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将要过去,虽然早晚已经有了丝丝凉爽,但正午的太阳依然热力四射。我走过女生寝室门前,眼睛不由自主四处张望。条石地面上,一字摆开几盆清汪汪的水。盆是搪瓷盆,红、黄、白、蓝一应俱全,水静静地反射着太阳光的缤纷色彩,绚丽得眼睛都睁不开。尽管刺眼,我还是呆在那里想了好一阵。我的愚蠢使平淡的事情也变得让我如此好奇,我怎么拓展想象的空间,也弄不明白女生们这样做是为什么。只好心里揣着问号怏怏不乐走开,我的头上和后背已经有了毛毛汗。
晚餐一过,安静的校园渐渐喧腾起来。许多时候,只要天气晴朗,我和牛光宇便要出校园散步,偶尔也让项均平参加。有时我们到河堤上,有时去登校园后面的檀木坡。今天我提出去爬坡,理由很简单,好些时候没去了,最想到那根檀木树下坐坐。坡上的石仓很凉爽,也想对着峭立的石壁吼几声,听那动听的颤颤回音。如果秋去冬来,石仓就不再是凉爽宜人,而是寒风凛冽,就留不住人了。牛光宇却辩解道:“河岸的芭茅花开得正艳,花絮粉嫩粉嫩的,像少女的脸蛋一般,再不去观赏,很快就变得灰白而干枯,像老太婆无一点血色的褶皱面,你是愿看少女的胭脂脸,还是愿看老女人的死灰脸。”我说:“你怎么什么问题都爱跟女人扯在一起。”牛光宇反而得意起来,说:“不错,谁像你那样,一提女人先是脸红,再一阵脸就白了,是胆子小了点,或者是本身心里就有鬼?”我说:“我们都还小,女人的话题,那不是我们的话题,我们只要把书读好就对了。”牛光宇还不甘心,他神秘地对我说:“有本医书上说,男子十三岁性醒,就可以造人,原话太深奥,我没记住,反正意思是这样。按医学的观点,我们已经不小了。”我急忙说:“书上可以这样说,但生活当中可以这样做吗?你看我们班里,十五、六岁的不少,还有十七岁的,这些人能够既是父亲又是初中生吗?或者说,医学里的男人女人,有时也是很丑陋的。男生啊,何时何地也不能去想女人的事;女生啊,何时何地也不能去想男人的事。”他说:“我今天偏要把袁小圆和卢夫恭叫上,你还敢不敢跟我们去?”我劝阻道:“不行!不行!没有老师一路,决不可约女生散步。”牛光宇说:“你看看,把你吓得脸都白了,我就是约,她们也不一定会来,这几天排节目经常在一起,她们都烦我了。”我这才放心。不过也确实是这样,我何必如此惊恐呢。按照以往惯例,有的老师晚饭后散步,往往叫上几个男生几个女生,边走边聊,男女生单独一起散步,我还从未见过。
太阳西斜下的河流,显得异常安谧,河水缓缓流淌,微波轻漾。平坦而蜿蜒的河岸,像镶嵌在水面上的两条碧绿缎带,一丛丛芭茅,散漫地点缀其中。芭茅如箭的叶子泛着绿光,如炬的花絮在晚风里摇曳,花絮上部的粉红和下部的紫红无痕地融洽在一起,斑斓的光点无尽地扑入我的眼帘。沉醉在美丽的河岸,我像忘情于另一个世界。
我们意气风发,侃侃而谈。谈小说,谈诗歌,谈理想,谈人生。我说我想当作家,他说他也想当作家,但更想当女子中学的校长。我好生奇怪,问他为什么有这种近乎天方夜谈似的想法,因为我知道,现实里根本就不存在女子中学。他告诉我,他特别喜欢和漂亮清纯的女孩子在一起。他说,女孩子对他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他再萎靡的时候,一旦见到女孩子,精神就为之一振。他的太监脸上洇出柔和的女孩子般的笑容,他说:“我跟你说说我家的事,你不能往外传。”我点头应允。他说:“我爷爷解放前就是女子中学校长,是个美男子。我有过三个奶奶,三个奶奶都很漂亮。我爸爸是个小学老师,他找的老婆,就是我妈,长得不好,很丑。爷爷不同意,但我爸我妈那时已经好得要命,我爸打死都不听爷爷的话,最后还是结了婚。再后来爷爷死了,爸爸很伤心,就把爷爷和三个奶奶年轻时的像片悄悄挂在爷爷的睡房里,加上锁,想他们了就去看。日子长了,奶奶年轻时的照片看得多了,爸爸便觉得我妈确实太丑了。久而久之,他和学校一个美女老师好了,他们俩在做那个事的时候,被美女老师的妹妹碰见,爸爸当场给美女老师的妹妹跪下,鼻涕眼泪哭诉自己和丑妻的憋屈生活,她妹妹饶恕了我爸。谁知过了半学期,我爸在和美女老师的妹妹偷情时,又被美女老师发觉。美女老师什么话也没说,自己默默无声地调离了镇上的小学。以后呢,听我妈说,美女老师姐妹俩就一直跟我爸好。” “再后来呢?”我问他。他不无伤感地对我说:“我爸的风流韵事,学校察觉了,但总又抓不到把柄,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莫明其妙地给我爸定了个罪,说我爸时常宣扬一夫多妻制,崇拜封建的资产阶级的腐朽没落生活,思想极其不健康,降一级工资,从镇中心小学发配到边远的农村学校。”牛光宇说到父亲的最终遭遇时,悲伤陡生,泪水竟流了出来。但马上,他破涕为笑,又得意地对我说:“我爸实际上连我妈也是跟了三个女人,可我呢,估计我今后不行了。”我说:“你别做梦了!古人说得好,食色性也,人的本性就这样。但做得好,做不好,全靠自己约束自己。人不克制自己的欲望,那要走很多弯路,吃很多亏的。”他诧异不已:“你怎么既不羡慕我爸,又不同情我爸!”我不知如何说好,就含糊了一下:“我们谁也不懂得那样的生活。”
