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星期天学校只开两餐饭。九点早饭一过,陈老师让我和她去野外写生。我们爬上小镇后边的山坡,到处洋溢着仲春的气息,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街道,她很快地把它速写下来。两排平行的乌黑的屋脊,夹着如带的石板街延伸出去,连着一座石桥,对岸桥头有两棵硕大的黄桷树,两条黄牛栓在树根上。小街在她笔下变得古朴而苍凉,它使我想起了我家乡那条街那条河,河边上的竹林,竹林掩映下的我的家。她指着画对我说:“从今天起,这条小街就是我的城,那几平米的寝室就是我的家我的屋。这里,再不会听到城市的喧嚣,再也感觉不到家的味道。最可怕的是假日,那是无尽的寂寞和孤独。”停了一阵,她又说:“昨天,我说的那句话,太重。对不起!”我知道她指的是哪句话。我说:“我还是要问,你的家?你的屋呢?” 这时,她告诉我,她家的房子紧临县政府的围墙,为了清理环境,凡是县政府周边的非劳动人民住户,一概撵走,永不回迁,她家自然就在驱赶之列。由于她在乡下工作,县房管所不再为她在城里安排住房,因此她失去了有着美好记忆的曾经非常温馨的家。她说:“我有很多同学,小学的,初中的,师范的。他们大多数都在城里工作,各条战线都有。今后,我们想见一次面都很难,更不要说在一起疯,我太想她们了。”她很无助地叹口气,摇摇头,眼泪都快滚出来。我说:“人生真是个很奇妙的过程。你们上小学那时,都是天真活泼的小女孩,谁也想不到十二年后,什么都变了,什么都不一样了。”她说:“人可以主宰命运,人可以书写自己的历史。上初中的时候看到许多书里这样说,我也坚信它,所以就拼命学习,后来考上师校,真的改变了命运,与许多同学比,我是幸运的。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些变故——家庭的,个人的,使我迷惘,我看不清前面的路了。因此,我才真正体会到,人生是坎坷的,人生不是一帆风顺的,今后的出路在哪里,谁也不知道。”现实的残酷动摇了陈老师的信念,也让我对人生对未来增添更多的担忧。当我们都沉默不语时,她猜测我定然也在思考自己的今天和明天,心情也同样沉重,她说:“你与我不同,你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父爱有母爱,有兄弟姐妹围绕着你。在学校你是优秀的,不应该悲观,不要灰心丧气,你只要尽力了,不论是什么结果,你都不会后悔。”看得出,她说这段话是鼓足了相当的勇气的。一进入人生的讨论,我的心情既复杂又沉重,许多问题纠缠在一起,很难理出头绪。但无论怎样,在眼前,我都要坚守一个信念:我一定要去争做那体现政策的千分之一乃至万分之一的凤毛麟角的姣姣者,通过读书走出去,走得比别人更远。只有这样,自己才有美好的明天。信念是远在京城站得比我高的二哥给的,我坚信,它是真实的,它是国家对一个群体许下的诺言。“你在思考?”陈老师说,“看你郑重其事的样子,又像在考虑问题,又像在卸一个沉重的包袱。哎,放轻松些,过星期天呀,想些愉快的事情,比如我正在构思一幅美好的图画,你能猜到是什么吗?”我说:“有人在县城给你修一座漂亮的房子,你父母你弟弟都回来了,你爸你妈住楼下,你和你弟住楼上。你妈每个周六的傍晚,都在大门口等候你回家。”看见她眼睛红了,又才明白触及到她最痛心的事。她说:“那是梦里都难遇见的好事,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了。但猜中一个‘房’字,你还是很聪明,怎么猜到的?”我说:“你才失去家,肯定希望有座房。”她说:“你看对面马路后边那面光滑的石壁,如果在上面凿一个窟窿,安扇木门,便成为我的居室,多简单多方便。”我说:“石窟再凿高些,从门口修二十级台阶下来。住在里面像住在楼房里,可以鸟瞰全镇。”她很有兴致地接着说:“再往左右各凿一个洞,左边的为寝室,右边的为厨房,用竹筒把坡上的泉水引到厨房,就是自来水。洞里冬暖夏凉,冷天不用烤火,热天不用煽扇,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拼凑着美好的情景。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泪都出来了,这是无奈的泪,也是悲凉的泪。看着她这个样子,我想,人一受挫折,理想就不崇高了,意志也会薄弱。我本想安慰她几句,但她似乎察觉我已窥探到她的心情,反倒奉劝我说:“不要受我的情绪的影响,你要自始至终保持旺盛的学习精神,做到永不衰退。好了,我们回校吧。”
