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陈老师与我站在一起,街上还未见过她的女学生朝二哥喊:“哎,怎么不介绍,那位天仙是谁呀?” 二哥在街上年轻人里数一数二的帅,她们直接把矛头指向了二哥,既带有挑逗性,又是想试探二哥是不是真的有了女朋友。可是二哥只能据实回答道:“五弟的老师。” “也是我的老师。”卢夫恭挺身而出,拍起胸脯说。因为她常来镇上看姑父,和镇里的许多姑娘混熟了。女生不信,对我说:“除了是老师,还是什么?” 我回答:“除了老师,还是老师。” “对,除了是美术老师,还是音乐老师。”卢夫恭一口抢过去,眼睛突然清亮一下,自认为回答得很巧妙很精彩,我却在心里暗暗叫苦,怨她不该道出真相。果然,女生喊叫:“好啊!我们正愁无人高歌一曲呢,那就请你们的音乐老师来一首吧!”几个大学生一听振奋起来,也附和道:“好啊!好啊!请音乐老师唱几首歌,别辜负这么美好的夜色。” 其余的年轻人立即响应,跳起来高呼:“唱一支!唱一支!” 陈老师脸上堆满灿烂的笑容,很有些自豪,卢夫恭和她耳语几句,便站到女中学生面前提出条件:“唱,可以,我们唱一支歌,你们本街的女生也得来一支,否则,我们不唱。”女生们对卢夫恭说:“没问题,你们先唱,唱完我们接上。” “要爱情的。”不知谁喊了一句。陈老师与卢夫恭耳语之后,挽起卢夫恭的手,展开歌喉,唱起了《红莓花儿开》: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旋律和歌词深深地打动了每一个人的心,也唤起了年轻人的遐想。大家都在捕捉陈老师的目光,她的目光落在谁身上,谁就是那位让她心动的少年。陈老师羞涩的目光始终在二哥和我之间跳跃,在这夏夜的星空下,在这大自然的怀抱中,她满腹心里话,向谁欲吐还羞?
唐大学拉着小提琴借伴奏之机,围着陈老师转圈。圈子越转越小,光膀子几乎要挨到她们的身体。我心里又急又气,只盼望早一刻结束这首歌,好尽快让唐大学滚一边去。我忽然觉得有人扯我的衣角,接着看到半条命钻到我跟前问道:“唱的什么歌?” 我说:“苏联歌曲。”他一听,疯子一样拦在陈老师面前,急迫地叫嚷道:“不能唱!不能唱!苏联已不是老大哥了,变修了,变修了,你们反动!反动!” 剐骨脸,突眼球,一副骷髅相的半条命,着实把陈老师吓了一跳,她止住唱,退避一旁。卢夫恭不但没退,反而上前一步,指着半条命的鼻尖问:“这个歌不准唱?谁说的?谁的命令?拿出来看!” 半条命惊愕得一时无以言对,但他马上手戳天空道:“上、上面说的,上面的命令。” 卢夫恭反诘道:“上面是谁?你爹?你娘?上面说的,还下面说的呢,你爹说的吧!” 没想到她的一句责问,让半条命产生歧义,钻了空子,成为他耍流氓的口实。他不再退却,气势汹汹地逼近卢夫恭吼叫:“你爹你娘才在下面!” 他开始解自己的裤带,“我就叫下面说给你听,说给一个黄花姑娘听。” 我见卢夫恭已经退到陈老师身边,陈老师用身体挡住她。半条命这个流氓无奈的丑恶行径只差毫厘就要暴露在她们面前,我灵机一动,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对准他的眼睛撒去。没想到我的阻止却弄巧反拙,让丑剧提前上演。半条命只顾两手护眼,没有带子束缚的裤子一眨眼垮到脚背,丑陋不堪的下身狰狞着、恐怖着,摇晃着,活脱脱一副述说的姿态。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把陈老师和卢夫恭推开,她们同时背过身去逃离一边。四周的青年都怒吼起来,唐大学气愤之极,跑过去飞起右拳朝半条命砸去,半条命将要倒地之时将唐大学拿在左手的小提琴抢跑,大家一齐朝半条命扬沙土掷石块。半条命像脱套的兔子,提起裤子,弓着瘦弱的脊背拚命逃离。唐大学飞腾着健硕的身子在后紧追不舍。