我们都没再说什么,只默默地走着。芭茅叶风动的沙沙声显得特别撩耳。
一条石径横在面前,这是校园后门通向河岸的小路。我提出该回校了,牛光宇不依,还要往前走。他说,晚风送爽,多么舒畅啊。的确,芭茅和狗尾草在风力之下,披着夕阳玫瑰色的余辉,波涛似的奔跑着一浪一浪向前追逐。草尖扫在身上,像旁人在轻轻挠着痒痒。忽然,牛光宇一把按住我的头,悄声说:“快爬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挣脱他的手昂起头,人也从赏玩风景之中惊醒过来。百步以外的芭茅丛中,耸立着两个竹席围子,里面隐约有窃窃私语和撩水声。我恍然大悟,原来女寝室门前瓷盆里晒的是洗澡水,她们此时正在天幕之下,席围之中沐浴呢。我还未想像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浪漫,心跳就骤然加剧。我返身便跑,牛光宇却一把抱紧我,用那女人般软绵绵的手捂住我的嘴巴,将我按在了草丛里,轻声说:“不要乱动,万一被人发现,还以为是我们有意偷看,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着急问:“那怎么办,快说呀!”他说:“要像狗偷袭人一样,爬在地上,但不是朝前窜,而是匍匐着从草丛里倒退到路边去。”我俩都迅速潜入草蓬,牛光宇看见有三只小鸟从头顶飞去,掠过席围上空。他痛苦得眼泪都出来了,嘴里禁不住喃喃自语:“鸟儿啊,你看见了什么?你真幸福呀!我怎么还不如一只小鸟,我快变成一只小鸟吧,哪怕从席围边上飞过,哪怕只看见那么一点点,哪怕我飞累了——飞累了?飞累了我就悄悄落在席围上,直到被她们发现,直到被她们赶走,啊!啊!啊!”我觉得心脏一阵阵要跳出胸口,又一阵阵已经停顿。正在这时,一阵大风刮过,席围唿啦啦被风卷倒,几个活生生的肉体豁然突显在我们的视线里,女孩子们清脆的尖叫声仿佛激起河面一层水花。银亮柔软的胴体随绿草的起伏而时隐时现,就像穿梭在清波中的几条稚嫩的金枪鱼。我看到牛光宇满脸涨红,脖子上的血管暴发着张力,我们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牛光宇躁得几次都想冲出去,被我狠狠按住不松手。我的胸口紧紧贴在草地上,草叶扎进我的嘴巴,我死死咬住不松口,嚼出了满口的清香。我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两眼,明朗朗地看见了那个作文竞赛二等奖获得者楚楚,还有袁小圆,她俩的面孔正朝这边张望。我的头脑轰然一声,几团凝脂一样的肌肤立即融在了深绿的草色里。我的眼前一遍模糊,身子慢慢往下沉,又像沉没于落英缤纷之中,又像沉没于漆黑的深渊。我有被人猛击一掌的感觉,脱口而出:“快跑!学校知道书就读不成了。”起身欲跑,牛光宇却使劲拽住我,用祈求的眼光望着我:“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他已语不成句,拉着我的手有些颤抖,等他再依恋不舍抬眼望去的时候,竹席又重新围起来了。
我们不敢原路返回,只好偷偷钻芭茅林绕道逃离。那么长段路,我们什么话也没说。他心里是何味道我无从知晓,但我心里五味杂存,更多的是做“贼”之后的惊恐不已,总觉得有几双愤怒的眼睛始终盯着我。最丢丑的是我怀疑自己已被楚楚和袁小圆看见,我今后如何面对她们。
晚自习我把头始终埋在书本里,没看任何人一眼。就寝熄灯后,我躺在床上,心里总有一种犯罪的感觉。我长这么大从没有看到过女人的裸体,就是热天,女生们都不穿短袖短裤,对襟衣服一直扣到下巴,立领捂至发际,除了一张脸一双手不得已露在外面而外,其余部位都在三百六十五天的包裹中。即使在家里,我的母亲和姐妹们也是如此,热天她们洗澡擦身子都是在男孩睡着之后进行。可是今天,我看到最漂亮的女生,那在衣裤的严密封锁下,珍藏了十几年的美丽胴体。一种原始的冲动隐隐拱出我的身体,我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膨胀。我必须将一本书喂在嘴里,紧咬牙关,抑制住身体的怪异的骚动。我告诫自己,不能有丝毫非分之想,更不能有半点非分之行。我的条件只允许我老老实实做一个好学生。
但我也青春萌动,正值“哪个少年不钟情”的年华,异性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样牵动我的心。我外表装得再镇静,再无所谓,但我是个男人,却怎么也有一种压制不住的内心的躁动。有种力量在撕裂我的心和我的肉体,我必须拼尽全力,去扼杀肉与灵深处那蠢蠢欲动的邪念,把对异性的感触神经掐断,把对异性的意念磨灭,不让它们轻易萌发和再生,我是何等的痛苦啊!