又一个周六,我匆匆赶到祝老师房前时,暮色刚好降临。屋里没有响动,正四处张望,听见竹林边有脚步声,我急忙把抱在怀里的米袋,塞进屋侧的柴禾堆里。那个我第一次遇见,还敬过他烟的老者,牵着牛出现在房前的小路上。他见到我,别无二话,直接把我招呼到跟前,悄声对我说:“莫打扰祝右派,办好事去了呢。我知道你找他做啥,你走吧。”我望了望他,不好深问,有些迟疑地扭转头,最后看一眼房门,真有点舍不得离去。走出几步远,老者撵过来,依然是小声道:“只给你一个人说。这一回,祝右派灵性了,他把那块最值钱的手表,拿进城换了一麻袋米,他用这袋米,才把小寡妇的门哄开,才去不久,正热和着呢。你走吧,改天再来。”祝老师最终找到了打开寡妇房门的钥匙。虽然课没上成,但我很欣慰。
后来,偷学英语发展到三人。一个周六,牛光宇和项均平也没回家,四点钟开过晚饭后,一直缠着我叫玩扑克,我实在脱不开身,只好将偷学英语的实情说出来。两人一听,高兴得手舞足蹈,纠集着我硬要去拜祝老师为师。路上,项均平调笑说,我们一行是筷子夹骨头——三根光棍,走夜路一点情调也没有,下周不如再拉两个女生进来,反正干的都是偷鸡摸狗的事情,干脆来个居心叵测,混水摸鱼。我虽然不把此话当真,但还是告诉他们,安心学就老老实实跟着走,想捣乱就趁早尽快回去睡大觉。就这样,偷学英语坚持了不到两个月,终被队上的人发现告到学校。李副校长把我们狠狠训斥一顿,还要严肃处理我们。老校长知道后一笑了之,说道:“学校不开外语课这是学校的过错,学生求知欲强何错之有?他们偷学英语,已使你我汗颜,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处分学生!”虽然我们幸免遭殃,祝一尔却被大队斗争了两个晚上。我知道后心里难受了好几天,发誓要把祝老师牢记心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偷学英语事件对李校长震触动很大,没有处分我们他于心不甘,在校务会上,他给这种行为列了两条罪状:一是以伊诗岚为代表的“白专”思潮抬头,且成泛滥之势;二是以祝一尔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剥削阶级在和我们争夺下一代,要把青少年拉到他们那边去,无产阶级必须抢夺回来。由他提议,校务会讨论决定,立即掀起一个学习劳动模范的热潮,要让劳模的先进事迹和不朽精神占领学校阵地,决不让资产阶级和剥削阶级有可乘之机。
劳模报告会放在周六上午。劳模五十多岁,人长得白净,好像风吹日晒对他皮肤没有伤害,穿戴也不俗,极不像个农民。他坐在舞台上,面前横张课桌,上面有一个杯子,没有打开的笔记本,胸口前别着两支闪亮的钢笔。讲着讲着他就站起来了,手把着腰,唾沫乱飞,激情飞扬:“我一个人管了上百亩桑园,十多年没有给队上丢一张桑叶,也没损坏一根桑树。怎么管的?你们猜都猜不出来。”他喝一口水,脱去外衣,随手担在右肩上,但刚一抖身子,衣服掉在地上,他捡起来只好放在桌子的一端。他接着说:“刚派我到桑园那时,春天的桑叶长得漂亮得很,绿光闪闪的,好爱人。蚕宝宝一出世,糟了!邻队的妇女都来偷桑叶,一钻进桑园,那阵势呀,她们就像一涌一涌的老母蚕,树上的桑叶眨眼就稀疏了。我呀,撵了东边,西边又涌来一拨,撵了西边,东边又涌来一伙。没办法,骂也骂不走,打又打不得。一急,鬼点子就来了。”他喝口水,笑眯了的眼睛透着得意的神色,他说,“我急中生智,把衣服裤子全脱光,赤条条的,直追得那帮女人夹紧屁股蹭着大腿拼命逃,一个个的脸羞得下蛋鸡母样,这样撵过两回,再不见偷桑叶的女人了。”他问台下的师生,“你们知道她们逃走的时候为什么要夹紧屁股蹭着大腿吗?”他自问自答道“怕尿裤裆!”台下男生一遍哄笑,女生们却羞得早已埋下了头。听到笑声,得意的他解开衬衣的第一颗扣子,他说:“桑园的南边紧挨马路,遇到汽车把桑树枝挂断了——你们不知道,拖斗车最容易碰断桑枝。我就拦住汽车,躺在车轮前不起来,非要司机赔偿不可,还要留下单位、姓名,吓得司机过桑园再不敢粗心大意了。所以,我管桑园管出了名,为发展蚕桑事业做了大贡献,成了著名劳模,到处参观作报告,上海、北京都去过。” 