走在街道中央,察觉总有人回头看我,多数是女人。我不相信白面少年对焦头烂额的赶场村姑有什么吸引力,她们的心思都在怎样将手头杂七杂八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换成油盐布头上。她们的回头,是因为我吹着口哨洋洋自得的样子让她们看不惯而生憎恨。我赶快闭紧嘴巴,含胸收胯,让自己显得猥琐一点,老实一点。此刻,我看见前面不远处有戴红袖章的市管会人员在人群里穿梭,我心里顿时慌乱不已,庆幸收敛得正是时候。自由市场里熙来攘往着形形色色的人。提着的口袋鼓鼓囊囊,夹在腋下的都是空袋子。这是买卖双方各自的标志。在散漫的若无其事的游走中,他们踩脚,碰肩,递眼色。瞅准市管人员的盲区沟通好了,就一前一后转到街背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与两年前因办校园文学缺钱卖米的情境不同,“四清”运动让自由市场几乎处于关闭状态。我做不来这种地下工作者似的交易,更怕被抓住当成投机倒把分子。只好离开市场另想主意。就在我站在街边六神无主心急如焚时,一个女人死死地望着我,然后假咳几声,再微微点两下头,这些动作完成扭头就走。我会意地攥紧米袋跟上去,跟了半条街钻进一户人家。我一开始就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曾经在那里见过,只不过是比印象中的要丰腴一些。屋里一个约有十一、二岁的女子正在逗小男孩玩,见我们一前一后进到里屋,立即嚷道:“大嫂,你怎么把野男人带回家,我哥探家回来晓得了打死你。” “给我闭嘴!”女人吼道,“你看他是大男人吗?他是学生,他是学生,卖米的,不买黑市米,你喝西北风呀!”我一听,即刻把走进市场时摘下的校徽重新戴上。女人见了笑道:“别理她,农村来的不认字莫见识,她知道你别的那是什么牌子?”说完她从一扇门后拿出一杆秤往桌子上一撇,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小女子呵斥道:“把你侄儿抱上街敞敞气,成天蹴在屋里想憋死他呀!男人带回家我干什么啦?”小女子抱起孩子,很不情愿地朝外走,一面走一面一眼眼恨我。女人让我坐下,换了一付笑容与我相视而坐。她说:“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小女孩的直言不讳和仇恨的眼神让我既难堪又紧张,刚才在路上想起的对女人的那点模糊印象跑得干干净净。她见我不语,又道:“比第一次见你时更可爱了,一种成熟的可爱。”我搜肠刮肚也回忆不起我们之间在什么地方有过什么样的第一次接触,头上汗都快急出来了。轻柔的声音又响起来:“那次以后,我隔三岔五去那棵黄角树下转转,总想碰见你,却总也碰不上你。”越说我越糊涂,我都快要急死了她就是不说破。外面有轻微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小孩的唧唧哼哼。我侧脸看,见到小女子的头在门框边一闪就缩回去了。我刚回过脸,一只小布鞋从我眼前飞过去,大门被砸得“哐”的一声,小女子嘻嘻哈哈跑出大门。“人小鬼大!”女人甜甜地笑着对我说。她称米的姿势很优美,胸挺起,执秤的手肘撑在右侧腰间,身子微微向左倾斜,左边乳房和右边屁股的曲线一下勾勒出来,让我第一次见识到女人竟然可以长得如此圆润柔和。她的目光从秤杆上平视过来,半眯的眼睛里有一层晶莹的光在闪烁,它叫我想起一个词叫含情脉脉。两斤半米她说算三斤,每斤二元五角,是黑市米价的最高点。我推辞说:“两斤半就两斤半,怎么能多算半斤?”