不知不觉中,我已站在了寝室外面的洋槐树下。心已不再狂跳, 它已感觉到了校园的静谧。在这静谧之下,覆盖着多少拳拳学子之心啊!读书吧,读书比读女人更是一种美好的享受啊!我深情地感慨道。我一边踱步,一边平缓地呼吸着带有夜晚的植物芬芳的空气,让它荡涤我五脏六腑的浊气吧!我顿时有一种赎罪的轻松感,有一种被洗礼的婴儿般纯洁的安宁和清新。
前面的树林里,隐约有一个跳跃着的身影,同时发出一种沉闷而熟悉的声音:“你怪!你怪!我让你怪!”仔细辨别,怎么会是牛光宇呢?这么晚了,他在发什么疯。细看之中,我见他用带刺的洋槐枝条抽打自己。他只穿着内裤,一下一下抽打裤裆和屁股。我立刻明白了什么,顿生怜悯之心,他在用他独特的方式鞭笞他的欲望。
第二天,我和袁小圆打了个照面,没有发现她的异常表情,我忐忑不安的心才算平静下来。倒是牛光宇,见了我总面带诡谲的笑容。一次在背静处,他对我说,他昨晚把不听话的小弟弟鞭打了一顿,我会意地笑了。我想,我不必真的去鞭笞肉体,我的出身和家教,就是一条无形的鞭子,时时高悬于我的头颅之上。
晚餐一结束,嘴里还嚼着最后一口饭,我便急忙回寝室往陶罐里装次日早餐的米。路过医务室,见门口围满人。我踮起脚往里看,白衣白帽的刘医生在给一个女生输液体。女生长得高挑白皙,高挺的鼻子,深深的眼窝,透着小家碧玉的美。躺在那里微闭双眼,两片月季花瓣似的嘴唇,不停地一张一合,发出蚊蝇样细微的呓语。我一看就知道是楚楚。项均平从里面挤出来,他手里也抱着陶罐,不同的是里面已经装好米,准备往食堂送。他把我拉到旁边,鬼头鬼脑地说:“六五级二班的楚楚,说是受了惊吓,发高烧,不知哪个男生吓到她了。刘医生撵我们走,说别听她满口谵语。哎,什么叫谵语?”“胡话”我解释道,便问:“她胡说些什么?”项均平半闭眼睛模仿道:“他偷看,他看到我了!他偷看,他看到我了!”我一惊,声音都有点发颤:“她说谁偷看?她看到谁了?在哪里?”项均平摇头。我想从人堆里找到牛光宇,但没有他的影子。
这一夜,我几近失眠。我们因作文优秀而熟悉,她也是我们集体户的,同吃商品粮。全校数她长得精致漂亮,但缺少乖巧灵动。她的美始终是孤独、拘谨和羞涩的,就像一枝绝美的花,却长在墙根边,无法在阳光里灿烂,容易被人忽略。由她,我想到了别的女子,如卢夫恭、李文居、袁小圆。卢夫恭对什么都不在乎,她能用极度的热情甚至泼辣去拥抱她认为可爱的东西。李文居说过,每一个人都是纯朴善良的,即便不是这样,也完全可以用真心去改变。袁小圆的贤良聪慧,在我郁闷时看她一眼,也会得到些许安慰,她的感染力是经久不息的。最终最持久地浮现在我眼前的,是少妇尤木鱼。她那放纵的大笑,坦率的谈吐,勇敢的行为,温柔的裸露,像一道道美丽的风景,不但非常好看,让人留恋,而且还催人欲快步走进去。一个多么疯狂的女人!又是一个多么纯粹多么柔美的女人,如果我已不是学生,如果我没背负沉重的精神枷锁,我是不想在她面前躲躲闪闪的。忽然之间,我有些思念她,为以往对她的冷淡和疏远感到自责。
而下午的河岸散步,这纯属偶遇巧合的事件,怎么就偏偏碰上了楚楚这样的人呢!如果真的被她发现,她的性格,决定了她心理世界的狭窄和脆弱,一遇这超乎寻常的刺激,她肯定会因惊吓而精神崩溃,她会毫不留情地指认我们,那我们就彻底完了,谁也洗不清我们的冤屈。但愿她什么也没看清,但愿她对一切都会保持沉默。
听说,从医务室回寝室的当晚,楚楚在睡梦里一直说着同一句话:“我看见他了,他偷看!”第二天上课,她听得很专注,下课也沉默不语,没有说那句惹事生非的话。她们班的女同学说,虽然她过去也不爱说话,但现在跟那时对比,她看人的眼神变了,是死的,是暗淡无光的,呆滞中还洇了一层淡淡的怨恨,有些怕人。奇怪的是,每当楚楚见了我们班的男生,便自言自语起来:“我看见他了,他偷看!”一时间,学校就传言,女生们在河岸洗澡,六五级一班的男生用竹竿捅倒围席偷看。一直以来对身边的事情非常敏感的李校长,知道此事便立即着手调查。