台下“哇”地惊呼一声。他笑盈盈解开第二颗衬衣扣子。他继续报告:“大地方上茅房用马桶,马桶,你们听说过吗?没有吧!我在上海和平饭店上茅房,那就是马桶。屙完了正要起身,唰地一声,一股热水冲出来,打得屁股痒痒的,马桶里还有唏唏嗦嗦的水声。吓得我提起裤子就跑,楼道里碰到服务员,问,老大爷遇到什么麻烦啦?我急忙说,快,快,耗子钻进马桶里了。我听到身后的服务员肚皮快笑破了,手擂得墙壁咚咚响。”台下的男生女生还有老师都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一半羡慕一半讥讽。
报告结束,同学们激动得齐喊:“向劳模学习!向劳模致敬!”项均平突然站起来,挥着拳头喊:“像劳模一样裸奔!”台下一阵狂笑,这一次,我没看见女生们因害羞而勾头,而是一个个脸上都含着拘谨的笑容。李校长差点气疯了,冲过去提着项均平的衣领把他扯了出去,不松手地一直拽到办公室。之后,学校要每个同学写心得体会。我问牛光宇:“能学习他吗?” “难道你怀疑劳模的先进事迹?” “他那样是侮辱妇女。” “他对妇女动手了?动口了?他那是智慧。这是个很有名气的劳模,事迹典型得很,到处作报告。你别太实在,学一学吧。” 我突然冒出一句:“怪不得他那么白,好像没晒过太阳,原来整天躲在桑园里。”牛光宇说:“应该是这样。”
晚上遇见项均平,已经没偷学英语了,他为什么不回家,我很奇怪。他见我问他,鼻子都气歪了,咬牙切齿说:“喊个口号也要千篇一律,他本来就裸奔,我又没污蔑他,是他自己说的,李眼镜狠狠训了我一顿,还罚我送劳模回家,说是赔罪。”我问:“送劳模回家?怎么送?”他回答:“劳模是骑马来的,让我给他牵马,到他家有二十里路,往返四十里,累死我了,这个鬼眼镜!”我说:“他是劳模,你还是个孩子,应该你骑马,他牵马才对。”他怨恨地说:“球!假劳模。我不熟路,有时走错几步路,他还骂我不如猪,想把他的马累死。后来我实在走不动了,求他让我也骑上去,他又骂我傻球,成心想压死马呀。”项均平由愤而悲,眼泪都出来了,又说,“马是奖励他的,年轻公马,雄壮得很。正下坡尿了一大泡,我在前,马在后,就是说我在低处,马在高处,溅我一身尿,骚臭得很,畜生也仗势欺人!”他说完撩起衣服让我闻。我说:“你嘴贱,自找苦吃。”他又嘿嘿笑了:“当时图个痛快,逗大家乐呢,你没看见连怕羞的女生都偷着笑呢。”他停顿一下,眼睛左右看看,神秘地用手势示意我靠近些,我不习惯鬼头鬼脑耳语,没睬他。他还是忍不住悄声道:“还有更爆笑的,想不想听?”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他急了:“告诉你,劳模还乱搞女人呢!”我一惊,问:“道听途说吧?”他说:“是道听途说,但是,是在劳模院子边,听他邻居说的。”故事还未讲出口,他倒笑出声来,“嘿嘿,接着劳模裸奔的故事讲起。偷桑叶那群女人里,有个富农的女人,小个头,清秀,斯文,人很漂亮。每次队长派这些女人去偷桑叶,别人手脚麻利,和劳模周旋着很快摘满一背篼桑叶逃跑,可是,她却往往只能偷到一半兜,时常被队长骂得狗血喷头。后来,劳模裸奔,羞得女人们无处躲藏,一张桑叶也偷不到了,她却背着满满一背篼桑叶回去邀功请赏。原来,劳模脱光衣服裸体追赶那些女人时,她却悄无声息地潜到棚子,把劳模的衣服藏起来,远远窥视窝棚。劳模把女人撵出桑园,回来找不到衣服,只好先裸着身子钻进窝棚的被窝里藏起来。富农女人趁机在边缘地带不慌不忙采摘桑叶,摘够了,临走又悄悄把衣服扔在窝棚边。一次,她的诡计被劳模识破,在她故伎重演时,劳模撵走偷桑叶女人回到窝棚假睡,却在被窝里竖起耳朵听。当他听见远处有细微的采桑声后,便迂回过去,在神不知,鬼不觉中,他赤身裸体把富农女人按倒,飞快扯去她裤子……自那以后,富农女人不再偷偷摸摸摘桑叶,每次按劳模约定的时间,采满满一背桑叶回去。项均平讲完故事戏言道:“劳模的胜利,充分证明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当今社会,不是资产阶级占领劳动人民阵地,确实是劳动人民占领了资产阶级阵地。”我忙制止说:“此事不要乱传,到我为止,你也不要乱发感慨。很有可能,是邻居嫉妒劳模,编这故事污蔑他的。”项均平得意地嘿嘿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