她说:“买你的米多算斤两又不是头一回,第一次是在黄角树下的市场上,帮你过秤的老头是个人精,他看出我喜欢你这个美少年,乐意被他敲一斤米的竹杠。三斤算四斤,你后来知道吗?”我“啊”了一声,模糊的记忆经她提示又十分清晰地显现出来。我说:“对的,对的。他还炫耀过他的聪明。我给他一块钱,他不接,我又加了一斤粮票。”她说:“我那时才结婚,头年还在学校读书,母亲图男方有钱,硬逼我这个高中生嫁给一个伐木工人。我很生气,孤独的时候就闷在被窝里流泪,想着两口子隔山隔水千多里,钱多也买不来夫妻的温馨,就讲吃讲穿,搭配的粗粮送人,再买黑市米来添补,第一次上自由市场买米就碰见你了。”她将八元钱塞进我衣袋,她说:“我真的不缺钱,我缺的是男人的温暖。我的温暖很遥远,也很短暂,每年就过年的那么十天半月。就是那么点团聚的日子,还要除去两口子怄气的时间。”她走近我时,已经泪流满面。她把我的头揽入胸怀,我感觉,不断有泪滴落在我脸颊。女人的气息,使我全身迅速膨胀起来,情不自禁地,我的双臂环住她的腰,绸面薄袄下,柔润肌肤传导的酥麻感,蚂蚁一样爬上我的指尖,然后爬满全身。我的心遭欲火熬煎,血管扩张,热血奔突,我有自焚的感觉。我挣扎着推开她,她的手顺势牵住我的手,将要滑脱的时候,她的脸忽地通红,扭头躲进了睡房。我不明白她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我揣摩着,也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突然要从她怀里挣脱出来,紧扣的五指为什么要滑落。我朝睡房走了几步,又赶紧止住。我想起了母亲的教诲,她经常对我说: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单。女人要糟害男人,只要她愿意。你呀,要学会远离红颜祸水。我的心,不禁颤了一下,这一颤,除却了心里的许多不舍。我往外走的时候,听到小女子的喊声:“地主上墙了,地主上墙了!”我心里一惊,谁家的老地主会爬上墙呢,难道是吊在屋梁上挨批斗?她抱着小孩跨进门槛,见到我时一愣,说,“怎么才走呀?是买米呀,还是数米?小投机倒把分子!”我没理睬她,擦身过去,听到她呼叫:“大嫂!大嫂!地主上墙了,快去看呀!”

我想去寻找小女孩说的“地主上墙”在什么地方,跑到区公所和小戏楼,那些用于斗争阶级敌人的场地都没看见。倒是在小戏楼的白墙上,看到《白毛女》里斗争地主黄世仁的宣传画。画面已斑驳不清,有些年头了。我突然想到,小女子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新发现了画在墙壁上的斗争地主的宣传画。记得从大跃进开始,我家小镇上,每面房屋的白墙上,都画着激励人心的宣传画。那时我在读小学,很喜欢画画,只要街上那些墙面上有宣传画,我都会一幅一幅挨着看。在那些反映大跃进年代火热生活的壁画中,有两幅画至今还一直珍藏在我心里。一幅是一片稻田,稻穗密密匝匝,上面围坐一群捆着肚兜的胖小孩在玩“丢手绢”的游戏。下面的标题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幅画让我看到了农民伯伯的勤劳、智慧和勇敢,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另一幅更神奇。画的上前方,一个戴鸭舌帽的钢铁工人,手执一根顶头带环的钢钎坐在火箭里,火箭头上红旗飘扬,尾巴喷射着火焰,处于飞速前进的状态。画的下后方,一个高鼻子洋人骑头毛驴在赶路。洋人满头大汗,愁眉苦脸。毛驴鼻子喷着热雾,垂头丧气的样子。画的标题是“钢铁元帅升帐,二十年超英赶美。”我最喜欢这一幅,画得俏皮生动。每当想起戴着高筒帽,鼻子如钩的洋鬼子,骑在毛驴背上那副失败丧气的样子,心里就有了祖国建设突飞猛进快速发展的自豪感。时代改变着墙壁上宣传画的内容,不断赋予新的意境。大跃进的热潮减退,阶级斗争的硝烟燃起,在各种宣传工具的凌厉攻势下,对阶级敌人的仇恨,迅速深入人心。其中,村村镇镇墙壁上的宣传画和宣传标语,功不可没。