这天上政治课,李校长安排单元复习,之后就把陈老师叫到音乐教室。他拿出一份纸单说:“那天河岸洗澡,两个席围子,每个两人,这是四个洗澡女生的名单,主要是六五级一、二班的,她们这一向排节目流了几身汗,才想到了洗澡。由我俩逐一询问,落实偷看的问题。”陈老师说:“你的课都不上啦?有这么要紧?”他说:“非常要紧!利用政治课查,才有威慑力。”陈老师问:“威慑谁?让这四个女生主动检举?”李校长说:“不,做给你们班上男生看的。”陈老师问:“谁干的,好早点自首?”李校长说:“对,这就是政治的力量。”陈老师问:“如果真有人破席偷看,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是犯罪吗?”李校长咬牙切齿说:“流氓罪!”陈老师没有再追问下去,她到教室去喊第一个接受询问的女生。
询问结束,四个女生,除了楚楚仍然还是那句“我看见他了,他偷看”没有多余的一个字而外,其余三个女生都说:“什么都没看见,竹席是风吹倒的。”而李校长回到教室却对大家说:“洗澡的女生都提供了线索,你们当中偷看者的嘴脸很快就会暴露无遗,敢作敢当,还是自己站出来吧!”关于竹席是怎么倒的,他没吐露一个字。
我想站出来,但每当我找到牛光宇,还未等我开口,他就说:“我知道你害怕了,但人家查的是捅倒席子偷看的,可我们是偶然碰见风把席子吹倒,不是一回事。”我就沉默不语了。
过了两天,见没有人去主动承认,李校长又单独召集四个洗澡女生,诈称偷看的男生已经认账,为了弄准确事情真相,要求她们各写一份书面材料对证。三个女生谁也没动笔,都沉着脸,俯视着自己面前那张白纸。只有楚楚写了一句话:我看见了,他偷看。
李校长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此事作为一件流氓案报告了公安部门。
终于,在一个细雨淅沥的的上午,我们正在上课,听到教室外面响过一串很急很重的脚步声,是快步踏在雨地上,水花四溅的那种声音。转头一看,两个公安匆匆而过,黄色的制服一闪就消失在校长室门口。此后老师讲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有一个念头在头脑里盘桓:四个女生洗澡,不管你是有意偷看或者偶然碰见,不管你是看到或者未看到,只要查到你头上,你是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的,结果都是一样,定性流氓罪。
这些天,项均平像捡了宝贝一样欢喜若狂,到处扯起嗓子说四个女生都是班花,饱个眼福遭处分也值得,恨得那几个女生碰见他就抛白眼。公安第二次来河岸出现场,他好奇悄悄跟了去,见公安拨开芭茅和半人高的狗尾巴草在寻找什么,之后又在丈量践踏出来的草窝到女生洗澡处的那一段距离。年轻公安从草丛里用指尖拈起一件东西,抖着给另一个老公安看:“这是什么?”老公安说:“没用!”丢下那没用的东西,他们离开了河岸。项均平轻脚轻手穿过去把那东西捡起来,原来是条粉红色橡皮带子,有四指宽。他往腰里一缠,自语道:“不像皮带,但比皮带还好呢。”然后揣入荷包便走。爬上河堤,他感觉面前有两个人影,抬头一看是公安的四只眼睛逼视着他,问:“叫什么名字?你跟踪?”“我叫项均平。跟不来踪。”回答完见公安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他也从另一条路回了学校。
周五下午第一节是图画课,老师让学生自己命题作画。同学们画的花呀,鸟呀,耕地的牛呀,演喜儿的女生呀,各尽所爱,五花八门。下课后项均平对牛光宇说:“我还搞了一幅创作。”随即将一张画给他看,牛光宇又把我拉过去一同欣赏。画上是一个而不是两个男人,爬在草棵里偷看女人洗澡,女人只画了三个,长长的头发,尖尖的乳房、圆圆的屁股,线条虽笨拙却清晰,很有刺激性。牛光宇说:“偷看楚楚她们洗澡是不是你?”项均平乐了,说:“这样的挑花运轮不到我。”牛光宇说:“那你画得如此逼真,就像亲眼所见似的。莫哄我和伊诗岚,是你就赶快去投案自首。”说完朝我挤眉弄眼,暗示我随声附和。我不喜欢讹诈,哪怕以玩笑的方式出现,故沉默未语。牛光宇见我没凑这个热闹,恨我一眼,趁项均平不注意,夺过画便跑。项均平喊:“你搞什么鬼呀?”“帮你交卷!”“我的图画作业课堂里交了。”“你这幅作品肯定画得更有水平。”“你害我呀!”项均平追了几步没追上,便站住大声吼:“我知道你去宠奸,我不怕,我怕个卵呀!”他见我一直站在原地没动,就对我说:“狗日的街坊,一阵装大哥,一阵装小人,街油子。”我说:“他不过闹一闹而已。”他走近几步,悄声道:“我都觉得画得太下流了,弄不好要惹祸的。”我说:“你尽快去陈老师那里把画要回来。”