正在我们被半条命的闹剧搞得哭笑不得的时候,一曲歌声响起,让在场的所有人惊愕不已。这是一支陌生的歌曲,歌词朴实亲切,还有几分俏皮,曲调婉转流畅,是别居一格的民歌风味。整个歌曲的韵致,与今晚的情景十分贴切:“好久没到这方来哟嗬哟/这方的姑娘长成才哟嗬哟/青山绿水依然在/凉风悠悠哟/吹过来/好久没到这方来哟嗬哟/这方的小伙长成才哟嗬哟/青山绿水依然在/两情依依哟/牵手来”
唱歌的是尤木鱼。今晚,她打扮得特别漂亮。衣服虽然是满襟的,但天蓝色碎花底子滚白边,十分鲜亮。头发扎了两条小辫,辫梢束着粉红的蝴蝶结,顶上的头发抿过油,熨帖晶亮,没有一根乱发。她的眼睛很大,像两汪将溢而又始终溢不出来的清泉。嘴唇稚嫩得如凌晨才开的月季花瓣,露珠还没来得及从上面滚下来。她唱歌的时候一直甜美自然地微笑着,我还从来没有见到她这么真实地美丽过。我已经从头脑里摒弃对她过去的一切记忆,她已不是少妇,而是一个清清爽爽的姑娘,一个才从原始的田野里走过来的没沾染一点尘埃的姑娘。在我的心灵里,她与陈老师比较,我对她的爱带点恨,而对陈老师的爱则带点怨。恨前者美得有些凌厉,怨后者美得有些婉娩。
尤木鱼的歌声刚落,人群后方又有人对唱起来:“好久没到这方来哟嗬哟/这方的小伙长成才哟嗬哟/青山绿水依然在/两情依依哟/牵手来/”大家的目光四处搜寻,没见唱歌的人。终于,有人指着坡顶上的黄果树惊奇地喊到:“许剃头!是许剃头在唱。”果然,许剃头向大家挥手,站在树叉上不下来,接着又长长地吼了一句:“两情依依哟/牵手来。” 年轻人一起涌在树下齐声高歌“两情依依哟/牵手来/”
歌声在夜空中幽婉地缓缓地落下去,落下去,落在草地上没有一丝回声。沉寂一阵之后,突然爆发起一串欢呼声,大家直呼尤木鱼再唱两支山野情歌。尤木鱼没理睬大家,摇头摆尾十分得意来到陈老师身边,围着陈老师转了一圈,说:“本街的唱完了,该你们唱了。” 还没容陈老师还话,卢夫恭抢先说:“我们不唱了,唱支歌还扣帽子,真是没见过世面。” 陈老师说:“唱,怎么不唱?会唱的歌很多,看他有多少帽子扣。” 木鱼本来就是冲着陈老师来的,想以气势压倒这个外来的姑娘,便说:“你们已经说不唱了,说出去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去,不让你们唱!” 然后她问我:“你还听不听我唱?” 她想让陈老师知道她很在意我,我回答:“不想听,俗!” 她斜视一眼陈老师,拽着我右手把我拉到人群中间说:“妹们、弟们,五兄弟不想听,我就不唱了!” 男青年不乐意了,又吼:“唱一支!唱一支《棒打小鸳鸯》。”她拍拍我的肩膀,对大家说:“对不起,五兄弟不想听,我就是不唱了,我真的不唱了。” 她打着我的旗号故作卖弄,意在挑起陈老师的嫉妒,我就不高兴了,随即挣脱她的手,往一边去。她丢下我,一边走一边又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男生女生们见她不愿再唱,都无比惋惜地“啊!”了一声。又有谁喊了一声:“还是请陈老师唱一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吧!”