在上街的小学校,我果然看到陈老师正在墙壁上画刘文彩的《收租院》。地上好几个脸盆,一个女青年在调颜料。她们的头,脸,还有衣服上都落满色彩,像绽放的鲜花。要不是我对陈老师的身影很熟悉,几乎就认不出来。陈老师看见我,笑着从高凳子上跳下来,头一句话便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只好说:“听见一个小孩喊地主上墙了,我就想知道这个地主在那里上墙,是谁把他赶上墙的,于是我就到处找,就找到这所小学校,没想到原来是你。”说完,我俩同时大笑起来。这是她调走后,我们第三次相见,虽然笑着,由于环境的磨难,她的笑容,一次不如一次灿烂。我们找个石台坐下。她的手背,虽有颜料掩盖,仍然可以看到细小的皴裂。她注意到一见面,我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便说:“你不要光在我身上找变化,你看你自己,五官的轮廓明显了,有的不只是少年味,男人味已经长出来了,身上透出一种气息,有点逼人,逼我们这样的人,逼得都快喘不过气来。眼睛转过去吧,转过去吧!我忍不住啦,要不我画画去呀!”这一次,我忽然感觉,陈老师在我面前说话不太选择语言,顾忌少,任性多,感受不到教育的意思,感受到的是异性间话语的那种毫不忌讳,类似挑逗的那种侵犯。我通体瞬间燥热,连个预热的过程都没有。但我毕竟没有忘记自己还是个学生,脸独自红了。我说:“陈老师,你变了。你说话不再像是老师对学生,而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她说:“你知道吗,我身边的人,每天都说着男人与女人的话题。要是不说,他们就会憋得惹事生非,还打架。开始我也厌恶,时间稍微一长就习惯了,环境就这样嘛,你改变不了环境,环境就会改变你。”我说:“上次去你那里,校长让校工给你一个筐,里面还有一只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那种赖蛤蟆。他是不是在暗示你什么?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她说:“那时我住在校园围墙外,与马孃家为邻,校长叫我搬到学校试验室住,我就想起赖蛤蟆的事,便拖延了几天,刚好,他女儿作为民办教师安排进来,一来,就把我黏上了,处处跟着我,一搬进试验室,她就跟我住在一起了。”她指了指调颜料的女孩说,“就是她,很懂事的一个女子,比她父亲懂事,经常护着我。”我问:“你现在教什么课?”她有些得意,说:“又教政治课啦,组织很信任我。还让我来画《收租院》,这也证明对我的信任。”我说:“能教政治课真好,说明他们没有另眼看你。你在农中应该是个人才。”她说:“我已经适应了农中的教学和生活。”我说:“吴校长申请调农中的事你知道吗?”她摇头。正在此时,我听到那个调色的女孩在喊:“陈老师,有领导来了,你过来。”壁画前站着两个穿中山装,胸口衣袋里都别着两支钢笔的干部。两人都抽着烟,夹纸烟的食指和中指熏得焦黄。他们在仔细游览已经画就的七幅《收租院》的宣传画。徘徊好一阵才站定,其中一个将烟头扔在地上,锃亮的皮鞋踏上去,前掌轻微一旋,将其碾灭。另一个朝地上唾了一口,然后把烟头弹出好远。烟头溅出几颗火星,划条弧线落地。