谁知牛光宇还未跑拢陈老师办公室,脚下绊了一下,一个踉跄,人未摔倒,手里的画却飞了出去。李校长正走在他的身后,伸手从空中抓住那张画,一看,大惊失色喝道:“牛光宇,你给我站住!”牛光宇还未等他再叫,便说:“李校长,不是我的。”李校长余怒未消:“不是你的是谁的?”牛光宇记起画没落款,就说:“我在操场捡的,正想交给班主任。”李校长笑了:“捡的?再捡一张试试。”这时卢夫恭跑过来,伸头朝画上瞟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嗬,水平还真高呢,见过女人吗?画得还真像。”李校长反问道:“你不觉得下流!”卢夫恭说:“女人本身就这样子,画画而已。不过,我们当学生的想这些有点早了。”她见李校长还在满脸不悦地望着她,便道:“可能是项均平画的,刚才在操场还和牛光宇追着喊着他不怕,怕个叉!”李校长一怔:“怕个叉?”卢夫恭说:“是个丑字。”李校长说:“哦,我知道了,他还够狂的呢。”牛光宇看见项均平已经走到李校长背后,便给他使眼色,告之画在李校长手里。项均平没睬他,偷脚狗一样轻步窜上去,出手就要夺画。李校长像后颈窝长了眼睛,忽地将背着的手收回怀里,同时车转身,项均平贼兮兮的样子把他逗笑了。他说:“哟!动作好敏捷。想毁证据?给你!”项均平嬉皮笑脸道:“我什么都没做,我走呀,我走呀。”项均平一走,牛光宇也离开了。剩下李校长和卢夫恭,他问:“捅倒竹席偷看你们洗澡是项均平?”卢夫恭说:“席子是风吹倒的,当时手忙脚乱扶席子,哪有眼睛去观察四周有不有人偷看。鸟倒飞过去几只,看就看吧,天要让我们丢丑莫办法。”李校长说:“你倒会想!可楚楚都吓成神经病了!”卢夫恭说:“她胆小,她说,光身子被男人看见,会怀孕的,就一辈嫁不出去,她是吓破胆了。”李校长说:“你们几个女生多安慰安慰她。”卢夫恭叹口气道:“唉!变女人真造孽!”
一周之后,学校张贴布告,称“经公安人员侦察和分析认定,项均平偷看女生河岸洗澡,决定给予校纪处分,记大过一次”。此告一出,犹如一颗炸弹在校园爆炸,把全校师生震得目瞪口呆,摸不着东西南北。项均平当场气倒在布告下,翻了翻白眼,蹬了几下腿,就不动了。过一阵,见无人扶他劝慰他,只好跃身起来,一边叫喊:“冤枉啊!我不活啦!”一边解了裤带要上吊。裤带才解下,还未在桂花树上套好环,裤子却唰地掉到脚腕。白屁股一闪,又急忙提起裤子要跳河。跑了一段路,回头见无人追堵,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次真的昂昂地哭起来。我在树上为他取裤带,这裤带很不寻常,是橡胶皮的,一拉还有弹性,肯定吊不死人。我问:“这是裤带?不像呀,从没见过。”他说:“河边捡的,公安说没用,我才要的。”围观的一个男生脱口而出:“我知道,这东西叫月经带,女生用的。”一句话把大家说呆了,都傻傻地望着他。他又说:“我姐洗了经常藏在内裤里一同晒,有次我偷偷扯出来问她是什么,她揪住我耳朵说,它叫‘越带越(月)经带’,别乱动,男孩子摸了要霉人的。”虽然我们还是有些糊里糊涂,但隐隐知道了是女人用品还有点丑的希罕物,于是都争着要看,项均平听了一把抢过去,很快系在腰上,爬起来谁也没理就走了。同学们怪怪地相互望望,不知谁说了一句:“项均平的洋相一个接一个,好精彩呀!”
这一阵,我脑子里很乱。想起项均平哭泪洒涕,寻死觅活的样子,我的心肝如蚁虫在咬。要是一直沉默下去,那就是人性缺失,人格低下;要是毅然决然站出来,那就是做人厚道,行事磊落。一边是心的痛彻和心的愧疚;一边是心的愉悦和心的坦然。怎样去选择,我想问苍天,我想问大地,可是谁能回答我。项均平啊!项均平!我该怎样对你说,我痛苦得要大声悲呼!