她走几步扭过头来,指了一下陈老师对大家说:“还是请城里来的洋小姐唱‘摸鸡窝脚崴了的晚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吧。”大家一听哗啦啦开怀大笑,她为自己成功的幽默乐得翻了一个筋斗,衣襟垮到脖子的那一瞬,雪白的肚子照亮了年轻人的眼睛。我想笑没敢笑出来,陈老师闭着嘴一直未笑,但当她看了我一眼之后,还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卢夫恭冒出一句话:“真是个疯婆子!” 陈老师看了她一眼,说:“不,她不疯。” 然后问我,“你说呢,伊诗岚,她疯吗?”陈老师真的有了妒意。我没回答,只抿嘴一笑。
这时,山坡下的土路上,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这是街上半条命唯一的那辆脚踏车。铃声拼命地响,唐大学骑着车子艰难地跑,尽情地颠。坐在后座上的半条命,模仿起唐大学的姿势,曲不成调地拉得小提琴格格响。两个追打着离开的人,这时又一团和气回来了。我在心里恨道:土赖皮遇到洋赖皮,真是一丘之貉。
尤木鱼喜不自胜,认为唱歌赢得了那伙学生的喝彩,长了脸面,又拉扯着我斗嘴逗趣出尽风头,更有成功挑战陈老师的杰出表现,在我面前极力彰显胜利者的自豪感。为了表明我与陈老师的师生之谊不可分割的立场,就在她沾沾自喜得意忘形时,我从半条命手里要过小提琴,交给陈老师。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稍作思考,就摆好开拉的架势。会抓机遇献媚取宠的唐大学不在乎事情的大小,他见陈老师要演奏歌曲,急忙跑过去把琴调试一番,顺势站在陈老师身边。少倾,琴弦流淌出有如天籁之音的《梁祝》的旋律,如烟之袅,如水之漫,霎时倾倒在场的所有人。大家贪婪地伸直脖子,竖起耳朵,惟恐听漏一个音符,大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舒心和珍视。
唐大学打着拍子,一副男人的僵直的身板痛苦地扭曲着,在两手绕来绕去之间,嘴里也哼起歌词。在场的学生受到感染,也毫不示弱地跟着唱起来。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优美的旋律瞬间弥漫了山坡。又如无数涓涓细流,汇集成汹涌澎湃的巨浪,荡涤着夜的孤寂和夜的沉闷。
沉睡百年的油坊坡,今晚终于醒过来一次。但我们一旦离去,它又会闭上眼睛。
半条命斜躺在草地上,被老鹰啄了似的抠眼眶,在夜色的阴影下,看不出眼皮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当时断时续的鼾声传出,我才发觉他已睡着了。尤木鱼看见我和别人一样,津津有味地听着陈老师的琴声,望都不望她一眼,她不再喜形于色,自我陶醉。她寻声来到半条命跟前,随手掐根狗尾巴草,捅了捅他的鼻孔,然后若无其事地趴在草地,手支着下巴做出专心听歌的样子。半条命翻身起来,四处张望,从深眼窝里射出的目光阴森森的逼人,他在搜寻惊醒他美梦的人。许剃头从树上下来就一直坐在他身边,手击节拍摇头晃脑跟着曲子哼歌。他的目光停在许剃头身上有那么几秒钟,便认定自己旁边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就是捣乱的人。他扑过去揪住许剃头的衣领,扬手就打。一记响亮的耳光,惊得无数张正歌着的芳唇凝固成“0”形定格在那里,陈老师的琴声也断了。