弹烟头的干部对穿皮鞋的干部说:“她是向阳农业中学的陈佩缇老师,墙上的《收租院》就是她画的。”穿皮鞋的干部看了一眼陈老师,又扭头看我。看见我时右边的眉毛稍微扬了一下,嘴角露出的一丝微笑一闪即逝,马上又回头问陈老师道:“你之前在玉马中学?”陈老师点头称是。他接着说:“你画的画有问题,你知道吗?”陈老师一惊,脸立刻红透,只慢慢摇摇头。他向身边的那位干部交代:“停了吧,我从县文化馆给你派一名美术干部来重画。”弹烟头的干部随即对陈老师说:“那你先回农中,下午我去你们学校。”临走,穿皮鞋的干部朝我扬了扬手,我不知如何回应,正想举手,他已回过身去。他们走出不远,我和陈老师同时想起,穿锃亮皮鞋的那位干部,就是去过玉马中学的羊县长,跟一年多前比有些变化,身躯稍稍圆了一点,脸上的庄严多了一些。此时,我心里有些忿忿然。他的微笑和挥手,不但弥补不了他儿子顶替我上县重点中学给我带来的伤害,反而更是让我感受到权势的狰狞和可憎,人生的无奈和悲哀。知道了来者的身份,陈老师的情绪更加低落,她实在不明白自己的画错在哪里?她对我说:“你也帮我挑剔一下,看这七幅画的问题出在哪里。”她把范本给我,带我对照着一幅一幅仔细挑毛病。看完我问:“陈老师,你真的看不出有不有问题,问题在哪里?”她摇头。我说:“其实,县长不说有问题,我也看不出来。带着问题找问题,还真是有问题。”她说:“绕什么,就是有人常说的用批判的眼光看待一切。你不会是受了县长的误导吧。”我说:“不用误导。《收租院》是揭露大地主刘文彩对佃户们的残酷剥削,百般压榨,直至血肉尽失,成为一具具骷髅,是一部劳动人民受封建地主阶级剥削的血泪史。而你倒好,笔下的佃户不是肋条根根,而是根本看不到肋条,身子还显得有些丰满。这不是问题是什么?”她反驳道:“艺术,我要的是艺术,我要画出劳动人民的抗争精神和威武不屈。你看满脸仇恨,铮铮铁骨,强劲的身躯,足以与地主阶级抗衡。形象美,这是体现劳动人民的精神实质。都画成鸦片鬼似的,那是丑化他们。”停顿一下,她接着说,“其实,我作画时,真的有一种担忧,看到范本上瘦弱的佃户,我头脑里老出现才从饥荒里走出来的我身边的那些人们,我怕画成那样,别人会攻击我在讽刺当今。所以,我想到了应该画出他们的精神实质。”我说:“谁也不敢拿现实说真话,谁说真话,谁就会倒霉,只有你,才那样天真和真诚。”她痛苦地摇摇头:“对艺术,你的理解和他一样,太肤浅了。好的艺术作品,要鼓舞与引领人民奋发向上,她应该是号角,而不是垂死挣扎时的哀鸣。”我说:“此类题材的作品,刻画得越悲惨,揭露得就越深刻。那怕它是高度夸张的。”她说:“不对!我们的人民,是有脊梁的人民。斗争精神,就是他们的脊梁,再处于逆境,也不失其仇恨、勇敢和气节,这就是我画作的灵魂。”当我再要辩驳时,调颜料的姑娘来到我跟前说:“你别争了,刚才有个赶牛车的大姐路过,看了这几幅画赞口不绝,我把她的原话告诉你。她说,这画画得真好啊,你看这一个个长工,一脸的愤恨,一身的力气,就像我那杀猪匠男人,要是哪个老地主把他惹急了,他就杀他个血流满地。你听,要是把穷人都画成饿死鬼,她肯定要骂。”她停顿一下又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不骗你们,她的牛车上不去坡,还叫我帮她推呢。”我一听,心里唤一声“尤姐!”便飞也似地朝马路上追,跑了一程,可连影子都没看到。陈老师见我的样子,苦笑一下,她对姑娘说:“只要是真正的劳动人民,一定会看懂我的画,我们走吧。”然后她向我挥挥手,喊道:“快去追你尤姐吧,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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