为什么该项均平遭殃,只有到陈老师那里打听。路过李校长办公室,里面很吵,我便停住脚步,随手打开抱在手里的书,别人都相信我手不释卷,我却竖起耳朵听室内的对话。陈老师说:“项均平是调皮了点,但他不至于拿根竹竿去捅女生洗澡的席围。”李校长说:“你以为他做不出来?但有意捅倒这点,公安经过实地丈量,倒伏芭茅的地方离竹围席还有一定距离,说天下找不出这么长的竹竿,给否定了。要不,那是流氓罪,他娃会坐牢房的!”听到有丁老师的声音,好在仗义执言的丁老师在场,我心里一阵窃喜。他说:“那公安和校方仅凭项均平跟踪公安勘察现场,画了一张女生河岸洗澡图,就断定事情是他干的?子虚乌有!”李校长说:“难道要他冲进席围,被女生当场抓住才不是子虚乌有?”丁老师说:“不是非要抓住,但也没看到啊,谁看到项均平在偷看?四个女生有哪个出来作证了?”李校长说:“楚楚。”丁老师问:“她说项均平了?不甚了了,岂敢凭空捏造!”李校长说:“楚楚一直说她看见有人偷看,项均平的那两个行为正好对应得上,这是公安判断的,不是我在乱安。”丁老师愤然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李校长质问:“你是说公安冤枉他了?”丁老师说:“冤不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停顿一下,丁老师的语气缓和些了,他说:“就算项均平偷看,天不吹风,竹席不倒,他想看也看不到呀。再者,席子倒了那顷刻之间,他是睁大眼睛看了呢,还是惊慌得羞涩得闭上了眼睛没有看,你们说得清楚吗?”“老丁,你这是胡搅蛮缠!”李校长动怒了。陈老师在劝解:“丁老师,我们走吧。快上课了,你还有我们班的语文课呢。”丁老师走了两步说:“作为你,要是碰上,求之不得,可能会看进眼睛里抠都抠不出来,但作为项均平这样的娃娃,我看未必也。”丁老师说完已经走出办公室,李校长还在里面气得捶胸顿足。
受到记过处分的项均平,找到李校长讨价还价,说道:“既然我是有过之身,国庆节就不配演剧了,如果非要我演,就必须取消我的记过处分。”李校长回答他说:“错也。黄世仁这个大恶霸,不但盘剥压榨穷人的血和汗,还想糟蹋喜儿姑娘,是个十足的大流氓,你现在演他,比过去演他,更有真情实感。你呀,今天反而成了最恰当的人选,别客气,非你莫属了!”说得项均平哑口无言,气得他欲哭无泪。
记过处分对项均平来说,只像大冬天泼了一瓢冷水,颤抖几下,还没等鸡皮疙瘩消退,刺骨的感觉便过去了。他越是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看到心里越是难受。我想到一个消除心堵的办法,虽然想法肤浅,不会让问题得到根本逆转,但可以让心稍安一点。我找到牛光宇,让他约项均平上街,我请他到面馆吃面,附带把牛光宇也请了。面馆很清静,桌凳满是污渍,我顺手将墙上的半截标语扯下,铺在凳子上才落坐。牛光宇效仿我的作法,伸手抓过我放在桌上的一本文学杂志,垫在屁股下。我发觉牛光宇太随便了,欲把杂志夺回来,就在这时,一个老太婆服务员摇过来,挥舞手朝我和牛光宇嚷道:“哎!学生哥,字纸坐在屁股下,这是糟蹋孔夫子,要瞎眼睛哟!”说着端起膀子,左一下,右一下,把我两个碰离座位,将书和半截标语收走了。我忙喊:“书,我的书!”她也喊:“没收!”随即摇回厨房,一把将书和标语投进灶膛里,嘴里念道:“孔圣人,他们还是个娃娃,就原谅他们一回吧。我把你的文墨送回来啦!”看着从灶沿飞出黑蝴蝶似的纸灰,我记起祖母也曾有过这样的教诲。
臊子面好香,馋得我们连舌头都差点吞进去,二两粮票八分钱一碗,都说值到命里去了。走到路上,看到项均平眉开眼笑,犹豫再三,我仍禁不住悄声对牛光宇说:“他对记过越无所谓,我心里越不是滋味,我们还是找学校把事情说清楚吧。”他说:“你要想明白,我摔一跤不会有多痛,可是你,就爬不起来了,有可能一辈子都毁了。”他的话让我打了两个寒颤,可我还是坚持说:“那就太对不起他了。”我撮起嘴,朝项均平点了点。牛光宇说:“我会告诉项均平,让他好好表现,我们会在合适的时候,给他制造一个立功的机会,这样,可以将他的记过取消。”想了想,我觉得也只好如此,就没再说什么。然而,当牛光宇将这个意思说给项均平时,他却摆摆手,竟然快活得吟了一首五言绝句:“记过算什么,犹如风吹过,吃碗臊子面,照样乐呵呵。”吟完,他说:“陈老师专门找我谈过,也是你们这样说的。哎,都谢谢你们了,又不是战场上,到哪里去找立功的机会哟!”我和牛光宇相互看了看,然后都把头埋下了。