许剃头忍着疼痛,借着耻辱激发的力量,跃起老且坚韧的粗大精瘦的身躯,将半条命这具有气无力有形无神的骷髅压在草地上直呼“救命!”。他并不理睬身子下这个虚张声势的无赖,随手从白竹布对襟汗衫的荷包里拿出剃刀,就势一甩,刀柄在手,雪亮的刀刃画了一道弧光定在半空中。我的心颤悠了一下,紧张得拔腿就往跟前跑。陈老师也疾呼:“赶快!赶快!伊诗岚赶快!”许剃头毫不当一回事地向我摆一摆手,示意少管闲事,要我退回原位。此时的我,内心也很复杂。治他,两败俱伤,许剃头也会惹祸上身。不治他,他又是一个欺善怕恶千夫所指的小人。周围的人群表现不一 ,神态各异,估计此事都在拷问着每一个在场者的良知。就在我心里矛盾重重的时候,只见许剃头的剃刀已经按在半条命的后颈窝,只需稍微一拉,就会血流如注,一命呜呼。但是,事实并非我想象的那么残忍,剃刀却像害羞一样,舒缓地、跳跃式地在半条命的后颈窝至后脊梁间来回游走,就像琴者抚琴一样,匀称轻柔。只有我知道许剃头在施展“酥筋‘的绝技。突然,半条命吼叫:“我受不了!受不了了!要死了!”大家都奇怪地看着许剃头,不知道他在施展什么妖术。只有尤木鱼在窃喜。渐渐地,半条命的呼叫越来越凄厉,直至后来变成了呻吟,接着一连两声哀嚎:“跑了,跑了!”就再无声息。这时的许剃头才收起剃刀,起身踢了一脚瘫死在地的半条命,扬长而去。人们也三三两两离开山坡,走过半条命身边,都弯腰摸摸他的脸。有的戏言道:“脸还是温的,没有死。”在许剃头的剃头铺,我有过如此体验,明白“跑了”的含义,只是一直不好喊出来。陈老师和卢夫恭一直站在原地,死死地望着半条命,连唐大学走时连叫数声,她们都纹丝未动。这时,尤木鱼跑到半条命跟前,伸手在他裆里摸了一把,吼道:“湿了,真的湿了,瘦狗也有二两油啊!” 她很高兴,比之前还要高兴。因为她导演的这场闹剧,把陈老师的演奏彻底搅黄了。而陈老师和卢夫恭却会意相视一笑。
都走了。油坊坡一个人影也没有,真像醒过来一次,又闭上眼睛,沉睡下去了。站在坡脚下,回望一眼,我看见躺着的那个黑黑的身影,慢慢坐起来,上身和下肢构成一个直角,像一把木匠的拐尺,嵌入山坡的阴影里。
我们师生三人走到坡边的一棵树下停住脚。这里十分凉爽,且能观尽街道和街旁河流的全部的如梦如幻的美丽夜景。陈老师说:“难得遇到这么摄人心魄的景致,多待一会儿吧!”我猜想又勾起她的什么回忆,我觉得,不管是愉快的或者痛苦的,这样的时刻能有回忆,都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一个黑影与我们擦肩而过,是半条命孤独地骑车超越过去。
起雾了,远处虚幻的街道上,隐隐约约传来自行车的叮铃声。听着铃声,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一串童谣:骑的脚踏车,跑的石板街;穿的趿板鞋,抽的“落地”牌。买根口袋布,缝条抖抖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童谣在夜空飘呀飘呀,飘出无限的悠长和深远,最后落入我身前一丛树影,在那里缭绕不绝。倏然,我好象看见尤木鱼闪现在树丛里,童真的脸上挂着笑容。唱童谣的不是孩子们,童谣是从她嘴里流淌出来的。我正要喊她,一阵晚风刮过,她的人影随风而逝。我惋惜地“啊!”地一声,陈老师和卢夫恭将视线转向我,我赶紧闭上嘴巴,给她们微微一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也很奇怪,在这样的时候,怎么会出现尤木鱼这个少妇的幻觉?