六五级二班的楚楚,现在的神态,仍然像受过刺激的当初一样。只是她嘴里常自语的那句话,从项均平记过后,有了一字之差的变化。这个细微的改变,可能谁也没发现,但第一次从她嘴里说出来,我就察觉了。她把:“我看见了,他偷看”,变成了:“我看见了,他们偷看。”多这一字,我明白,她在暗示我,也在暗示大家,她确实在河岸看清了偷看者是我和牛光宇两个人,项平均背了黑锅。
但她为什么又不把真相说出来呢?道出真相会不会是迟早的事情?我再次找到牛光宇,把楚楚改口后我的担忧告诉他。他说:“她一个神经病,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你太敏感太胆小了,今后干不了大事!”不是我心理素质太差,是我的家庭背景不容我揣着问题还十分沉稳。因此,我还是提醒牛光宇,往后走路尽量避开楚楚,眼不见,心不烦,时间会让她淡忘这件事情。
“十一”这天,陈老师寝室门口,木窗缝里插面小五星红旗,纸做的那种,也鲜艳夺目,只是不飘扬。生物老师和校医门口也插得有。我家小镇每年“十一”这天,五星红旗每户必插,红、黄绸布裁制,红的旗,金黄五角星,会迎风飘扬。
晚餐之后演出就开始了。早演的原因是水电站的一台机子坏了,只剩另一台发电,电站随时都可能停止供电。饭厅的一头是舞台,两个大灯泡吊在那里,泛出的却是昏黄的光。台下大敞厅里晃动着黑压压的人头。李校长致辞简短。我在幕布后看他就象看“皮影”,他情绪激昂,指天戳地的影像我还没看够,他的讲话就结束了。第一个节目是“六六”级的小弟妹们的大合唱《歌颂祖国》。陈老师报幕时我就站在幕布的一侧,她说话时的甜美气息我都能感受得到。报完幕当她退到与我同在一条线上时,便向我颔首微笑,示意演出开始,我就触电一般,飞快拉开幕布,有如魔术师的大手一挥,内幕的神秘就大白于观众眼前。我一下觉得自己并不渺小并不猥琐,原来也很高大也很自豪。
戏一开演,我就守在那束收拢的幕布边。我不看戏,眼睛只盯住舞台对面角落里的陈老师。李校长黏在那里无话找话说,嘴皮翻得飞快,手也不停比画,满脸笑容像鲜花盛开。看见李校长既开心又得意,我恨不得立即拉上幕布,把陈老师催到台前报幕,哪管它一幕剧是否演完。面对夸夸其谈的李校长,陈老师有些心不在焉,一开始她就只是硬撑着勉强附和。她最牵挂的还是我,从一上到舞台,不管在哪个方位,她敏锐的目光很快就能捕捉到我,我要的就是这种特意而丰沛的师生情愫。
《夺印》上场了。牛光宇的粉脸,看着太嫩,怎么也扮不像一个成熟的基层党委书记形象。地主婆的阴毒狡猾演得太过,使人觉得张狂得有些明火执仗。“地主婆”始终牵着“何书记”的手转圈子。“何书记吃汤圆”的叫喊如阴鬼叫魂一样怕人。演着演着,敌、我竟在台上眉目传情,飞快地兜圈子,象两团火在台上旋转和燃烧,惹得台下的观众群情激愤。正当高潮迭起,突然,同学们从大厅的各个廊柱间一拨一拨溜走,等到《夺印》闭幕,台下只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观众。李校长这才如梦初醒般冲到台前,朝台下那个观众喊:“吴校长,学生啦?还演不演?”被称着吴校长的观众响亮地回答:“演!一个观众也要把节目演完。” 听着那位陌生的吴校长斩钉切铁的回答,我急忙拉开幕布,当我听见李校长一声“乱了套了。一切都乱了套了!” 才意识到还未报幕呢。陈老师轻盈而敏捷地几步迈到台前,报出下一个节目的名字。我看见台下的吴校长直朝我微笑。
晚会还是草草地提早结束,因为毕竟台上的人比台下的人多,演员是没有心情演下去的。《逛新城》本来作为压轴戏搁在最后一幕,这样一来,就失去崭露头角的机会。从李校长的脸色看,他心里肯定很不是滋味。当他见到陈老师一脸“演不演无所谓”的样子,就越发难受和生气。我朝陈老师微微一笑,就悄无声息地离开舞台。剩下李校长、陈老师和那最后的唯一的观众吴校长,他们在追查提前散场的原因。
校园里很清净,几乎看不见同学的身影。当我路过老师们那排寝室时,丁老师站在他门前的光影里向我招手。一走进他的寝室就觉得很舒适。窗帘是墨绿色的条绒布,厚实柔软,灯光照在上面沉静而不喧嚣。屋顶吊着一支日光灯,而不象别的老师用的是灯泡。床头的书桌上还有一盏台灯,弥漫着橘黄色的微弱的光晕,温暖的光晕浸润于从头顶撒下的冷色调的白光里,渲染出一片淡淡的云烟,使小小的居室变得神秘而又温馨。奇怪的是屋里没有书架,书桌上靠床头一端,整齐地码着两摞书,全是精装本,每摞六本,一共十二本。枕边还有一本书,夹有书签,也是精装的。靠墙边的位置,他放了一张课桌,挨墙的一条腿断了一节,下面垫着十来本平装书籍。桌面铺有一张花格子塑料桌布,桌上放着一台留声机,喇叭擦得铮亮,发着黄铜的光亮。我站着,丁老师也站在留声机前,他对我说:“一支歌唱几年,一部电影演几年,一年出三两本新书,文艺界已经噤若寒蝉,我们的精神食粮比大米还稀奇,业余生活太单调。你知道今晚同学们都去哪里了吗?”见我摇头,他说,“区上放《南征北战》,都看电影去了,真是百看不厌,校园生活枯燥之极。” 我说:“李校长正在追查不看演出,中途偷跑了的学生。” “革命题材的电影,又不是演《天仙配》,他追查谁?” 丁老师说罢摇动手柄给留声机上紧发条,然后将一张唱片放在旋转的底盘上,唱针一挨上,一种我闻所未闻的歌声响起来。丁老师开门探头朝外张望一圈,马上将门关好,回身立于屋中,双手做环抱状,踏着旋律,就在脚下这块狭窄的地方旋转起来: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不见人影一个/我挽着你你挽着我/岸堤阶上来往走着/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只有我们俩个/星星在笑风儿在妒/轻轻吹起我的衣角/我们走着迷失了方向/仅在暗的河边彷徨/不知是世界离弃了我们/还是我们把世界遗忘……他眼睛微闭,面带笑容,好象陶醉在一种甜蜜的回味里。女低音舒缓地从唱片上流淌下来,甜甜的,柔柔的,绵绵的,粘粘的,象一条无形的鞭子抽得丁老师如陀螺一样缠绵和旋转。转着转着,肥硕的屁股竟然也扭动起来,我十分惊诧。是魔怔?是舞蹈?像丁老师这样有见识有学识的人,眼前的怪异行为我是难以猜透的。我猛然想起一部电影来,里面的国民党要员搂着女人跳舞的动作与之极其相像,只是他双臂环绕的不知是个什么虚幻之物,不会是想象中的美女吧。难道丁老师过去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他还在追忆和怀念她们?他真的是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曲终了,他长叹一声,停止舞步。当他给留声机再次上好发条,重新换了一张唱片后,响起的歌声又是一番韵味。他不跳了,只静静听。歌的曲调很美妙,但我不喜欢这个女人的歌喉。我想,要是换了陈老师唱出来,可能会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丁老师见我已经开始品味歌曲,便说:“我有一套老上海的唱片,前一首歌,是陈歌辛词曲,姚莉唱的《苏州河边》。还有吴莺音唱的《我有一段情》,你想不想听?她们都是三、四十年代上海滩的红歌星。你们这一代人,井底之蛙,笼中之鸟,没见过世面,我不给你听,你可能这一辈子都没缘饱此耳福。” 我说:“想听,又怕听。” “怕什么?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丁老师问。“我父亲常给我说,要活在当下,要跟着社会走,不要叛逆。”我说完,盯住他的脸看,他脸上明显掠过一丝冷笑。他说:“几首缠绵悱恻的歌曲就可以打败一个人,至少可以说这个人没意志,没个性,甚至是没信仰。有些人危言耸听,说吃好点,穿好点,生活舒适一点,就会变坏,就会变色,就会变天。地球西边很多人都在这样活人,但,他们没有灭亡。” 他沉默了。背景是如梦如幻的音乐。我也沉默了,我在细细品味他的这段话。它就像隔着一层雾,让人似明白非明白;它就像水中月镜中花,看着美丽,但要触到它,决非可能。如梦如幻的音乐不停流淌,旋涡一样把我包围,我还是越来越感觉到心身的绵软无力。我有些思念陈老师教唱的那些激越昂扬的音乐,她催人奋进,一往直前,象阳光,象春风,引领我们朝前奔跑……丁老师见我缄默无语,他拿过一张唱片放在我眼前,圆心两边印有很多从未听说的歌名,其中就有《我有一段情》,还有《夜上海》。他说:“想听就找我。”就在我犹豫于想听、怕听,点头、摇头之时,突然停电了,屋子一片漆黑。门外响起脚步声。丁老师一把提起唱针,关闭了留声机。丁老师嘀咕了一句:“电影散场了。”
走出丁老师的寝室,见到看完电影陆续回来的同学,一个个像是从战场凯旋而归的英雄,是那样的英姿勃发。而我呢,却沉湎于温柔之乡,犹如一个逃兵。有那么一瞬,我怀疑自己的世界观是不是出现了偏差。
就在我离开舞台去了丁老师寝室的时候,李校长把新来的吴副校长和陈老师叫到一起,追查学生倾巢逃离的原因,当他们得知是区上放电影把学生吸引过去的,且是革命题材的影片,也无可奈何,区公所他哪里得罪得起;学生几个月才能碰上一次看电影的机会,比吃肉还难求,更不忍心责怪他们,就只好作罢。