小镇的夏夜充满青春和希望的活力,小镇的夏夜也游荡着清苦和麻木的气息。
又一个朗日。街道的僻静和人们的清闲是陈老师不曾想到的。一只麻雀凌空飞过,可以留下清晰的鸣叫和飘忽的踪影。两个小孩蹲在街心看蚂蚁搬家,过往的大人也要驻足围观不舍离去。陈老师叹息一声,眼里饱含一种忧郁。我觉得她很容易被环境的氛围感染,是她的心太孤独了。她心的确孤独,父亲的遭遇,家庭的破碎,往日的温馨成了过眼云烟,她正独行在亲情的沙漠上,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为了排解陈老师的忧愁,我提议去野外锁蜻蜓和捉蝴蝶。大学生们都打篮球去了,我们只好另劈蹊径寻求快乐。锁蜻蜓是用一根稻草,把节折断,抽出一段草芯,撕开做成一个套环,然后就用它去悄悄锁住蜻蜓的尾巴。蝴蝶贪恋花蕊,只要轻步跟踪它,在它忘情采粉时,伸手便可捉住它。
盛夏了,河岸的草已经略显苍绿,花也只是一些残花,一种小黄菊开得正艳,金灿灿的独领风骚,直逗得彩蝶纷飞。蜻蜓时而河面点水,时而停留岸上的草茎,总是来去匆匆。秋天不远了,由此我想到了许多情景。有人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那么美好。也有人说秋天百花凋零,百草衰败,何等悲凉。真是景由心造,心的感受是最真切的。我眼前又浮现出往日的河岸,还有河岸上嬉戏的尤木鱼,会恶作剧的大黄牛,追打老婆的张屠户。当然,还有远在几十里路外的校园旁的那片河岸,河岸上暮色中两个散步的翩翩少年……猛然,一个遥远的记忆来到我脑海里。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在这个河岸,我的四姐导演了一场摔跤比赛,参赛的是我和我同班的那个最漂亮的小女孩。我俩抱着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她让我焕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当我把她抱得更紧的时候,她哭了。这些情景,已经烙印般地打在我心里。河岸承载着五彩缤纷的生活,河岸也承载着我太多的记忆。
一到河岸,陈老师顿觉天高地阔,胸襟无比远大,不说有气吞山河的雄心,但不乏扬帆远航的壮志。“生活着多美好啊!”她抒发着内心的情感。投入了大自然的怀抱,大自然给了她勇气和力量,我看到一个被激活了的妙龄少女的优美身姿,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释放逼人的雌性气息。她追着蝴蝶跑,我追着她的身影跑,我敞开胸怀去吸纳她那让我神清气爽的气息。有一种欲望驱使我去追上她,抱住她,象七、八岁那样,还在这个河岸美美地来一回摔跤比赛。可是我不能,我没有勇气在老师身上施展那种欲望。我只有一种勇气,这就是陪她多锁两只蜻蜓和多捉几只蝴蝶。
白蝴蝶和花蝴蝶结伴飞舞,飞得轻松、淡定,翅膀煽动的节奏总是那么不快不慢的。就在它们落在花芯的时候,一只灵巧的纤纤玉手捏住了白蝴蝶的翅膀;还有一只笨拙的手也伸向花蝴蝶,可它飞了。再追一程,终于逮住了它。我们把它俩碰在一起,嘴对嘴吻了一下,当拿开时,它们的脚还扣得紧紧的。我和陈老师对视一下,都笑了。陈老师说:“都放生吧,它们本来就生活得无忧无虑的,人类不要打扰它们,大自然有了它们才会五彩缤纷。”“其实,我很羡慕它们活得这么自由自在。” 当我们同时松开手,它俩都翩翩而去。锁住一只蜻蜓,我一松手,它拖着稻草飞走了。陈老师看见蜻蜓飞得那么吃力,几乎要被稻草坠下地来。她跑过去,轻轻捉住草茎,将草芯微微向前一送,套环张开,蜻蜓被放走了。她仰头目送了好一程,脸带微笑,她放飞了一个心愿,显得十分开心。
离开河岸时,我们捉到一只黑蝴蝶,体形很大,张开的翅膀像风帆,触角也长长的,比其它蝴蝶丑陋,陈老师说是第一次见到,很希罕,决定带回去做标本。我说:“那么多漂亮的蝴蝶都被我们放了,唯独把它带回去。是不是当漂亮泛滥成灾的时候,丑陋就会显得弥足珍贵?” 她说:“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从来没有见过,因此决定把它做成标本。”我“哦”了一声,心里责怪自己有些卖弄得不合时宜。
我在书架上找一叠歌单,记得上面别了一颗大头针,想用它把蝴蝶钉在纸板上做成一幅标本。无意之中将一本相册翻落在地,陈老师捡起相册问我:“可以看吗?”我说:“随便看,主要是哥哥他们的相片。”相册是精装本,封面和册页都是黑色,照片也是黑白照片,每张都用四个银白相角固定在册页上。我急忙找来毛巾将相册的灰尘擦净,再双手捧给陈老师,让她逐页翻看。正在此时,二哥从外面回来,我见他站在陈老师身旁默默望了一阵,我分析是不是陈老师端坐的侧影很有魅力,等他走开我站在原位观察了一下,果然可以清楚地看到陈老师一个漂亮的侧坐身影:一条优美的线条,从光洁的额头开始,流过端直的鼻梁,润泽的微微闭合的嘴唇,圆润的下巴,凝脂般的脖子,悄悄隆起的前胸,溜平的腹部,然后水平向右延伸出去,勾勒出修长的大腿。真是好看的女孩,有什么样的姿势就有什么样的美感。我赶快离开,害怕二哥察觉我的窥探,同时也感到懂事大男孩的可怜。直至二哥立在陈老师面前,她才察觉。陈老师逐张仔细翻看照片,不管是单人或是合影,只要不是重复的,二哥都要无一遗漏地介绍清楚上面每一个人的昨天和今天。一本相册里,两个兄长中学和大学时代的照片居多,一张张笑脸朝气蓬勃,透着甜蜜的幸福感,好一群时代的娇子。陈老师的手指停在一张合影照上,照片里十几个学生穿着印有“遂宁中学”字样的背心,簇拥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他们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真有一点世界就是他们的那种傲慢气概。“这是高一下学期,全校篮球赛我们班获得冠军的合影纪念照。”二哥说,“中间戴眼镜的是我们的班主任陈元书老师,同时也教我们语文。”照片右下角一行手写的时间是一九五六年十月,难怪照片有些发黄,时间都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凝视照片,陈老师既没多问,又没把手指移开,仍定定地停在原来的地方。我看见照片左边第一个大个子学生,脚踏篮球,手把二哥肩膀。二哥介绍到此人时说:“这是下街王家的儿子王正才,在长沙读的大学。”我一直蹲在陈老师身边的,她看见这张照片后没有再理我们。我觉得她面对照片沉默得有些奇怪,就抬脸看她,才发现她眼里似乎有些许泪光。陈老师情绪的突然变化,让二哥很是难堪,他只好自我解嘲似地笑笑离开。
陈老师没继续往下看,她把相册递给我,说是要去邮电所寄信。就在这一刻,一颗泪珠滴到相片上,泪滴洇湿的恰好是二哥他们的班主任陈元书老师那张清癯的脸庞。
第二天早晨起床,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陈老师已经不辞而别。她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连同床而眠的姐姐竟然毫无察觉。桌上有张她留的字条,是写给父亲、母亲的,她称呼为伯父伯母,里面说了些感激的话,她最后写到,她今后会想念我们家的每一个人。
陈老师不辞而别的原因,我知道。那张摄于五六年十月球队夺冠的合影照片,痛苦地嵌进了她心灵深处,照片里那个陈姓班主任,那个戴眼镜的清瘦的男人,应该就是她父亲。父亲的坠落,照片上那个脚踏篮球,生于斯长于斯的青年街坊,就是罪魁祸首。因此,今天的汇龙场,成为了她的伤心地。
老师远去,我知道已经无法追赶,但我还是带着深深的歉意和自责,沿着陈老师离去的路径往前走,想象她一路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迈着怎样的步伐,离开这座她预想中的希望之镇,结果却是悲伤之镇的。走过石桥,桥下的河水无声流过,桥头树上的蝉却不知疲倦地嘶鸣。大路伸进田野,在一遍苍茫中蜿蜒,陈老师就是在这蜿蜒之中踽踽独行的。路旁草丛上的晶莹露珠已经残缺不全,低处的被她踢落并濡湿了她的白色帆布操鞋,高处的被她的裙裾带走。这条路是她第一次走过,或许,这条路也是她最后一次走过。我必须记住,这条承载过千万人的悲哀与欢乐的路,也曾经承载过一个被我崇敬和深爱的女人的眼泪。
开学的前两天,母亲交给我一个破碗,让我拿去修补。碗是青花瓷的,大号汤碗。招待陈老师那天,母亲因过于惊艳陈老师的美貌而激动,端汤时失手将碗打了。当时母亲说,怕陈老师看见让她觉得不吉利,就把破碗藏起来,直到今天才叫我拿去补。补碗匠是个小老头,戴顶黑瓜皮帽,下巴上蓄几根虾米胡,深陷的黑菩提籽似的小眼睛闪着锐利的光。他接过两块差不多大小的青花瓷碗片,分别摊在两个巴掌里。他个子小,巴掌却很大,好象生就的补碗匠。只见他两掌轻微一合,眨眼之间,破碗重圆,裂缝丝丝紧扣,看不出一点痕迹。碗在他眼底晃了晃,他便随口说道:“一边碗帮四颗钉子,两边八颗钉子,碗底三颗钉子,一共十一颗钉子,铁钉每颗一分钱,铜钉每颗一分五,你补铁钉还是铜钉?如补铁钉,一共一角一分,如补铜钉,一共一角七分。”我在头脑里快速算了一帐说:“补铜钉,给你一角六分,干不干?”他抬眼望我,说:“本该一角六分五,四舍五入,不就是一角七分?”我说:“那不公道,对半不入,过半才入,也就是说,零点五厘不入,零点六厘才入。” “嘿!你娃还敢改动天下的规矩?补,还是不补?” 他把碗搁在裆间的皮围腰里,碗又一分为二,然后两眼聚足了光看着我。我知道上街还有一个补碗匠,只不过多跑几步路,便伸手拿碗。他挡开我的手,冷脸道:“哎,哎,哎!一角六就一角六,带钱没有?”我点点头,便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坐定。补碗匠画好十一颗补钉的位置,就开始用金钢钻钻眼。边钻他边唱,情绪与刚才判若两人。他唱道:“一钻呀情郎去当志愿军/战壕里活捉三个美国兵/二钻呀幺妹去赶场/半篮鸡蛋换了身花衣裳/三钻呀月牙儿照亮青草坡/手摸奶子妹想兵哥哥/四钻呀郎呀变了心/英雄进城娶了个女学生/五钻呀幺妹悔断肠/枉有一身花衣裳/六钻呀有气没地方出/摔碗摔碟吱啦啦哭/七钻呀破瓷片片一小筐/干脆嫁个补碗匠/八钻呀金钢钻儿煺了火/幺妹一扭屁股不要我/”待补碗匠拖腔拖调把“八钻”歌唱完,两瓣碗片上的二十二个眼子也钻好了,他拈一撮菱形铜补钉,一颗一颗往上敲。十一颗补钉都敲稳抠紧了,他又用黄泥浆把里外拼缝走一遍,再撮起皱巴巴的嘴唇沿缝反复吹,吹完,扯起衣襟擦净泥浆,他将补好的碗给我。我交与他两角钱,找我的四分钱还没递到我手里,就从身后窜出一个人来,一把夺过钱说:“莫找了,刚好顶我的帐。”原来是半条命要补一个蓝花盘子,这个盘子和年三十夜国营食店装炒肉片的盘子一模一样。补碗匠抬头用眼神征求我的意见,我一挥手说:“算给他吧!”补碗匠冷眼对他说:“你这是剥削人家。”半条命有些不屑,说:“嘁,剥削就剥削,还不是跟他老子学的。”这时补碗匠才仔细把我全身上下打量一遍,嘴里嘟哝一句:“伊家的娃儿?”我走出一截路,又听他嘟哝一句:“难怪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